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礼堂

庄怜心再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她睁开眼,看到趴在床边睡着的庄瑜。

平日里她最讨厌这个妹妹,可偏偏出事的时候都是她陪在身边。

还记得那年母亲去世,灵堂前,庄瑜跟她并排跪着。她没哭,倒是庄瑜眼里始终噙着眼泪。

这么多年来,庄怜心将母亲的死怪在庄瑜身上不是没有原因的。

庄怜心记得那是十五年前的夏天,忙碌的父亲终于抽出空带她们去早就答应过的东京迪士尼。车子从家里开出一会儿,庄瑜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没带“陪睡”玩偶邦尼兔。

“矫情什么?你都多大啦!”那天的庄怜心莫名烦躁。

“它很重要,没有它我真的睡不着。”庄瑜小声抗议,“而且,今天是我的生日……”

因为庄瑜的最后一句话,父亲决定让司机返回家里。

大门打开,她们跟父亲一起看到了称病在家的母亲在树下拥吻保镖的场景。

庄怜心至今都记得那一天,夏日的风速,阳光的温度,保镖的惊慌,母亲的眼泪和父亲冰冷的眼。

从那以后,父亲收回了对她们母女俩的全部好意。保镖被赶出门,母亲则被关在庄家在市中心的一个小花园,两年后因为厌食症郁郁而终。

是的,母亲不该跟保镖产生感情。可是先有情人的那一个分明是父亲,要不然哪里来的庄瑜和庄瑞呢?

为什么同样是对感情的不忠诚,受惩罚的却只有她的母亲呢?

庄怜心当然不敢把这些话问出口,她能做的,就是把所有的错都归罪到庄瑜的身上。要不是庄瑜非要回去拿玩偶,他们就什么都不会看到,至少父亲什么都不会知道。

从那以后,庄怜心就铁了心要跟庄瑜作对,没事就找庄瑜的碴儿。好像只要看到庄瑜不好受,她就能得到一些心理补偿。

而庄瑜呢?她就忍着。庄怜心想,大概庄瑜也觉得后悔吧。

那天之后,庄怜心再也没在庄瑜的手上见过那只旧旧的邦尼兔,也没见庄瑜再过过生日。

后来她们渐渐长大了,关系却不见恢复。有时候她闹得越界了,庄瑜也会怼她两句。不过庄瑜好似对之前的事情心存愧疚,太过分的话一句也没跟她讲过。包括那次她扬言要抢走柳世南,庄瑜也没有失控。

庄怜心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鬼门关上走一遭,她对往事的看法似乎发生了转变。

“你醒了?”庄瑜听到叹息声,醒了过来。

她揉揉眼睛仔细地观察庄怜心,庄怜心的脸色比昨晚好一点了,但还是比平日里要难看很多。

“流产其实跟生孩子没区别,要坐小月子,小月子坐得不好是要留下病根的。总之,这段时间多体贴、照顾病人的心情吧,最好不要刺激她。”庄瑜的耳边响起医生的话。

“为什么还是你在这儿?我的经纪人和助理都死啦?!”庄怜心收起刚才的心绪,又变成那个不讲理的姐姐。

“你出了事,被媒体拍到,Maggie总要去处理一下。你的助理又是男性,照顾现在的你不方便。”庄瑜耐心地解释。

“给我请护工,我不需要你照顾!”庄怜心倔强地说。

“护工当然要请,但也要你同意、顺眼才行。”

庄瑜的语气很温和,甚至还带着些许诱哄的神情。

庄怜心警惕地看着庄瑜:“那梅姨呢?她为什么没来?”

以前,庄怜心总是觉得苏雅梅跟她的关系还说得过去,这种时候,苏雅梅应该出现才对。

“她很早就休年假去澳洲了,你不知道吗?”庄瑜说。

庄怜心皱了皱眉头,她明明前几天还在本地见过梅姨。

房间内的气氛冷下来,庄瑜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腰部:“我去给你倒杯水。”

庄瑜刚准备起身就听到庄怜心问:“看到我出事你很开心吧?”

庄瑜心一紧,真不知道这些年她们谁欠谁的多。可就算庄怜心对她再怎么过分,她也没想过恶毒地诅咒姐姐。

“我之前那么骂你,结果呢?我……”

庄怜心停下来,别过头去,庄瑜看到有晶莹的眼泪从她的眼角闪过。

庄瑜本来想说,不嫁进去季家才好。季锋那样一个人,做他的儿媳妇能有什么好处?而季成杰,更不用说了,从庄怜心出事到现在都没见他的影子。

可是这些话庄瑜没说出口,她看得出对于季成杰,庄怜心还没完全放下。

庄瑜抽了一张纸巾给姐姐,庄怜心没接,直接背着手擦了一下。

“别哭了,这种时候哭对眼睛不好。”庄瑜柔声说。

庄怜心愣了愣,好像更伤心了。

庄瑜又把纸巾递得近了些,庄怜心一把抓过去擦眼泪。

一时间,室内只能听到庄怜心的啜泣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庄怜心忽然听到庄瑜说:“姐,没事的,以后还会有很多人爱你。”

庄怜心的心尖一颤,庄瑜有多久没有叫过她一声“姐”,而她又有多久忘记自己还有个妹妹。

庄怜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庄瑜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这是庄瑜的私人号码,知道的人并不多。

“我出去接个电话。”

庄瑜说完,走出去接起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居然是季若礼。

“什么?!你打了季成杰?”庄瑜讶异地问。

“你声音小点行不?”季若礼按住耳朵,揉了揉后抱怨,“跟我关在一起的哥们儿给我科普了‘盗亦有道’,把我说得都神经衰弱了。”

“……”

此时,跟着庄瑜来办保释的律师把车子开走,对方在路过庄瑜车子的时候隔着车窗向庄瑜行礼。

庄瑜回了礼后又转头问季若礼:“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你自己没律师吗?”

真是的,这小半年她算是跟公安局绑定了。每个月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这里进进出出,也难怪媒体总是会把她乱写一通。

哪个良民会隔三岔五往公安局跑?何况她的身份还这么敏感。所以刚才她只让律师去,自己一直在车里等着。

“没人肯保释我呗。再说了,我欠你也不是一次两次,债多不愁嘛!”季若礼理所当然地说。

“……”

“快走啊!一会儿警察叔叔后悔了怎么办?”季若礼催促庄瑜。

庄瑜抿紧嘴唇,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你下手很重?”

季若礼抬手挠了一下眉尖,模糊地“嗯”了一声。

其实季若礼一开始没想动手,但季成杰的回应太过分了。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会被起诉吗?”庄瑜又问。

在庄瑜看来,季成杰是季锋的亲生儿子,未来季氏的接班人,被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子如此修理,以季锋的个性,绝不肯善罢甘休。

“依我那个继父的性格,起诉是肯定的。”季若礼说。

果然,庄瑜叹了口气。

虽然季若礼的报复让她也觉得很解气,但是以暴制暴,还要搭上自己的名声和前途,这似乎并不值得。

可季若礼却兀自点了点头,脸上一点愁容也没有,反而很轻松地说:“也好。”

“也好?”庄瑜讶异地重复。

“做错了就认,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不怕你妈妈伤心吗?”庄瑜问。

季若礼仿佛被问住了,许久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不知道。不过过段时间她应该会原谅我吧。季成杰那点伤,养养也就好了,反正年轻嘛。”

庄瑜觉得跟他没法沟通,发动车子的时候问:“你去哪儿?”

“我没地方去了,能跟你借个地方住吗?”季若礼说。

庄瑜听了季若礼的话,猛地刹住车子。

要不是系着安全带,季若礼得因为惯性被拍在挡风玻璃上。他惊魂未定地喊:“哇,你驾照是买的吧?!”

庄瑜转头看着季若礼,从开始到现在,这个人跟她是真不见外,每每如此,得寸进尺。

“为什么我要给你找地方住?我们很熟吗?”庄瑜问。

季若礼笑起来:“熟啊,怎么不熟?你可是我的债主呢。小本本,还记得吗?”

“……”

她果然是说不过季若礼的。

庄瑜虽然不耐烦,最后还是带他来到一处自己的房产。酒店式公寓,面积不大,一室一厅。

家里是指纹锁,庄瑜亲自带季若礼上楼。

两个人站在电梯里,上到一半停住,打扫的阿姨走进来,看到他们两个人很礼貌地问好。

“没见过你们啊,刚结婚搬过来的?”阿姨随口问。

庄瑜愣了一下,就听季若礼开玩笑道:“姐姐,我们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一看就是离了啊!”

这话惹得庄瑜瞪他。庄瑜觉得季若礼这个人就跟没心似的,自己的官司不关心,前途也不担忧,一路上净在这里东拉西扯。

一直到进了公寓的门,庄瑜想跟他大概说一下里面的情况的时候,才听到季若礼沉声问:“庄怜心现在好点了没?”

庄瑜正低头设置门锁的指纹输入功能,她心想,这一路车子开了半个小时,季若礼谈笑风生都快“佛成金身”了,敢情是在装大头蒜呢!

“来输入一下指纹。”庄瑜让开位置,对季若礼说。

季若礼站着没动,只认真地看着她。

庄瑜这才说:“比昨晚好些了。”

季若礼松了口气。

季若礼在庄瑜的指导下录入了指纹,她又跟他说了一下这房子的使用注意事项。临走的时候季若礼送她到门口,庄瑜一只脚都跨出去了,才缓缓回头问:“你既然这么喜欢我姐,为什么没跟她在一起?”

季若礼愣了一下。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踌躇,庄瑜先开了口:“不想说算了。”

季若礼“嗯”了一声:“是不想说,早八百年前的过去式了,不提也罢。”

庄瑜上下打量他一眼:“八百年前的过去式值得你特地回家教训一顿季成杰?”

难得,纨绔子弟也有被问住的时候。

可能因为一夜未睡,季若礼一脸呆萌的表情。

庄瑜居然有点想笑:“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还有,跟你母亲说点软话吧,为了这点事坐牢,不值得。我想,你妈妈也不想看你出事。据我所知,她对季锋还是很有影响力的,是吗?”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季锋中年差点破产,是靠太太东山再起的。也许,这也是季锋非要让季成杰娶一个实力雄厚的太太的原因。

庄瑜说完就走了,季若礼看着她走远。她虽然娇小,但身体的比例却很好,脚步很轻,又带着优雅。

其实季若礼打电话请庄瑜来保释的时候,他都没抱希望她会来。因为之前没事他还会“坑”她两下子。但庄瑜居然来了!在他们这样一个六亲不认的圈子里,她为人算是十分厚道了。如果早点认识,他们应该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晚。

季若礼这么想着,轻松地笑了笑。

那天是周末,庄瑜照例回公司处理了一些事情。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忙是借口,现在才知道,所谓的老板反而是整个公司最不能停下来的人。

解聘了侯正宪后,公司里反对她的声音奇迹般地小了下去。

一切都变得顺利了,不过也没有太顺利。

那之后庄瑜又试探性地取消了公司的几个职务,说白了,挂了这些职务的都是公司养的闲人,被父亲念着旧情的闲人。可闲人就是闲人,把大把的钱发给不干活的人,又让那些真正干活的,为公司做出贡献的人情何以堪?

这当然是庄瑜的想法。不出所料,苏雅梅因为这件事又跟她起了争执,但最后还是被庄瑜强压了下去。

最后一次,苏雅梅拍桌子跟庄瑜大吵之后,庄瑜顶着压力没有松口。之后,苏雅梅便申请休了年假,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她去了澳洲。

几十年来,苏雅梅还是第一次休年假。

庄瑜舒了口气,公司的内斗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

苏雅梅的离开让庄瑜的工作进度快了不少。她在加速西区开发案的设计进程,在等新加坡基金会那边的意见的间隙,也寻求了本地官方的支持。

现在国家对养老产业方面很重视,她不想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新加坡基金会的身上。然而不管是新加坡还是官方这边,都需要长时间的等待,毕竟西区这个项目的投入会很大,没有前例参照,也很冒险,慎重是必需的。不过还好,庄瑜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等处理好公事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

庄瑜回到家,阿珍已经准备好了饭菜。

庄瑜走过去,发现餐桌上还放着一个礼品袋。

“是柳先生让人送来的。”阿珍说。

庄瑜狐疑地打开礼品袋,华丽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颗硕大的钻石。比她成年的时候父亲送的那颗还要大,还要亮。

庄瑜将钻石拿起来,躺在她手心的那一点深沉的蓝,宛若凝固的海洋。她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意,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无非是被自己的爱人记挂着。

庄瑜是在要上床之前接到柳世南的电话的,她正对着镜子做每日的护肤,看到他的号码便接起来。

“想我了吗?”柳世南说。

庄瑜故意说:“没有。”

他好似笑了:“一点也没有?”

“嗯……一点点倒还是有。”

电话那头的柳世南露出满意的笑,接着他又听到庄瑜说:“谢谢你,礼物我很喜欢。”

他“嗯”了一声说:“是生日礼物。”

庄瑜愣了一下:“看来那天我错过了很多。”

他说:“知道就好。”

他们之间的对话,实在很像老夫老妻。庄瑜一边擦着面霜,一边将这几天的事情讲给他听。

柳世南仿佛并不奇怪,他说:“季家现在看中的应该是玩具大王家的那个独生女。”

这个女孩庄瑜知道,是一位相当温婉的女性,比脾气火暴的庄怜心要好驾驭得多。但令庄瑜觉得诧异的是,柳世南分明不是本地人,但好像对很多事情都了如指掌。

柳世南用“搜集信息是我的老本行”这句话打消了她的疑虑。

“娶了这位千金,季氏想实现以后的蓝图易如反掌。李家企业的总部在国外,这样的联姻对季氏后续的上市好处多多。”柳世南说。

庄瑜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意味着庄怜心跟季成杰完全不可能了。可是这个消息,庄怜心承受得了吗?

庄瑜感慨,圈子里婚姻以利益为基础的反而更加稳固。比如陈晶跟侯正宪,风波闹得那样大,最后竟然没能离婚,也是因为“利益”这两个字。

她把自己的心思说给柳世南听。柳世南说:“庄怜心平日里总爱找你麻烦,没想到她出事你还会这么担心。”

庄瑜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我欠她的。”

她觉得也许是时候让柳世南知道那件事了,于是缓缓地跟柳世南讲起了以前的事。

庄怜心的母亲叫宋心,曾经是红极一时的大美人,后来嫁给庄正信生下女儿,取名“怜心”。从庄怜心这个名字,就能看出庄正信对宋心的宠爱。

然而男人的宠爱又是这样短暂的一件事。两年之后,庄正信到北方发展认识了庄瑜和庄瑞的母亲——Moon。

Moon是位艺术家,有先天性心脏病,根本不适合生育,却还是生下了庄瑜、庄瑞姐弟。庄瑜七岁那年,母亲在睡梦中去世,父亲庄正信便把他们姐弟俩接回了本城。

悲剧就是从庄瑜跟弟弟到庄家大宅的那一天开始的。庄瑜至今都记得宋心阿姨看到他们姐弟俩的反应。短暂的几秒而已,庄瑜看到那个漂亮女人的眼底有什么熄灭了。

庄瑜确定,宋心阿姨是在看到她跟庄瑞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被爱人背叛的。

虽然如此,在庄瑜的记忆里,宋心阿姨却从来没有一秒亏待过庄瑜和庄瑞。

如果是庄怜心欺负庄瑜,宋心阿姨还会教训庄怜心,然后给庄瑜道歉。

可就是这样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竟然因为她闹着要去取一个玩偶,而暴露了跟保镖之间的情事,惹得父亲大怒……

“是我害了宋心阿姨。”故事的结尾,庄瑜低声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就像是一个经年累月的大疙瘩,在心里越憋越大,无法宣泄,也无从表达。

电话那一头,柳世南看着指间的香烟安静地燃烧。这下,他终于明白了一直以来庄瑜对庄怜心的容忍。

最后,庄瑜听到柳世南叫她的名字:“庄瑜。”

“嗯?”

“沉溺于过去是没有用的,强者唯一要注视的只有眼前的生活。”他慢慢地说。

“……”

“我的话你明白吗?”

“嗯。”

大概是因为说出了心底最压抑的秘密,那晚的庄瑜感到格外轻松,她跟他聊着聊着竟然睡着了。

庄瑜做了一个彩色的梦,梦到草地上所有的鲜花都盛开了。生活在逼了她这么久之后终于给了她喘息的机会,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可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三天,天忽然就变了。

那天庄瑜一早就收到新加坡来的邮件,她点开来看,是坏消息。

庄瑜觉得奇怪,明明基金会的人来的时候大家相谈甚欢。那个认识柳世南的安婉怡走之前,还给了庄瑜合作大概率可以成功的暗示。为什么忽然之间,方案就被搁浅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晨喝了两杯咖啡,庄瑜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以快于平日里两倍的速度在体内跳动。她点击“回复”,刚想写邮件询问原因,Maggie的电话便打了进来。

Maggie不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庄瑜一接起电话就听她很紧张地说庄怜心失踪了。庄瑜的脑子瞬间空白了一下。

“你说失踪是什么意思?”庄瑜追问。

Maggie那边停了一会儿才说,季成杰要订婚,请柬竟然在早上直接送到了庄怜心的病房。庄怜心一怒之下直接拔了输液管换了套衣服就跑了。

庄瑜听到这里,猛地站起来,她感觉到一阵眩晕。

庄瑜按住桌子稳住身形,问Maggie有没有打庄怜心的手机。

Maggie说打了,但是庄怜心不接。

庄瑜想了想,又说:“查医院的监控,看庄怜心是怎么走的。”

大概是因为庄瑜的声音听上去太镇定了,竟然让焦虑的Maggie也平静了下来。Maggie应了一声,立刻挂断电话。

过了一会儿,Maggie又打来电话,说庄怜心出门上了一辆出租车。

庄瑜问:“车牌号?”

Maggie应该是看了医院的监控,所以马上把号码报了出来。

庄瑜说了句“我知道了”,站在原地闭着眼睛想了几秒,写下出租车的车牌号,又叫了敏敏进来,交代她去找法务部的林律师。

林律师在做律师之前做过公职,手里有些人脉。

“请林律找交警大队的朋友帮忙,找到这辆出租车。告诉林律,庄怜心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请一定想办法帮忙。”

敏敏说了句“知道了”,立刻拿了车牌号退出去。

庄瑜看门关上了,才又拨打电话给季若礼。

那边刚刚接通,庄瑜便单刀直入:“你还进得去季家的家门吗?”

一直到坐进车里,吩咐司机往季家赶,庄瑜的心才一点一点地沉下来。刚刚在办公室,她把自己想象成庄怜心,假如收到爱人婚礼的请柬,第一个会去的地方是哪里。她的答案是——她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把事情问个明白。

所以庄瑜判断,庄怜心也许是去了季家。

可是车子开到一半,敏敏打来电话,说林律师查到庄怜心在G家酒店下了车。敏敏还说:“瑜姐,我听说季家要在那里举办订婚宴。”

庄瑜急忙让司机掉头。

G家酒店是本城唯一一家七星级的大酒店,其实真正的酒店评级最多只有五星级,所谓“七星”不过是形容酒店的豪华程度。

这家酒店的大礼堂设在大厦顶层,在这里可以饱览城市最美的风景。近年来,几乎所有圈子里的子弟都会在这家酒店办典礼,所以这家酒店极其难订。

季锋为儿子选了这样的地点,而且说订婚就能订婚,一定是找了一些关系的。

车子到了,庄瑜下车,她举目去望那个可以旋转的顶层,可真正看到的只有刺目的阳光。

庄瑜往酒店走,接待人员拦住她。

“对不起,请出示会员卡。”

庄瑜竟然忘了,这家酒店是有这样的规定的。她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有人说:“我们一起的。”

庄瑜回头,季若礼来了。

庄瑜看他的眼神,季若礼应该是从家那边知道这里的。

酒店工作人员放行,两个人同时朝着电梯间走去。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顶层。

电梯轿厢里,楼层的数字每变换一次,庄瑜的心就冷一分。

庄怜心会在那个大礼堂吗?在这样一个充满爱与喜悦的地方,看着自己被背叛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终于,电梯金色的大门缓缓打开,设计得低调典雅的大礼堂正中间,庄怜心跟季成杰相对而立,玩具大王的千金并不在场。

“姐!”庄瑜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匆匆跑过去,生怕慢了一步,庄怜心就会被拖进无底的深渊。

庄怜心穿了黑色的套装,这个颜色将她的脸色衬得越发苍白。此时,她的目光扫过庄瑜,又重新回到季成杰脸上。

“怎么了?我的要求很过分吗?七年,季成杰,你是我的初恋。我刚住进医院,你就跟别人订婚。你难道不需要给我一个说法吗?”

庄瑜注意到,庄怜心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一张粉红色的请柬。

季成杰皱着眉头说:“事情就是你看到的样子。那天我爸爸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如果我跟你结婚,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已经是这样了,你就别闹了行吗?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的苦衷吗?!”

“我闹?”庄怜心仰头笑了笑,她虽然是笑着的,可眼神却是那样痛苦,“我闹什么了呢季成杰?你知道了吧?我们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

“我们的孩子?”季成杰冷笑了一下,目光掠过远处的季若礼,又落在庄怜心的脸上,凉薄地说,“你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我的吗?没有做DNA检测,我是不会认的。”

庄怜心就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了一下,整个人都蒙了。直到此刻,她才察觉到爱是一个多么虚幻的字眼,它华美得像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唯有冰冷。

许久,庄怜心才问:“你说什么?!”

“为什么那天你从我家走了,季若礼会来找我的麻烦?为什么,庄怜心?我现在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跟季若礼有不正当的关系!要不是我妈拦着,你们……你们都得坐牢!”季成杰恶狠狠地说。

庄瑜听到这句话,浑身的血液如同在一瞬间沸腾,朝着头顶蹿去。她上前一步,还没有动作,就听到“啪”的一声。

世界都安静下来,时间都仿佛凝固了。

季成杰难以置信地望着庄怜心。

“啪!”庄怜心紧接着又给了季成杰一个巴掌。

被季若礼揍过的痕迹还在,季成杰的下巴还被纱布包扎着。庄怜心这两下打得不轻,白色的纱布竟然渗出血来。

季成杰捂着脸大喊大叫:“你疯啦!”

“我现在很清醒!”庄怜心颤抖着肩膀一字一字地说。

泪光在她眼里闪烁,庄怜心声音颤抖着说:“我是疯了才会这么爱你!为了你我愿意忍气吞声,为了你我宁愿谈见不得光的地下恋爱,为了你我宁愿跟自己的家人闹掰,为了你我连孩子都没了!”

庄怜心说到这里,抬手捂着自己的左胸口。

太疼了,太疼了,那晚她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心都没有这样疼过,仿佛一呼一吸间有细细密密的银针戳向她脆弱的心脏。

“七年,我也该醒了!”庄怜心说完瞬间落下泪来。

庄怜心说那两句话的时候,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庄瑜眼睁睁看着姐姐整个人往后倒下去,赶紧伸出双手去接。可是一个晕倒的人太重了,庄瑜的力量只能护住庄怜心的头不要着地。

这个时候,季若礼大步走上前来,季成杰吓得面色惨白,连退数步。

季若礼看都没看季成杰一眼,他只是俯身横抱起庄怜心,然后轻声对庄瑜说:“我们走。”

庄瑜点点头,她慌乱中摸到庄怜心的裤子,觉得很湿。她抬手看了一下,指尖竟然是血迹。

庄瑜心惊肉跳,她又检查了一下,才发现庄怜心的裤子已经从腿根湿到了裤脚。她感觉到心一阵剧痛。

浑蛋!季成杰真是浑蛋!

那天庄怜心晕倒是因为失血过多。她穿着黑色的裤子,所以没人注意到她已经流了那么多的血。而庄怜心自己,大概也是因为心痛,所以连身体上的疼痛都忽略了。

“摘除子宫。”庄瑜没有想到最后会从医生的口中听到这四个字。她愣了几秒,想说话,可是又感觉有人用手掐紧了她的喉咙,让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庄怜心不过二十八岁,她刚刚拿了影后,她还那么年轻!

她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爱错了一个人,为什么这仅有一次的爱情却要她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呢?

等庄怜心再次从手术室转回病房,白色的被子下,她似乎缩水了一圈。

庄瑜看着昏迷的庄怜心,满心都是难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庄怜心终于转醒。她看着庄瑜,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嘴巴张了张,好像要说什么。

庄瑜赶紧趴上去问:“怎么了?哪里疼吗?”

几分钟后,庄瑜听到庄怜心很轻声地说:“妈妈,对不起哦。”

庄瑜心里一惊,庄怜心把她认错了!她仔细看庄怜心的眼睛,那双眼睛那么干净,干净到好像那个身体里住着的不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而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女。

庄瑜不放心,她站起身想按铃让医生过来检查。可她刚一动,就发现自己的手被庄怜心冰冷的手轻轻地握住。

庄瑜的身体僵住,她垂眸看庄怜心。她的姐姐对着她十分温柔地笑了笑:“你原谅我好吗?妈妈?”

似乎被人用重锤在后脑狠狠地敲了一下,庄瑜感觉自己眼前一阵模糊。

她至今仍记得宋心阿姨死前的样子。曾经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最后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

明明是庄瑜害她跟保镖被发现的,可是宋心阿姨一点怪她的意思也没有。

那个善良的女人,只是在庄瑜去看她的时候握住庄瑜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小瑜,长大并不会让人变得更聪明。大人们有时候还不如孩子,会犯蠢,会做错事。可是这些跟你们都没有关系,你们姐弟俩一定要相亲相爱。知道吗?”

庄瑜其实对母亲Moon的印象很淡,可能是因为她是艺术家,虽然冒险生下了庄瑜跟庄瑞,母亲对他们姐弟俩的态度却总是很游离。

但宋心阿姨不一样,庄瑜生病的时候她会整夜陪在她身边,庄瑞得奖的时候她表现得比庄瑞还开心。而庄瑜在十三岁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的时刻,也是宋心阿姨教给她最初的生理知识。

孩子的心是很敏感的,他们总能够分辨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庄瑜记得,宋心阿姨曾经以乞求的眼神看着她:“小瑜,怜心以后就没有亲人了,麻烦你帮我照顾她,好吗?”

她没有做到,庄瑜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可眼泪还是从指缝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明明承诺过的,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能够做到。

第二天去上班,庄瑜坐在车里,觉得自己的精神都有些恍惚。等到了办公室,还没坐十分钟,敏敏便进来同她说:“瑜姐,GK证券的总经理薛明和他的助手来了,他们想要见你。”

庄瑜觉得这件事有些突然,但她依然对敏敏点头道:“好的,让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薛明便带着他的得力助手走进了庄瑜的办公室。

庄瑜觉得这两个人今天的表情似乎特别严肃,她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坐下。两个人刚刚坐定,她都还没有开口,就听薛明开门见山地对她说:“庄总,GK证券准备给正信的管理层提一些意见。”

庄瑜一蒙,她看着薛明,定了定神问:“什么意见?”

薛明同助理对视一眼,然后又对着庄瑜开口道:“GK准备在下午四点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正式提出对于正信集团的意见。”

庄瑜心里觉得蹊跷,她的目光掠过两个人,最后停在薛明的脸上,问:“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

“庄总,你不要误会。”薛明非常平静地说,“GK是代表中小股东给正信的经营战略提意见,这些意见对公司以后的长远发展,以及本市证券市场的发展都有好处。”

虽然薛明措辞谨慎,表情淡然,但庄瑜仍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隐隐的火药味。庄瑜的右手慢慢伸向桌子上的那支钢笔,她抓住钢笔的笔身,拳头握紧,但面上仍然云淡风轻,十分客气地问:“那么请问,这个发布会我可以参加吗?”

薛明听了这话,跟他的助理相互看了一下。庄瑜甚至可以解读那种眼神的交流,越发感觉他们来者不善。

最后还是薛明开口:“主席你就不用参加了吧,因为要给正信提意见,所以事前通知你一下。这样做的用意也是不想麻烦你再参加这次的会议。”

庄瑜握住钢笔的手狠狠地收紧,但很快又放开。她将钢笔往远处一掷,冰冷的眼光从薛明及其助理的脸上一扫而过,了然和寒意同时涌上心头。

许久之后,庄瑜才缓缓地问:“我是正信的主席,既然是给正信提意见,为什么我不能参加?”

“你想参加也没有问题。”薛明看看助理,又把目光转到庄瑜的脸上。

“不过我们这次提意见是以‘告正信股东书’的形式,并且会在明天的报纸上刊登出来,建议正信改组董事会。当然了,这个形式或许你一时间还无法接受,但我们已经同大部分股东商量过了,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因为我们这么做确实是为了正信好。”

薛明说完不等庄瑜反应,就按住自己胸前的领带起身告辞。

庄瑜木然地看着他们,一直目送他们二人走出办公室,才将垂在桌下的左手放了上来。

此时的她整个人就像是在陡然下坠,四肢忽然变得冰凉无力。因为庄怜心的事,庄瑜早上吃不下饭,此刻毫无食物的胃部如翻江倒海般难受。

她坐在原地,与其说是片刻的愣怔,不如说自己在刹那间变成了一个无法思考的木偶。

许久,庄瑜的脑子才恢复运转。

怪不得一切都如此平静自然。现在来看,所有的风平浪静都不过是一种假象。在此期间,苏雅梅积蓄了所有的力量,要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将她永远地驱逐出正信的权力中心。

就在此时,敏敏忽然闯了进来。

庄瑜抬头看着敏敏惊慌的脸色,问:“怎么了?”

“瑜姐。”敏敏说,“医院打来电话说,庄瑞乘坐的那一班飞机在降落的时候出事了!他现在受了重伤,正在抢救……”

青天白日一声响雷,庄瑜只感觉有高频率的鸣叫声在刺激着她的听觉神经,她眼睁睁看着敏敏的嘴巴一开一合,却听不清楚敏敏在说什么。

庄瑞,庄瑞。他怎么会出事呢?

庄瑜抬起手,重重地按住自己的额角,眼前一阵阵地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