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宴客厅

柳世南看到那条跟庄瑜有关的新闻时人还在伦敦。他这趟行程本来是保密的,但就在前一天,养父出现了,跟他住同一家酒店,跟他在同一个时间用早餐。

养父的出现让柳世南不由得警惕起来。

面对面坐下后,柳世南才开口叫了一声:“父亲。”

柳瑞德便开门见山道:“阿南,Alpha跟正信的事你该提早告诉我的。”

柳瑞德说的是柳世南手上在推进的案子。知名电池制造公司Alpha,因为扩张需求,近年来一直在全球四处收购其他拥有电池专利的公司。

不久前,Alpha盯上了正信旗下的电池业务。为了能完成向电动航空领域供货的野心,这家公司向柳世南提出了一个合作意向,希望能够通过安丰来评估、协助,完成Alpha对正信旗下电池部分业务的收购。

Alpha公司表示如果这次收购成功,不但会支付这次交易的费用,还会跟安丰签订一份数额巨大的长期合作协议。而后一个条件,令柳世南心动了。因为一旦有了这份合同,他就有了完全摆脱养父控制的资本。

由于之前的几年,同样的收购提案都遭到了庄正信的拒绝,柳世南在做这个案子的前期调查时格外谨慎和低调。只有Alpha和安丰内部的高层,和几家同安丰有合作的投行才知道这件事。

然而他现在还蛰伏未动,养父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呢?

“这么大的收购案,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柳瑞德看着柳世南,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彼时侍者把两份早餐一同端上来,柳世南面前的是一杯咖啡,而养父的则是一杯英式红茶。

柳世南盯着那杯红茶。他非常讨厌英式红茶,一杯好好的茶又是加奶又是加糖,顿时就显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就像他跟养父的关系。

柳世南清楚,养父到了这个年纪,是很少为了什么事特地出国的。既然他从美国飞到了英国,就代表他有明确的目的。

这目的是什么呢?难道说养父猜到了他想摆脱掌控,所以特地来警告他?

“阿南?”

柳世南抬头,正要回答养父的时候,看到杨帆站在不远处。

助理跟着他久了,一个眼神柳世南就能看出事情的轻重缓急。柳世南对养父说了句“抱歉”,抬手一挥,示意杨帆过来。

杨帆来了先是向柳瑞德鞠躬,才把手机递给柳世南。

柳世南看着照片里的女人,站立在原地如同一座白色的雕塑,惊愕、狼狈、不知所措。

刚刚养父对他步步紧逼的时候柳世南都没流露出半分情绪,可是此时他的眼底却闪过了一抹冰冷的光。

“发生了什么事?”坐在对面的养父发现了他的异样。

柳世南转头将手机还给杨帆。

“一点小事。”柳世南对着养父笑了笑。

“是吗?为什么我觉得你在担心什么呢?”柳瑞德说着,用那双精明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养子。

柳世南本来想开口将这个问题糊弄过去的,却不料养父又开口了。

柳瑞德说:“阿南,我想,这个世界上除了叶樱,应该没有人有能力让你这样担心,对吗?”

柳世南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平和地道:“当然。”

“很好。”柳瑞德说,“阿南,你是我精挑细选出来陪伴叶樱的孩子,而这种陪伴,我希望是绵延一生的。我想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是有共识的,对吗?”

养父的语气明明很淡,柳世南却感觉心中一凛。他端起咖啡慢慢地品了一口,接着又缓缓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撒谎:“那是当然了,父亲。”

阿珍休假结束,回到庄家就看到庄瑜放在客厅里的手机。自接班之后,瑜小姐一向是手机不离身的,阿珍觉得很奇怪,便走到庄瑜的房门外。

门没有关严,透过门缝,阿珍看到庄瑜躺在**,用毯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的形状。阿珍敲门之后又推门而入,这才发现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油漆、汽油和玫瑰香薰的混合体。

阿珍往里走,庄瑜床头的小夜灯亮起来。她借着微光看到庄瑜闭眼皱着眉头,额头上全是汗。

“瑜小姐?瑜小姐?”阿珍尝试唤醒庄瑜。

许久,庄瑜才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回来了?”

“是啊。”阿珍问,“瑜小姐,你是不是生病啦?声音怎么成了这样子?吃药了吗?”

阿珍想起她走的那天,庄瑜的嗓子还在发炎。最近这大半年,瑜小姐的抵抗力变得出奇的差,仿佛风一吹就会生病。

庄瑜还是懵懂地看着阿珍,像是大脑在处理阿珍刚刚问出的问题。

阿珍瞧她真的病得很厉害的样子,小声请示:“我去请医生来吧?”

漫长的愣怔过后,庄瑜好似终于恢复了一些清明,她艰难地说:“不用,药没有了,你叫人送一些来。”

庄瑜的嗓子像是被火燎过一样。

庄瑜昨天被敏敏送回来,又是用稀释剂擦身,又是洗澡、洗头,弄到大半夜才把自己弄干净。

阿珍说:“我马上去。”

阿珍快步走到门口,又替庄瑜调试了一下空调,才匆匆离开。

庄瑜没等阿珍的脚步声消失,就重新跌回了梦境。

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她包围,她第一次被幽灵疯狂地追逐。她怕得要命,不停地往前跑,终于在黑暗的尽头处看到一扇门。

她惊喜地打开那扇门,又看到一堆的门,接着无论她打开哪一扇,那个幽灵都会从里面冲出来。

“救命!救命!”

庄瑜拼命地大喊,却没有人应声。最后她筋疲力尽,终于双腿一软跌坐在原地,痛哭起来。

“庄瑜,庄瑜。”

有人叫着她的名字。

坐在黑暗里的庄瑜抬起头,但她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庄瑜,庄瑜。”

那个人不肯死心,庄瑜站起身,忽然不知道被谁拉了一把,感觉整个人都向下一坠。她“啊”的一声惊醒,竟看到了柳世南的脸。

“做噩梦了?”他问。

庄瑜看了他好一会儿,点头“嗯”了一声。

“你怎么回来了?”

庄瑜记得他走之前跟她说,这一次他要出差至少一周。

柳世南答非所问地道:“阿珍说你睡了二十四个小时。”

庄瑜愣了一下,柳世南把她扶起来,又将床头的水拿给她。庄瑜要接水杯,他的手往后撤了一下,示意他来喂。

她的心里有一阵暖流经过,接着一点点啜饮着那杯温水。他的动作温和,角度也拿捏得刚刚好,所以她喝得很顺畅。

等水喝得差不多了,柳世南又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降温了。”

柳世南松了口气,把水杯放回床头,又问:“梦见什么了这么害怕?”

他另一只手一动,庄瑜才发现自己还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钩住他的脖子,像个小女孩儿,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她感觉到他颤抖了一下,不过很快便用手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脖颈。他的手掌心很烫,又带着别样的力量。虽然他一句话都没说,庄瑜却觉得自己得到了巨大的安慰。

柳世南看到怀里的人渐渐放松的表情后,眉头才慢慢地皱了起来。

庄瑜刚刚一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因为她在梦里的哭声听上去不像是哭,而像是困兽的哀号,撕心裂肺,比那次在荣悦的哭声更让人心疼。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

有了他的安抚,庄瑜心底的烦闷终于得到了抚慰。

心理压力得到舒缓后,庄瑜移开身体,面对面又看了柳世南好一会儿,才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柳先生,你总是喜欢摸我的脖颈,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柳世南愣了一会儿,复又勾起嘴角。他按住她的脖颈迫使她靠近了一些,不怀好意地问:“我还有很多癖好,庄小姐想先知道哪一个?”

他说着将嘴唇凑近,庄瑜“啊”地大叫一声后挣脱他的控制。

柳世南故意紧追了她几步,庄瑜一路小跑把自己关进浴室里。她跑起来轻盈极了,像非洲大草原上的羚羊。

柳世南忽然想起自己回来曾用过那间浴室,毛巾还没有来得及换新的,便走过去打开门。

庄瑜随手抽了浴巾裹住自己,紧张地望着他。

柳世南说:“又不是没看过。”

庄瑜闻言,拿起手边的浴球砸过去:“不许说!”

柳世南往后一闪,庄瑜便跑过去关上门。

柳世南敲门,便听到庄瑜在里面大喊:“走开啦!大色狼!”

他不由得失笑,不过能这样中气十足地叫喊,证明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

等庄瑜洗好出来,柳世南已经不在卧室里。

她换了家居服下楼,看到他正站在落地窗边打电话。

庄瑜轻手轻脚地走近想吓他,距离他很近的时候,柳世南忽然转身抓住她,把她搂进怀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后面?”她被他搂在怀里的时候问。

柳世南指了指落地窗,那里面反射出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此时他们俩相互偎依,让庄瑜觉得自己跟他如同两棵长在一起的树。

女人是一种很神奇的物种,她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味道。庄瑜的身上总有种甜美的花香味。

刚刚洗澡出来,她的脸白里透红。柳世南握住她的下巴,眼里不由自主地露出疼惜的神色:“油漆你是怎么洗掉的?”

“有稀释剂,擦掉后再用大量的清水冲洗。”她说到这里,小女孩似的撇撇嘴,“明明已经洗了好多次,可总觉得还是有味道。你闻闻看,是不是?”

她说着,倾身凑到柳世南的鼻子下面。

柳世南觉得她的动作实在好玩,勾起嘴角笑了笑,抬手摩挲着她脸上的肌肤,悠悠地开口:“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的皮肤薄,像个瓷娃娃。”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夸她的外貌。这番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是阿谀奉承,可从他口中说出,便是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他的眼睛此刻只盯着她,却像是看着整个世界。

庄瑜的心就如同被人猛然掏空了一般,不由得迷离起来。下一秒只见他的眼睛不断靠近,她的心跳也逐渐加速。终于,在他的唇吻上自己的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

她的个子要比柳世南矮许多,在长时间的拥吻下,她有些体力不支。柳世南似乎感觉到了,一只手搂住她纤细的腰部,一只手慢慢地伸到她的脑后,深入她的长发内,托住她的头。

世界在这一刻静寂非常,他只能感受到眼前这个人的存在。

那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吻,它所携带的是主人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无限疼惜。

等到一吻结束,庄瑜已经气喘吁吁。

柳世南的眼睛仍在眼前,却多了一丝明亮的人情味。他似乎还不知足,仍不时低头一点点地吻着她的嘴角,无限眷恋。

那一晚他对庄瑜温柔至极,甚至不肯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她去哪里他都要抱着她,牵着她。到最后庄瑜竟然产生一种错觉,不是她在依恋他,而是他在依恋她。

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女人可以逃过一个男人对自己如此温柔的相待。

柳世南本来就是因为不放心才抽空回来看她的,见她好了,就准备飞回伦敦继续工作。翌日凌晨,庄瑜还在熟睡,就感觉到他起床的动作。

她睡眼蒙眬地“嗯”了一声,他立刻轻声问:“吵醒你了?”

庄瑜要爬起来,被他按住,给了她一个清新又绵长的吻。

“杨帆已经在等了。”他说完又吻了她。

庄瑜还是爬起来送他到门口。

他这次回来只有很短的时间,两个人的感情却往前进了一大步。庄瑜觉得自己内心对他依依不舍的感觉加重了。

柳世南本来都要走了,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庄瑜道:“泼油漆事件的出现其实不是坏事,现在的情况对你很有利。”

庄瑜的脑子还有点迟钝,忽地听他说起这个,没太明白。

“什么意思?”庄瑜问。

柳世南解释:“你现在的身份从加害者成了受害者,这会是你重塑形象的绝好机会。”

庄瑜注视他的眼睛,就像是在看一汪湖水。渐渐地,她的意识被他引领着,全然进入理智模式。

柳世南的意思很明白,一直以来庄瑜在媒体的描述中都是恶人的形象,因为李爱兰,因为李伟,因为景川,还因为那街头巷尾没完没了的关于她父亲死亡原因的流言。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大家宁愿相信复杂的流言,也不愿承认简单的真相。

可是这次,庄瑜去医院道歉却被家属泼油漆。因为对方过激的行为,庄瑜的角色因此马上反转成了受害者。

“我知道,在你的认知里,引导舆论并不是一种光明正大的行为。”柳世南说。

庄瑜看着他,他还是了解她的,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因为类似的事情吵过架。有时候恋人之间,吵架也是一种沟通。

“但是,你现在是正信的主席,代表的不只是你自己,还有企业的形象。简单的运营公关的手段说明真相,阐述立场,这本身并不是什么令人觉得不齿的事情。懂吗?”

庄瑜点点头:“嗯,我明白你的意思。”

“好。今天到公司,你就吩咐公关部照着这个思路处理泼油漆的事件。舆论是需要引导的,你不能一直这么被动。知道吗?”

庄瑜不该笑的,可还是没绷住,笑了出来。

“问你听没听懂,你笑什么?”

庄瑜说:“我觉得你现在特别像一个操心女儿考试成绩的老父亲。”

他微微瞪眼:“你在嫌我老?”

她抬手替他整理衣领:“我在嫌你啰唆!”

他抬手要搂她的脖子,被她退一步躲开。

“你快走吧!杨帆都等急了!”

柳世南却站在原地挑眉,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庄瑜看着他那带着钩子一般的眼神,无奈地踮脚轻吻他的唇。

“好了吗?”她问。

“暂时放过你。”他笑着说。

目送柳世南离开后,庄瑜便收拾好自己准备上班。

等到了公司,庄瑜才知道,柳世南回来做的不仅仅是安慰她。杨帆昨晚就给敏敏发了一份传真,上面是有李伟签名的自白书。在这份文件里,李伟承认他之前是因为心怀不满,才不断地利用舆论给庄瑜制造麻烦。

“不知道柳先生是怎么摆平的,那个李伟就像瘟神一样,每次都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下,这次居然肯主动认罪!”敏敏开心地说。

“还能怎么摆平?这种正途不肯走的人,最吃四个字——威逼利诱。”庄瑜转动椅子看着窗外的蓝天。她相信这四个字柳世南做起来比她好,也比她狠。

庄瑜发了几秒钟呆,才跟敏敏交代了公关的事,接着又着重强调让敏敏盯着对景川的赔偿问题。庄瑜坚持对景川的赔偿一定要到位,不能让人觉得正信是没有人情味的公司。敏敏领了命令,立刻出去办事了。

辞退侯正宪之后,公关部都是庄瑜亲自挑选的人,所以用起来很顺手。又加上柳世南全铺垫好了,所以这次正信的公关仗打得很漂亮。而景川也从昏迷中苏醒,虽然一时之间还无法出院,但第二次体检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到底是年轻,医生说他休息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回公司上班了。

庄瑜看了景川的体检报告,才真正地放心了。

不出柳世南所料,真相大白之后,舆论的风向倒向了庄瑜和正信。这是庄瑜执掌正信以来打的第一个漂亮的公关仗。

就在庄瑜松了口气,打算全身心地投入到西区开发计划的时候,她接到庄怜心的经纪人Maggie打来的电话,庄怜心出事了。

彼时庄瑜正在跟高管开会,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对在座的人示意了一下才站起身走了出去。

一到走廊上,庄瑜便开口追问Maggie:“她被送到医院了吗?”

“嗯。”Maggie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这个答案让庄瑜的心“咯噔”一下,她又感受到了那种压力,像是被人按在了深水里。

庄瑜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她知道,作为明星的庄怜心是不会轻易去医院的。那个地方人多眼杂,消息传出去不是让影迷担心就是要被媒体乱写。所以,一般的小病,庄怜心都是打电话给家庭医生上门治疗。

一旦庄怜心被送医,那事情一定是很严重了。

庄瑜挂断电话,回去总结了几点又布置了任务之后便匆匆结束了会议。

去医院的路上,庄瑜的心里波涛汹涌,因为她从跟Maggie的聊天信息里还得知了另一个惊人的消息——庄怜心怀孕了!

孩子是谁的,庄瑜问都不必问,一定是季成杰的。家姐在感情上是出了名的执拗。

“还不到三个月,医生说怜心这次是受惊过度,孩子很难保住了。”电话里,Maggie焦急地说。

庄瑜停顿几秒后,镇定地问Maggie原因。

Maggie说只知道庄怜心去过季家,后来发生了什么,她还没弄清楚。

庄瑜听到这话就觉得不对。季家那只老狐狸,是再注重利益不过的一个人了。她最近还听说季锋属意本城另一位富商的独生女,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发善心接受庄怜心?

庄瑜不信!

庄瑜到了仁心医院,竟然在停车场撞见了季若礼。

两个人对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对庄怜心的担心。

来不及想庄怜心跟季若礼的关系,庄瑜问季若礼:“今晚的事情你在场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场,我回头再跟你讲。我们不能一起上去。”季若礼语速飞快地说。

“好。”

庄瑜明白季若礼的意思。庄怜心出事,季若礼却出现在医院,这很快就会成为媒体的素材。季若礼不是一个怕被人乱写的人,他真正担心的是庄怜心。

两个人在停车场分开,庄瑜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庄怜心出事的消息传得很快,庄瑜还没进医院大门,就被记者团团围住。

“庄瑜小姐,你听到庄怜心小姐出事了是怎么想的?”

“关于你姐姐未婚先孕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孩子的爸爸是谁?”

这小半年,庄瑜被如此“饿狼扑食”多次,竟然还没有习惯。

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别人的灾难写来当谈资,别人的死亡、别人的隐私、别人的车祸、别人的……

“庄瑜小姐,庄怜心小姐她……”

庄瑜停下脚步:“你们是哪里的媒体?”

她一开口,周遭竟然安静了下来。

庄瑜目光锋利地扫视这些人:“我姐姐出事了你问我是什么感受?这是你们该问伤者家属的话吗?别人的家人出事了,第一反应应该是慰问而不是幸灾乐祸,这是幼儿园就该学会的礼貌,不是吗?”

庄瑜说到这里,深呼吸冷静了一下,语气放得稍微柔和了一些:“我希望各位能够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在病房里躺着的是我的亲人,而各位的问题越界太多了。”

她说完,在医院保安的帮助下脱身。

到了手术室外看着亮起的灯光,庄瑜才有种真实的感觉。庄怜心真的出事了,并且很严重。

血缘终究是一种神奇的牵连。从小到大,她们两姐妹吵架、打架,彼此亏欠,相互埋怨。可是不管过往发生过什么,在对方命悬一线的时候,庄瑜都知道自己不可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庄瑜环视一圈,除了一直在打电话的Maggie和庄怜心的助理小聪,这里再没有别人。

不该来的媒体记者来了,可是真正该来的人却没有出现。

季成杰,那个没用的季成杰。你把人带去家里吃饭,为什么出事的却只有庄怜心一个人?!

庄瑜再次抬头看着“手术中”三个字,又觉得恨。

庄怜心,你手叉着腰,心里窝着火,一次又一次地跟我吵架,为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接下来,护士一趟一趟地出来,找庄瑜签病危通知单。

护士让庄瑜看清楚条款,可是人在手术台上,庄瑜看那些字都是飘的。

过了好久,昏迷的庄怜心才被推了出来。

医生说:“大人没事,孩子……无力回天。对不起。”

Maggie直接掉了眼泪,庄瑜的眼圈也红了,心里头五味杂陈。

接着来了警察。庄瑜是通过警方才知道,伤害庄怜心的还是之前那个跟踪骚扰过庄怜心的疯狂影迷。

庄瑜下意识地问Maggie:“上次之后,你们为什么还不给她请保镖?!”

“她恨保镖。”Maggie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在她面前提‘保镖’这个词都会让她发疯。”

庄瑜沉默了,她无措地抠着手指,心里有一种钝痛。

警察接着跟庄瑜说,初步推断,应该是那个疯狂的影迷想要逼停庄怜心的车子,但庄怜心没认输,两个人的车子一前一后越开越快。

庄怜心是在十字路口,为了躲避违规冲出来的电动车,失控发生了事故。

“那个电动车的车主出事之后就跑了,我们还在找。不过就算是找到了,也只能按照违章处罚。至于庄怜心小姐的损失,恐怕是很难补偿的。”

警方也知道了孩子的事,庄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两位警察被庄怜心的助理小聪负责送走。

庄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去敲医生办公室的门。

她本来是想多问两句庄怜心的身体情况的,医生跟庄瑜说庄怜心被推来的时候一直说“要保住孩子”。

“我想,等她醒了,可能会很难接受孩子没了这件事。”医生对庄瑜说。

庄瑜问医生:“十一周的孩子有多大?”

医生跟她说,已经基本成形了。

庄瑜的心一紧,一股凉意从心底冲上大脑——那是一条人命啊!

等庄瑜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终于再次见到了季若礼。

“庄怜心怎么样了?”季若礼担心地问。

“还在昏迷。”庄瑜说。

季若礼要去病房探视,被庄瑜拦住。

“你跟我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她问。

季若礼咬了咬后槽牙,开了口。

今天是季成杰带庄怜心回家吃饭的日子。是的,季锋的确见了庄怜心,也的确是“接受”了她。而季锋关于“接受”的解释是,庄怜心可以跟季成杰一起生活,也可以生孩子。但是他们俩不能领证,不能办婚宴,更不能在公共场合一起出现。如果以后有需要,还要庄怜心允许季成杰跟别人联姻。

庄瑜震惊地望着季若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不用怀疑。”季若礼平静地说,“季锋就是这样的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一点也不奇怪。”

这种条件庄瑜听了都会怒火冲天,何况是庄怜心。

接着,季若礼说,庄怜心听完之后当场就要走人。季成杰要拉住庄怜心,却被季锋威胁,如果他跟庄怜心走掉,他就会失去一切因为季家才有的光环。

“你知道我那个弟弟,没有‘季家二公子’这个头衔,他就什么都不是。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季若礼说。

“所以,季成杰没有追出去。”庄瑜喃喃地道。

季若礼点点头。

庄瑜怒不可遏,可是愤怒的同时她心底又不由得生出一阵悲凉来。她知道季成杰懦弱,可是一个男人居然懦弱到这种程度,那就太没用了!

庄瑜沉默了一会儿,又听季若礼问:“她的孩子……”

庄瑜愣了一下。

季若礼说:“是的,我知道。我说过,她有合约在我手里吧?”

其实季若礼是听岳晴说的,所以在季锋答应见庄怜心的时候,他才没有出言警告庄怜心。他以为有了孩子,季锋也许会对这对鸳鸯手下留情。但事实是,季锋根本就没有心!

庄瑜沉吟了一下:“大人没事,孩子没了。”

季若礼愣住,他的样子像是被人忽然掐住了喉咙。

不知道过了多久,庄瑜恍惚觉得自己在季若礼的眼里似乎看到了泪光。但眨眨眼睛,那泪光又不见了。

虽然不应该,但庄瑜还是忍不住问:“你跟庄怜心的关系……”

“我们是同学。”季若礼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顿了顿,说,“她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庄瑜一口气只喘了一半就开口问:“那你们……”

“我跟她没什么的。”

季若礼好似头疼,抬手用手掌按住太阳穴的位置,许久才又说:“你知道,有时候你喜欢一个人久了,只要看到她幸福,你就会觉得很开心。我对她就是这样的感情。”

不用深入探究,庄瑜就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她只是没有想到,城里最浪**的公子,心里竟然藏着谁也没见到过的纯情。

可命运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你喜欢的往往不是适合你的,适合你的又往往是你看不到又不在意的。

庄瑜想到那次在网球场看到季若礼跟季锋沉默地对抗,她敢肯定,眼前的这个男人会比季成杰对庄怜心好一万倍!

庄怜心醒来已是深夜,她睁开眼睛,最先看到了庄瑜。

“为什么是你在这儿?Maggie呢?”她的语气还是有些乏力,说这些话的时候,攻击性都降低了。

“只有家属才有资格给你签病危通知单。”庄瑜还是有点生气,为庄怜心的“眼瞎”生气。

庄怜心很仔细地看了庄瑜一会儿,又问:“孩子是不是没保住?”

其实庄怜心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鼻酸,但她忍住了。她一向是知道庄瑜的,哄人的话,她这个妹妹不大会讲。

过了几秒,庄怜心看到庄瑜点了一下头。

庄怜心下意识地用手抚摸着肚子,她曾经感受到孩子的力量,就像是一颗要发芽的种子,好似千军万马都无法阻挡的生命力。这么强劲有力的生命,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消失了呢?

从在季家开始就一直忍住的眼泪,此刻全涌到眼眶里。就在她要掉下眼泪来的时候,庄怜心听到一个人问:“你还好吗?”

那个人说着还上前一步,庄怜心微微偏头,看到季若礼的那张脸。

说到底他们还是同母的兄弟,季成杰跟季若礼的脸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季若礼的出现激起了庄怜心心底那团黑暗的东西。

绝望也好,疯狂也罢,都在一瞬间冲了上来。她猛地翻身,抓过床头上的水杯就向季若礼砸了过去!

庄瑜大惊转身,季若礼却没躲。

他不但没躲,还十分镇定地听完了庄怜心脱口而出的一连串咒骂,仿佛这是他该受的。

毕竟是才进过手术室的人,庄怜心骂完之后直接倒在了**,整个人的脸都灰了。

庄瑜立刻冲上去按了床头的呼叫铃。

很快医生便带着护士跑了进来,把庄瑜跟季若礼赶出了病房。

出了病房,季若礼转身就要往电梯厅走,才走了两步就被庄瑜拉住。

“你去哪儿?”她问。

庄瑜会伸手拉住季若礼,是因为她有种模糊又强烈的直觉,季若礼会去找季成杰。

“你好好看着庄怜心,她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季若礼说完拍了拍庄瑜的手臂,示意她放开。

庄瑜犹豫了一下,又听到季若礼说:“我就是去问清楚季成杰的意思,要是不想分手,这个时候是不是也该来看看庄怜心了?”

季若礼的语气相当冷静,庄瑜被他说服了。于是她放开手:“你开车小心点。”

季若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

季若礼说完,转身大步朝着电梯厅走去。

庄瑜没看到,他的脸色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完全变了,犹如冰封。

季若礼在医院旁边的停车场找到了自己的车子。他发动车子,掉头往回开,车速比来的时候更快。跑车引擎的巨大噪音仿佛给他的心火添了一把柴。

他想起中学时坐在庄怜心后座的时光,连漫长的夏日补习都变得短暂。

他想起自己生病时庄怜心作为班级代表来病房探望他。那时候的庄怜心给他带来了一个红色的气球做礼物,绑在他的病**。后来那个气球就像是某种意象画,永久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先喜欢庄怜心的明明是他,他喜欢她要比季成杰早很多很多,可是他最后却因为要出国留学,错过了对她的告白。

但其实对季若礼而言,这也是无所谓的。因为他回国后发现,庄怜心真的非常爱季成杰。一个人这一辈子可以爱上一个人,并且被这个人爱,最终还能跟这个人在一起,这已经是举世无双的福气了。

季若礼对庄怜心的喜欢,足以支撑他祝福她有这种福气。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不争可以换来庄怜心的幸福。可是现在!他那个弟弟简直就是男人里的败类!不,他连男人都不是!

季若礼这么想着,车子开得几乎要飞起来。

终于,车子一路飙到家。季若礼在庭院就把车子扔下,直接进门大步跑上三楼,来到季成杰的房门前。

他大力拍门,里面却没动静。季若礼没了耐性,退后一步,直接抬脚踹开季成杰的房门。

季成杰刚刚洗完澡,听见动静,裹上浴巾走出来。他瞧见季若礼又看了看坏掉的房门,愣了一下,问:“大哥,你怎么了?”

季若礼脸一沉,问:“庄怜心怀孕了,你知道吗?”

季成杰没说话,但眼神却默认了。

季若礼嘴角一弯,心更冷了。停了几秒,他又问:“那她出车祸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很难。”季成杰转头不看季若礼,“但是爸爸不让我出门,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一出门就什么都没有了。为了她,我不是没争取过。我也很委屈,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苦!”

季若礼“呵”了一声。

季成杰抬头看哥哥,季若礼的脸上露出森然的笑意。季成杰从来没见过那种笑,明明看上去像笑,却又像是蕴藏了许多恨。

“你干吗这副样子?”

季若礼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季成杰:“你失去了一个孩子,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季成杰争辩道:“别这么说,她不是还没生下来吗?那应该不算是孩子吧,顶多就是个受精卵,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季若礼一个健步冲上来。季成杰来不及后退,季若礼的拳头就已经到了面前。随着一阵沉闷的声响,季成杰应声倒地。

“你干吗啊?”季成杰捂着鼻子,有温热的**从指缝间渗透出来。

又是一拳。

“你疯了吗?!”

再一拳。

……

听到响动的家政人员在门口惊呼,紧接着,似乎母亲和季锋也来了。

季锋在吼,母亲在尖叫,喊他们兄弟俩的名字。

但这些季若礼都听不到,他只管把季成杰的脸摁在地上,一拳接着一拳,重重地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