第七章

他尽可能等到很晚的时候才去河边洗澡。等到太阳没入树梢,周围只听得到鸟鸣。狗游了一圈,疯狂地拍水,仿佛害怕自己被淹死。

狗抖抖身子,挂在皮毛上的豆大水珠四处飞散。在回去的路上,那条狗跳到几米之外,喘着粗气,仿佛空气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它跃起拍打黑蝇。

突然,它停下来,在空中嗅闻。欧洛夫注意到房子另一侧有响动。白天停在那里的车子已经不见了,现在有其他人在树丛中窥探,他看到一辆自行车的反光。

“想干吗?”欧洛夫朝他们走近几步,想弄出响动把他们吓跑。他听到树丛中的窸窣声,有人踉跄着往前爬。

他的心怦怦直跳,体温上升。

“滚开!”他抬起手臂,往前几步。你必须表现出你乐于打架——在他被送去那个地方后,他明白了这一点。要想别人不来烦你,你要变得比别人块头更大更沉。

少年犯拘留所的工作人员受到保密职责的约束,然而这也没用。其他孩子向来知道他杀了人。每当有人来惹他,他会主动说出这事。他上回挨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些浑小子带着自行车,踉踉跄跄地逃离树林。他看到有三个人,其中一个骨瘦如柴,小个子,看上去不满十岁。眨眼之间他们就消失了。

欧洛夫走进屋内,锁上身后的门,听到屋顶上传来海鸥的叫声。他发现海鸥在烟囱里做了窝。有那么一阵他也想过要生火——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赶走那些鸟儿。如果它们每年都飞回来就麻烦了——他记得父亲曾这么说过。可他没有精力做这事。他想起自己以前在生火时会偷偷往木柴之间塞报纸团,还不让父亲知道。因为男子汉生火是用不着借助纸张的。

他没有打开屋里的灯,一盏都没开。他坐在一楼,拉上窗帘,直接从塑料餐盒里吃肉丸和土豆泥。屋子里并非一片死寂:树枝敲击着房子,什么东西“嘎吱”作响,或许外面起风了;一只老鼠在墙体内爬来爬去,匆匆跑过。人或许会死去,不过他的声音依然留存。楼上传来脚步声,头顶的天花板传来“砰砰”声。

欧洛夫发觉自己坐在同一个地方,就坐在沙发边缘,像那个时候一样。当时他母亲坐在他旁边,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以免躯体触碰。她仿佛缩小了,仿佛他的个头已经盖过她。父亲坐在扶手椅里,英吉拉坐在妈妈的另一侧,靠得很近。没有人看向欧洛夫,他的大块头填满了整个房间。他们看向地板,看向窗外。他盯着地板看,盯着自己的手——他那双恶心的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时没人说话。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警察走下来,其中一个警察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件柔软的物件,是黄色的。

他们在他床下的箱子里翻找。警察把塑料袋放在桌上,袋子里的东西黄澄澄的,如同蒲公英,如同阳光,耀眼夺目。突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知道该落向何处,如同苍蝇般落到那个袋子上。

“你能告诉我们这是什么东西吗,欧洛夫?”

“它怎么会出现在你的床底下?”

所有人都假装看向别处,却又都在盯着他。那个时候他说不出话来,是那气味在作怪——她的香水味,或是她使用的除臭剂,又或是她的头发。她的体味那么浓烈。

“这是一件开襟毛衣,欧洛夫。”

他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当他抬头看向父亲的眼睛,他发现自己已经认不出那双眼睛了。

“她失踪时穿着一件这样的衣服。”

乌云飘过,但没有洒下雨点。空气干燥炎热,在起跑线上热身的冷血快步马掀起一团团烟尘。

“原来所有人都跑这儿来了。”奥古斯特说道。他的眼睛盯着数字显示屏上的号码。弗兰克·普利恩斯具有压倒性优势,赔率为11∶1。不过如果埃克塞尔·西格弗里德赢了的话,可以赢得780倍的奖金。当奥古斯特听说,要派个人和埃拉一起前往跑马场,他马上自告奋勇地跟了过来。

“这是冷血马标准赛,”埃拉说,“是V75跑马大赛之后这一季最重要的赛事。”

“我能不能拿二十克朗下注?”

她看他一眼。

“开玩笑啦。”奥古斯特说。

自从旧餐馆被烧毁之后,丹纳罗的跑马场就大变样了。新的建筑明亮通风,缺少以前的住宅那种让人提不起劲的风格。以前埃拉全家偶尔也会来这儿,尤其是在举行午夜场比赛的时候。那种场合算得上是夏季里最盛大的派对。埃拉想起醉醺醺的观众,想起她和马格纳斯拿十克朗去下注时那种难以名状的兴奋,更不用说他们还可以在大人们的脚下爬来爬去,搜寻人们喝醉时可能落下的下注单。她还回忆起,那种由触手可及的梦想所引发的冲动,那种可以在眨眼间暴富的妄想。

新餐馆和贵宾室挤满了人,外面也很快挤满了人。据凯琳·贝克说,当时斯凡就站在这里。这里离赛道那么近,你可以感受到马儿跑过时掀起的微风,感受马蹄敲击地面的雷鸣,闻到马儿那令人上头的浓烈气味。埃拉捕捉到周围人群的只言片语。尽管现在气温有二十五度,可年老的男人们还是戴着帽子,穿着羊绒外套。他们挤挤挨挨地站着,轻声说话。她听到一个和养马场有联系的人得到的线报:拜斯克·菲利普在训练赛中跑得不错,而艾尔布罗肯在上个冬季受伤之后,本赛季不可能表现得太出色。

当艾尔布罗肯出人意料地领先时,扬声器里传出来的呼喊声越来越急促。它超过拜斯克·菲利普,冲过了终点线,其赔率之高令某些人痛哭流涕。

在获胜者接过花束并绕场一周接受观众的欢呼之后,埃拉感觉到自己的手机在振动,很可能是跑马场的执行董事。之前她联系不上他,不过电话里他说可以在两分钟之内去热狗摊后面的兑奖处见面。

“在这样的日子里,要忙的事可多着呢。”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解释道。他已经卷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但可以在接待赞助人的空当给他们挤出点时间,而这顶多三分钟。

斯凡·哈格斯特洛姆这个名字,他不认得。

“不过很多人你认得但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埃拉向他展示那张照片——照片拍到的地方是距离他们所站之地约三十多米处。

“哦,好吧。”执行董事说,“我认得他。他经常和那边那群人混在一起。在我来到这儿之前,他们就是常客了,大多数时候只是小额下注。”他指了指一群老人——那群人正松松散散地站在围栏边。还有两个坐在长凳上,看上去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干什么了?”他问道。

“我们得和曾经认识他的人谈谈。”

“曾经?”那人的目光游移不定,在两名警察之间逡巡,之后又投向观众席,在显示屏上稍做停留。此时显示屏上闪现了下一场比赛的赔率。“这是不是说他……哦,天啊!和那边那些老家伙谈谈吧。哈克是退伍老兵,还有那个叫科特·厄尔伯格的家伙,从帕拉茨蒙来的,以前是养马的……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他们向他道谢时,他已经跑开了。

又一场比赛开始了。埃拉买了两杯咖啡。一看到嘉芙颂·乔汉娜在牝马比赛中夺得桂冠,他们便走向了那群人。那一小群人散布在长凳之间,有人狂喜,有人沮丧;其中一个人赢了,其他人输了。他们根本用不着看照片,他们当然认识斯凡,也知道他的遭遇。

“他屋子里根本没有钱。”那个名叫哈克的人说道,他脸上长满了花白的胡子,“在五月底V75跑马大赛的时候,斯凡赌上了全副身家,不过我记得在那之后他就没走什么好运。这种事经常发生。”

“你们确定他不是自杀的?”一个叫古斯塔夫什么的人问道。埃拉根据他的口音缩小范围,确认那是内陆某处的口音。她朝奥古斯特做个手势,让他记下那人的名字。一旦下一场比赛的赔率闪现,要想继续吸引他们的注意可就难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对斯凡漠不关心。他们对这件事颇为关注,情绪激动地围着两名警察,越挨越近。然而一旦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响起,他们仍会不由自主地转向那个方向,如同刻在肌肉里的记忆被激发。

“为什么有人想要害他?”

“那老家伙没啥不对劲。”

“不太爱说话,脾气有点臭,不过谁老了不是这样?你自己看看这个社会变成什么样了。”

“你们会抓住那个浑蛋的,对吧?还是斯凡最后只会变成某个地方档案柜里的一份文档?医院搬到海滨去了,真是岂有此理。不然他或许还有救。”

“他被发现时已经死了。”

“话是没错,不过嘛……”古斯塔夫凑得更近,酒气和糟糕的个人卫生所形成的臭味让埃拉不禁想往后退,不过她还是忍住了。“他可以在更早的时候得到救助。你知道吧,就是关于这个……”古斯塔夫一手拿着一塑料杯啤酒,一手拿着吃了一半的热狗。他朝自己的脑袋挥舞了一下热狗,表明他觉得斯凡原本可以在哪方面获得帮助。

“什么意思?”

他咬了一大口热狗,瞟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夹杂着刺探,或许还有挑衅——这两者原本具有清晰的界限。

“你有孩子吗?”

“还没有。”

“你希望他们能获得最好的。”那人继续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如果他们摔倒了,你得坚强。如果你应付不来,如果他们从你的双手间摔落,落到谷底,你就会求助于这个……”他比画时,啤酒漫出杯口,“如果你都救不了自己的孩子,你还算是什么人哪?”

“他酗酒?”

“他嗑点‘带劲的东西’。”

“斯凡·哈格斯特洛姆?”

“不,不是,你疯了吗?我是说我儿子。他现在不和我们在一起了。我想正是因为这个我才从他身上看到这一点……我是说斯凡,就是经过事情后的空虚。”

“你们曾经聊过这事吗?”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聊过。他一直逃避这个话题,如果感觉太过痛苦,人们就会这样做。”这时扬声器大叫“开始!”古斯塔夫立马转过身。马儿起跑,马蹄敲击地面,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假如霍尔斯塔·贝姆斯夺冠,那赔率可是难以置信的639∶1——这群人为此如痴如狂。埃拉并没有留意到奥古斯特就站在她身后。他已经消失了好一会儿了。

“你得听听这个。”他说。

“等一下。”

在最后一处弯道,霍尔斯塔·贝姆斯在压力下摇摆不定,开始快步跑。当弗特洛拉德最终以明显的优势领先,扬声器里的叫声化作假声男高音。期待或害怕的感受并没有袭来,一阵**如涟漪般在观众中扩散,众人长舒一口气。

“猜猜看强奸犯会躲在什么地方?”奥古斯特在她耳边说。他站得那么近,已经触碰到她的耳朵了。她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热气。

“什么地方?”

他朝那群人点点头:“在上一场比赛过后,有个人去兑换奖金,我跟着他进去。老实说,他赢了一千克朗。我听到了些消息。”

“说吧。”

奥古斯特微笑时那趾高气扬的神情几乎让人无法忍受。这或许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的头一个突破,埃拉心想。她看了一眼手表,确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不会有人离开。

“我请你去餐馆吃点东西吧。”她说。

“吃烧肉加土豆?”

“我肯定他们这里也有生菜叶。”

素食运动尚未波及诺尔兰郡的跑马场,因此奥古斯特点了一份寡淡无味的混合沙拉和一份奶酪三明治,而埃拉要了加土豆泥的肉丸,配上越橘酱。

他们总算找到了一张桌子。坐在这里看向跑道的视野最差,因此这也是唯一一张还空着的桌子。奥古斯特凑过来,想要盖过餐具撞击的“铿锵”声和话语的“喃喃”声,盖过每场比赛前播放的恼人乐声——那是七十年代热门金曲《爆米花》糟糕的翻唱版。

领取奖金时被奥古斯特跟着的人正是科特·厄尔伯格,曾经养过马的那人。奥古斯特读着自己颇为潦草的笔记:

“在春天的时候——他觉得应该是五月上旬,他从一个表亲那儿听来的……他那表亲的大舅子是那个女人的邻居,又或是那个邻居就是他的大舅子……总之,那女人在尼兰五金店认出了那个人,那店铺是卖五金的……”

“这我知道。”

“那人的说话方式或嗓音,让她在隔了四十年之后还能认出他来。”

“认出谁?”

他翻找笔记本:“亚当·维德。”

埃拉转动脑子,可她想不起曾经在侦办这起案件或其他案件过程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过很明显,现在他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奥古斯特继续说道,“厄尔伯格说,人们总是跑到这一片的森林里寻找避难所——美国逃兵,逃避都市化的人,从有虐待倾向的丈夫身边逃离的女人。”

“欢迎来到荒野边际。”埃拉说,“可这和我们这起案子有什么关系?”

奥古斯特擦去嘴角的沙拉酱,喝完他那瓶矿泉水。

“这个叫亚当·维德的家伙现在就住在贡格尔登。”他说,“也是因为这个,厄尔伯格才把这事告诉斯凡的。他觉得斯凡最应该知道这事。让我引用他的原话:‘在经历他儿子那件事,承受了屈辱之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

“这说的是什么强奸案?”

“发生在上诺尔兰的一起**案,显然是一起非常残忍的案件。”

憋屈的房间,人群散发出的湿气和热量,嘈杂的氛围——所有这一切让埃拉无法好好思考。当他们走到室外,她才抓住关键问题。

“厄尔伯格知道那个人现在叫什么名字吗?”

“很不幸,不知道。他的表亲或表亲的大舅子不想说出那个名字,万一那女人弄错了呢?也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

当天最后一场比赛已经结束,不过老人们依然在跑道附近滞留不去。即使是远远望去,埃拉也看得出他们的塑料杯已经满了。

“不过我弄到了那女人的名字。”奥古斯特继续道,“她住在帕拉茨蒙,我还记下了厄尔伯格的电话号码,以防万一,说不定我们还想从他那儿问出点什么。”

“干得不错。”埃拉说。

他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现在我可以去领奖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