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妈妈,仲夏前夜是昨天,”埃拉打开几罐鲱鱼,第三次解释道,“我告诉你了,我们今天过节。”

“对,对,都一样。”

埃拉撕开三文鱼片的塑料包装,摆好餐桌,切点香葱。她设法让母亲坐下来擦洗土豆。参与,亲切感——这是需要固守的东西。

“别的土豆还没备好吗?”克里斯汀·舍丁嘟囔道,“我拿不准这些是不是够所有人吃。”

“今天就我们俩。”埃拉说。透过窗户,她冲着土豆地里的杂草微微点头。她没有告诉妈妈,现在她清洗的土豆来自超市。

“那马格纳斯呢,还有孩子们?”

把病人裹进茧子里,隐瞒真相——这可不是应对日益严重的痴呆症患者所应采取的正确方法,对吧?

“我邀请他了,”埃拉说,“不过他来不了,马格纳斯现在状态不好。”

前半句是假话,她没有给哥哥打电话。不过后半句倒是真的,几周前她在克拉姆福什主广场看见过他。

“孩子们不在他那里过周末吗?”克里斯汀原本在不屈不挠地擦洗土豆,现在她停下来。她的目光变得茫然而沉重,手无力地落入泥水中。

“这个周末不在。”埃拉说。

她们的身影落在摆着两人份食物的餐桌上。那束仲夏节花朵和毛茛看上去挺孩子气的。埃拉想说“我还在这儿”,可她知道没有用。

相反,她问道:“你还记得莉娜·斯塔弗雷吗?”土豆煮上了,她们小口地吃着草莓。她打开两瓶啤酒——淡啤酒给妈妈,印度爱尔啤酒给自己。她喝的这种酒产自纳姆索斯新建的精酿酒厂。对任何够胆在那种地方开办企业的人都应给予全力支持。

“记得吧?就是那个失踪的女孩。”

“不,我不记得……”

“行了,妈妈,你记得的。1996年的夏天,她刚十六岁。就在玛丽堡,在河边的那条路上,锯木厂的堆木场旁边,靠近旧的工友浴室。”

她小心地提起具体地名。这些重要而具体的东西,那些她母亲曾经了解还可以紧抓着不放的东西。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就在厂子倒闭之前,她外祖父在那里工作。她母亲童年时代的第一个家也在那附近。埃拉突然想到那地方几乎每一处都能被称为“旧的……”“以前的……”,那是过去的记忆。

“你在那里有个叫尤妮的朋友,她在其中一栋旧的工人宿舍里租了一套公寓,她们管那儿叫作‘天堂’。我记得她来过这里——她一个人住,所以那件事发生时她就待在我们家。”

“对,对,虽然你觉得我老糊涂了,可我还没有完全糊涂。她搬走了,什么时候的事?她碰到了一个松兹瓦尔的爵士乐手。有的女人应付不了独居生活。”

克里斯汀用钎子戳戳土豆。煮得恰到好处,软而不烂,仿佛她体内安装了一个报时器。埃拉心想:还是有这样的时候,她的本事还留存了那么多。

“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她继续道,“记得吗?就是干那事的那个男孩。他回到贡格尔登了,昨天我见到他了。”

“哦。”母亲把奶油压进一个土豆里,再加上酸奶油搅一搅,吃了好大一口,太大口了。鲱鱼和三文鱼一起吃,狼吞虎咽,无论吃什么都吃得太快了。对食物的欲望是病症的一部分。或许她忘了几个小时前她刚吃过,或许她害怕再也吃不到食物,或许她害怕无法掌握自己的生存。“我不明白他们干吗要把那种人放出来。”

“你认识斯凡·哈格斯特洛姆吗?”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咀嚼。

“你说谁?”

“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的父亲,就是杀死莉娜的凶手的父亲。看来这些年他一直待在贡格尔登。”

母亲将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在冰箱里翻找。

“我记得我把一瓶酒放在这里,可是找不到了。”

“妈妈。”埃拉举起放在柜子上的那瓶苦艾杜松子酒,晃了晃。刚才两人已经各喝了一小杯,可母亲又倒了一杯。

“嘿,圣诞老人!”克里斯汀唱了一首圣诞老歌中的一句,一饮而尽。

随着病情的加重,她眼睛的颜色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她对时间的把握感越差,眼睛就变得越黯淡。每当她找到一个“落脚处”,她的眼睛就会闪闪发亮。现在,她的眼睛看起来呈深蓝色。

“昨天有人发现斯凡·哈格斯特洛姆死了,”埃拉说,“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种事对一个人会造成什么影响。当你儿子……”

“他和埃米尔·哈格斯特洛姆是亲戚吗?”

“不知道,谁呀?”

“那个诗人!”她的眼睛再次闪现一抹亮蓝色,刹那之间,克里斯汀·舍丁又恢复了以前那强势自信的模样,“就算你不读书,你也应该听说过他。”

她伸手拿酒,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埃拉掩着自己的酒杯,想说她当然看书——至少是听书。有时候她去跑步时就会听书,最喜欢把播放倍速调高一点,这样不会太过枯燥。

不过她并没有说这话。她只是重复道:“斯凡·哈格斯特洛姆。”她回忆起昨天他们已经确认的基本事实,当时他们正等着当值的主管警官过来:“他出生于1945年,和爸爸一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时和父母一起搬到贡格尔登,所以很可能和你有交集。在木材水运业停滞之前,他在桑兹兰的木材拣选场工作。事实上,他还曾经是曲棍球队队员,参加了一两个赛季……”

“不,我不认识这人。”克里斯汀又灌下一杯酒,咳嗽了几声,用餐巾擦了擦嘴。她那茫然不定的目光中透出焦虑,“你爸爸也不认得,我们都不认得。”

“我去到他家里。”埃拉继续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继续推进这无望的对话。而且从职业的角度来看,这么做模糊了询问的边界。或许因为又一次没有得到任何答案这一事实让她恼怒。或许这是报复——谁让他们在她小时候对所有一切守口如瓶、窃窃私语?!再说了,就算她没有尽到保密职责,这事也会被克里斯汀迅速忘记。

“我看到他有很多书,几乎摆满了一整面墙。或许他从流动图书馆借书?以前你总是能记住每一个人,你知道他们到底喜欢读哪一类书。你为他们找书,在装车的时候把他们想读的书放上去。或许你认识他的妻子甘奈尔·哈格斯特洛姆?他们离婚了,就在莉娜被杀之后,在欧洛夫被送走之后……”

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工作电话终于来了。她拿起手机,走出厨房。埃拉在准备午餐时一直想打电话询问情况如何,不过她按捺住了这股冲动。第一个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了,这是拘押时长的上限。现在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或许已经被放走了,或许还没有。

“嗨,”奥古斯特·恩格尔哈特说,“我猜你想知道最新情况,假如你不是太过看重自己的闲暇时间的话。”

“他还被拘押着吗?”

“对,我刚听说,我们有七十二小时。”

“我们?”她脱口而出。大多数谋杀案调查工作不会在他们手上停留太久,他们倾向于将案件直接交送松兹瓦尔警方和暴力犯罪小组。开始时他们总是尽力动用一切资源:当值警探、当地警员、民间调查员——甚至实习生都可能被指派加班任务,以确保获得最确凿的证据。不过大部分重要工作是在南边一百多公里外那个海滨城市里进行的。那天早上她手里握着手机,犹豫良久。现在厨房里还有一个烹饪计时器在转动,她还得扔下电话从炉子里取出西博滕奶酪饼——这时候自告奋勇地要加班合适吗?之后她看到她母亲采来的花束,感觉自己也没心思继续她们的仲夏节庆典了。

“他们发现了什么吗?”她问道,一边跌坐进一张吊床里。吊床“吱呀”作响,她放下脚,让脚着地,停止摇晃。

“和昨天比没什么进展,”奥古斯特说,“他们还在等电信运营商、铁路公司和交通摄像头的信息,所有的信息。不过他们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拘押他了,妨碍司法,逃遁风险。”

“他说了吗?”

“还在抵赖。明天早上他们要把他带到松兹瓦尔,在那里继续审问他。”

这样负责审讯的警察就可以及时赶回家吃饭了。埃拉心想。

她想象欧洛夫窝在狭窄的审讯室里,就像昨天她主导的第一场审讯一样,他仿佛塞满了整个审讯室。

那种紧张感源于人们都知道他曾经干了什么。凶手或许会因愤怒或惊慌而下手,但强奸完全是另一回事。当他最终抬起眼睛,她打定主意绝不能让他触碰自己。他的呼吸。他放在桌上的粗大的双手。埃拉死死盯着他那硕大的腕表,指针式手表,还嵌入了指南针和多种配件——现在很难看到这样的东西了。她看着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等他开口。

所有审讯都严格遵照规程。如果一个嫌疑人开始信口开河,她应该打断他,不让他在律师到达前吐露太多。可是对欧洛夫·哈格斯特洛姆来说这不成问题。当埃拉向他宣读权力,解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被怀疑犯了什么罪时,他一直保持沉默。她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对此你如何辩驳?

她发觉他的沉默很顽固,几乎带有攻击性。她只得重复问题。接着他嘟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语,仿佛在喃喃念着一句祷词。

“我没做。”

“我没做。”

他重复了多少遍?

“谢谢你打来电话。”埃拉说。她拍死一只在脚踝上吸血的蚊子。

她在吊**坐了一会儿,倾听风声和吱呀声,以及从附近门廊传出的杂音。她母亲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虚弱而紧张:“你好?外头有人吗?”

他们的话语仿佛追着他,话音渗进他的囚室,穿透他的天灵盖。尤其是那个女人,暴脾气,死磨硬泡,就是那种想从他身上榨出点什么的人。

刺探她不该管的事。

你如何辩驳?

那个女人在脑海里叽里呱啦。

欧洛夫在囚室里踱步。往前五步,往后五步。他只是一头困兽,感觉就像回到从前,虽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那间囚室更像样,就像他那样的孩子应该被送去的地方。不过感觉还是一样,他被关起来了。午餐和晚餐用托盘端上来,食物没问题——牛排、土豆加酱汁。只是这窒息感和炎热让他比平时出了更多的汗。他们给他的饮水口有尿味。他们想让他喝尿,还声称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就好像他真有个父亲似的。

在从松兹瓦尔来的男警官面前保持沉默相对更容易。男人们对沉默有所了解,他们明白不信口开河是一种长处。这是战斗,看谁先撑不住,用实力抗衡,看谁更强大,看你有什么本事。

欧洛夫再次在地板上躺下,不舒服,不过比床好。那床对他来说太小了。他盯着天花板,透过天窗看那片天空。如果闭上眼,他就会看到父亲苍老的躯体,会想起过去的这些年。

父亲从淋浴喷头下站起来,朝他走来。

“在这个家里,我们不撒谎。我怎么教你的?男子汉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然后他打他。

“说实话,你这臭小子。”

在他的脑海中,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并不老,没有一丝虚弱,也不会让人觉得可悲。

“他们正等着,你是要像个男人一样自己走出去,还是要我抱你出去?行啊,看看你让你母亲丢脸到什么程度?你没有脚吗?看在老天的分上,现在就滚出去……”

他根本想不起母亲的声音。记忆中他坐在一辆车的后座上,转过头,透过后车窗看着自己的家消失,没人站在门外。

欧洛夫尽力撑着眼皮。

云朵在头顶竞逐奔跑。这片云像宇宙飞船,那片云像条龙,或者像条狗。对了,他们把那条狗怎么样了?射杀了它,还是把它送到犬舍去?他也好奇那辆车怎么样了。依然停在屋外,还是被他们开走了,就像拿走他的手机、驾照和身上的衣服一样?他不愿想老板会说什么,不愿想到现在为止,老板给他发了多少条大吼大叫的语音信息,问他那辆庞蒂亚克到底在哪儿。或许老板正在过仲夏节,自我安慰说那车该来时总会来的。送车这份工作欧洛夫向来做得很好,也因此拿到了不错的提成。事实上,关于那车要送到哪里,他一个字也没对警察说。他只是说那车是他从哈拉茨一个私家车主那里买的。这话大体不错,只不过钱不是他出的。

或许这份工作就到此为止了。这是他找到的最好的工作——独自一人在路上,好过在木材厂和仓库的工作。在那里总是有人窥探他,对他发号施令,让他出错。

最后他闭上眼。门“咔嗒”一声,看守走进来。欧洛夫翻个身,用胳膊肘支起身子。

“怎么了?”

那个看守是个劲头很足的人,头发剃过了,一身施瓦辛格式的腱子肉。看上去他在微笑,或许在嘲笑自己。欧洛夫已经习惯别人瞪着他看了。

“你可以保留那身衣服。”看守说。

“不然怎样?难道要我光着膀子撒尿?”欧洛夫扯了扯套头衫的袖子——有点短。这条运动裤是他被收监时那些人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他自己的衣服或许已经被拿去分析检测,放在显微镜下细细查看。他纳闷儿那些人是否会在那衣服上发现血迹,并以此作为控诉他的铁证。他没有看到任何血迹,即使有,也被水冲走了。

看守依然站在门边,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

“我说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