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

1

我掏光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店里最贵的一种花。据说开起来花冠大得像橙子。

花裹在薄薄的旧报纸里,报纸是我特意要店员换的,免得张扬。可那花还是太醒目了,走在街上,我觉得人们都在朝我看。

一回到酒店,我就把花藏进衣柜。

尽管开着空调,天还是热,到了晚上,花就蔫了。

我把花苞贴着梗剪下来,把它们放进浴缸。可还是晚了,没有开放的花苞像死去的小鸟的脑袋。想起刚把它们抱回来的样子,那么多的小脑袋,沉甸甸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如此信赖我可以让它们绽放。

我把手伸进水里,趴在浴缸的边沿,盯着一池子漂浮的花苞,竟这么浑浑噩噩坐到天亮。

第二天太阳一出来,我就醒了。

早晨的太阳跟傍晚不一样,纯净、透明,几乎可以听得见阳光清脆的声音。浴室很快被晒得发烫,我打开淋浴冲了个冷水澡,并不觉得困。花还是没有开,橘色的花苞边缘已经显出生锈的颜色。

此时此刻,周坤大概正在医院里做胃镜。我想象自己正坐在走廊里的塑胶长椅上,一边看动漫一边等他。护工推着清洁车经过,水磨石地板上留下消毒水冷酷的气味。

我挺喜欢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气味,周坤以前跟别人介绍我时总说,夏里是一个特别酷的女孩。

那时候我染浅棕色的短发,穿oversize的纯棉T恤、及膝卡其布短裤,狂热地收集各式各样原宿风的袜子。

周坤说起第一次见我时的印象,以为我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小男孩,毕竟我的个头才到他胸口。

回想起来,倒也不能怪我。周坤那时已经十六岁,个头比我们大部分人都高,也比我们都稳重。怎么说呢?不令人讨厌的稳重。像是一辆在夜色中行驶的车子,柏油路平稳流畅,道路两旁是黑色的山峦与湖泊。车里放着音乐,乘客昏昏欲睡,而司机戴着帽子和白手套,干燥凉爽的夜风正吹进车窗。

虽然对他印象不错,但整个初三我都在跟周坤玩一种捉迷藏的游戏。确切地来说,是我逼着周坤加入的。他每天至少有一次要在课本或者文具不见了的时候,从前排回过头,非常快速地看我一眼。

我们并不是前后座,中间隔着半个教室。每到这时,我都会推推镜架,靠着后墙,朝周坤耸耸肩再微笑。

是他自找的。

我不喜欢找人麻烦,但周坤喜欢找我的麻烦,老爱在班会上点名说我不守纪律、迟到早退、上课吃东西、逃课什么的。他提到我时我手里正转着一本书,一下子磕在课桌上,发出很重的响声。周坤闻声从讲台上抬起头,问:“有什么事吗?”

“不明白你的意思,又说我逃课,又说我上课吃东西。”

本来严肃的班会哄堂大笑,连年轻的班主任都背过身子。她刚从大学毕业,好像还不太清楚怎么当一个临时毕业班的老师,尽管她很快就镇定下来。

那时我挺得意的,周坤站在讲台上,非常镇定地望着我。

我们对望了一会儿,最后我先侧过脸,因为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那时候我很讨厌他,讨厌他目光里的镇定,那种一点也不会生气的样子像大人看着一个小孩胡闹的神情。

他以为他是谁啊?在这所全市垫底、大家比烂的破学校,他那副体面给谁看?

有一次两个男生在走廊里打架,撞碎了好几块玻璃,围着看热闹的人很多。我们都挺高兴地起哄,但周坤走过去拉开了他们,然后拿扫帚把地方清理干净。

有好一阵子我对他这种行为感到厌烦,登记纪律、管闲事、打扫之类的,为了发泄心里的不满,于是开始恶作剧地藏他的东西。

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

说起来我们整个同窗时代并没有超过一年,当时有间教室不知怎么着火了,桌椅摆放得密,有几个学生没能及时跑出来。虽然没什么生命危险,倒也伤得够呛。学校被狠狠地罚了一顿,后来得到通知,说每个班级座位不允许超过五十个。而我们这个班,就是“每个班级”临时扫出来的那堆零头。

没有人知道教务处的神秘算法,为什么像周坤这样的好学生会被安排进一个临时毕业班。

他每天会在课间过来找我,拉过附近的椅子坐在我旁边,耐心地看着我,直到我愿意告诉他东西藏在哪儿。后来他琢磨出我藏东西的规律,也就不来问我了,自己在教室范围内到处摸索。绿植栏、垃圾间、黑板的夹缝后面,下课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他并非每次都能很快找着,可他从不生气。

我们就这样暗中较劲,直到他忽然开始请我吃饭。

2

一开始我并不想染什么浅棕色头发来着。

有一次我跟妈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屏幕上正播放动物节目。主角是一只被新首领逐出狮群的小公狮,它好几天没找到食物,刚从鬣狗的围攻里逃出来,此刻正躺在树荫下休憩。小狮子的脸被鬣狗抓烂了,有一小块皮肉翻开,苍蝇在上面起起落落。妈妈立刻换了台。

“怎么?”

“恶心,谁要看这种东西。”

“我要看。”我是真的想要看,想知道这只狮子后来怎么样了。

“难怪你成绩差,一天天不学习光想着玩,读书怎么不见你这么认真?”

遥控机就放在茶几上,我没有拿。后来我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继续用手机看动物节目。

很晚的时候爸爸才结束应酬回来,他一回来妈妈就说:“夏里的脾气越来越古怪,说两句就甩脸子,就是把心挖出来给她还嫌腥,以后可怎么办?”

最后他们得出一致结论,就是我这种性格以后肯定会吃很多亏。

第二天下午,我拿零花钱去染了个浅棕色头发。虽说颜色夸张,可妈妈一直没注意。每天出门前我都会戴一顶棒球帽,到了学校再摘下来。反正只要我不惹是生非,老师也不怎么搭理我。

中午放学的时候人走光了,我正在座位上打瞌睡,就听见对面椅子搬动的声音,然后有人轻轻叩了叩桌子。

“说事。”

“怎么不去吃饭?不舒服?”竟然是周坤。

我仰面靠在椅背上,生硬的铁条跟胶合板硌得我脖子酸痛,但我还是保持着这么个姿势。其实我一直没睡着,脑海里想着那只在非洲草原上晃悠的狮子。

“这样下去不行,看你好几天没吃午饭了。”

“离我远点儿。”

“小女孩不要节食减肥啊,对身体不好。”

“不是减肥,你好烦啊!”我有些暴躁地把帽子从脸上拿开,周坤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那是没钱?”

“对,一无所有,快穷死了。”

其实我钱包里还塞着早上从抽屉里拿的五百块,但我反应过来周坤想怎么做了。

接下来他果然每天中午都带我去吃饭,我不喜欢吃学校里的饭菜,他就带着我在校门口吃馆子。

那段日子我尽挑贵的点,想用这种方式惩罚他。既然他想做好人,那我就让他做好人。但周坤一直淡淡的,并没有什么不满。直到我对这种方式厌倦,找了个借口没再跟他出去吃饭。

倒没有同学说什么闲话,他人缘挺好,仿佛对谁都这么好,并非单单是我。有时我坐在后排看周坤,他坐在一堆人中间笑容灿烂的样子,夏季校服的白色衬衫穿在身上仿佛散发着微光。

他的衬衫并不像其他男生一样皱皱巴巴的,而是熨烫过的、有笔直肩线的衬衫,他是一只从来没有被鬣狗追咬过的狮子。

3

有一段时间每天下晚自习回家都挺忐忑的,不知道父母有没有吵架。

有一次特别严重,屋里像进了龙卷风,家具、瓷器、靠枕散落在屋子的各个角落,爸爸最喜欢的胭脂釉盘子在墙角碎成好几块。

没有人在,我茫然地走动,沿途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壁灯、台灯、顶灯。屋子里亮得要命,我走过客厅坐在沙发正中央,斜挎包的带子紧紧地勒着脖颈。虽然是夏天,我却觉得冷得快冻僵了。

我掏出手机玩了一把游戏,很快就输了。我又玩了一把,这回刚开局我就被对面的子弹击中了。我把手机扔到地毯上,扔得远远的,捂着脸哭起来。

但我只哭了一小会儿,很奇怪,我的手掌上一滴泪也没有。我难过得要死掉,可就是哭不出来。我慢慢地从沙发上滑下来,爬向手机。那会儿我年纪小,独自一个人会觉得很害怕。

“我爸妈送奶奶去医院了,今晚都不回来,我能去你家吗?”我在班级群里找了一圈,看到周坤的号,咬了咬嘴唇,发了信息给他。

其实奶奶在我五岁时就去世了,但我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好。我用力咬着嘴唇,心想如果他拒绝,我就带着睡衣去酒店住一晚,反正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周坤骑着一辆粉色电动车来接的我,坐在后座上,我紧绷的精神才慢慢松弛下来,不知不觉靠在他的后背上睡着了。周坤感觉到了,他怕我掉下去,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说话。我实在困得不行,后来朦胧中我感觉他的左手抓着我的手腕,紧紧地放在胸前。我伸出另一条胳膊,在黑暗里环绕住他的腰,他仍然没有把抓着我的那只手放开。

这会儿我却变得清醒起来,把额头抵在周坤的背上,滚烫的泪水从闭着的眼睛里止不住地流出来。他的背很温暖,在那一刻,我冥冥中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能被人紧紧抓着,在某个人背上哭泣的机会。

我们到周坤家的时候,他的父母已经睡下了。我是在第二天早上才看见他们的,周坤那晚睡的是沙发。我从他的卧室出来的时候,看见周妈妈围着围裙,正在往桌子上端粥。他家里还有一只小黄狗,尾巴蓬松得像松鼠。周坤爸爸则蹲在地上,将鸡蛋饼撕成一小条一小条地逗那只狗。

他们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什么也没有问。或许周坤已经跟他们说过了。我们出门的时候,他妈妈追上来,手里拿了两个苹果,分别放到我和周坤的书包里。

我们乘公交车上学。

放学后,妈妈开车来接我。她戴着墨镜,看不出什么表情。我们回到家,家里已经收拾干净了。除了那些碎掉的瓷器,它们在多宝柜上留下的空洞,以后会被新的瓷器填满。

睡觉时,我从书包里翻出早上的那个苹果,放在枕头边。

那时的我特别傻,每天要闻着苹果的香气才能睡着。我对着苹果说晚安,直到它长斑腐败了才舍得扔掉。我迷信地认为,周坤家的苹果也会把平安带来我家,一切都会好起来。

4

初三的日子很快过去,我没能考上一所像样的学校。爸爸花钱让我念了一所昂贵的私立高中,名字叫什么“斯顿”。前面两个字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所高中里有个漂亮的大喷泉,像池塘那么大。喷泉中央有几座雕像,有时鸽子会落在雕像上拉屎,这让我挺喜欢那些鸽子的。

爸爸的生意开始变好,所以我们能有钱上更好的学校。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苹果的许愿应验了。家里没人再吵架,书房的格子上堆满了看起来很贵的酒。我们家没人用书房,后来这里就被妈妈用来放各种昂贵的东西。

中考结束后,班级群热闹过一阵子,很快就沉默下来。整个暑假几乎都没人在上面冒泡,更没人说我们临时班也该照张毕业照或是聚个会什么的。有时我躺在**翻看他们的头像,那些动物或动漫的图片代替了脸,很多人我都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

爸爸大把大把地给我钱,如果他在家,刚好我也在家,他就会从皮夹子里掏出所有的钞票给我。他说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心疼,最重要是我开心。

我每天早上都会早早地到学校,只为了在喷泉那里看一会儿鸽子。

天气逐渐变凉的时候,从北方来过冬的候鸟也来了。有一种羽毛像灰珍珠一样闪着光的水鸟,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开始时它们有点儿胆怯,后来也跟着学校里的鸽子们一起吃喷泉里的面包屑和小鱼。

有一天早晨,天气干冷得像玻璃刮过皮肤。我去到喷泉的时候,有两个高年级的女孩也在。她们一边聊着天,一边把早餐面包撕碎了扔进水池里,许多学生都这么做。但后来事情渐渐有些不对劲,我看见其中一个女孩从包里掏出指甲油,倒了一些在面包片上。

“喂,你干吗呢?”我朝那边问。

“不干吗。”女孩瞟了我一眼,将抹了指甲油的面包片在手心里揉了揉,团成一个球,朝水面扔了过去。那些习惯了人类的鸽子和珍珠色水鸟从低空掠过,追逐着,像许许多多交叉的光线。

“别这样,鸟会死的。”

她们并没有搭理我,其中一个女孩快速地说了一句脏话,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她们又开始倒指甲油,面包球在空中再次划过弧线。

我走过去,感觉太阳穴那里的神经一跳一跳地疼。那些漂亮得像灰珍珠一样的鸟和鸽子,为什么会有人以摧毁美好的事物为乐呢?

爸爸来学校的时候,脸色很不好。

他说我不懂得珍惜,他花那么多钱不是为了让我来学校惹事的。

“不怪我,是她先欺负鸟的。”我说。

“什么东西?”

“那些鸽子、候鸟,她喂指甲油给它们吃。”

“所以你就把人家推进水池,那些破鸟比人的命还重要?”

“不是,爸爸你什么都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了?”爸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是脑子坏了吗?我花了多少赞助费,我是送你来读书不是来丢人的。你现在怎么变得跟你妈一个德行?不讲理。”

我望着车窗外,飞速驶过的城市街景象幻灯片一样掠过我眼前,爸爸身上的男士香水味在温暖的车厢里飘**。我攥紧手指,怕自己会哭出来。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他不再爱我们了。

5

我被记过了。

那天晚上刮了很大的风,外面的树枝摇晃得像海浪。我去楼下透气的时候,一直听见什么地方有微弱的猫叫声。后来我发现声音来自雨水排污管道,那是一只刚会走路的小奶猫,不知它是怎么钻进去的。

我把它掏出来,放在地上,转身走了几步。回头一看,那只小猫摇摇摆摆地追了上来。

“你回自己家去吧,我也要走了。”我说。但它弓着背叫着,在我的脚边来回绕。

我不想带它上楼,父母正因为我的事在吵架。我蹲下身,把它抱起来。它那么小,一个手掌就可以托住,粉红色的肚皮鼓鼓的,像一个很小的孩子。

我想起了周坤,他以前收留过我,我还记得那个地方。在打车去他家的路上,小猫在我的风衣口袋里睡着了。我把它抱出来放在膝盖上,坐在楼道的台阶上等周坤。

快十点半的时候他才回来,似乎长高了一些,也更瘦,新学校的校服穿在身上很好看。一开始他没认出我,后来是我叫了他一声。

“嗨。”

“嗨,是你呀,好久不见。”他笑着朝我挥挥手说,“冷不冷?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告诉他我捡了一只猫,问他能不能收留它。我没说父母和水池女孩的事,只说家里没地方养。

我半开玩笑地说我家连我都快没地方养了。他接过小猫,小猫在他的掌心里动了动,又闭上眼睛继续睡。我们一起盯着猫看了一会儿,他问我这只猫有没有名字。

“没有,”我说,“要不你给取个名字吧。”

他想了一会儿,说叫莱昂怎么样。夏里是浅棕色的,莱昂也是。我们都笑了起来。

后来我站起身说我要走了,再联系。他点了点头,把猫轻轻地放在胳膊上,像照顾一个婴儿那样环着它。寒风吹到院子里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勾着食指,一下一下轻抚着莱昂浅棕色的小脑袋,让我一回到家就给他发信息。

出了小区以后,我一个人在路灯下走了很久,把手插在衣兜里,仿佛那里还有小猫的余温。

后来我又去找过周坤,都是为了莱昂的事,给它带新买的猫粮,或是猫玩具。我曾试着在微信上转饲养费给周坤,可他坚持不肯收。他说莱昂虽然是我捡来的,也算是他的,他有份养。

只有一次我去过周坤的学校等他,他们学校挺朴素的,虽然没有“斯顿”那么气派,却有一种古典温和的美。

我第一次看见他和他的同学从校门口的香樟树荫下走过来。那时我的心咯噔一下,终于明白为什么初三的时候我会觉得周坤格格不入了。他应该属于这儿,在这个地方,他和那些优秀的人走在一起,他们才像是一路人。

6

爸爸开始不回家的时候,妈妈学会了喝酒。

她坐在书房的真皮转椅上,开着音响,把柜子上的酒一瓶一瓶地打开来喝,有时候会兑冰块和果汁,有时候什么也不兑。她喝醉后会骂我和爸爸联合起来毁了她,她说如果不是我,她早就远走高飞了。

那会儿上高二,我变得不爱上学。老师找家长的把戏已经对付不了我了,因为父母谁也不愿意来学校。他们很有默契地双双把学校的号码拉黑,到后来班主任也不愿意管我了。

我又开始染夸张的头发,打很多个耳洞。有一次我去给莱昂送一堆新买的玩具,在楼下等了一会儿周坤才下来。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我介绍各种玩具,我一样一样地从书包里拿出来,最后给他看带给小黄狗的几种新口味磨牙胶。

“夏里,你现在学习怎么样?”周坤问。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那块料。”

“不,我觉得你挺聪明的。别这样,太可惜了。”

我蹲在他跟前,掏出来的宠物零食和玩具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我慢慢拉上书包的拉链,说:“我知道了。”

我站起来想走,周坤拉住了我。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

“那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我低着头,拼命想忍住眼泪。但很快它们就一连串落在我的漆皮马丁鞋面上,形成两汪小小的池塘。

周坤叹了一口气,抬起手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像拍莱昂的脑袋。

他说:“你把耳钉摘了吧,再把头发染回来,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我是说真的,你别在这个时候放弃自己。”

那时高二上学期已经快过完了,暑假里,周坤开始给我补习。

每天我们会在市图书馆见面,他很早就去占座位。我们面对面坐着,他写完自己的作业就开始检查我的,然后在楼道里给我讲解错题。

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说因为我值得。

为了这句话,我开始不要命地学习。我觉得自己不能辜负周坤的信任,尤其是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不求回报地对我好,仅仅是因为我值得。

高三第一次摸底考试,我从倒数第一变成第三十九名。之后每考一次,我都在进步,有时多有时少,很多个夜里我是靠着喝大量的咖啡来压制疲倦和睡眠。如果题目错得特别多,我就惩罚自己不吃饭,这些周坤都不知道。

暑假以后,我们都升上高三,几乎没有时间再见面,他们学校连周末的课都安排满了。

我仍然独来独往,每天埋头刷题,偶尔周坤会给我发信息,只有短短几个字,加油或者坚持,配上三个感叹号。那些消息我一条都没删,有一次我发给他我的期中考试成绩。那次是全市统考,比起第一次考试,我跨越了整整三百名。到了晚上,他特地拍了小黄狗和莱昂坐在一起的照片发给我,他说奇迹就是夏里。

我把这张照片设置成屏保,即使在妈妈的车上也不断地做试卷。

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眼睛干涩得要命。高考很快来临,那两天在我脑海里留下一片空白,像一支燃烧到尽头的闪光弹,一路飞到高空,在最明亮的时候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7

高二的那个暑假,我曾经问周坤高考以后他想去哪儿,去做什么。他说他想去附近一座小岛上住几天,那里有一座荒废的灯塔。他会带上帐篷、食物和手电筒,晚上就躺在灯塔外的平台上看星星。

我问他:“你一个人不怕吗?”

他说:“不怕,夜里特别安静的时候,能听见海里的各种声音,鲸鱼的歌声、温泉的涌动和深海里莫名的沙沙声。它们像沙漏一样,缓慢而有节律,从水底往上游动,听起来像平行空间里的事情。”

我说:“我也去。”

“行,那我们一起去。”

高考结束,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遍海市的户外商场,买了运动装、牢靠的帐篷和手电筒。我还按照网上的攻略买了一大堆急用药物、能量饮料和压缩食品。

然而那段日子一直下雨,台风季比往年提前了半个月。我们一直在等天晴,因为如果要在岛上露营,需要连续一段日子的好天气。否则海上风浪过大,可能会没有船接我们回来。而待在那座荒废的灯塔上,也充满了危险。

等到出发的前一天,我在浴室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我想象着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岛上了。我和周坤在灯塔的一角燃起酒精炉煮咖啡,然后彻夜看星星、听海浪声。

盥洗室的门开了,我看见妈妈走进来,问我买帐篷干吗。

她很少进我的房间,这时我才想起,洗澡前太过兴奋,我没来得及关房间里的灯,露营要用的东西都被我摊开了放在地板上。

我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妈妈从洗漱间走进浴室,她穿着睡袍,丝绸带子松垮垮地拖在地上。我让她先出去,但她不肯。我说我要先起来穿衣服,然后我们出去说。她说我什么样她都看过,人都是她生的。后来我们开始大吼大叫地争吵起来。

我忘了她是怎么离开浴室的,总之我哭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眼睛红肿得不行。

我几乎没怎么睡,一起床就开始收拾行李。这时,我听见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我看了一眼闹钟,才六点半,码头的第一班渡轮是八点开,无论如何我都来得及。

七点时,周坤的电话打了过来,他问我家在哪儿,他叫了出租车,让我在小区门口等他。我告诉了他地址,去冰箱里拿了两块冰在眼皮上按压了一会儿,我不能让周坤看出来我哭过。

我走去客厅,室内很暗,窗帘没有拉开,茶几上堆满了酒瓶和空的水晶杯。妈妈总是让钟点工收拾这些,她每次喝酒就会拿一个新杯子,有时酒没喝完,就随手放在什么地方。有时我会在壁橱里发现一个脏酒杯,干涸的红渍就凝在杯沿上。

我背着巨大的登山包往门口走,但我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它被反锁了。

我扔下包朝着妈妈的卧室跑去,但她**的软被乱糟糟地堆着,室内空无一人。我从露台一路找到书房、客卧、餐厅、厨房,哪儿都没有妈妈的影子,两旁的盥洗室也没有。

周坤打来电话,这次他说他和司机已经等在小区外面了。

“你去不了了。”从客厅幽暗的角落里传来妈妈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打开灯,这才看见她一直坐在角落的藤篮摇椅里。她躺在里面,藤椅像半边黑色的蛋壳将她包在里面。

“妈妈,求你了,把门打开。”我说。

“你和你爸爸一样,都要抛弃我。”

“不会,我只是和同学去露营。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我向你道歉,我昨天晚上不该跟你吵。”

我的手机又响了,是周坤打来的。妈妈看着我,说:“那好,你把手机给我,我问问你同学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我迟疑了一秒钟,把手机递给她。妈妈接通了电话,开了免提,慢悠悠地问对方是谁,周坤报了名字,妈妈忽然很大声地问周坤跟我是什么关系,知不知道诱拐女孩是犯罪,一个男的带女的出去外面鬼混是什么居心。

她说了很多,几乎有些歇斯底里,最后她没等那边开口就挂断电话。

我从她的手里抢过手机,但已经太迟了。我冲向大门,用尽一切办法想打开那扇门,最后指甲都抠裂了,门纹丝不动。

我绝望地扔一切够得着的东西,瓷器、抱枕、椅子、酒瓶和水晶杯,妈妈始终躺在摇椅里平静地看着我,没有一丁点震惊。

我跨过狼藉的战场,来到门口。周坤没有再打电话过来,我倚着门,一直坐到八点钟。然后我慢慢地爬起来,拖着登山包返回自己的房间,再把门锁上。

8

整个暑假我没有出房门一步,我每天都生活在自己的小套间里。钟点工阿姨给我端进来什么我就吃什么,有时候好几天我都不洗漱、不换衣服,把空调开到十六摄氏度,裹着厚被子睡觉。我不打游戏、不上网、不看书,只是睡觉。奇怪的是,我连梦也没有做一个。

我拉黑了周坤的各种联系方式,或者说,我已经没有脸再见到他。

坐在反锁的大门那儿直到八点钟,我想通了一件事,我这辈子都不能再跟周坤有交集了。

是那一刻不要命地想见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他。也是在那一刻,我决定永远不再见他。无论我多么努力,我血缘里的定时炸弹都会在无法控制的时候重返。当我像他们一样砸东西,当我像他们一样歇斯底里的时候,另一个我缩在躯壳里害怕极了,我看到我成了爸爸妈妈的复制品。

我是被这样教育大的,如果有一天我开始向周坤扔东西、破口大骂,那该怎么办呢?

这些黑暗不该是另一个温柔的好人去承受的。

初中毕业的十年后,沉默许久的初三班级群忽然热闹起来,大家说临时班也应该有个聚会,算是弥补以前的遗憾。

有人说当时不觉得有多么重要,离开了才感觉那一年还挺有意思的。

我看到各种头像冒出来,聊着一些我并不熟悉的轶事。其中偶然提到我,大家都觉得夏里很严肃、很冷淡,特别不好惹。

“她是不是跟周坤挺好的?也就周坤跟每个人都能玩到一块。”

一个统计聚会人数的同学说她问过了,周坤这次聚会来不了,胃病犯了,那天正好要做检查。

我认认真真看完了他们的每一条发言,尽管我如此贪婪,也意识到我们像是在一条永不复返的船上。那个遥远的十五岁是错失的岛屿,有人一辈子停摆在少年时代,而剩下的人奔涌向前,永远不会再回到那个夏天。

聚会的前一天,我回到了海市。自从上了大学,我就没有再回过这里。爸爸妈妈早已分开,像两条永远不再相交的线,彼此隔得越来越远。

我在花店里转了一圈,看到一种橙色的花,美得像是红色的爱情和黄色的友谊。它是第三种东西,微弱的、疼痛的,像沙粒打磨着心脏。店员告诉我它的名字叫莱昂。

名叫夏里的女孩抱着花在阳光下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医院附近。她随便在一家酒店订了个房间,躺进黑暗的衣柜里,闭上眼睛,周围都是莱昂的香气。

她梦见十五岁的夏里,浅棕色头发的少女沉浸在一片幽蓝里。她说离别不是没有打开的门,不是删掉的通信方式,也不是那些在图书馆的楼道里,两个人分着耳机听Yesterday Once More——是从一开始就在倒计时了,从她觉得他像夜行车的那一刻,从他在讲台上念出她名字的那刻,离别就已经开始了。

所以和解吧。

所以放手吧。

二十五岁的夏里,在疲倦和眼泪的深海,听到了沙粒从瓶子缝隙里滑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