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中央

庄瑜又梦到父亲了。父亲蹒跚着走到露台边缘时,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黑影。下一秒,那黑影在他背上猛地推了一把。

庄瑜大叫着扑过去拉住父亲的手,四目相对,老人混浊的眼睛里闪现一丝清亮的光。父亲张了张嘴巴,说了一句话。可是周遭尽是呼啸的风声,她尽力了,但什么也没听见。

父亲掉下去的那一刻,庄瑜醒了。

庄瑜一身虚汗地坐起来缩成一团。她抱住自己,好一会儿都缓不过来。

手机铃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的,庄瑜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柳世南。

她狐疑地接起电话,那边单刀直入:“出海吗?”

庄瑜“啊”了一声,偏头看了一眼时间。

清晨四点。

这男人是疯的。

心里虽然骂,庄瑜还是跳下床。她一边从衣柜里捞衣服,一边忍不住跟他确认:“现在吗?”

那边回:“十分钟。”

敢情他早已决定好了,根本不是在问她意见。

庄瑜愣神的工夫,那边已经挂断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机械又空茫,就像是她脑袋里的回声。

父亲去世,忽地将整个正信集团的命运都压在了她身上。从遗嘱宣读完的那一天起,庄瑜便开始失眠。也许是因为能力不够,她总有种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住正信的忧虑。

她记得自己前一次看表,是凌晨两点半。

十五分钟后,庄瑜快步走出别墅。同一时间,大宅的外门开启,一辆黑色的车子跟她相对而行,最后在距离她不远处停了下来。

熹微的晨光包裹着华丽的车身,那男人推门下车,也被笼在清冷的光线里。庄瑜仰头看着他越走越近,不由得想起商界关于柳世南的传闻。

作为赫赫有名的安丰集团的主理人,圈子里的人对柳世南的为人处世和行事作风的看法两极分化,唯独对他容貌的评价达成一致——这男人有一副好皮囊。

庄瑜还在发呆,他已经到眼前了。她没开口,就见他盯着她的脚面,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

“庄小姐,好品味。”

正经的表情,戏谑的口吻。

庄瑜心中一凛,低头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粉粉嫩嫩、毛茸茸的鞋面,中间一颗硕大的红心。

庄瑜藏在鞋里的脚趾在同一时间紧紧抓住地面。太窘迫了,显得她一点气势也没有。但是现在回去换……

“来不及了。”

她心里的念头才闪现出来,柳世南就又开了口。

庄瑜抬头看着他,怀疑这男人会读心术。

对视的那一秒,也不知从哪来的好胜心,庄瑜嘴硬道:“我觉得这样挺好。”

柳世南面无表情,眼神中却带着明显的嘲讽:“走吧。”

他说完转身回了车上,没有替庄瑜开车门的意思。绅士风度什么的,不存在。

可庄瑜并不生气,因为现在是她要求着他。

她至今仍记得一周前在坟场的情景。

她守株待兔等柳世南出现,又死皮赖脸地追在他身后,不过是想跟他说说正信董事会的事情。

彼时大雨将至,他对她的态度比今日更差。

“庄小姐,坟场不是接待室,你来错地方了。

“庄小姐,你拿什么让我信你?我跟你又不熟。

“庄小姐,不要因为名头是‘主席’就忘了自己的处境,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这是我作为‘同事’给你的一个善意提醒。”

她是一张白纸没错,但学习能力一向很好。就像现在,庄瑜自己拉开车门,乖乖坐在他身边,头昏脑涨地应付他“清晨出海”的“奇思妙想”。

一点怨言也没有。

车子启动,庄瑜系好安全带,偏头看向柳世南。

“怎么?”他问。

“车上可以谈公事吗?柳先生。”

“不可以。”

庄瑜知道自己又白来了,“哦”了一声后闭上嘴巴。

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跟他打交道的第一课,她学得好到不行。

柳世南手里攥着正信集团的股份已经有十四年了,十四年前养父将这部分股份交给他运作,当作一种试炼。也是从那天开始,柳世南正式走出家门,开始自己的独立生活。

彼时的柳世南刚进大学学习金融,他满怀雄心,要在资本市场上大展身手。最现成的手段是卖掉手上正信的股份,拿着钱投资自己了解又感兴趣的新能源领域。

当时的正信集团在商场遭遇同行狙击,最坏的情况是,市值一夜之间蒸发掉一半。柳世南通过一番调查研究后跟养父汇报,在拿到养父的授权后他不但没有卖掉手上的股份,还又买入了部分股份。

这个决定让他在以后的日子里赚得盆满钵满。

很多年过去了,正信集团的那次商业“反击战”还会被商学院拿来做案例分析,但柳世南全然不在乎。对他而言,事业的顶峰永远是下一站。

而今,正信陷入了高速发展后的第二次危机。跟上次不同,这次的危机是正信的“继承之战”,也是传统的家族企业内部最容易出现的问题——内斗。而他身边坐着的这位,就是正信这次内斗的主角之一,庄氏临危受命的二女儿——庄瑜。

柳世南想到这里,用余光扫视身边的人。

这女人居然睡着了!

他不由得抿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柳世南可没想到她是一个这么“心大”的人。

想起那日在坟场的相遇,她一身职业套装,戴了黑框眼镜,画着老气的妆,就仿佛看着老相一点,人也能可靠一些。

那天是周末,柳世南一向不爱在办公时间以外谈公事,索性不理她。她却不肯放弃,踏着高跟鞋“嗒嗒嗒”地跟在他身后。

“柳先生,我能跟你谈谈吗?

“柳先生,我知道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可是请你相信我……

“柳先生,你是正信的大股东之一,也不希望集团因为内部问题……”

她个头不高,身形细长,声音软而糯。

柳世南觉得奇怪,庄正信那样一个雷厉风行的人,怎么会把位子传给一只黏人的猫咪?

而这位二小姐最擅长的事情,好像就是追在人身后,“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如果换作是平日,他真是一个字都吝惜给,但那天柳世南还是耐着性子跟她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

只不过他这人,向来以说话不好听而闻名。

虽是有备而来,庄瑜似乎还是被他的话刺伤了。到最后,她藏在镜片后的一双眼,孤独又倔强地盯着他。

后来他的车开远了,她竟还在原地偏执地站着,不肯离开。

彼时大雨滂沱,她又没带伞,柳世南在后座回头看她,竟有种目睹家猫变流浪猫的错觉。

不过“怜香惜玉”这个词在柳世南的字典里并不存在。

庄瑜被他震耳欲聋的手机闹铃唤醒时,竟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她蒙了十几秒才回过神来。车窗外不远处,游艇会的logo(商标)低调出现,琼湾到了。

父亲庄正信爱船,是游艇会的VIP,但庄瑜却很少出现在这里,因为她晕船。

“庄小姐似乎有点精神不济。”邻座的男人适时开口。

他的语调平静又冷漠,让庄瑜找回了一点点状态。她直起身往上坐了坐,争辩道:“上车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好了。”

她说着,还下意识地瞪圆了一双眼,以显示自己的清醒。

柳世南见状,嘴角微动。

只过了几秒,庄瑜又听他问:“确定?”

“是的!”她将音量也放大了一些,坚定地回答。

柳世南抿起唇:“不行的话不要勉强。”

庄瑜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刁难自己,眼睛又睁圆了一些,像是猫咪突然放大了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勉强是一定要的。”庄瑜说,“毕竟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

后半句话柳世南当然记得,是他当初“敬告”她的,没想到竟然被她移花接木用在了这里,怼他本人。

柳世南勾唇,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庄小姐报复心很强。”

“不敢。”

“可以敢,但不要表现得这样明显。”

柳世南说完,就跟没事人一样开门下车。庄瑜被他噎了一下,不自觉晚了一步。只十几秒而已,柳世南竟转过来到她这边敲车窗。

海上又没有交通堵塞,她都不知道他在急什么!

抱怨的话不敢出口,庄瑜打开车门,没抬头,听到有人用爽朗的声音叫她。

“庄瑜。”

她寻声看过去,那人休闲装扮,由远及近,嘴角噙笑,眼神恰似晨光温柔。

来人是本城另外一个商业大家族季氏的大公子——季若礼。

不久前,季氏的当家人季锋向她伸出联姻的橄榄枝,庄瑜也是因此才认识这位“风流才子”的,只不过她“相亲”的对象另有其人。

庄瑜点头的工夫,季若礼已经到了跟前。

人都站在这里了,庄瑜自然要开口给两位引见。她抬起手:“这位是季若礼先生,这位是柳世南先生。”

季若礼笑容可亲,向柳世南伸出手的同时还偏头问庄瑜:“柳先生是庄小姐的?”

“同事。”庄瑜抢答。

柳世南听了这话,目光滑过庄瑜的脸,几秒后才伸手握住季若礼的手。

庄瑜正在想怎么介绍季若礼比较好,季若礼自己却抢了先:“幸会,我是庄小姐的仰慕者。”

庄瑜太阳穴下面的那根筋跟着这个回答**了一下,接着又随柳世南语调上扬的那一声“哦”蒙了半晌。

她头疼!

庄瑜想要解释,便有美人来寻季若礼。

“你在这里啊。”美人朱唇轻启,语调温柔婉转。

美人的出现打断了庄瑜的思绪。

季若礼微微欠身:“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季若礼说完笑着对庄瑜跟柳世南做了个手势,撇下他们径直走掉了。

倒是庄瑜觉得那美人看着面善,不由得盯着背影多看了几眼。不知道是不是对庄瑜的目光有所感应,那美人走到一半也回头看了一眼庄瑜。两个女人的目光对视,美人笑了笑,向她点头致意。

柳世南见状,不咸不淡地开口:“与其在这里嫉妒,不如直接上前问个清楚。”

庄瑜并不想提跟季氏的纠葛,但考虑到自己还在争取柳世南在董事会对她的支持,于是决定解释一下:“刚刚季先生是开玩笑的。”

“哦?哪一句?”

庄瑜瞪圆了眼睛。

哪一句?季若礼统共才说了几句话?!

柳世南看她眼里直喷火,才又“好心”开口:“庄小姐,这个世界上最荒谬的玩笑里都会有三分真实的成分。”

什么歪理论?!

庄瑜脑仁疼!

柳世南说完便转头往游艇那里走,走了几步,就听到庄瑜踩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跟了上来。大概是因为生气,她的脚步显得格外用力。

柳世南觉得好笑——这起床气,够长的。

庄正信意外去世七天后,律师宣读了遗嘱,柳世南才知道老爷子把位子给了他的二女儿。这是一个令世人震惊的决定,很多人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庄正信居然还有一对子女。

柳世南倒是知道他有过三位妻子、四个孩子,但脑子里对他们谁是谁却对不上号。

“这位二小姐叫什么,多大年纪?”他记得他听完助理的汇报后随口问了一句。

特助杨帆答:“庄瑜,二十五岁。”

柳世南的脸上当即泛起冷笑。他这个正信最年轻的股东也三十二岁了,董事会就是个“老狼窝”,二十五岁空降当正信的主席,她镇得住谁?

果然,庄瑜上任没多久,已经有人来美国跟柳世南接洽,旁敲侧击试探他对新任主席的态度。再接下去,是季氏向庄瑜提出联姻的传闻。

正信眼看着要变天,柳世南回国了。对于商人而言,这种时候最是有利可图。

柳世南回国第二日就在坟场见到了庄瑜,可董事会里领头反对庄瑜的人,到现在都还没露面。

商场波云诡谲,要有头脑,更要有城府。但庄瑜分明是小女孩强扮大人模样。她的情绪太简单、太直接了,仿佛周身每一个细胞都写着“未经世事”四个大字。

求人都不知道放低姿态。

把位子给她,庄正信是要带着正信跟他陪葬?

柳世南嫌弃庄瑜的时候,庄瑜也没少腹诽他。

什么人嘛!找他谈他不谈,把她丢在雨里。不找他了,大早上把她挖起来,让她以为自己有希望,结果真就是陪他出海。出海就算了,还对她冷嘲热讽!

什么癖好!她正这么想着,眼前忽然多出一只手。

游艇到了,他是在示意她登船。

庄瑜垂眸看着他的手掌,犹豫了一下,柳世南开口调侃:“想好了再上来,说不定会把你扔到海里喂鱼。”

激将法奏效了,她的手随即搭上来,一跃上船,姿态意外地好看,身子轻盈得不像话。

是猫吧?柳世南想。

不知道猫晕不晕船,反正庄瑜晕!

勉强自己出海的后果就是被晃得头晕眼花。

庄瑜从开船起就抱着马桶狂吐,把胃酸都吐出来的时候,柳世南出现了。

此时的他将白色衬衫的袖口挽起来,露出结实好看的手臂,一看就是常年锻炼。他神清气爽,跟她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看到庄瑜如此情境,柳世南的反应竟然是斜靠在门边看好戏似的调侃:“说了让你想清楚。”

意料之内的凉薄,庄瑜却还是忍不住生气,想要顶回去的时候柳世南忽然蹲到她面前。

庄瑜的眼底浮上一层警惕的神色。

柳世南没说话,只在她眼前摊开右手,掌心躺了两颗药。

庄瑜迟疑地问:“这是什么?”

“晕船药。”柳世南大发慈悲地解释,另一只手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

只要愿意,他也可以做到十分周全,让人寻不出破绽。

“谢谢。”庄瑜拿过药含在嘴里,去开水,几次尝试,都没能拧开瓶盖。

她皱着眉想把瓶子放到一旁,站起来直接去喝从水龙头里出来的水,却被柳世南一把夺过去打开,又重新递给她。

起风了,海浪摇晃船身,刚刚起身的庄瑜又是一阵头晕,慌乱中握住他的手臂保持平衡。过于亲密的接触,柳世南身上清爽的味道扑面而来,竟让庄瑜的症状有片刻缓解。但她没有半分留恋,放开他,退一步抓住身后洗手池的边缘,仿佛他是一块烫手的烙铁。

柳世南似乎并不在意这肢体上的触碰,指了指矿泉水瓶随口教训:“做女人要懂得示弱。难道没人跟你说过,事事逞强的女人容易显得不够可爱?”

庄瑜没好气地道:“惹人喜爱是宠物的职责,不是女人的!”

柳世南挑眉,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看吧,又在“喵喵喵”了。

奈何庄瑜读不懂,只在喝了口水后真诚地发问:“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她觉得他们的船已经开出来很久了。

然而柳世南却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微微挑眉道:“我船都还没开始试,怎么回去?”

庄瑜抿着唇看了他半晌,憋红了脸,硬是一句话没说。

倒是柳世南冷笑着提醒:“心里少骂我两句还能省点力气。”

庄瑜看着那讨人厌的背影消失在梯子的转角,心理活动加剧——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欠骂吧?!

说来也奇怪,自家的豪华大床睡不着,上了摇摇晃晃的船,倒是睡踏实了。柳世南走后庄瑜就倒在游艇的**,这一觉十分安稳,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庄瑜坐起来揪自己的头发,她怎么会这样?

在最不该踏实的时候踏实。

不过人睡饱了脑子也会清醒一些。就像现在,庄瑜似乎搞清楚了一些事。只要柳世南愿意,有大把的人愿意陪他出海,但他却找了她。大概是因为,他对她的上任还算是看好的?

想到这里,庄瑜便来了精神。她跳下床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然后沿着楼梯走上去。

此时船停在海中央,水面风平浪静。柳世南躺在甲板上晒太阳,手边放着酒杯和一瓶已经喝了一半的威士忌。

他仰面朝天,戴着墨镜,让人看不出是梦是醒。踌躇的瞬间,庄瑜看到他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示意她坐过去。

骄阳似火,庄瑜在他身边坐着,眼睛只能睁到平时的一半大。

“在想什么?”柳世南终于有了些作为绅士的意识,撑起上半身从身后“变出”一个干净的酒杯,给她倒酒。

庄瑜抬手接过他递来的酒,卷土重来:“在想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机会,跟柳先生你谈公事。”

小猫睡饱了,说话就开始装模作样。

柳世南给自己添酒,根本不接招。

庄瑜有些气馁。她以前特别讨厌人与人之间的虚伪,尤其是圈子里的人。社交应酬的时候大家统统挂上迷人的假笑,说话永远弯弯绕绕,每一个字都不是字面意思,每一句话都暗藏玄机。

可是现在,她多少有些怀念那样的虚伪。

因为虚伪至少不会让人当面难堪。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又听到柳世南语气里没有半点遗憾地说:“刚刚日出特别漂亮,只可惜庄小姐错过了。”

庄瑜低头啜饮杯中的辛辣——你觉得可惜才怪!

她不说话,柳世南也不介意,只勾起嘴角,转头看向她,状似随意地问:“庄小姐还记得自己上次看日出是什么时候吗?”

上次看日出?

庄瑜想了想,其实就是在不久以前。她早上去坟场“强求”跟柳世南“谈谈”未果,晚上又跟“相亲对象”季家二公子季成杰一起吃饭。

第一道菜刚上桌,姐姐庄怜心便冲进包间,在众目睽睽之下赏了她一个耳光。最后季成杰把庄怜心拽走,庄瑜则在店员异样的眼光中肿着脸颊离开。

那天她登上正信大厦的顶楼,明明吹了一夜冷风,但第二天日出却依旧蓬勃……

“庄小姐?”柳世南唤她。

“不记得了。”庄瑜说着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任由那灼人的**顺着喉咙直入肠胃,由内而外地将她燃烧。

此时,庄瑜的脸上显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沧桑感。

她说完好久都没听到柳世南回复,便下意识地偏头去看他,却发现他摘了墨镜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那双眼在阳光下显得剔透又深邃,眼神也过分认真了些。庄瑜被他看得不自在,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怎么了?”

“撒谎是一门技术活,庄小姐使用得还不够熟练。”他语带奚落。

庄瑜瞳孔微缩,顿了几秒才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最好。”柳世南重新戴上墨镜,双手枕在脑后舒舒服服地接着躺下去晒太阳,“看来有人看错了,上周在正信大厦顶楼徘徊了一夜的身影,并不是庄小姐你。”

庄瑜的脑袋像是被人用榔头狠狠砸下去,艳阳当头,她的脊背却渗出冷汗:“你怎么知……”

这几个字说出口,庄瑜又很快地收住。因为她知道,这样的消息可以传得有多快,又有多离谱。

在这之后他们沉默了好久,庄瑜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之前她站在大厦的顶楼一样。

彼时庄瑜的心理压力如同泰山压顶,所以她想登到这座城市的高处,看看站在这个角度思索人生,会不会跟别处略有不同。

她这种姿态被谁看到了?又误会了什么?是不是在她思索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有人已经开心地奔走相告——“嘿,那女人想找死了,她死了就好了,什么都解决了。”

而奔走相告的人里面又会有谁呢?

庄瑜几乎能数得出来,比如她的继母……

是不是真的如有些人所说,人命和亲情,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走了。”柳世南开口,将庄瑜从沉思中唤醒。

庄瑜放下酒杯,他的手已经伸过来。她望着他宽厚的手掌,上面掌纹明晰。这是一双可以牢牢握住权力的手,如果被他拉上一把,她在董事会的姿态必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堪。

可是,他会帮自己吗?

庄瑜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可悲——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别人手掌中的可悲。

“怎么?这会儿还舍不得走了?”看庄瑜的手久久没有搭上来,柳世南问。

“不是。”庄瑜仰头看着他,目光里有她自己都想不到的哀愁。

他看得出她有话要讲,他本该忽略的,但居然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庄瑜盯着那张脸,想从他眼里找到一点什么,对她的怜悯也好,什么都好。但是柳世南的那双眼好像无底的深潭,什么都看不见。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关于他的资料,以他经手的那些案例。这个男人游走商场,最擅长的是收购公司再将它们拆分了卖掉。

他做得漂亮,从无败绩。这意味着他有一个极为冷静的头脑。

哀求,对柳世南这种人来说是没有用的。

她本来认真做好了一份关于公司未来运营的策略,也列出了管理层风险治理的问题,以及未来正信公司内部新准则的转换方案,还有……西区那块地的开发方案——父亲最重视的方案。但是出门太仓促了,她人又不在公司,所以并没有带在身边。

终于,庄瑜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将那句“你会帮我吗”生生换成“我们走吧”。

一路无话,重回岸上。

脚踏上土地,庄瑜心里终于有了些许踏实感。

开车回去的路上,他们同季若礼相遇了。

季若礼驾驶红色的法拉利,开起来风驰电掣,十分符合他“过分热情”的个性。不知道季若礼怎么想的,经过他们车子的时候打了个手势降下车窗,笑着对柳世南挑衅:“赛一段如何?”

庄瑜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见柳世南比了个“OK”的手势。

她没看错吧?这两个人加一起六十岁了,幼稚不幼稚呀?!

腹诽还没结束,柳世南已经踩下油门。车子“嗡”的一声弹出去,庄瑜的心差点跟着惯性撞出胸膛。

她看柳世南一脸认真,明白即使抗议也没用,只得握紧了副驾驶座位上的把手,脸色煞白地看着路边飞速退后的景色。

有那么一刻,庄瑜觉得这车子根本不是在跑,而是在飞。

两个人本来不分胜负,但路遇红灯,柳世南抓住路灯变换的瞬间再度加速,将季若礼甩在了身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在庄瑜的宅子外停下来。

她捂着胸口,想吐,但胃里也着实没有东西了。

柳世南开口,全无对庄瑜不适的问候,反而像个考了全班唯一一个满分的小学生。

“我赢了。”

“恭喜!”这两个字似从庄瑜的牙缝里蹦出来的。

柳世南笑,他今日笑得有点多。

“这个世界要是比赛言不由衷,庄小姐一定拿第一名。”

这男人!三分钟不怼她一句就闲得难受!

庄瑜刚要回嘴,就见他抬了抬下巴:“你……”

她有点怒:“又怎么了?!”

“快下车,我赶时间。”

“……”

庄瑜刚下了车,他的车便疾速开出去,喷了她一脸的尾气。

庄瑜气得原地跺脚——浑蛋!大浑蛋!

柳世南回到酒店的时候,特助杨帆刚刚把一束新鲜的玫瑰插入水晶花瓶。

“还没停?”柳世南问。

杨帆摇头。

柳世南“嗯”了一声,一边解开衬衫的纽扣,一边走近。

杨帆观察柳世南的脸色:“先生,这花要不要吩咐酒店的管理人员直接处理掉?”

柳世南看了一眼那束玫瑰,又拿起花瓶前放着的卡片。卡片上用楷体印着烂俗又简短的祝福语,签名却是漂亮的手写体,一笔一画大方落款——同事:庄瑜。

其中“同事”二字写得尤为用力。

大概是因为他之前说他们不熟,庄瑜便开始请人每日送花到他的酒店。这些花似乎都是新鲜采摘的,偶尔还能够看到柔软细腻的花瓣上有残留的露珠。

柳世南早已不是青涩的男孩,他对女人出手阔绰,珠宝、房产都不在话下,女人们当然也对他有所回馈。这还是第一次,有女人给他送花,且日日如此。

他今天就是想近距离看看,庄瑜到底搞没搞清楚她在干什么。

答案很明显,这女的脑子里一团糨糊,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没想明白。甚至有些时候,当她看着他,眼里会涌现巨大的茫然和慌乱。

这当然是好事情。

“先生?”

“不用。”

柳世南说完又盯着那瓶花看了很久,末了伸出手指将价值不菲的水晶花瓶一点点地推向茶几的边缘。

他住的酒店不同于其他,套房的地面铺设的是从西班牙空运回来的云纹大理石,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花瓶坠地碎裂,花朵、绿叶并着水晶碎片散了一地,显得既孤独又寥落。

柳世南看着那一地的破碎,愉悦的神情慢慢爬上眼底——他笃信永恒的破碎胜过瞬间的完美。

杨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就听柳世南道:“她还会再约。”

杨帆明白老板说的是庄瑜,于是很快点头:“是。”

柳世南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又吩咐了一句话。杨帆听完,眼中有惊讶一闪而逝。

“要一字不差。”柳世南说。

“是。”杨帆收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回。

庄瑜回家洗了个澡便匆匆去上班,从她走入办公室那一刻开始,就忙得没有一刻能停下来。成山的文件需要她批阅,事无巨细。有些事她觉得根本不应该来问她,高层却还是打了报告上来。

父亲遗嘱里的安排突如其来,如果当初知道会是这样,她大学一定选商科,而现在她只能从工作中学习。

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东区度假村项目的负责人陈磊来了。他抱着一摞文件拖住她絮絮叨叨说了一个小时,还问她要不要请个代言人。中途公关部的副部长张雯也来了,带了好几份文件给庄瑜签。

庄瑜头昏脑涨地签了张雯的文件,又给了陈磊一些意见。

一切忙完,已经过了午餐时间。

助理敏敏给她带了三明治,用以果腹。所幸庄瑜在这方面也不讲究,她一边吃一边吩咐敏敏找几个适合代言度假酒店的明星。

转眼又到了下午,秘书说张博年来电。庄瑜难得露出开心的笑容,拿起听筒:“张叔!”

张博年是庄正信的律师,也是他的左右臂,三年前退休,一直在海外。父亲意外去世,庄瑜不得已向他求助。现在,大洋彼岸的张博年对她而言算是半个心理医生。

张博年告诉庄瑜,因为买卖房产的事情,他马上会回国一趟。

庄瑜问了他到达的时间后,两个人又闲聊起来。

庄瑜用一言难尽的语气描述这一周发生的事。最后她叹了口气:“张叔,如果现在的我是三十岁,会不会更沉稳、让大家更信得过一些?”

电话那头的张博年顿了顿,跟她讲了一件事。

多年前,正信遭遇危机,庄正信焦头烂额。一天傍晚,一名少年敲开庄正信办公室的大门,往庄正信的对面一坐,问庄正信要不要帮忙。

那样青涩的年纪,那样大的口气,却实实在在地为正信度过危机出了力。

“小瑜,那年的柳世南只有十八岁。”

庄瑜满脸惭愧。

张博年说:“你父亲病得太突然了,很多事都没有教过你。不过你倒是可以多观察柳世南,也许他会是一位不错的老师。”

庄瑜觉得张博年叔叔说得很有道理。

挂断电话,庄瑜感慨,摆在她面前的问题其实不是年龄问题——又或者不只是年龄的问题。可是能力和经验又绝非一蹴而就的事,对资质平平的她来说,只能像张博年叔叔说的,一点点学习,慢慢进步。

庄瑜这么想着,把电脑里本来准备当面给柳世南的方案又重新看了一遍。

听说这个人做事是顶级的,挑剔也是。

她屏息凝神地工作,等忙完所有的事情,又亲自把邮件发给柳世南的助理时,已经是深夜。

庄瑜自己开车回家,本想好好休息,人还没在沙发上坐稳就见有人闯了进来。

来人美艳非常,连最美的玫瑰都会因为她的出现而失去颜色。

“庄瑜,你为什么还不明确拒绝季家?你真想跟成杰订婚?你明知道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是不是贱?”

庄瑜抬头望着庄怜心。

庄怜心此时的表情让庄瑜想起自己和弟弟第一次被父亲领入庄家大宅的情景。那时的庄瑜被父亲随手塞了一个娃娃,结果下一秒娃娃就被七岁的庄怜心夺走,并且狠狠地打了庄瑜的手背一下。

庄怜心下手重,庄瑜被她打得一愣,眼泪都差点飙出来。

“这是我的娃娃!这是我的家!我的爸爸!”

姐姐稚嫩的声音有着穿越时空的力量,庄瑜不由得缩了缩肩膀。

“你说话啊!”庄怜心发狠,砸了庄瑜茶几上的咖啡杯。

“啪”的一声,满地狼藉。

庄瑜皱眉看着一地的碎片:“我说过了,季锋给我提出建议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跟季成杰在谈恋爱。”

“你现在知道了,打电话拒绝季锋!”庄怜心拿起桌上的手机递给她。

庄瑜不接电话,也不接庄怜心的话。

“你看吧?我就知道!”庄怜心冷笑,“庄瑜,怎么我的东西就这么好呢?你什么都要抢?”

“我没有!”

“你还敢说没有?这不是第一次了庄瑜!你欠我的!你欠我的知道吗?!”

两姐妹对视,同时看到一道疮疤,那是她们多年都无法解开的心结。

室内安静了许久,空气都凝结了,裹紧了庄瑜,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庄瑜想说她不跟季家撇清关系只是权宜之计,只要她能说服柳世南。

庄瑜想说其实她看一眼就知道季成杰懦弱无能,怕他爸爸怕得要死。季锋对这个儿子期望甚高,季成杰以后就是季氏的继承人。就算她不答应这门亲事,嫁入季家的也绝对不可能是大明星庄怜心。

她还想说……

算了,庄怜心不会听的。

看庄瑜不说话,庄怜心冷笑着开口:“说白了你就是贱!”

庄怜心又这样骂她,庄怜心总这样骂她,好像只有用最难听的字眼骂她,才可以发泄她心里的怨气。

庄瑜冷静地看着庄怜心:“出去!”

庄怜心一愣,接着很快笑了一下:“你以为我多想在这儿待着呢?庄瑜,你喜欢抢男人是吧?好。”庄怜心说着,从手机里调出刚刚拿到的照片,“听说你最近在追这个人。”

庄瑜眼皮狂跳,照片上的人是柳世南!她大概明白了庄怜心的心思,有点慌乱地制止:“庄怜心,你别胡闹,我不是在追求他!”

“不是要追他还天天给他送花?我怎么不信呢?”庄怜心说着,不屑地笑了一声,“庄瑜,得到一个男人,手段不是这么用的。要不要姐姐教教你啊?”

庄瑜心里警铃大响:“你想干什么?”

“抢你的心上人,就像你对我做的一样!”庄怜心看她紧张,觉得自己猜对了,心里的愉悦不言而喻。

“不行!”庄瑜站起来。

“现在知道怕了?等你先说服季锋,再来跟我说‘不行’吧!”

庄怜心说完,手指拂过屏幕上男人的脸:“我很好奇,我们两个,他会选谁呢?”

庄怜心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庄瑜站了几秒才往前走。她忘记了被摔碎的咖啡杯和地上的水渍,一脚踏上去,直接身体后仰摔在地上。紧接着,她撑住地面的手掌传来剧痛。

庄瑜被阿珍扶起来,阿珍要去拿药箱给她处理伤口,却被庄瑜阻止:“我自己来,麻烦你把这里打扫一下。”

“好的,瑜小姐。”

庄瑜说完准备上楼,走到楼梯口又想到什么,回头对阿珍道:“换掉门锁的密码,把庄怜心的指纹和车牌号从安保系统里删掉。”

“是,瑜小姐。”

那晚庄瑜依旧失眠,黑暗里她望着天花板,很努力很努力地回想早上的那个梦。父亲的声音依旧不清楚,但他的口型好像是在说:“小瑜,不要相信任何人。”

庄瑜苦笑,现在这种情况,她倒是愿意被人骗一骗。因为这个时候还愿意把她骗上一骗的人,都算是大发善心了。

庄瑜想到这里翻了个身,发现床头的手机亮了。

庄瑜拿起来看,是柳世南的助理回复的邮件,邀她吃饭。

邮件里除了吃饭时间和地点,只简单地写了一句话:别穿得太土。

庄瑜猛地坐起来,月光映照着她生气的脸。这句话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柳世南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