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餐厅

骄傲自大,心思深沉,自以为是,喜怒无常。庄瑜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品质,柳世南全占了。然而令她气馁的是,即便这样,她还是要依着这个男人的心意办事,为自己挑一件“合适”的衣服。

庄瑜一向不爱时装,礼服更少,因为不需要。

她是家里的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两个弟弟。父亲六十五岁,对男人而言,还不算是太老的年纪,何况他的身体一直很不错。她还有一位四十八岁的继母苏雅梅。她这位继母可是个神人,在圈子里出了名的能干,所以父亲对继母苏雅梅也极为信任。因此,庄瑜从来都不觉得集团里会有自己的位置。

想都没想过。

庄瑜大学念的是植物学,她没有特别喜欢的专业,想着既然选了就好好念,成绩倒也不错。她在学校的前辈有些去了大的房地产公司做小区环境规划,还有人进了设计院做绿地系统规划。她觉得她以后也会做诸如此类的工作,所以那些价格昂贵、只能穿一次的礼服,没必要,更不需要。她宁可拿那些钱去资助学生上学。

这世界真奇怪,一个人身上一件衣服的价格足以改变另一个人的一生。

没有真正的公平。没有的。

庄瑜利用空闲去了“WM”——本城有名的买手店。这个牌子的经营人有地位、有眼光,圈子里很多人都是这里的VIP。

为了节省时间,庄瑜让店员直接拿出新款来看。可她看了很多,没有一件是满意的。

不。应该说,没有柳世南会满意的。

庄瑜来之前做了功课,仔细研究柳世南身边的女人会穿什么。

她这才发现,他在国内外投资界这么有名,其实却极少出现在媒体面前。即便出现,也鲜有女伴陪同。但若是他带了,那必定是最顶级的。

彼时庄瑜坐在办公室看网络页面上跟柳世南连起来的名字,那些跟他并肩过的女人——苏媚、金智敏、田中美穗……都是顶级的亚洲美人,不只有样貌,还是各个领域的业务精英。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庄瑜也不例外。

庄瑜想了想,忍不住用搜索引擎挖柳世南的花边新闻来看。柳世南对女伴出手极其阔绰,看送出去的东西就知道,他绝非暴发户的品位。

这样的人,会喜欢怎样的着装呢?

“就这些了?”庄瑜有些不满意。

店员不敢怠慢她,相互对视的瞬间,其中一个像是想到了什么,但说话的时候又带着十分的踌躇:“前些日子是进了货的,不过……”

“既然有货就拿出来给客人看,吞吞吐吐的干什么?我这开门不是为了做生意吗?”

庄瑜还没出声,已经有人替她命令店员。

这轻佻的声调,庄瑜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季若礼。

老板都发话了,店员哪有不动的道理。不久后,两位店员又推出一个衣架。庄瑜眼前一亮,因为上面悬挂着的礼服比之前的那些要好太多了。

庄瑜走到衣架前,季若礼也凑过来。距离太近了,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一步,哪知手指刚刚放在一件礼服上,就听到季若礼说了一个“丑”字。

庄瑜皱眉,季若礼却嬉笑着解释:“我说的是真话,你知道真话往往很难听。”

这世界不知是怎么了,人人都争着给她上课!

放弃那件银白色的礼服后,庄瑜转而去拎那条米色的长裙。

“你年纪也不大,怎么选衣服的眼光这么老气?这颜色,啧……”季若礼再次直白地批评。

不然呢?难道要挑粉红色?她马上就要二十六岁了,不是小女孩了!

庄瑜懒得搭理季若礼,跳过那条裙子,手指触向最边上的黑色礼服。

这下季若礼是真正看不过眼了。他走过去从衣架上拿了一条红裙塞给她,经典的设计,一看就是来自V字名牌。

庄瑜才“哎”了一声,季若礼便打断:“不要小看一个纨绔子弟对于女装的品味。你穿这件要是不出众,这么多年算我白活!”

季若礼说着就把礼服塞给她,真的是“塞”,不由分说的。

庄瑜又“哎”了一声,这次其实是因为他不小心碰到了她掌心的伤口。

季若礼不知道,只以为她是在拒绝,动作迅速地又拿了其他两条长裙,塞到她怀里。

“天底下哪有女人选礼服只凭臆想的?衣服合不合身当然要试了才知道!走走走,去里面试试看。”

一连串的教训之后,庄瑜被他不由分说地推进试衣间,想反抗都没有机会。

试衣间的门“啪”的一声被关上,外面传来季若礼热情洋溢的声音:“你今天不试穿就别出来了。”

庄瑜皱起眉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同他这样熟了。

不过他说得也对,既然进来了……

庄瑜依次看过那三件礼服,都是很不错的设计,但最打眼的依旧是那条红裙。

因为姐姐,庄瑜从青春期开始就不太喜欢红色,但也不是不可以尝试一下的……

庄瑜这么想着,便拿起那件礼服来试穿。

言语会骗人,但眼神不会。当她推门走出试衣间,两位店员的眸子里一闪而逝的惊艳令她十分开心。

季若礼正在讲电话,见她出来忽然顿住,接着摊开手臂一脸满意:“我说什么来着?”

庄瑜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此之前她从不觉得V字牌的华丽适合自己,但这身红穿在她的身上,竟为姿色平平的她增添了动人的气质。

挂断电话,季若礼走过来,亲自蹲下替她整理裙角。

末了他起身,同她一起欣赏镜子里的倩影:“这样穿才像个正经的美人嘛。”

“……”

庄瑜还是买下了那条红裙子。

人生大概总有那么几次,强烈地想拥有那些明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买下红裙的庄瑜是开心的,因为它少有地在取悦别人之前,先取悦了她自己。

然而人生在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庄瑜隔日便知道自己要为这份虚荣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跟柳世南约在一间重新装修完成的老字号餐厅共进晚餐,刚刚要切入主题的时候,庄怜心出现了。

一袭V字牌红裙穿在庄怜心的身上如同燃烧的火焰,全场只有她一个人美到无瑕又嚣张。

庄怜心的容颜得天独厚,这辈子跟人比美从来没有输过。此时红裙穿在她的身上,令身着同款的庄瑜黯然失色。这样还不够,庄怜心站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庄瑜,阴阳怪气地扬声道:“我说呢,明明我早在WM订好了这条裙子,下午去拿货店员支支吾吾说没留住,原来是被你给抢了。好妹妹,属于我的东西就这么好?怎么从小到大你样样都想夺走呢?”

她那么高调,这一番讽刺整间餐厅的人都听得到。

庄瑜手指握紧酒杯,杯中的**因为她的微微抖动而泛起涟漪。她不知道姐姐是怎么知道她跟柳世南会出现在这里的。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属于你。就像这条裙子,你穿着就好难看。”庄怜心又说。

这句话话音落定,庄瑜手里酒杯的**摇晃得更甚,如若起了风暴。

柳世南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小猫奓毛了,又急又气。

那天怼他不遗余力,现在倒不会发火了。这种时候讲体面,是很容易输的。而庄瑜,看她矛盾的眼神,绝对不是输了会不在乎的人。

就像现在,庄瑜的手收在桌下,柳世南不用看也知道她在掐掌心。

真够没能耐的!

庄怜心看出来自己占了上风。她就是要以牙还牙,让庄瑜难堪。既然庄瑜要抢她的男朋友,她就要破坏庄瑜的好事!

庄怜心想到这里,心里涌起一阵变态的快感。再一转身,她身段柔软地在柳世南的身边坐下:“柳世南先生对吗?我是庄怜心。”

不是“我叫”而是“我是”,庄怜心的骄傲与生俱来,好像柳世南生来就应该认识她。

庄怜心说完话,身子微微倾斜,大方地向柳世南伸出手,露出好看的锁骨线条。

新中式风格的餐厅,将中国古典元素融入现代设计,包间的座椅都是仿古卧榻式的。此时此刻,美人加美景仿佛一扇绝美的屏风。

庄瑜皱起眉头,刚打算开口,就听到柳世南说:“你坐在我的西服上了。”

庄瑜讶然,庄怜心胜利般的笑容同一时间冻结在脸上。

她们同时低头看,庄怜心的确刚刚好坐到了他搭在身侧的西装一角。

可她是庄怜心!是经得起镜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检视的,最美、最有魅力的庄怜心!

庄怜心不甘心,再次微笑着抬手,手肘搁在柳世南的肩膀上,腻着嗓子问:“那你想我怎么样呢?”

这一刻姐姐的表情那么完美,连庄瑜都觉得,天底下没有男人能逃过这样的庄怜心。

柳世南笑了。接着,他用十足礼貌的口气说了四个字:“我想你滚。”

庄瑜的眼睛微微瞪大。

庄怜心愣住:“你说什么?”

柳世南淡然地继续说道:“我是认真的。”

庄怜心哪里受得了这种气,脑子一热直接伸手要打人。庄瑜比柳世南的速度更快,站起来握住胞姐的手!

庄瑜这一下力气不小。她手臂一扯一拨接着又是一推,再松开庄怜心的时候,庄怜心竟然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柳世南看着庄瑜的举动,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大男人居然需要一只小猫来保护了。

这时经理来了,挡在庄怜心的前面:“庄小姐,前门有记者,我带您从后门走……”

跟经理一起出现的,还有柳世南的助理杨帆。

杨帆不客气地看着庄怜心,眼神冷静又强势。庄怜心接收到了杨帆的威胁,跺着脚恶狠狠地对他们说:“你们给我等着!”

此时,杨帆身后,正在为自己倒酒的柳世南弯起眼角,用无比闲适的嗓音说了一个“好”字。

庄怜心来之前,庄瑜正在同柳世南阐述自己制订的公司内部重组改革计划和理念。被姐姐这么一闹,庄瑜再回神时竟然大脑一片空白。等那火红的裙角消失以后,庄瑜才抓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向柳世南道歉:“对不起……”

“怕什么?”

“啊?”

“你怕她什么?一句嘴也不敢回?”柳世南问。

庄瑜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有点生气,于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好像跟咱们今天聊的主题没什么关系,我们还是说说正信以后……”

“我以为但凡我有兴趣的,都跟我们今日聊天的主题有关系。”柳世南抱起双臂,靠后。

庄瑜还是不肯讲:“这是我和姐姐之间的私事……”

她还没说完,就看到柳世南起身了。

庄瑜慌乱中伸手去拽他的手腕。肌肤接触,他的手臂清凉,她的掌心温热。心底有什么滑过,来不及仔细分析,庄瑜就感觉自己掌心的疼痛蔓延到了手腕。

原来,慌乱中她的手腕擦过桌上一道名菜上锋利的冰凌,动作之间鲜血顺着伤口涌出来。

庄瑜刚想收回手,就被柳世南一把抓住。

“别动。”他语调低沉,余音似乎能震动她的心。

鲜血顺着她纤细的手腕滴落下去。下一秒柳世南掏出手帕按住她的伤处,手速很快地绕在她的手腕上,再打了个结。

十分钟后,庄瑜坐在车里,透过车窗望向对面的药店。很快,柳世南的身影出现在无边的夜色里,步伐沉着、稳健,仿佛路灯下不可或缺的景。

直到他打开车门,庄瑜才收回目光。很奇怪,她手腕上的划伤并不是很深,却流了许多血,把他那条灰蓝色的手帕都染红了。

柳世南打开纸袋拿出消毒水,庄瑜伸手过去接:“我自己来。”

柳世南皱着眉躲开她的手,沉声道:“听话。”

他的语调中带着些许不耐烦,像是应付一个幼稚的小孩。

庄瑜心中恍惚,他已经把她受伤的手握在手心放在了他的腿上。柳世南也不知该如何拿捏这种力度,温柔却又容不得半点反抗。

“手心怎么回事?”他低着头问。

庄瑜搪塞:“杯子碎了,不小心划到的。”

贴得歪七扭八的创可贴被他迅速撕掉。

庄瑜的肩头跟着一抖:“疼!”

“怕疼别伤着。”他惯常说的风凉话脱口而出。

“……”

打开手帕的简易包扎,柳世南往她的伤口上倒消毒水。庄瑜的手下意识地往后缩,被柳世南又握紧了些:“没事的。”

很轻的一句话,也不算是安慰。但不知怎么的,特别能触动人心里的那根神经。

柳世南不知道她心里的念头,只垂眸替她处理伤口。庄瑜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的处理手法竟比医护人员还要老练。

终于完工,柳世南抬头跟庄瑜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审视的目光他不回避,四目相对,却是庄瑜先撑不住转移了视线。

柳世南看着她微红的侧脸,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

“谢谢。”庄瑜用另一只手握住受伤的手腕,声音很低。

柳世南一哂:“这段时间你说的话,就这两个字最真心。”

庄瑜抬头想要反驳,却没有如期攥住他的目光。

柳世南似乎天性无法忍受凌乱,说话间已经开始动手收起药水和绷带,迅速清理车内的残局。

人经久形成的习惯,仿佛时光的印记。就如此时,庄瑜甚至可以经由这些微小的习惯瞥见这个男人的少年时光。

她想起张叔叔描述的,柳世南十八岁跟她的父亲面对面的场景。张叔叔说,他至今仍记得,那个男孩跟成年人谈生意,眼里却一点胆怯也没有。

现在,小男孩变成了男人。她蓦地有种幻觉,自己好像目睹了他成长的一部分。

庄瑜这么想着,又看了看自己手背上他打的那个蝴蝶结,几秒后忍不住笑了。

要开门下车扔垃圾的柳世南停住动作回头,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庄瑜愣了一下,摇头道:“没事。”

柳世南没再多说,下车扔垃圾,庄瑜再次盯着他的背影。

那个人分明同之前一样,却又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等他再次上车坐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不喜欢美女?”

柳世南从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说的是庄怜心。

再开口,没有庄瑜预料中的冷嘲热讽,柳世南只淡淡地回了句:“我不喜欢别人装熟。”

庄瑜咬唇,这应该是句真话。她第一次见他,他也是这么没耐性聊天,皱着眉,眼神冷冷的,声音很低,氛围被营造得很吓人。

她还在想着,就见他转头看着自己。

“那我们现在算熟了吗?”她轻声问。

“你觉得呢?”

“一点点吧……”

他总不会遂了她的心,只发动车子不说话。

可庄瑜觉得他侧脸的线条虽然还是那样硬,但好像没之前那么僵了。

于是她大着胆子追问了一句:“是吧?柳先生?”

小猫咪的一双眼,眨巴眨巴地盯着他。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咪,而是一只日日送他鲜花的小猫咪。

车里的空气仿佛饱胀到了极点,一碰就会爆炸。

柳世南还没回答,她的手机就响了。

来电人是陈磊,庄瑜接起来,陈磊又开始絮絮叨叨,说着手下因为粗心定错了一批材料的事。

正信在东区度假村的项目很特别,主体建筑的外立面用的是特制的玻璃,一旦出厂绝不退货。这一弄错,损失的将是一大笔钱。这件事肯定要找人担责任,轻则警告,重则辞退。庄瑜让陈磊先报两个主要责任人上来。

庄瑜没跟陈磊说完,手机已经没电了。她放下电话,呼出一口气,把车窗打开。柔和的夜风吹拂,并没有让她的头脑更清醒一些。

庄瑜叹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她问一直都在认真开车的柳世南:“柳先生,你二十五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柳世南微微挑眉,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思:“嗯?”

她顿了顿,将张叔叔跟她讲的往事和盘托出。

“你十八岁已经胜过我的二十五岁,所以我想知道自己还差你多大一截。”

她说话的时候慢悠悠的,口气中带着些许红酒的味道。

他鼻子灵,知道她在见他之前就喝了酒。大概是为了壮胆,在餐厅坐下之后,她也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背得出那些关于公司内部架构改革的陈词滥调。全是书本上的东西,看得出她接班后,很认真地临时抱过佛脚。

书本上的东西倒不能说是完全无用,却也没想象中那么有用。否则,从古至今,只要看过《孙子兵法》的人,就能当常胜将军了。

庄瑜自己不觉得自己贪杯,但红酒后劲大,她这会儿眼神又迷离了一些,可看着柳世南的时候又强撑着精神。

大概是见他许久没回话,庄瑜又开口:“柳先生?”

“至少没人敢这么晚还拿小事来烦我。”柳世南开口,语气依旧很淡。

她愣了一下道:“你是说我还是说陈磊?其实,陈经理他……”

柳世南冷哼了一声打断她:“没有一套严谨的规章制度,正信做不到现在这么大的规模。订错货这种小事需要劳烦到董事会主席做决定处理谁、不处理谁,还要手底下那些员工干什么?”

庄瑜沉默了,她平日里肩颈那种钝钝的疼,好像忽然变得尖锐起来,一直蔓延到大脑,接着又折返至心脏。

柳世南点醒了她。其实那些琐碎的小事根本不需要她来批示,公司有规章、有制度,大部分突发事件也都有前例可循。那些人这么做的目的,大概是欺负她不懂管理。如果严肃处理后员工抱怨,就直接推到她这个主席身上。

温度分明不低,庄瑜却觉得冷。她太势单力薄了,身边没有一个可以真正相信的人。敏敏倒是很忠诚,可是她这个助理跟她一样,没有经验。

父亲对自己的身体那么有信心,所以即便六十五岁了,也没有设继承人计划。或者他本来想要的那个继承人,本就是一直在他左右、跟他并肩作战的继母——苏雅梅。

可是在生命的尽头,这对夫妻之间的信任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这直接导致父亲更改了遗嘱。而最终宣读的那个版本,几乎将苏雅梅从财产继承的名单里剔除出去。如果不是继母名下早有股份,现在的她可能无法参与正信的管理。

庄瑜至今还记得苏雅梅在律师办公室拂袖而去的那一幕。那么沉得住气的一个人,也露出狰狞的表情来,仿佛瞬间可以把世界都撕得粉碎。

“你家到了。”柳世南提醒道。

庄瑜这才惊觉,车子已经停在她家的草坪上。可是她坐着没动。

柳世南的手指轻轻点着方向盘,节奏显得很有耐心。

“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做呢,柳先生?”她看着柳世南,带着可以得到“高手点醒”的侥幸。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看了她半晌,轻轻松松地说。

庄瑜看着前方,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就在柳世南开口要催促她的时候,她忽然开口说:“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陈磊的家庭负担是很重的,他的父母……”

庄瑜又开始长篇大论,她说话常常没有重点,但柳世南却懂了。

他听说庄瑜进入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公司每个不同层面的人聊天。因为她觉得对公司的管理,很大一部分是对人的管理。

但柳世南认为她是搞错了重点。

“这跟你没关系。”他冷静地说。

“不是的,有关系。”庄瑜说,“我上任之后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了解我的员工。父亲也常说,要把人当人,了解别人的难处,体恤别人的……”

“是吗?”柳世南打断她,“我怎么觉得了解别人的难处是为了利用他们的弱点,而不是体恤他们的困境?”

之前喝的红酒更上头了,庄瑜听了这话,忍不住瞪他一眼:“你真是万恶的资本家!”

“我是。”柳世南看她一眼,不以为意地道,“万恶的、不被员工耍得团团转的资本家。”

“……”

这一刻,庄瑜对柳世南的言论嗤之以鼻,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她觉得也许自己才是错的那一方。

往年,正信集团在年中的时候,都会在庄家坐落在山顶的大宅举办一个慈善晚宴。

这一年庄正信去世不久,集团的运营又问题重重,按照庄瑜的意思,无论是从情理还是从资金方面考虑,都不该办晚宴。但公关部的人却做了全套服务的预订和策划,并且广发请柬。

庄瑜是临近宴会日期才从合作伙伴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她立刻找到公关部的负责人之一——张雯。

张雯却拿出庄瑜签下的文件,无辜地说:“这件事是庄总你签字同意的呀!”

庄瑜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签的字。她最后一次见张雯,是那日陈磊来汇报度假酒店的项目。庄瑜的大脑同时处理两件事,难免有些分神。这份文件大概是被刻意地夹在别的文件中间,所以,庄瑜签字的时候根本没注意。

彼时公关部的张雯直直地望向庄瑜的眼底,庄瑜才明白,这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圈套。而这些人之所以可以明着给她下绊子,都是因为背后有苏雅梅在撑腰。

苏雅梅想让庄瑜的工作出现足够多的失误,从而让董事会的人反对庄瑜继续坐在主席的位子上。

庄瑜想到这里,不由得握紧拳头。她气到极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正如柳世南所说——逆我者亡。

现在开除公关部的张雯?

不行。

庄瑜目光下移,头脑里的冷静回来了。

张雯衣着宽松,肚子微微隆起。她怀孕了,是个孕妇。孕妇受法律保护,不可以随便开除,老板却需要为自己的疏忽埋单。吃一堑长一智,庄瑜最终还是咬着牙忍下了这一切。

叫停晚宴来不及了,花出去的钱也收不回来,只好将错就错。庄瑜安慰自己,能筹到钱回馈社会也好。

参加不想办的宴会,庄瑜也懒得为这件事费心。倒是助理敏敏打电话让WM来送过几次衣服,庄瑜没看上的,全退了回去。

这一日她从外头回到办公室,就看到桌上的礼盒。庄瑜把敏敏叫进来,蹙着眉头问:“谁送来的?”

“是季若礼先生亲自送上来的。”敏敏察言观色,小声解释。

庄瑜皱起眉头:“季若礼?什么时候?”

“刚上班就拿上来了,严总把季先生带上来,礼盒放在我桌上,我没机会问,他们就有说有笑地走开了。”

敏敏说完有些忐忑地问:“瑜姐,我是不是做错事了,不该收下这条裙子?”

庄瑜摇头,从盒子里拿了礼服展开来看。这次季若礼送的跟上次那件全然不同。白衬衫在胸前挽起褶皱,下面的黑色紧身鱼尾裙长度一直到地面。简单的设计,突出了她修长纤细的身材,清爽的配色与她清淡的样貌完全相称。

“很漂亮啊。”敏敏说着又观察庄瑜的表情,“你不喜欢吗?”

庄瑜摇摇头,把衣服重新放了回去。

敏敏看不懂庄瑜的表情:“瑜姐,今晚穿这件吗?”

“我想想。”庄瑜说。

她真的需要思考,因为上次跟庄怜心在餐厅撞衫后发生的事,让庄瑜有些怀疑季若礼跟她装熟的动机。

那件事也让庄瑜明白了,柳世南为什么那么讨厌别人跟他装熟。

季若礼没想到庄瑜真的会穿自己送去的衣服参加晚宴,夜宴当晚在庄家大宅与庄瑜相遇时,他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

远远地分开人群,季若礼朝她走过来,第一句就是:“没想到你这么赏脸。”

这次庄瑜是有备而来,早已想好了怎么应付季若礼。

她从侍者的托盘里取了一杯香槟,淡淡地说:“怎么?季先生的这件大作送到公司,是为了让我挂在衣帽间欣赏的吗?”

季若礼愣了一下:“你知道这套是我设计的?”

庄瑜点头,她不算聪明,但知道凡事要做好前期准备,多调查研究总不会错。

如果不是有心调查,庄瑜不会知道季若礼上大学时修的是时装设计,初出茅庐那会儿还拿过设计大奖。所以,他能把WM经营得这么好,绝非偶然。

还有,她竟不知季若礼跟庄怜心曾经是同学。

季若礼罕见地有点不知所措,却也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再开口,语气前所未有地诚恳:“上次那件红礼服是限量版,全城只有我这里拿到一件,我也不知道怜心怎么会这么巧搞到同款。”

庄瑜看着他,并没急着说话。

季若礼又解释说:“那天你来买衣服,又没跟我透露跟柳世南吃饭的时间和地点,这件事你不能说我有嫌疑吧?”

“不能吗?”庄瑜问。

季若礼耸耸肩:“如果你怀疑我,为什么还要穿我送的衣服?不怕跟她再次撞衫?”

“也许是想让季先生欠我一个人情。”庄瑜回答。

季若礼讶然地看着她。

庄瑜继续道:“我跟姐姐不过是一次撞衫,第二天就有高清照片登载在各大媒体上,模糊事件的内容,却把衣服的出处、设计风格,各种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这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啊,这种事是狗仔做的吧?毕竟庄怜心是个大明星嘛!”季若礼不慌不忙地推脱。

“看图片质量,不像是娱记。就算是狗仔拍出来的,这件事之后的传播方式也明显是有人在带节奏。据我所知,季先生前段时间投资的传媒公司手底下营销号不少。”

“所以,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利用你们姐妹相争的新闻让WM出名?”

庄瑜摇头:“WM已经很出名了。不过要让投资人愿意为它注入更多的资金,让它继续发展扩张,它的知名度得在短时间内得到更大的提升。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绯闻、八卦,和一个美艳带货的女明星更吸引眼球的呢?”

庄瑜说完,季若礼脸上重新挂上了招牌式的玩世不恭。

“你跟你姐姐真的很不一样。庄怜心知道那件礼服被你拿走,肺都快气炸了,在电话里至少跟我咆哮了半小时。”

庄瑜不容他避重就轻:“你这是承认了?”

季若礼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WM正在A轮嘛,我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庄瑜语带讥讽:“知道季先生在家里不得宠,但没想到混饭混到我这里了。”

季若礼厚脸皮地笑:“别这样,大家以后说不定还是亲戚。”

庄瑜摇头:“最好不是。”

季若礼脸上的笑意更深:“那就当海内存知己。”

庄瑜想起自己撞衫那日的难堪,不由得冷声讥讽:“季先生这知己来得够廉价的。”

季若礼却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只是笑着说:“哎,话可不能这么讲。别人廉价不廉价我不知道,对我来说,你这样身家的知己可一点也不便宜。”

“……”

本来想要揭穿他的心思,却得来这厚颜无耻的辩白,竟然让庄瑜这个占理的一方觉得无语。

“其实那天在琼湾我说我是庄小姐的仰慕者,是真的,只可惜以后继承季氏财产的人不会是我,太可惜了。”

季若礼这话可一点都不诚恳。

庄瑜想揭穿他,却因为看到了柳世南而忍住了。

此时,柳世南才刚进场。他今天跟平日里一样西装革履,只不过破天荒戴了金丝边框眼镜。此时被三五成群的名媛围在中间的他,站在灯下同人寒暄,那张脸被精心设计的灯光映着,特别像个斯文败类。

呵,斯文败类。

这个词在脑海闪现的时候,庄瑜无意识地勾了一下嘴角。

仿佛有心电感应,柳世南忽然抬头看向她所在的位置,四目相接触,也不知在谁的心底掀起涟漪。

柳世南隔空朝她举杯,庄瑜没来得及回应,就被人挡住。

她没开口,季若礼倒是先叫人:“哟,这不是我的宝贝弟弟嘛!”

庄瑜转头,也看向来人。

此时向他们走过来的季成杰相貌堂堂,不似柳世南的刚硬凌厉,也不像季若礼的妖孽精致,季成杰的面部线条清新柔和,整个人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庄瑜不由得想,这一款的确是姐姐会着迷的类型。

季成杰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对季若礼说的:“哥,我可不可以跟庄小姐单独说两句话?”

“没问题!”季若礼没有反驳的道理,嘴巴一撇,对庄瑜躬了躬身,走开了。

季成杰见季若礼走远才上前一步,庄瑜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些,再看向季成杰身后时,不远处的柳世南已经不见了。但庄瑜下一秒又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紧要的关头下意识地去找柳世南。

“庄瑜。”季成杰开口叫她的名字,打断了她的思路。

庄瑜的目光才重新聚焦在那张书生气十足的脸上,接着就听到季成杰用不耐烦的声音说:“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你能不能主动找我爸爸,拒绝他撮合我们的婚事?这件事一直悬着,让我很心烦!”

他的口气很不礼貌,庄瑜一口气堵在胸口,用同样不客气的语气问:“凭什么?”

季成杰的眼睛微微瞪大:“什么凭什么?”

庄瑜说:“觉得心烦是你的事,又不是我的。你的感受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我去为你说话?”

季成杰的手放在腰上:“哎,你!你什么意思?怎么就跟你没关系?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集团里孤立无援,我父亲才要帮你的!”

庄瑜之前跟季成杰见过两次。第一次季锋在场,季成杰根本没怎么说话。第二次他们还没说上话庄怜心就来了,所以庄瑜从来都不算了解季成杰,也不知道他这么讨人厌。

此时此刻,不只是季成杰的话,他脸上的表情也惹恼了庄瑜。因为季成杰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块讨厌的牛皮糖。

“帮我?”庄瑜冷冷地说,“季成杰,你爸爸跟我提联姻,是因为我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我们两家说白了是利益交换,并没有谁求着谁。说句老实话,放在平日里,你这样的男人,我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你说话不要太过分!”季成杰暴跳如雷。

“是你先过分的!”

庄瑜懒得再跟他多说,冷笑一声,转头疾速往大宅深处走去。几分钟后,庄瑜推开通往大宅露台的门,却发现已经有人站在栏杆前。

庄瑜有些惊讶,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这儿?”

柳世南亦回头看她,见庄瑜的眼里满是疑惑,啜饮了一口酒才慢条斯理地道:“这里不能来吗?”

“不是。”庄瑜迟疑了一下,接着走过去跟他并肩站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清风袭来,她心里的怒气竟然消了大半。两个人并肩站了一会儿,柳世南才缓缓点评:“今天这件礼服比上次那件更称你。”

“是吗?”庄瑜垂眸看身上的礼服。

被他夸奖了,竟然有些高兴。

“看样子,这位季家的大公子倒是比季锋还会做生意。”

庄瑜扬起眉梢看着他,几秒后下了定论:“你也猜到了。”

柳世南笑了笑:“这需要猜吗?在餐厅遇到你姐姐后,WM在第二天不花一分钱就跟着你们这些事主登上了各大网站的娱乐头条。这么全面的广告铺设,只花了两件高级定制的钱,性价比太高了。”

庄瑜此时贴紧栏杆,觉得风一吹自己就会飘走。没人知道,她虽然从未对季若礼有所期待,但还是在最初他帮忙挑选裙子的时候,认真地想要相信人与人之间莫名的善意,直到后来有记者问及那日餐厅她衣服的出处……

明白“人心隔肚皮”是一回事,真正经历又是另一回事。

想到这里,庄瑜的脸上不免涌现出失望的神色。不过还好,季若礼做的倒不是什么突破她底线的大事。

柳世南看到她几秒时间内脸上变换了几种表情,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最后,他竟然看着她的眼睛大发慈悲地安慰:“也没必要觉得郁闷,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相互利用,习惯就好。”

柳世南问:“怎么了?”

庄瑜摇头:“没事。”

她本来说了“没事”就该停止的,可是她没有。在他的身边,她的心里总会涌起过度的倾诉欲。因此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说:“我觉得不该这样的。”

“嗯?”

他看着她,她也转过去看着他,有些倔强地说:“虽然最近遇到了太多这种事,可我还是觉得,人跟人之间,应该有更好、更坚固的东西,不应该只是相互利用而已。”

柳世南听她说完这些话后,认真地看了她许久,淡淡地道:“多理性思考,少看点鸡汤。”

“……”

人分明是感性动物,却又喜欢终其一生追求理性,这是一件多么矛盾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