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森

1

公元2017年夏天,公寓里发生了奇怪的事——阿浔消失了。

壁橱里还有他的衣服,浴室有他古龙水的香味,冰箱里还有他喜欢喝的嘉士伯啤酒,冰冷而清淡。幽绿色金属罐包裹的**,拿在手里久了会冻得指尖刺痛。小咪从铺着蓝纹棉布垫子的猫窝里跳出来,用身体轻轻摩擦我的腿。它平时那么爱叫,此刻却变得好安静,好像也懂得了主人的迷惘,很温柔地用毛皮安抚我。

我只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要怕,小咪。

我木木地移动脚步走向厨房,拿出玻璃杯,将手里不断滴水的啤酒打开,倒进杯子里。

阿浔会去哪里?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究竟怎么了?是我不好?是他的家人不同意,还是他另有了新欢?小咪尖声叫起来,我回过神,杯子里溢出来的啤酒顺着桌腿流了一地。

夜里我打起精神做大扫除,为小咪洗了澡,还煮了一大锅西班牙海鲜饭。不管阿浔去了哪里,我都必须好好生活,我有信心他会回来。

我们可是十年的爱侣。

清晨我被小咪的胡须弄醒,它不知什么时候跳上床来,正轻轻嗅着我的脸。我睁开眼睛时,正好对上它的眼睛,杏仁一样圆且大。在它澄蓝的眸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抱住小咪,闭上眼又赖了一会儿床,直到肚子咕咕叫,才懒懒地顺手摸向床铺的另一边。阿浔睡的地方空**而冰冷,我一个激灵醒过来,才意识到我的未婚夫仍然没有回来。

此后的一周,我就坐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手里死死地抓着手机,生怕错过任何一个他的消息。夕阳落山时,暗下来的房间一步步包围我心里的恐惧,我终于忍不住给阿浔打了电话。

“嘟——嘟——”

“是阿浔吗?这里是……”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电话就挂断了。我握着手机愣愣地跪在地板上,连日来的疲惫化作膝盖骨里的阵阵钝痛。阿浔真的不要我了,我们说好的攒钱去普吉岛度假,说好的等年底就结婚,可夏天就要过完了,要带我去看看世界的那个人却不要我了。

2

在他离开的第一周,我没有哭,尽管有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光洁的大腿上会湿漉漉的一片。拿手指一抹,才发现脸上淌着泪水。

但那怎么能叫哭!我的心没有流泪,我对此很清楚。

我的心正忙着从一团乱麻里清理出头绪来。

说来话长,自从我在小区门口的超市偶遇唐老师,并邀请她来我的公寓坐坐,从那时起一切都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唐老师是我们高中学校的风纪主任,阿浔那会儿在隔壁理科楼,经常趁着晚自习溜过文科楼来给我送好吃的。有一次他被唐老师抓了包,罚在走廊站了整整一晚。唐老师当年严厉极了,可眼前的她,眉眼里却满是憔悴。

我端给她一杯绿茶,她愣了愣,然后告诉我自己有心脏病。我抱歉地给唐老师换了矿泉水,在电视嘈杂的背景音里,我的太阳穴忽然一跳一跳地疼起来。

当时唐老师正手持遥控器,有一搭没一搭地调台。她说了什么我都忘了,我的头疼得厉害,一心想要去药店买一盒布洛芬止痛片。我拿了钥匙和钱包出门时,唐老师还坐在沙发上看节目,等我回来她已经不见了,桌上放着冷掉的绿茶和她碰也没碰过的矿泉水。

就是从那天起,一切都不对劲了,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阿浔。那天过得非常奇怪,我明明点的是柠檬派,外卖小哥却错送了柠檬小排;阳台上的桔梗一夜之间凋零;刚刚交了水费却又被贴了一次催款单。如果说这些还不够奇怪,那么我要说的最让我害怕的事情是:隔天上午,我去小区超市门口采买,付款时在收银台遇到了唐老师。她看上去很憔悴的样子,她想要来我家坐坐。我端上矿泉水,她开始调电视节目。然后中午的门铃响起来,宅急送小哥手里捧着一盒柠檬小排……

说到这里,你应该也觉得恐惧了吧。

3

从数学的角度定义莫比乌斯环只有一个面、一个界,假设一只小虫在莫比乌斯环上爬动,它将永远循环地爬下去。而连日来发生的一切,让我像是掉进了一个莫比乌斯环的世界。不管我多么努力去修改变量,我试着不出门、不去超市,躲着唐老师,拒绝外卖。但神奇的是,他们总能在固定的时间重复昨天甚至是前天发生过的事。我甚至不清楚唐老师是怎么坐在我家里的,可当我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沙发上絮絮叨叨很久了。

我想念阿浔,我需要什么人来帮我解答。可他就像是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了,连电话明明接通了也不肯说话。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个楚门式的恶作剧:叫楚门的男人生活在人造世界里,从小到大所遇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所有人都是为了骗他而在配合演戏。证明我也遭逢恶作剧的证据是,无论我试着同唐老师交谈什么,她总是支支吾吾将话题绕回自己的老公和孩子;而穿黄衣服的外卖小哥,他从没有向我收过外卖的钱。有一次我小声地询问他是否需要付钱,他无意中说漏了嘴,表示已经有人付过了。

很明显,冥冥中有人在操控着这一切。

当所有的一切都在不断循环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变量,一件始终没有循环过的事。

我清楚地记得,阿浔离开家上班的那天早晨,他穿着浅灰色西装,黑色丝质阿玛尼领带,腋下夹着一张牛皮纸套包裹的黑胶唱片。那张唱片前夜里我们听过,是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组曲》,我特别爱里面的一首《花之圆舞曲》。我还对阿浔说过,婚礼上我想放这首曲子走红毯呢。

他是夹着这张黑胶唱片出门的,因为他的朋友要借去听。

而我为小咪洗澡、做大扫除的那天,在衣帽间的抽屉里翻出了这张唱片。

我为什么这么确定?因为它的牛皮纸封面上,有我那天早晨不小心溅上去的一点咖啡渍。棕黑色的水斑像一颗碎掉一半的心——这是我决心要在婚礼上播放的唱片。

更要命的是,这张唱片旁边还放着团成一卷的黑色丝质阿玛尼领带。

阿浔悄悄回来过。如果说眼下无限循环的一切只是我醒不来的梦魇,那么阿浔的领带,还有唱片,如此真实的质感又是怎么回事呢?

再明显不过,何之浔不仅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可能他还是操控这一切发生的主谋。他不敢接我的电话,不敢面对我。我的眼睛流泪,心却没有哭。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这个迷雾背后的男人,我十年的爱侣,我突然要用新的眼光去看待。

4

第十四天在衣橱里醒来。

最近已经很久不在**睡觉,另一半床铺上爱人的气味、体温,棉质品与肌肤接触的柔软,都像无形的针刺在我的心上。这段日子里,我发展了很多新的睡眠地点,小咪的猫窝旁边、浴缸、阳台飘窗、衣橱,甚至是餐桌底下。新的地点带来睡眠的安稳,而只有拥有饱满的精神才能让我坚强地在这场看不见对手的游戏中熬下去。

很想念阿浔的时候,我会在家里隐秘的地方刻下他的名字。午夜梦回时分,胸口会疼到忽地苏醒。不知你有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夜,三点钟的马路上冷冷清清,偶尔车辆驶过的灯光在墙壁上打过长长的破折号,倏忽即逝的明亮从皮肤上爬过。是什么样的夜归人呢?我总盼望着是我的阿浔。然而车子驶远,终于留给室内更深的暗和寂,要到第二天天亮我才会发现自己枕头上的哭痕。

我开始在循环里为自己寻找一点破解沉闷的方法,我试着和唐老师聊天。如果她知道这个迷局,也参与了这个迷局,那她终究会露出些许破绽。

我和她聊起阿浔的事情,她问:“你还是忘不了他?”

我笑着说:“怎么可能。”

我注意到唐老师的表情很奇怪,她发现我在观察她,不自然地低头转着手里的矿泉水杯,肩膀以微不可见的速度慢慢地塌下去。

这个动作让我感觉到,唐老师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她是个重感情的人。

我慢慢地说:“老师,刚才您提起阿浔,为什么会用‘忘不了’这个词?我们冬天就要结婚了,我怎么可能忘记我的未婚夫?”

唐老师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好像在看一条濒危的鱼,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如果您知道真相,”我从座椅上滑下来,膝盖不自觉地触碰到地板上,眼泪开始滚烫地炙烤脸颊,我努力稳定情绪,轻声说,“如果您知道,请告诉我他在哪里。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承受了,老师。”

5

老师,那时的阿浔还是少年模样,男孩们骑着自行车从校门口的香樟树坡道疾驰而下,蓝白色校服如风帆一样鼓在身后。五月的,六月的,七月的风,从十几岁的脸庞间流淌而过,连风都爱慕我们的少年。

那时我好快乐,不知道世界忧愁的模样,跟同桌聊起《棒球英豪》,都觉得上杉和也戴棒球帽的样子帅到令人花痴,梦想自己就是浅仓南。两个人窃窃地躲在桌肚里笑,又讲起柯南漫画本里的黑面人,岁月比一块钱一支的草莓甜筒还要清爽悠甜。

那是我们的时代,很多明星还没有出道,信息也不像今天这样迅捷。男孩手写一份情书,趁没人的时候红着脸塞到女生的课桌里。有一天,我也在我的课桌里发现了一张动漫卡,那是我盼了很久却没能买到的上杉和也。卡片埋在雪白的信封里,再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语。

我破天荒没有跟同桌讲起这事,然后接下来的日子,每隔几天我就会意外发现新的棒球英豪动漫卡。天知道在我们的小城市,这些卡片有多难收集。可我始终没办法找出神秘的送卡人,说起来也好笑,那时的我像得了妄想症,将班里每个可疑的男孩都猜了一遍。

可我就是不会猜到何之浔,因为不可能会是他。老师,你知道,每个班级总有那么一个冷冰冰不同大家往来的人,成天坐在最后一排睡大觉。如果不是他的成绩好得要命,被他顶撞无数次的班主任早就勒令他退学了。

他就是这样孤傲的男孩,校服的拉链从来不拉好,黑色线帽遮下来压着眉,睫毛阴影下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谁都不敢靠近他,我们都记得上次撩拨他的小子是怎么被打到胳膊脱臼。

每当放学时,学校门口长长的坡道就倍显热闹。男孩们呼啸着从坡顶上冲下,松开车把手,引起女孩们小小的羡慕和惊呼。而我天生有过马路恐惧症,就像有的人看到密集的波点也会头皮发麻一样,我就是没办法穿越川流不息的马路。

我的女伴们都过去了,扬手在对面唤我。可那天的车特别多,我徘徊了很久,直到她们都笑着散去,没有人相信十几岁的我不会过马路。

我想她们后来一定很后悔离开,因为下一秒,我紧张到汗湿的手被另一双手捞了起来。我扭头看到何之浔,他抬着头,栗色的眼睛空得像一片黎明前的浓雾,校服斜搭在肩膀上。他始终没有正眼看我,很自然地牵着我的手走过马路。到了另一边,然后他再转身走回对面。

他是专程送我过马路的。意识到这一点时,盛大的夜幕正降临在我们之间。川流的车灯和霓虹,人和事都被淡化成不重要的布景。而他的背影如此独特,烙成布景上烟洞一般坚硬焦黑的一圈。固执,别扭,从此让人无法忽视。

6

老师,说来也好笑,还是我先对他有好感的。

当年我是班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十几岁。十几岁懂什么呢?什么都懂,也什么都不懂。我笑着,低头撕着手指上泛白的死皮。这双手因为最近频繁地擦洗扫除,已经变皱了。这双手,谁能相信它曾经承载了我最初的心动,只因为指尖一分钟的相触?

何之浔成了我心目中的上杉和也,与同桌聊起新的动漫剧情,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他冷酷的表情,一种超越同龄人的存在。傍晚放学跟在他身后,吹过来的柳絮会让我掉泪。因为这样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好感,逐日在心中发酵滚烫。我对他害怕又欢喜,是擦过他身边的柳絮,欢喜这一照面,害怕这一照面后会是永不再相交的失去。

很好笑,是不是?我那时就是在这样的心境里惶惶地长大。初三照毕业照那天,我小心翼翼地站在他前面一排。他总是疏离在人群外,连合影的照片都看得出来,一种桀骜不驯的眼神,让旁人都成为衬托,逐渐暗淡。我也是那暗淡的一分子,害羞、胆小,且拘谨地站在他前排。

我花了整整三四年来接近他,为了他努力地考上重点高中,夜晚在棉被里卧着,梦话也全是背单词。一只丑小鸭爱上的天空有多遥远,卑微的我与何之浔之间就有多遥不可及。我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让曾经那么近的距离再重演一次,指尖的温度再留恋一次。

这三四年里,很多次我都以为要失去他,欣赏他的人真的太多了。上高中后何之浔就稳坐年级第一的位子,可学校首次破例没有让成绩最好的他当优秀学生代表——他曾上台发过一次言,发言稿还是班主任修订过的。老师您一定记得,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看也没看稿子,就慢悠悠地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们的目标是天马行空该恋爱恋爱,该放纵就放纵……他的话还没说完,话筒就被训导主任抢走了。

下面的学生全都沸腾了,口哨声、喝彩声不绝于耳,连台下维持纪律的老师们都镇压不住。我们真的太长时间习惯于垂手听训,每周一听优秀学生代表们絮絮叨叨讲述品学兼优的重要性。可大人们一定忘记了,连优秀学生代表们也忘记了,我们才只有十七八岁。

何之浔从前只是酷,因为这样的反叛,他变得更受女孩欢迎。纷纷扬扬的信件如雪片一样汇集到他的课桌里,也成为坠在我心头的积雪,将我连那一点青涩的心苗也压得委顿下去。

所以当年级最漂亮的女孩凉瑚步履亭亭地走进教室,直接面对面地与何之浔从容交谈时,坐在他前座的我,难过得心都要碎了。这一招真的很厉害,用男孩最显著的特质来吸引对方的注意,凉瑚身上好闻的鸢尾花香气在教室里婉转地飘**了整个秋天的下午。在她面前,我溃败如远征莫斯科的拿破仑军队,身心都麻木到没有知觉。

7

那时我与何之浔的家,在小城相反的两个方向。从十四岁起,每天放学我都会跟在他后面,悄悄地走上一小段路再折返。就好像踏过他曾踏过的路,经过他曾经过的树荫,我们之间太多的不同,又可以多一点点相同似的。

高中时我们增加了晚自习,即使踏着月色,也没有结束这种默默地跟随。我从来都没有打扰过他,也不敢搭讪他,能够和仰望的人一同走一小段路,对于明知不可得的自卑女生,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可这持续了三四年没有停止的朦胧好感,却在何之浔没有拒绝凉瑚的接近时,慢慢停滞下来。凉瑚是怎么走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天我慢慢地立起身,生平第一次逃课去水房偷偷哭了好久。

当天夜里,我便没再偷偷跟着他,那一路我走得难过极了。

过去的几年里,因为何之浔的存在,即便是跌得灰头土脸的时候,我也会拼命给自己打气再爬起来。我努力地踮起脚,只为了能够离他近一点,更近一点。现在,我连这一点点的快乐也失去了。

夜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一路哭哭啼啼走在回家路上的我,沮丧得好像全世界都浇透了。所以,当有人挡住我的路问起“今天怎么了”的时候,我抬起一张满是鼻涕和眼泪的脸,呜咽着说“我再也不要理会何之浔了”。老师,我一生中最美妙的事情发生了。

在不太美妙的垃圾箱旁,跑得气喘吁吁的男孩,还有眼睛肿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十七八岁的少年何之浔,脱下自己的外套覆盖在我的头顶,温柔而细致地擦掉我所有的眼泪。

古人们说,少年心事是春水,是落花,是上元节夜晚的月光。可当那片月光真实地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温柔的触感变成以后回忆里无数迷离的星梦,那么轻,也那么不真实。

“真是让人不放心啊,傻丫头。”

我在一片空白里看到了烟花,如果不是真的有人放烟花,那一定是在我的心里。它怎么这么按捺不住,我想我甚至从何之浔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眼睛里的星星。

8

我们分班以后,在您抓到他从隔壁理科楼偷偷跑出来给我送食物的那个晚上,是我的生日,老师。

他牺牲晚饭时间,来回坐了两小时地铁,去我最喜欢的蛋糕店买红丝绒小方。老师,当他飞奔着把蛋糕放在我的桌上,老老实实出去罚站时,他还不忘回头对我微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嘴角上扬,眼神慵懒,有种坏孩子的得意。班里的女孩们都羡慕死了,从来没有谁看到过何之浔的微笑。那时我心里是多么快乐啊,不是因为女孩们的羡慕,而是那颗最明亮的星。当他微笑的时候,我的世界都被点亮。

您一定会笑我花痴,可是十几岁就喜欢上并默默暗恋着的人,如果在未来告诉你,他也很喜欢你,相信任何人都会沉浸在痴迷里。

记得他说,那个叫小叶子的女生,每次傻笑着讨论《棒球英豪》时,他都会觉得她好有趣。为了让她开心,他开始搜集动漫卡,悄悄放到她的桌肚里,然后第二天欣赏她涨红惊喜的脸;他说,小叶子过马路时一脸茫然的模样,像自己童年养过的大笨狗,世界上竟然会有鼻子失灵到找不着家的狗,也竟然会有害怕过马路的笨丫头;他说,小叶子每天同手同脚惊慌失措地跟在他身后,以为没人发现的样子,她努力学习,偷偷将他的成绩刻在桌肚里当成目标激励自己的样子,都让他觉得感动;他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挂心。

“你从来不是什么丑小鸭,也不需要变成白天鹅,你是你自己就很好了,那个全世界最可爱又迷糊的小叶子。”

老师,在那些刷试题到暗无天日的高三时代,因为缺觉和疲倦而脸色憔悴的时代,每一天我都幸福到不敢置信,一度以为是幻境——可每当我收到他鼓励的纸条,在晚自习放学的路灯下看到他走在我身侧的影子时,那种感觉又是真实的。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幸福着,直到上大学那年。

9

我们是在上大学的那个夏天在一起的,但很遗憾,我们的大学没能考到一起。为了让何之浔可以实现他的理想,我坚定地拒绝了他要为我下调自己志愿的举措。他在北京可以进入本专业最好的高校,他点亮过我的世界,现在该轮到我支持他的梦想了。

可异地恋是很难熬的,寂寞难过时需要独自消化。我很习惯,只因我从来不是喜欢诉苦的人。快乐的时候没人诉说,这才真正令人难过。吃到好吃的食物,看到好看的风景,想回头跟心爱的人分享,他却不在身边。这种惆怅,贯穿了我们的大学时代。

阿浔在大学里仍然深受女生们的欢迎,我的上杉和也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争吵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冒出苗头。

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女生,没有一天不在拷问自己,何德何能让阿浔可以长久地守候在我身边。心里的卑微在恋情初期成为躲藏在玫瑰花下的尖刺,一旦阿浔不在我身边,花刺便开始放大,在黑夜里灼灼闪着光,嘲笑我所配不上的一切。

大一时,我失魂落魄地度过了整个学年,还挂掉了一门必修课。我越来越自闭,因为恋爱的压力让学业无法专心,又因为学业的挫败导致恋爱更加自卑。老师,很多时候我会怀念起中学时代,那个以喜欢的男生作为灯塔,默默朝着他努力的女孩,现在我明明拥有一切,却在患得患失中丧失了爱的纯真。

我们开始有了争吵。一定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变得多疑,而他始终没有变过,还是小时候冷酷桀骜的他。这样的特质曾让他闪耀,也让他在坏情绪涌现时也变得不通人情地倔强。

积累的火药味隐隐让我嗅到不安的气息,一次次的不善沟通不欢而散后,大一学年已经结束了。我去高铁站接他,看到随后出来的是言笑晏晏的女生凉瑚。

老师,您千万不要觉得又是老套的三角恋。没有,真的没有。尽管凉瑚重重的行李箱提在阿浔的手上,尽管她微笑着走上前同我拥抱时眼神复杂,可阿浔说他们没有什么,我就相信他。

如果女生比较弱,连普通路人也该照应一下,何况是好巧才能在一所大学遇见的中学校友。

是不是,老师?

今天的头有点疼,我的布洛芬也吃完了。我们下次再聊吧。

10

睁开眼,不辨昼与夜。

小咪温软的毛皮轻轻蹭过我的皮肤,我在一片寂静里感受到它细微的心跳,如此笃定。我的世界里,唯一还剩下小咪的心跳,是永恒的时间鼓点,告诉我是现实,不是梦境。

近来发生的变化,是唐老师已经两天没有出现了。如果不是小咪这唯一的活物在我和阿浔的家里游走,我真的要忘记一切了。我爬起床给小咪倒了猫粮,这包猫粮可以吃二十一天,现在刻度落下的位置空了两格,证明唐老师已经两天没出现。

然而迷雾里多了新的面孔,戴帽子的男人,我姑且称他为H先生。他身材矮胖,手里总是拿着一顶好看的毛毡礼帽,让我想起《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疯帽匠。

在一个月没有阿浔的生活里,我逐渐变得平静。阿浔是存在的,我做过实验证明——我悄悄扔进垃圾桶的黑胶唱片、阿浔的衬衫和领带,总会在第二天再回到家里另一个隐秘的地方。这也让我沉迷于无休止地给家里做大扫除,因为我总能够在发现中得到小小的快乐。鉴于我在这场循环游戏里好像并没有失去什么,如果有人要陷害我,那么唐老师、外卖小哥,还有H先生,他们何以看起来都是善良温顺的好人呢?

我还有一个猜想,听说有人求婚会用特别的桥段给女生惊喜。既然我的生活没有受到打扰和威胁,恐怕说不定会是阿浔给我的惊喜呢。

这样想着,我的心又定下来。阿浔一定是给了H先生钥匙,因为他也像唐老师一样,会突然出现在我家的沙发上。

我已经习惯了唐老师的倾听,但H先生明显是个话多的男人,这让我有些不耐烦。

他会不厌其烦地问,阿浔最后那个早晨是怎样离开的。

我也一遍遍回答,他穿着浅灰色西装,配黑色丝质阿玛尼领带,腋下夹着牛皮纸包裹的黑胶唱片。

“那么,那天的天气怎么样?”

“阴天,微微下着小雨。”

“他为什么要带那张唱片出门?”

“给他的一个朋友,他的朋友想要借这张唱片去听。”

“哪位朋友?”

“不记得了,他的同事,可能是吧。”

“小姐,您再好好想想。”

“不记得了!”

我失控地喊出来,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脑子像是要裂开一样,由内而外发出“咯吱咯吱”的噪音。噪音越来越大,我忍不住捂住耳朵。等我再睁开眼时,帽子先生消失了。

11

在那个早晨,何之浔说了什么?是谁要借这张唱片去听?去听?去听?我不记得,真的不记得。我抱着小咪,拧开老式唱片机,将指针轻轻搭在唱片的纹路上。

来吧,小咪,让我们跳一支《花之圆舞曲》。

“小叶子,等我们大学毕业,我会努力工作攒钱,给你定做一枚独一无二的求婚戒指。

“就做成莫比乌斯环的式样,我对你的喜欢,像莫比乌斯环一样,永远没有终点。

“傻小叶子,想什么呢,没有的事。我从前没有喜欢她,以后也不会。

“我只是把她当妹妹而已。”

我的头开始疼,在柴可夫斯基如雨般降落的音符里,我疼得支持不住,乱了舞步。

“亲爱的,凉瑚想借这张唱片去听一听。”

乱掉的钢琴黑白键开始疯狂,小提琴的丝弦根根崩落,是泪水还是雨水缓缓漫了一脸。

“是又怎么样,真的受够你了!”

“我们分手吧。”

叫小叶子的女孩冲进阴天的雨幕里,冲着曾经深爱过,也爱过她的背影,绝望地喊出“去死”这样的气话。

真的只是气话,真的。可为什么他走在马路上,越来越大的雨水让刹车失灵的摩托在最后一刻撕裂了他的生命?她说的真的只是气话,为什么老天总是让不该实现的愿望在瞬间完成呢?

幼年时阿嬷抱着她唱童谣“天黑黑,欲落雨”,原来每个人一生都要独自淋一场大雨,望不到边际,没有伞,没有温暖和救赎。

医生说,唐叶子小姐,你该将他的东西扔掉,可犯病的时候,那个我不知道的人格又会将一切再捡回来。我害怕,却又隐秘地高兴,或许你的小叶子,她将要生活在玻璃球般的世界,把对你的爱每天循环,从树木化为森林。

在这片玻璃森林里,我忘了母亲唐老师,忘了自己约好的外卖,忘了拖着肥胖身体辛苦上楼来的心理医生。在巨大的痛苦里,我分裂出另一个人格,将自己的一生,心甘情愿锁在那场永失所爱的大雨里。

我惩罚了自己,也终于原谅了你。何之浔,我原谅你了。可是,你肯不肯原谅我?

……

在无休无止的圆舞里,我蜷曲在地板上,抱着小咪哭着睡去。阿浔,你应该还是不肯原谅我,连梦也不让我做一个。或许我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们都忘了莫比乌斯环的另一个解释——爱是无限,是循环,也是徒劳。

尾声

眼睛好痛。去洗浴室里照镜子,才发现眼皮好肿。昨夜什么时候哭过了?近来真的很奇怪,我的未婚夫阿浔消失了,到处找不到他。

我记得他早上离开家,穿浅灰色西装,配黑色丝质阿玛尼领带,他腋下夹着我们婚礼上要放的黑胶唱片,那是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组曲》。我有没有告诉你,里面有一首是我准备婚礼要用的哦。你猜得到是哪一首吗?

尽管不知道阿浔去了哪里,我都有信心他会回来。毕竟,我们是十年的爱侣。

有时候我做大扫除,也会偶尔发现爱人留下的丝丝痕迹。这时,我会抱着小咪,指给它看阿浔最终会回来的证据。小咪总是睁着圆圆的眼望着我,在它玻璃般迷人的瞳孔里,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是一片澄蓝色的森林,环成一个圆形,循环着,循环着,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