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蚀

有一天我在咖啡馆门口等人,那是潮湿、微雨的一月份的傍晚,街道初初缀上霓虹的裳。我徘徊在店门口附近的角落,捧着一杯热美式咖啡取暖,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都浮了一层冷漠的寒气。

在这时分,我冻红的鼻子忽而闻到维氏军刀清烈的雪松气。

我追着气味行了好几条街,终于追上传来这香味的那个背影。我喊“瑟瑟、瑟瑟”,那人回过头。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微笑着道歉,转身的一刻忽然难过得直想哭。为什么街上的人这么多,我却觉得整座城市都空旷起来了。

我听人说你还住在这座城,这个区,我每天在街上等过那么多红绿灯,流连过那么多商店的橱窗,总想着或许在哪一个时间的拐点,不早不晚,刚巧你也在。

但从来没有过。

而我也实在没有任何委屈的资格,在我将利刃划到你的心上时,早该预料到如今。

“在我们的关系里,是我先杀害了你,瑟瑟。”

1

最早知道瑟瑟的事,是我还在翠湖外国语中学念高一的时候。

记忆尤深的是毕业班的学长们拿校服来要她的签名,一班的女生们都低着头,瑟瑟像女明星一样走到门口,很肆意地在男生们的背上涂些字句。那时我还在三班,我们之间隔着无尽的长走廊。但流言蜚语会长翅膀,同桌常常摇我的手臂:“其姝其姝,你知不知一班的邱瑟瑟?昨天又有两个男生为她在操场斗殴,被教务处记过了。”

我说不知,我惦记着自己的物理作业还没写完。

后来又听过很多关于瑟瑟的事,我也只是记住了“邱瑟瑟”三个字,那时只觉得她的名很美,《暮江吟》里有“半江瑟瑟半江红”,形容江水之上,秋光瞬息变化的绚烂。但那时我觉得她配不上这个意境,因校园里流传了太多她不光彩的事迹。

毫无疑问,瑟瑟是张扬的,放了学常有职校的小流氓来门口等她,令正常进出的学生提心吊胆。又或者一夜之间女生们都收窄了校服腰身,露出隐隐一截肚皮,源头在于瑟瑟的校服也是如此这般改过。

她逃课、打架,犯很多校规。我几乎从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她的夸赞,女生们提到她时,会摇摇头,彼此狎昵地一笑。然而她们对她的发型和衣服的模仿,又毫无掩饰地表现出对她的向往。

但我并不在意这些,对于一堆人蜂拥追捧或者踩踏的事物,我有种本能的避离,因此我高一时从未见过邱瑟瑟。

到第二年,年级段长找我去教师办公室,希望我能作为翠外的高二学生代表发表演讲。我应允了,出办公室时迎面和一个飞奔而来的女孩撞了下肩,她怀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我们赶紧蹲下身拾地上的各色画纸,我一边帮她,一边忍不住偷偷看她。黑色的软软的发,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鼻子和嘴纤纤巧巧的,一对细长而妩媚的眼睛,有种画上人般的精致。我将手里集齐的画纸交给她,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没有,是我撞到你的,我才应该抱歉。”她仰起脸笑。

我的心在她的笑容中全然自失,我以前从不知一个微笑可以美成这样。如果说世上有“圣洁”这个词,那一刻我以为是专为她脸上干净纯美的微笑所创造的。

“邱瑟瑟,画展要挂的作品都收集好了吗?”美术老师在工位上喊。

“收好了。”她朝我又是一笑,十分轻灵地转身。那时我心灵所受的震**,直到今天回味起来还记忆犹新。我心中几乎不可置信,她就是邱瑟瑟——那个种种故事围绕的问题学生,原不过是个有着天使笑靥的十七岁少女。

2

周五从学校坐地铁回家时,阿金早在小区门口等着。一看到我,她就跑来抢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她胖胖的身子热切地拥着我:“其姝累不累,怎么不叫辆出租车回来?”

“不累。”我摇摇头,进房间后放下书包。

“今天晚饭食冬阴功,我知道你最喜欢椰子了,饭后甜点有椰奶红豆雪糕。”阿金一边絮叨一边端进来一杯苹果汁,守着要我喝下。

“乖仔,”见我喝尽,阿金满意地退出房间,忽然停了一下,在门口轻声说,“今晚要给先生打个电话哦。”

今晚是周文忠的五十岁寿诞,想必别墅已布置得富丽堂皇,可我从来没有去过他家,也不愿意给他打电话。

“知道了。”我明明不会给他打,但还是宽慰地回复阿金。

夜里,我用小银勺边舀雪糕吃边听单词,阿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拿过一部已接通的手机要我听。

“小姝,今天没有看到你来,爸爸很挂念你,身体好吗,学习好吗?”是他。

“都好。生日快乐,你忙。”

我摁了挂断键,将雪糕杯还给阿金。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手机静静地放在书桌上,台灯在玻璃光面上投下雪亮的圆点。我知道阿金心里怪我冷血,但我以前也不知道原来自己是可以这样冷血的。

耳机里的女声仍在平缓地念单词:acute,严重的,急性的,敏锐的;acute……

“爸爸很挂念你”,他怎么好意思,他这样一个聪明敏锐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怎么可以伪装得如此委屈无辜,仿佛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

哦,他当然可以,他毕竟是周文忠。

我翻着书,冷眼看手机再度振动起来,嗡嗡的,像很多年前我捂着耳朵,门外的嘈杂声不断。我忽而觉得吞下去的雪糕变得滚烫,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拿起手机将它重重地掷向墙角。

周日的晚上我去学校,阿金已经给我买了新手机。我回到寝室时,另一个与我同住的女生还没来。我将行李箱打开,里面是阿金放进去的水果和牛奶,洗净叠好的睡裙和校服,还有几套内衣。

“等你好久了哎。”

我循声望去,是邱瑟瑟。她倚在门框上,头发很随意地绾成一个发髻,化了淡妆,嘴唇粉粉的,像樱花在夜空绽放。

我没有应声,从小到大我没什么朋友,我不应声是因为我想知道接下来她要做什么。

她走过来,我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她的笑容如此纯真,那一瞬间我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忘了关上行李箱。我看见她蹲下身来用指尖拨着那些包装得很好的牛奶和水果,拨我的蓝色小熊睡裙,拨我的内衣,一排粉色的、白色的棉布上印着彼得兔的内衣,我的脸忽而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

“你好乖巧哦,周其姝。”她又笑起来,迷人极了。

“是我家阿姨买的。”我嗫嚅着关上行李箱,羞到不知如何是好。

“昨天我好不容易问到你的电话,可惜你都不接。过来。”她站起身伸出手,拉住我的手。我傻傻地任由她牵着,像不能自主的木偶一样。她牵着我出宿舍门,牵着我走过长长的走廊。电梯门打开时,返校的女生们涌出来,一双双眼睛扫向我和邱瑟瑟。我们俩在人群里挤进空****的下行电梯,关门的一瞬间,我还感觉得到她们投射过来的目光。

我后来一直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来找我,我想这种问题对瑟瑟和我是不需要问的。你看到一个人的瞬间,就能决定她可以成为你的朋友或是敌人。相似的人荷尔蒙是相似的,我们闻得到彼此身上属于同类的味道。

那是一种粗糙凛冽的味道,像瑟瑟惯用的维氏军刀。女生们喜欢祖马龙蓝风铃和迪奥甜心,细腻温柔,但瑟瑟是一把冷兵器。她划过我的皮肤,把藏在好学生皮囊里真实的周其姝给剖出来。

“我们是同类。”她伏在我耳边说。

我没有反对,我知道她说得很对。

3

从那以后,我跟邱瑟瑟成了形影不离的双生子,优哉游哉地度过了高二。

那时翠外一半的学生在准备高考,另一半预备出国念本科。我没有和瑟瑟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好像从没有考虑过别离。

她只有在师长面前老实一些,会去洗手间擦掉淡色口红,校服边放得整整齐齐。其余的时候,她古灵精怪得令人头疼。约我翻窗去音乐室弹钢琴,逃晚自习去酒吧听她爱的乐队。她说鼓手真是帅极了,“因为他打鼓的姿势旁若无人,而主唱心里还念着讨好观众。”她审美十分毒,不穿校服的日子,一顶墨绿绒鸭舌帽盖得低低的,短身男式皮夹克配骑马裤,是掩不住的烟视媚行。

高三那年,整个寒假瑟瑟都没有回家,我偶尔在社交网站上看到她满世界的行踪。开学前,她忽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家楼下,执意拉着我去鼓浪屿。

我们订了酒店,半夜里她敲门到我的房间来,裹着厚厚的披肩坐在露台上,说要看星星。

“今天我满十八岁,可以喝酒了。”她说完变戏法一样从披肩里掏出一把仙女棒,拿在手里点燃了起来。她嘴里含着一颗奶糖,夜风里我闻到她身上牛奶、雪松与火硝的气息,甜甜的、冷冷的、燥热的,那一瞬间我有十分不安的直觉。

“你记不记得上学期英文老师给我们讲Great Expectations(远大前程),Pip结识骄傲美丽的Estella,自此堕落得一发不可收拾,后世把Estella批了个半死。”她倒酒,我注意到她手臂上有瘀青,于是拉着她的手问这是怎么弄的。她甩开手,自顾自地仍说:“可凭什么大家只骂Estella,男人的道德如果轻易被女人败坏,那说明这种道德本身就不牢靠。”

“你该去睡了。”

她抱着我,忽而哭起来:“其姝,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喜欢我,其实我……”突然无声,我转过头来才发现她蜷在披肩里睡着了,眼角还挂着一点泪。我怕她受凉,起身从藤椅上抱起她进了卧室。

安置瑟瑟睡着后,我裹着她的披肩在露台上坐了一夜。

我没有喝酒,我只是一时觉得很伤感。

我从没有告诉过阿金我有失眠的毛病,整夜整夜睡不着,合上眼,迷蒙中总是看到母亲坐在窗台前。雨水如瀑,她清癯的剪影被雨水泡得起了皱,纸片一样从玻璃上滑落,落进阴沟里,我于万千个如此这般的梦魇里惊醒。

我始终不能释怀,在我一如既往无意识的睡眠里失去母亲。第二天,她仍然坐在落地窗前,阿金过去送早晨的咖啡,看见空掉的安眠药瓶,而母亲的身体已经冰凉。

她前一晚叫我,想同我说说话,我困极了,不愿意听她讲。后来我一直认为,如果那天我和母亲说说话,她是不是就会有意念活下来。

在遇到瑟瑟以前,我的人生望不到过去,也没有未来。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深夜四点看到海棠花,有了要活下去的勇气,瑟瑟于我,是寂寞黯淡的人生里一株清丽的海棠。

她们说她高调也好,骂她很难听的**也罢,在我眼睛看到的,是瑟瑟身为一个女生,从来不掩饰对自己的热爱——这才是她真正令旁人害怕的。她们害怕在她身上照见自己的渺小,她这样一个人,别人的喜欢或讨厌,她从不在乎。她不懂得去低调,去合群,去讨好。我想她就算生得很丑,也会肆意地去做自己,她是如此真实。

瑟瑟总说有了我才体会到朋友的滋味,她不知道,我也是有了她才知道何为人生的意义。我在她身上照见的,是无法面对生活的,空空如也的自己。

4

“其姝我明天十八岁生日。”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喂喂——”瑟瑟伸手掰过我的脸,我不得不停下解数学题与她对视。

“邱瑟瑟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二月份在鼓浪屿就说满十八岁了。现在是四月,其间你十八岁了三次,我陪你逃课听了演唱会,试了百货大楼所有奢侈品柜台的妆面,送了一封情书,你转眼就不喜欢那个男生害我丢脸很久。你是单细胞的草履虫吗?”

“哈?”

“算了。”

“其姝你要爱我。”她攀着我的脖子泫然欲泣。

“好吧,我会爱你。”我叹了口气,接下她的信封,继续扑身在数学演算里。

夜晚回到寝室拆开信封,才看到里面是一张大理石纹的黑色邀请函,白绸带系着白薄的内页,地址和时间用花体烫金字印着,我的瑟瑟真的满十八岁了。

我告诉阿金准备裙子,周六我要去参加瑟瑟的生日晚宴。阿金意外极了,大概她从未料到我也会有朋友,欢欢喜喜地问我要穿哪一件。我去衣帽间看了看,挑了一件式样简单的暗玫瑰色吊带裙。

衣帽间挂满了周文忠送我的衣裙,我极少见他,总是周五回家时看见客厅桌上显眼的纸盒。

“你爸爸很熟悉你的尺寸,他很关心你。”阿金讨好地把盒子捧过来。

“是司机顺带拿来的吧,他若关心我,为什么周末不亲自来送?”

阿金默然,将衣服小心地收进壁橱。在关于周文忠的事上,她总是有种心虚般的沉默,我也得以常年保有那些清汤寡水的白T恤。

周六晚上,我出发去瑟瑟家。她家住得偏僻,出了梅林关仍要往北走,阿金不放心,坚持要打车陪我去,声称自己会一直守在车里等我,绝不打扰。

“这样太麻烦了。”我知道阿金的腿有静脉曲张的毛病,担心她久坐不好。

“那你晚上回来怎么办,那里怎么打车?”阿金笑。

我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别墅区家家户户都有私家车,如果阿金不去,我根本等不到出租车。

我们到达瑟瑟家门前时,花园里已经挂起星星点点的串灯,同学们已陆陆续续到了。在翠外念书,没有私家车出门的同学,大概也只有我了。到目的地时,阿金在车里嘀咕,问我怎么会认识住在这里的朋友。我笑笑,没说话。

那天的晚餐是瑟瑟喜欢的意大利菜,她也穿一件暗玫瑰色的吊带裙,我们看见彼此的衣着都有种意外之喜。瑟瑟的父母很识趣地躲出门看音乐剧去了,留我们一帮孩子在邱家玩得尽兴。

坐在旋转楼梯的台阶上,我望着楼下的同学,轻声问瑟瑟:“为什么你不喜欢还要请她们来?”瑟瑟也同样轻声回复我:“就是喜欢看女生们讨厌我又不得不巴结我的样子。”

“你这样,真的很讨厌。”我忍不住。

“所以说你真的很乖巧,周其姝。”她在晦暗的灯光里对着我笑,一瞬间我想起我们在女生寝室里她逗我的那天。

散场时,瑟瑟站在门口跟大家道别,我是最后一个走的,她站在女贞树篱笆旁同我道别。坐上车后,我同她挥手,她身后的大别墅灯火通明,空空如也。我看不见瑟瑟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她的红唇在深夜如此鲜明,她的嘴角像在勾起笑,却又是那么不高兴。那时候,我忽然感觉到瑟瑟的灵魂里有种扭曲的东西。那东西蠢蠢欲动,要破壳而出,而她很努力地在压制。她的脸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终于被夜色吞噬了。

5

毕业典礼那天,我请阿金做我人生一个阶段的见证者。但她拒绝了,她说我爸爸会来。我抱住阿金温暖的肩膀,说我不在乎周文忠会不会到。

“反正他那么忙,对不对,他总是忙。”

阿金笑眯眯地在我胸前别上一小枚祖母绿胸针,那胸针是我妈妈留下的。我知道阿金的意思,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没有哭,阿金却流泪了。

典礼开始前我收到爸爸的短信,他说他一定会到,但可能晚点。校长讲完话,开始给优秀毕业生颁奖,直到我领完奖下台,我始终没有看到他。从主席台侧边下来时,我没有回自己的班级,而是悄悄绕到三班的位置。

可我扫视了几个来回,都没有发现瑟瑟。我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她在电话那头声音雀跃,像一百只蝴蝶被笼在网里。她说她在行政楼的大厅:“你来,其姝。”

我朝行政楼走去,校长的声音越来越远,六月的蝉鸣声在凤凰木上静静地飘**,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凤凰花的红蕊是如此炽艳。我踏上林荫尽头的大厅台阶,先是看到了瑟瑟的母亲,美丽成熟如同放大版的瑟瑟,她们彼此挽着手在说些什么。真像啊,如同两个一模一样的俄罗斯套娃。

我如此想着,看见两个精致的陶瓷娃娃朝我走来。随后我看到了我的父亲周文忠,而他脸上还没来得及退去的笑容,在见到我的一瞬间冻在了脸上。

“爸爸。”

我们同时开腔,但这语调是如此不同。我的声音低沉下降,而瑟瑟的声音高昂而轻快——爸爸。爸爸夹在两个女儿中间不知该如何应声,爸爸这个名词空**成不存在的符号,连同他这个人。我盯着邱瑟瑟的眼睛,忽然想起她何以要来我的寝室找我;我想起她恶意满满地说,就是喜欢看“她们讨厌我又不得不巴结我”的样子;我想起瑟瑟和我一模一样的暗玫瑰色吊带裙,我的爸爸为什么不回家;我想起母亲在下雨天的窗台前哭泣……原来如此。

难怪她的声音里有一百只蝴蝶笼在那里,一百只蝴蝶在“爸爸”声中冲破藩篱,翩翩飞出。我伸手一巴掌打在邱瑟瑟的脸上,只觉得麻木,像是打在一个蝴蝶飞尽的骷髅上。

“其姝,我不是故意的……”她竟然开始哭。

爸爸拉住了我的胳膊,他说不要欺负妹妹。他说“欺负”时咬字很重,他眼里有担心和恐惧。那恐惧是对我的,那担心却是为了瑟瑟。

“我不会打她了。”我转头对着周文忠,摘下我胸前祖母绿的胸针。我将胸针举到他的面前,克制又冷静,“记得这个吗?妈妈最喜欢的珠宝,还是当初你送的礼物,我真为她感到不值。欺负?她是我哪门子的妹妹?你们这一家子,爸爸不是父亲,妈妈不是正妻,女儿不像女儿,倒是我打扰你们了。”

我转头走下台阶,始终撑着没掉眼泪,只觉得这台阶又艰难又漫长。我心里想着阿金,阿金阿金,如今我只有你了。我摸出手机拨打阿金的电话,打了很久却提示空号。我慌乱地低头一看,眼泪忽地大颗大颗落下来,原来我无意识中拨的是妈妈的号码。

没过多久我便离开了中国。

其后我在纽约念大学,恋爱,过普通的生活。四年大学,假期我从不回去,拼命地靠实习赚一些生活费。毕业后我拿到offer,第一时间卖掉了深圳的房子,接阿金来了美国。

6

结识许廷辉是在教堂的大学生团契上,我们彼此手拉着手,在静默里感受上帝无私的爱。但我心里其实是不相信上帝的,如果真有那么个无私爱世人的神存在,何以我毫无过错的母亲会早逝,何以我父亲和邱家人的生活没有遭到半点道义上的惩罚?

我来教堂只是因为我寂寞。

以前没有朋友,独来独往也不觉得难过,但瑟瑟离开后,我心里开始有了空洞。我为之付出两年时间和感情的朋友,在最后狠狠摆了我一道,这种巨大的挫败感几乎令我丧失了对他人的全部信任。我的学业仍然年年拿优,但这更像是一种习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空无状态再度笼罩我。

第一次团契结束后,坐在我左边的少年跑来跟我介绍说自己叫许廷辉,我当时以为他只是性格外向,后来每次他都坐我左边,甚至会跟其他人换座位来达到目的时,我才隐隐觉得奇怪。

“你为什么非要坐我的左边?”我毫不留情地向他发难。

“因为这样可以离你的心近一点。You are so beautiful and so blue(你如此美而伤悲)。”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但那里面没有油腔滑调。他十分真诚地回望我,他的眼睛莫名令我感到宽慰。

许廷辉常常陪伴我,我于男女关系上没有经验,以往跟瑟瑟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她身边男生很多,但我从不去注意这些。我打越洋电话给阿金,阿金说这就是喜欢,喜欢才会总想跟一个人在一起。

于是我接受了廷辉的约会,他是一个非常单纯的男生,养灰色的猫咪,会做中餐和西餐,将家里打扫得十分干净。毕业后我们都拿到了留在纽约的offer,这时深圳的房价开始飞升,我卖掉了福田区的房子,加上母亲的部分遗产,在纽约有了一间舒适的公寓。

我和廷辉预备结婚,婚前他带我回国见他的父母。那是住在北京海淀高校区的一对教授夫妇,和睦且单纯。廷辉最吸引我的是他身上与世无争的气质,直到见到他的父母,我才恍然大悟,我对廷辉身上的依恋,是源于自己破碎家庭的缺失。

我们决定在北京举行婚礼,廷辉妈妈陪我们去订了教堂,买了戒指。我像所有幸福的新娘一样试婚纱,拍巨幅的亲密照片。在拍照时,摄影师说,新娘这么漂亮,要多笑一笑。

我不笑吗?我诧异地摸自己的脸,真的,我的嘴角抿得紧紧的。

许家的聚会上,我被介绍给很多亲戚,他们听到我念书的学校,我得到的工作,纷纷发出赞叹声。我和廷辉在一起,常被他们称为“金童玉女”,但我不知自己为何仍然觉得不快乐。

有一天廷辉外出和中学同学聚会,那日北京下着雪,我站在窗前看雪,只觉得这里的雪灰而细碎,同纽约的鹅毛大雪很不同。我们已经吃了晚饭很久,廷辉还没有回来。许爸爸出差,许妈妈已经睡下了。我听着客厅金鱼缸里绵密的水泡声,所有的灯都熄了,只留金鱼缸上方的景观灯还亮着。

这时,门卡“嘀嘀”地响,廷辉回来了。我抱臂站在窗前的暗黑里,雪在我身后纷纷扬扬下着。隔着金鱼缸灿烂的水草和金色鱼群,我望见气泡影里如藤萝般缠绕在廷辉身上的,是我暌违已久的“妹妹”——邱瑟瑟。

7

大雪落下的时候是有声音的。

鲁迅说雪是死雨的精魂,这比喻真好。我从前不知雨也可以有灵魂,它死得那么不甘心,所以仍要降落,将水所不能冲洗的脏污,都变为白色覆盖上去。

邱瑟瑟和我,隔着四年的光阴,在餐桌的两端坐着。我闻得到她身上清冷的雪松气,她的脸憔悴了许多,但还是很漂亮的。成年后的邱瑟瑟褪去了少女的幼嫩,周身开始有一种如孢子般散发的妩媚。细细长长的眼睛,雪白的皮肤,纤巧的鼻和嘴,美得令人见而忘忧。

廷辉忙着冲茶,他向我解释说瑟瑟是他朋友的女朋友,两个人在饭局上吵了起来。瑟瑟醉得厉害,一直寻死觅活,他怕她出事,只好将她带了回来。

我坐在餐桌前,转头朗声问廷辉:“那么多男人,怎么就需要你许廷辉英雄救美呢?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她醉了。”

廷辉的脸红了,他端着茶盘过来,紧张地看看瑟瑟,又低声下气要拉我去别处说话。我不肯起来,他无法,也坐下来。

这时,瑟瑟开口了,她轻声解释:“抱歉,其姝,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我在北京没有住处,早知道我就……”

“所以全北京都没有酒店吗?你也太不自爱了,你跟你妈是不是见不得男人?”话咄咄逼人地冲口而出,瑟瑟像迎面被泼了一杯热茶,五官顿时扭曲起来。廷辉站起来就拖我,要我回房间冷静一下。他说他从没想到我会说这么刻薄的话,我心里也觉得惊讶,我说我也从不知他可以这么粗暴地拖我。

许妈妈被客厅的吵闹声惊醒,披着睡袍出来。看见一身酒气的瑟瑟和脸色晦暗的我,她顿时明白了,要廷辉把瑟瑟带走。廷辉身处两难之间,竟赌气进了房间不再出来。我忽然感觉到了陌生,十分的陌生。窗外的大雪此时此刻此地就下在我们之间,被白色覆盖住的,是我与廷辉实则互不相知的事实。

我当夜收拾行李搬出了许家,廷辉没有追出来,我也没有回头。纽约的寂寞令他眼里看得到周其姝,回国后就不再是了。我竟觉得心底发寒,纽约冷,北京更冷。我原以为在这场感情里,不快乐的只有我,原来他也是。

我之后搬到加州,又断断续续在美国流连了两年。阿金是潮汕人,不习惯美国的食物和气候,终于在这一年的中秋后,我们回了中国深圳。

我很快进入外企做事,常常沪深港三地跑,阿金抱怨我的工作比在美国还忙,问:“其姝你什么时候才可以结婚生子?”我笑说大抵那个对的人迷了路,又或者我婆婆爱子情深,不肯放他出来认识我。

有一天下午,我从上海出差提前回来,发现阿金不在,厨房里有小火在煲着百合猪肺汤。我累极了,倒头便在房里睡着。醒来发现已是夜晚九点,阿金仍不在家。我摸去厨房想吃点什么,但炉灶上空空的,连小汤煲也不见了。

到很晚阿金才回来,神色倦倦的。我问她去了哪里,她矮小的身影在厨房里默默站了好久,我忽然发觉她瘦了许多。

“其姝,先生已经没有时间了。”

8

我在医院里看到周文忠时,几乎以为认错人了,他原不是那样的。

我幼时记忆里的他,长身玉立。他在书房里办公,靠墙常放着黑塑胶皮的杠铃。他跑马拉松,每周两次去健身房做器械。同龄的中年人应酬出一副大肚腩,他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挺拔。

阿金告诉我,他已是胃癌末期,疼得什么都吃不下,蜷在蓝条纹的医院被单下,像被风干的核桃。

我站在他的病床前,并没有坐。我闻到他身上有微微的臭味,这味道又使我茫然。他原先是多么爱美的一个人,我最初对香水的认识,就是他抽屉里的博柏利男士。

我没有叫他,只沉默地站着。他似乎也觉得尴尬,先打破沉默。他说“你来了”,我点点头。他似乎为自己现在的样子觉得羞愧,用手抹了抹脸,惨然一笑:“小姝,我以为你永远都不回来看我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小半年了吧。”他的手骨瘦如柴,松软的皮上连着硕大的针头。他见我盯着针头看,解释道,“留置针,插座似的,一天到晚输液,有了这个就不必总是挨针了。”

我忽然觉得恶心想吐,我没有眼泪,却觉得心间恶寒,汹涌的复杂的回忆激**上来。我想起以前我也攀在他的膝头撒娇叫他爸爸;想起世上唯有他叫我小姝;想起每次出差回来必要我满房间找他送的礼物……我想起很多很多。我们何以变成今天这样客套又悲哀的陌生人,只觉得难受极了。

我去看了他不久,有一天阿金回来告诉我说先生走了。走的时候孤零零的,身边没有一个人。

我这才记起邱阿姨,便问起来。阿金说,爸爸在查出病后执意同她分了手,他爱她,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憔悴下去的样子。

“我说这样的话,你大概又要恨你爸爸了。其姝啊,先生最后托我求你原谅他,他只是反复说,很多事他也无能为力。”

他的遗产分为两份,我一半,另一半给了邱阿姨。在爸爸的律师那里,我还见过邱瑟瑟一次。她和她的母亲仍然像一大一小两个俄罗斯套娃,只是娃娃的油彩明显褪色了。邱阿姨老了,瑟瑟看到我进来就如惊兔躲进了角落。我努力不去看她,我怕我仍然会忍不住一巴掌扫在她脸上。

邱阿姨在律师面前仍保持着良好的风度,让我阴沉的脸色显得十分小家子气。我们各自签完字,她过来同我握手,可我没有伸手。她笑笑说:“不小了还这么闹别扭,这年纪都该有孩子了吧。”

我抬眼望着角落的沙发,指着绿色琴叶榕下隐藏着的瑟瑟,也微笑地看着邱阿姨说:“别提了,您后继有人,您知道吗,我的未婚夫还是被邱瑟瑟抢走的。”

连爸爸的律师也微微抬了抬眉,我看到邱阿姨客套的笑容冻结在脸上,像被迫吃了一只活苍蝇那么难堪。转身走出大楼时,我只觉得冷,扮大度谁不会,不过是因为箭没有刺到自己身上罢了。

9

2015年,我开始在网上写一些文章。那时我忽然对金融数字产生了厌倦,父母给我留下许多数字,他们也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可他们的数字没有在他们生命的最后带来哪怕是一点点幸福的颜色。

我辞了职,依靠自己写作谋生,将父母的钱每年固定捐给西部地区的贫困幼童做慈善,有时我也亲自去一些贫困地区。离开职场后,我不再穿剪裁利落的套装,也渐渐不化妆,后来为了旅行方便剪了很短的发。阿金嫌弃我的帆布夹克和卡其裤,嫌弃我的头发,她每天念念叨叨,我从不争辩。我喜欢赖在她胖胖的身旁听她念,我如今只有她了。

有一次,我在土克苏市批发市场买了很多新的棉靴和冬衣运去央吉。编织袋有六七十袋,去央吉的路又偏又远,我找了一辆小货车,司机很不情愿地伸手比了个数字。我没有同他砍价,我知道去央吉的路不好走。到央吉已经是晚上,司机将货卸在路灯下就走了。我下了车守在货物旁给央吉小学的老师打电话,我们一早就联系好了的。

露天风大,信号不太好,公路旁只有一家小旅店,我朝着亮着昏黄小灯的旅店里走。这时我感觉仿佛有人跟着我,我疾步走进旅店,却在这里看到了邱瑟瑟。

她显然正在同店主争执些什么,见我进来,一时愣住了。我扭头便朝门外走去,连之前的危险也顾不得了。

出了旅店,路两旁是茫茫的荒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风扬过来,夜寒更重了。我一遍遍拨打央吉小学老师的手机,期盼她快快接电话,好叫辆拖拉机来接我和这些货。

我回到货物旁焦虑地等待,这时从灌木丛后面跳出来两个人。夜色里,我看见刀子的冷光,他们低声逼迫我把钱交出来,我从声音里认出其中一个就是载我的司机。

我告之我所有的钱除了车费都已经买了童装,他们不信,要脱我的衣服检查。这时我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大声疾呼起来。我看见从旅店里跑出来的瑟瑟:“我有钱,我有很多钱。”她嚷嚷着,劫匪们立即扑上去围住她。我惊慌失措地朝旅店里跑,店老板放我进来后便死死闩上门。我让他报警,他颤抖着说不敢,先前那个女孩也让他报警,可他们会报复到他。我努力镇定,自己开始拨打110,一遍又一遍。带着沙砾的夜风呼啸着卷过原野,店里静得可怕。在剧烈的心跳声中,我终于打通了电话。在等警车来的时间里,我怯懦地躲在门后。我不敢出去,也不敢想象,这蛮荒野兽般的夜晚是如何撕碎一个女孩的。

10

央吉小学的老师说:原来你们不是一块儿的啊?可你们总是前后脚来。

我问她什么意思。

她便不再言语。那个名字,那个案件成为我们心里的伤。

很久以后阿金才告诉我,瑟瑟曾找过她求了很多次。她说她也不愿意要我爸爸的钱,阿金便给了她我的行程安排。每次我去哪里做慈善,瑟瑟总是跟在我后面。

她是在土克苏就发现了货车司机不对劲的,听到他跟同伙打电话表示“有钱的肥羊”,可她还是跟过来了。我做完出警笔录就到处找瑟瑟,可那时她已经悄悄离开央吉了。

回到深圳后,我的失眠加重了。夜晚我总是梦见瑟瑟,她在央吉的荒野上追赶我,在大风里喊着“其姝,其姝”。后来她不喊了,我惊醒时枕上都是眼泪。

我联系上当年翠外的同学,才知道她高考没有考好,大学只念了一年便退学了。她后来真的如同高中时流言里传的那样,变成不自爱的女生。我知道,是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始,把她心里的陶瓷娃娃给一点一点敲碎了。

其后我再也没见过邱瑟瑟。只有一次我路过酒吧街,远远看见里面一个女人的侧脸。她像极了瑟瑟,在霓虹灯影里,瘦得颧骨都突出来,和丑陋低俗的男人打情骂俏。她指尖夹着细细的烟,口红糊了但不自知。浓浓的暗影下,我仿佛看到一地海棠花的尸体。

我站在路旁无声地哭起来,我想起十七岁时的瑟瑟和我。她攀着我脖子说“其姝爱我”;她在鼓浪屿喝醉酒谈论Estella;她站在夜风里幼稚又故作成熟的红唇;她说“其姝我不是故意的”;她穿男式短夹克和骑马裤,烟视媚行。瑟瑟,瑟瑟,我终于理解了父亲所谓的无能为力,像当初我被瑟瑟牵着手走出女生宿舍,像瑟瑟冲出旅馆救我,我们毕生注定,无法遗忘生命里那些疼痛和爱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