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

01

麦熙文坐在客厅里,摘去手套的手指,还带着微痒的刺痛。外面的世界有融雪时节入骨的冷,但客厅是暖的,壁炉烧着木头,厅中间铺着厚实的明式羊毛地毯,墙上挂着一面六曲金地纸本屏风,金屏正对着壁炉,光焰返照在金箔上,像墙上生起粼粼的水的波纹。偶尔一辆车从院墙外头经过,大厅里更显得静。年初一刚过,这屋子的节庆气味已经淡下去,她望向外面,还不到四点钟,天空已经阴沉得像晚上。

一生中许多事情的发生是毫无预兆的,以至于麦熙文回想起来,一些人和事的经过已经模糊了,却还清晰记得那一墙在不开灯的暗室里粼粼浮动的金。

她在客厅枯坐了一个钟头,肩颈的姿态已熟稔于心,连裙摆在小腿的弧度也是精心设计过的,太久没有买过新衣,身上这件开司米连衣裙还是上星期母亲陪她去罗万挑的,米白色意大利山羊绒,衬得她整个人也如同羊崽一般可怜可亲。母亲说,记得笑,年轻女孩子的笑脸比什么化妆品都好看。为此她总不自觉地咬着嘴唇,好在见面时多一点自然的红润。现在,一切小心思都变作可笑的把戏,他不在家。

她来是为了钱,眼看要成为无望的事,没有提先预约,用人端过来一杯矿泉水就不再理会。客厅隔壁的琴房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弹,她听着琴声,是旧时贵族人家晚宴时的配餐乐,觥筹交错,刀叉在雪白骨瓷上落下如金错玉,她忽然觉得饿。

窗外是铺着碎白石的庭院,地上一盏半人高的竹制灯笼,雪水沁透了红纸,凝在冷风里,乍一看有种凄艳的美。麦熙文看得入了迷,长沙发的另一头忽然下陷,她在失衡之余不免侧首,回过神来,身旁已坐着另一个人。

是位身着深色高领毛衣的男子,黑暗里看不清面容,在火光的映衬下,只觉得轮廓十分锋锐,那人舒适地倚靠在绿丝绒沙发的一角,瞳孔闪闪发光,像等候在静夜水面上的什么动物。

“喜欢吗,这灯笼仿的美人肩瓶式样,据说老匠人编了八百多次,麦先生才满意这一只。”他像是看到她脑海里,声音纵然温和,却冰冷得让人感觉不到热情。

“麦先生品味上佳。”她不知如何称呼对方,只好微笑应付,借着拿玻璃杯的动作不经意转换身体的角度,至此她大约可以看清楚他。

男人忽而一笑,她于是知道她也在被观察。两人在微妙的一瞬间猜测彼此的身份与来意。在许司眼中,调整坐姿后的女孩离壁炉更近了,得益于她方才的窘迫,他于是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脸。

女孩长着一张瓷娃娃的脸,齐刘海,虽然算不上惊艳,倒也足以令人多看两眼。他注意到她光着的脖颈和朴素的手指,一件合体的连衣裙倒是弥补了首饰的不足,在摇曳的火光里,女孩从肌肤到裙衫都呈现出一种暖色的柔白。他津津有味欣赏她刻意端正的姿态,如同在荒野的河道里目睹一只毛色没有换完的幼白鹭。

没错,幼白鹭,刚刚脱离褐羽的雏鸟阶段,还没有长成优美的成年白鹭。毛色驳杂不堪,捕食能力也不够熟练,只能在水坝下方等候因漩涡而暂时晕头转向的小杂鱼,细弱的鸟喙,连稍微像样点的鲫鱼都吞不下去。面前的女孩正是这类人,简言之,她既没有能力很好地掩饰住欲望,又缺乏真正的富家小姐那份平静悠游的松弛感。

许司闭上眼睛。

然而,她到底是谁呢?

这间客厅并不是谁都欢迎,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

每天下午的例行陪伴,并非出自许司的本意,如有可能,他更愿意独自在寒冷的荒野里漫步。这间堆砌着华贵之物的客厅,尽管因为摆设显得旖旎,也无法拂去充溢内里的如同死室般阴森的气息。

麦先生日渐衰老了。

回想二十年前,刚走进这间客厅的他,最惊讶的便是客厅的明亮,不同于孤儿院墙上嗡嗡作响着的白炽灯,隐藏在家具、墙壁甚至地板沿线的灯管,在房间各处散发出洁净温暖的光,那时他因为非常想要在这样的房子里留下来,甚至一点儿也不去碰茶几上放着的蛋糕和软糖。

一阵焦煳气味扑面而来,许司睁开眼睛,那女孩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座位,正跪坐在壁炉前,将烧得滚烫的火钩在裙子边缘处滚动着,黄黑色的烫痕如同卷丹百合的花瓣一样在裙摆上绽放开来。

直到裙摆被烫出破洞,女孩站起身来,将玻璃杯内的矿泉水泼在身上,手起杯落,那双柔弱的眼睛便大颗大颗地滚下泪来。

面无表情的用人,在听闻女孩的啜泣声时迅速出现在客厅里。

“刚才觉得很冷过来取暖……没想到差一点儿烧起来了……”女孩握着湿漉漉的裙摆,努力抑制着哭腔。

目睹此情此景的许司,不发一言,只是微笑。

受到惊吓的女孩被带到一旁,用人们正清理时,管家赶了过来。

“麦先生在电话里说,发生这样的事令人遗憾,今后会给壁炉加设防火网。他希望明日下午四时能与小姐您共进下午茶,以表歉意。”

“明日可以见到麦先生吗?”

“是。”

尽管还带着泪,女孩的笑意已经浮现开来,离开客厅前,她从容打开小包,用粉扑在眼睛下方轻轻补妆。

“聪明。”许司忍不住揶揄。

“彼此。”她冷冷回应。沉默中只剩轻巧回旋的钢琴曲,逐渐覆盖了木柴燃烧时清脆的声音。

02

因为住处临近码头,寒冷的夜里在枕上醒来,听着远处汽笛辽远的声音,熙文会觉得孑然一身的寂寞。卧室和卧室外面被黑夜笼罩的街道都变成海雾般轻飘飘的东西,仿佛只有那声汽笛,是真实存在的。

织锦缎床单上磨破的纹路,摸起来像淡淡的眉毛。即使家道中落多年,几乎到了寒微的地步,母亲仍然不愿意放弃从前的生活水准,一再地使用那些旧时的物品,比如摩挲到连烫金图案也消失的哥本哈根茶杯,掉毛的紫貂大衣,以及年年进入冬季会拿出来用的厚织锦缎床单。残破的地方母亲不以为意,对修补的针线活也嗤之以鼻。

除了日用品,母亲在别的方面也常常令熙文难堪。会因为无法割舍美食站在高档超市不停试吃,毫不在意售货员的脸色,在路边小店购买醋酸布料的赝品丝巾,然后戴着逛奢侈品店。喝茶时必须要有相配的点心,绿茶配甜栗子饼,淡口的红茶配奶油司康。家里穷到揭不开锅的时候,母亲就让女儿将粥罐头里的花豆挑拣出来,当作配茶的点心。

在外人看来,母亲比同龄人显得年轻许多,她常常会得意地从外面回来,告诉女儿别人对她容貌的夸赞。听着这话的熙文,望着母亲无忧无虑的脸,内心深处仿佛有一部分青春被无情吃掉了似的。

“没有办法生活下去了,去找那个人吧,就说你是我的远亲好了。”

当时的母亲,在偶然散步经过仙南道时,望着黑色雕花栏杆深处的麦氏大宅说到。在薄紫暮色下的花岗岩房子,如同玩具屋一般闪着梦幻的光泽。

本以为是母亲玩笑式的话语,以前熬不下去的时候,也曾多次听她说过这样的话。母亲年轻时是松罗一带有名的美女,因为在酒吧驻唱结识了许多人,其中便有麦先生。

因为身份低微,母亲始终不能被对方的家族所接受。尽管是平民的女儿,母亲从小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到后来因为餐桌上唯独没有给她盛的一碗饭,一气之下母亲就带着肚子里的孩子离开了麦先生。

“不过,得知我不愿再回去以后,那个人倒是给了不少的一笔钱呢。奇怪,那么多的钱也会用掉了。”母亲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独自生下熙文以后,母亲仍然回到从前的舞台唱歌,随着九十年代电视机流入千家万户,母亲短暂地红过一把。

多亏那短暂的红,母亲还能去些小地方的婚宴上演出,然而因为常常醉酒闹事,她们连这样的活也接得不多了,母女俩勉强维持生活至今。对于隐瞒怀孕并独自把孩子养大的行为,熙文也并不觉得奇怪,母亲是无法用常理来拘束的人。

这些事,在以前的她看来不觉得有什么,然而和麦先生第一次见面后,熙文心里竟然觉得有些堵。

凭借欺骗的伎俩和自己的亲生父亲见面,真是令人难堪。尤其像麦先生这样颇有世间阅历的人,大概早就看出来熙文不是什么远亲吧。但是整个下午茶的过程,麦先生始终没有表露出什么,结束时还叫管家拿了装有新衣服的绵纸礼盒过来送给熙文。

一同吃下午茶的还有许司。

这人似乎十分被麦先生器重,连说起来都是一脸自豪的表情,许司从哈佛法学院毕业后,一直在麦先生集团里做事。麦先生只在餐桌顶上亮了一盏枝形灯,身着暗色服饰的许司,在晦暗的背景里似乎只剩一双如同冰雪般冷然的眼睛。

“再给我一块方糖。”麦先生道。

“您的身体不允许,加些牛奶吧。”许司坚持按着装有方糖的玻璃罐子,耐心劝慰着麦先生。只在这时,他脸上有些许柔软的神情。

熙文觉得那一闪而过的柔软,似乎在哪里见过。

回到家里,母亲从熙文的包里翻出麦先生给的钱,数过里面的金额,高高兴兴地对女儿说,她要出去做个头发。

“很久没有打理过,发卷的尾部都直了呢,脸也需要养护。哎呀呀,那个人有没有问起我?”

“他好像身体不是很好,你都没有告诉我,他年纪那么大了。”

“他以前很好看的嘛,有钱又有风度,慢慢来,先不要吓到他,早晚有一天他会认你是他的女儿,你就要发达了,麦先生最大方。”母亲一面穿外套,一面转着身照镜子,脸上的脂粉因为笑容,看上去竟有些怕人。

“妈,房东那边已经催了好几次了,不如我先交——”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他有没有问起我呢?”

03

从那天起,麦先生便经常打电话给熙文,邀请她每周四一道吃下午茶。麦先生喜欢看书,但视力已经不行,常常让熙文在旁边念,他躺在堆满皮毛的摇椅上听。他说过去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现在,那些宏大的情节和人名已经记不住,只好请她来读一点点短诗。

许司陪同在侧,他不常参与到他们的话题里来,偶尔麦先生问起,他才答一两句。麦先生为人风趣,博闻广识,是可以聊天许久也不会觉得厌倦的人。

只是,他从来没有问起熙文的母亲。

每隔两周,当熙文在玄关处取下挂在木架上的大衣时,管家总会适时地出现,默默递给熙文一只装有现金的灰色信封。管家说,这是麦先生感谢她愿意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念书所付的谢仪。

熙文感激这种委婉的说法,她需要钱,而他那么体面地遮覆了她的自尊心,拎着装钱的手袋走在回家路上,她甚至有些想哭。她喜欢这所房子,喜欢麦先生,她会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小心翼翼而恋慕地打量着房子里的一切。墙上的相框,瓷器和木器的色泽,洗手池洁净的温水和手工香皂的气味,这些构成了家的模样,是稳定而非四处漂泊的家,是安宁而非四处乱糟糟的家。不知为何,听着诗歌的、病弱的麦先生在熙文看来,也有着慈爱的家的模样。

母亲总是问起关于麦先生的事,催促熙文按她的指示多多亲近,麦先生果然对她还是有情义的,证据便是熙文。如果不是凭母女俩一模一样的脸,一个冒冒失失的丫头怎么可能混进麦家的大门呢?

一天傍晚,熙文从麦宅出来,独自走在暮春的仙南道上。这个下午他们一起聊了很多,大部分是她的成长。长长的黑色雕花铁栏杆上悬挂着晶莹的水滴,是海雾所积累而成的。她以前讨厌这样的天气,寒冷潮湿,而且总会损坏衣服的材质。现在,她的心上什么重负都没有了,她甚至没有撑伞,微笑地望着前方上空飘浮的雨雾,仿佛那些被生活折辱过的地方都被一只无形的熨斗给熨得平平整整。她还年轻,她现在会,以后也会一直稳妥而平安地走在这样的雨雾里。

栏杆终止了,前面是应该转弯的地方,蓝黑色的柏油马路在雾滴作用下像新生婴儿一般洁净。熙文抬起头,穿着深色衣服的许司,正站在白蒙蒙的雨雾里。

“熙文小姐,”他的声音像一间四面透风的房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

“如果是缺钱的话,联系我就是,如果还有别的目的,也劝你尽早打消念头,这地方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隔着薄薄的小羊皮手套,他递过来一张名片。

麦熙文仰着的脸,从初始的微红变成苍白,等到听完许司**裸的讽刺,连耳尖也已变得通红。她很想反驳他,但他的确也戳中了她最难堪的地方,如果说毫无目的地接近麦先生,这样的话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相信。

“我打算怎么做是我的自由,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熙文按捺住心潮,冷静地说完,她定定地看了许司一眼,绕开他横穿了马路,在对面走了一小段再穿回来。地铁站在路的这一边,但她明确地当着他,用这种方式发泄自己的不满。

04

在黑色雕花栏杆尽头,许司目送那女孩一点一点消失在地铁的入站口。她穿着一件山茶颜色的风衣,因为雨天的关系,那样的白显得有些潮湿。她方才赌气过马路的样子,简直像个心智还没有成熟的小女孩,她说话的方式也是,微微仰着头,用故作镇定的姿态,一本正经地捍卫自己。

许司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客厅里交锋,也是如此。那天麦先生在隔壁的琴房弹奏,他一贯陪侍在侧,琴房的半面墙是单向透明玻璃,客厅里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麦先生有耐心,如同看着鱼缸里的观赏金鱼一般,饶有兴趣地看着熙文。不,不只是这一个,上次,上上次,一个又一个年轻人坐在圆形客厅里。麦先生说,你看看他们的贪婪和欲念,我就喜欢看人性最真实的样子。

许司不置可否。

麦先生又道,这一个倒是沉得住气。

是,她在那里一动不动,保持相同的姿势坐了大概有一个钟头。融雪的天气里,她独自坐在沙发上,是冰冷夜海上一只薄白的小船。其间麦先生练琴,吸雪茄,小憩,那女孩始终腰背笔挺坐在原处,看着玻璃许司忽然有些心疼,不是心疼她的坚持,而是那样期待地望着庭院的眼神,像在等一个你永远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人。

他从不曾这样满怀希望过。

那些独自走在异国深夜的街头,被小混混抢劫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毕业典礼和家长会永远没有人参加的时候;更远一点,在孤儿院宿舍里领到喜欢的衣服,第二天早上发现不知被谁划得破破烂烂的时候……他都没有落泪。他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又向何处去,一个从来没有希望的人就不会失望,甚至在被麦先生领养,得知自己是唯一一个对糖果保持克制的孩子时,他也没有过多的兴奋。

那天,晦暗客厅里她仰着白皙的脸,他忍不住走了出去。她在看什么呢?他很想看看一个没有失望过的人的眼睛。

直到后来麦先生邀请熙文来吃下午茶。

许司觉得自己的人生,如同被固定的黑胶唱片,一圈又一圈,不断重复同样的旋律。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当他听到她念诗的声音,看到她微笑的样子,感受她的手指拂过碎发在耳边。这些细枝末节,像唱片上的灰尘和裂纹,令他觉得不适应。起初,他观察着她一如在书房里用显微镜观看一幅画,然而看得越多,他却越觉得潜藏在那些粉墨下的,是麦先生也没有发现过的东西。

那是一个沉浸在幸福里的人所无法伪装的愉悦感。他没有幸福过,但直觉告诉他,那就是幸福,像火焰一样直白,热烈,令人无法忽视,当他在远处默默看着的时候,他甚至想伸出手去触碰那样的火焰。

被这样的火焰所燃烧着的女孩,每一次她望着麦先生时,她的快乐都比拿钱时更多。

许司低头望着自己空空的手心。

可惜,她的幸福也只能到这里了。

05

又一个周四下午,麦熙文再上门时,保安只冷冷地说,麦先生抱恙,谁都不见。

“拜托您通报一下,我是麦熙文啊。”

保安笑了,这次他连岗亭的窗口都没打开,挥挥手赶她走。

宅子如同铁桶似的关得紧紧的,熙文不肯罢休,一直徘徊在大门附近,直到保安三番四次过来驱赶。她打麦先生的电话,接通的只有管家,依然是一句没有感情的官方回答:麦先生抱恙,谁都不见。

她开始坚持每天下午出门,四点钟准时在麦宅对面的马路上等待,寒潮过去了,木棉花季节来临,一大朵一大朵,红惨惨在路边绽放着,木棉的花坠也惊心,从枝头生生跌下来,声音如同水果的碎裂。熙文站在这般开得惨烈的花树下,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大门,其实除了车道上偶尔进出的黑色轿车,谁的面孔她都看不见。

可她不需要看见,哪怕只有一次被看见,哪怕麦先生往外看的一眼里,能看到她在等他也是好的。她一向有耐心,这样无缘无故的拒绝,她不信。

她没有过一个正常的家庭,没有和父亲一样的人相处过,没有给别人读诗,讲起小时候。从来是她照管母亲而不是反过来。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电光石火之间,她想到了许司。

麦熙文翻箱倒柜地到处找那个人的名片,她在衣柜的夹层抽屉里看见了,为什么会收起来放在这里,她也不知道。小小一张黑色的卡片,烫金的瘦金体写着“许司”,她望着那两个字,如金错玉,她忽然委屈得想哭。

这是一个从来没有受过苦的人,从第一次见面,他就为难她,嘲笑她。在豪宅里成长,接受最好的高等教育,鞋子上没有沾过灰尘的人,她怎么指望他能感同身受,一个十六岁就没法正常上学的女孩,拼命拉着醉酒的母亲不要在别人婚礼上出洋相的时刻呢?

麦熙文打了许司三个电话,三个电话他都挂断了没有接。良久一个陌生号码回过来一条讯息,约她在某处见面。

她迟到了半小时,她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了,是老街里一个非常小且窄暗的馄饨店,四面墙熏得发黄,她坐下来时他正在吃馄饨,白胖的馄饨浮在细葱清汤里,他吃得很香。

她说:“找了很久,认错了路,还以为你这种人不会来这里。”

许司抬手,年迈的店家很快端了一碗新的馄饨上来,熙文摇摇头:“为什么不让麦先生跟我见面?”

“好好吃饭,吃完告诉你。”

许司望着女孩倔强的脸,在小店瓦数不高的暗黄灯光下,他反而看得她更清,也许是局促的座椅,也许是热汤的蒸汽,她的皮肤近乎透明,他注意到她瘦减了不少。

麦熙文举起汤匙,木然地吃着馄饨,那样大的眼睛,眼泪噙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许司在桌面上垫了一张纸巾,将手机翻到相册的某一页,推过来递给熙文。

她只是看,面上没有任何动容之处。他脑海里想象她阅读的语气和声调,那些日子诗一般的声音,女孩仍旧腰背笔直,他却觉得一直撑着她的那口气,随着冷却的食物一同消散了。

“这么说来,一切都是小把戏。”

麦熙文轻蔑地一笑,像是自嘲,她站起身,没有同许司打招呼,便消失在外面霓虹迷离的夜里。

06

从老城区到新城区,地铁的路程是四十分钟。四十分钟里麦熙文没有落座,她倚着角落看着外面,地下隧道里是无尽的黑暗。偶尔,闪过亮光光的一排广告灯窗,然后是更长、更久的一段黑暗。

她给麦先生念书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黑暗里的她吗?

在许司拍下的照片里,她第一次看见琴房角度下的客厅,犹如墨绿色水藻的沙发上,年轻的麦熙文坐在那里望着外面,她觉得自己的样子真是难看,白色的裙子铺开像一条观赏鱼的尾鳍。

第二张照片,拍的是一份文件。繁体字她看得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手机推回给对面的。她被采集了DNA样本,也许是掉落的头发,也许是喝过的水杯,总之,她跟麦先生毫无血缘上的关系。

检测报告出来的日期——她特别看了一眼那个日期,那之后的第二天,她还去那所房子里,给微笑着的麦先生念诗。

“哎呀,不是就不是,过去那么多年,我也忘了,”母亲伸出一双手,望着上面新做的指甲,转头问熙文,“这么说来以后没钱给了?麦氏这老狐狸。”

熙文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可她还是问了,母亲没有难过,麦先生似乎也并不难过,花一笔小钱看一场付费演出,是他不多的余生里的快乐;用着那笔钱的母亲,也很快乐。麦熙文躲进房间,缩在**,破旧的织锦缎床单像一堆破碎的绮梦。

起初她也许是为了钱,后来,她喜欢那样温存的情感,如果可以称之为爱。那些夜里畅想过的未来,去国外的学校念书,得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和同龄人一样去恋爱、旅行,新年里有人可以拜访,端午一起过节,这些都成了妄想。

她不敢再想未来,她觉得她的未来已经随风化灰。和许司见面回来的那个夜里,她在地下铁来回坐了一整晚。奇怪的是她也没有愤怒,一个溺水的人最后的手势,如同跳舞,如同投降,她躺在**,向头顶举起双手,作为母亲骗局里的同谋,她只是觉得羞辱,从来没有过的、深入骨头的耻辱,这样的自己,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

阴霾的天空下,风吹起谁扔弃的白色塑料袋。夏天的第一场台风,迅猛而激烈,可城市车水马龙,谋生的人并没有在风里停下脚步。在这样的天气里被迫搬家,母亲骂了一上午房东,麦熙文默默收拾着行李,常年的流离迁徙,让她学会舍弃许多不必要的东西。叠衣服时她又看见许司的名片。想了想,他似乎也没有什么错的地方,她好奇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对他那样生气,也许,是因为她羡慕着他那样安稳的人生。如果他不告诉她真相,她还会且一直会等在麦家的大门外,想一想多可笑啊,那种不必要的痴情,如同在别人的婚礼上吵闹的母亲一样,出尽洋相。

麦熙文将名片压在阳台的花盆底下,手机响了,是搬家公司的人打来电话,她直起身,转身带上房间的门。

07

隔着雨水冲刷的车窗,许司望向外面,熙文穿着一袭白色运动装,头发扎成马尾,清新而干练,正和搬家工人一起将行李卸下车厢。新的住处或许找得有些仓促,但还可以安度一些时日,至少,在他有能力去做某些事的时候,他愿意远远地,隐秘地为她去做。

此前不久,他见过熙文的母亲,以他在律师行业从事时所见识的人来说,此人尚且算不上邪恶。不知为何,他理解她为什么对外一直宣称熙文是麦先生的女儿,也许是虚荣,也许是别的。那样的名头或者会给熙文带来一点奇遇,然而不多,当然她没有想过,爱丽丝走出兔子洞以后要怎么继续生活。

他以熙文的名义存了一笔钱,由她母亲按月领取。他告诉她,完全不必在熙文面前提起他是谁。熙文将有权利去过自己的人生——这是领取那笔资金的附带条件,“如果太太您没有照做,房子和钱我将如数收回,您也将失去安稳的晚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在辞别熙文的母亲后,许司如是说。

“我交往过那么多女朋友,没有一个对我是真心呢。”麦先生摇摇头,在送走又一个念诗的少年时,他缓缓合上眼睛,许司默不作声,熟练地将毛毯盖在麦先生胸口。

“你是不是对以前那个女孩子,老爱穿白色的那个,有那么一点中意?”

“谁?不记得了。”

“没事,你下去吧。”

许司掩上起居室的门,独自走进黑暗而空阔的走廊。他的确无法回答,也不知爱是何物。大学时代,他也曾对于自己跟麦先生的关系有过揣测,但是始终,他没有去做检测。一颗从小生活在模具里的苹果,也终将长成模具的样子,这样的自己,遑论可以给人幸福。许司沿着走廊,走进客厅,壁炉还在燃烧,他觉得他的一生已经成为灰烬,躺在那里的麦先生和他自己,无二无别。

他坐进幽绿的沙发里。

窗外,时间似乎没有移动,不觉又一年过去。在新年湿寒的天气里,庭院已覆盖上雪的印子,轻巧的无声的,簇簇落得极快,原先放着的美人肩灯笼被拿走了,换上的是一尊石地藏童子,许司一直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