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圃

1

今年的天气不同于往常,到仲夏龙舟雨还没有落下来。海平线上积云层涌,精白如同厚实的蚕茧。只有海上的云才会有这种白,再往上晴空万里,日光倾城。

我坐在台阶上看着海面,想如此发呆一整天。来来往往的人从台阶上过,手边一瓶青瓜味苏打水,冰凉绵密的水珠在玻璃瓶外层凝结。每每握住,觉得自己像握进小美人鱼湿凉柔软的发里。

但不能坐一整天,喝到苏打水见了底,就起身,抖开卷好放在一旁的围裙。在海豚旅舍的走廊里系好深蓝色围裙的带子,将空的苏打水玻璃瓶靠在墙根。

每逢客人稀少的淡季,或者岛上起大风的时分,我就会清洁旅舍。用青柠檬气味的护理剂擦拭桌椅;清理铸铁煎盘,烤干并涂上薄薄的油;拆洗白色棉布窗帘,晾在屋檐下。风吹进房屋时,能闻得见皂粉清苦的气息。

我住的地方在海豚旅舍的三楼,是一间很小的阁楼。打烊以后,熄了房里的灯,端着蜡烛上去,烛台是从海边拾来的硕大贝壳。

我从岛外邮购回来许多蜡烛,浅蓝、湖蓝、克莱因蓝,还有一种在光照下如同凌晨海面的灰蓝。蜡烛被一支支排在窗台上,妥帖而紧凑。

岛很小,并不算得什么风景如画的胜地,但因为是这附近唯一的岛屿,所以成为对岸陆上居民打发时间的去处。这天正在揉面团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榕树?很大的榕树……啊,我马上过来。”是临时预约的客人,不知在哪里搜索到旅舍的号码,在电话里说是一家人,在岛上迷了路。我用手肘按掉电话,将面团覆上保鲜膜。找不到这里是常有的事,海豚旅舍虽然在岛街中段,但周围错综复杂的山陵地形,让小岛的每条路都连着蜿蜒的台阶,每条由台阶组成的巷陌都可能通往别的地方。

来到岔路口时,古老的大榕树下正站着一家人。说是一家人,确切地来讲,只有一位戴墨镜的中年女士和一个白皙的少年。天气如此炎热,两个人却穿着统一的灰色长袖运动套装,戴墨镜的女士向我示意。

“您好,海豚旅舍。”我赶忙上前微微欠身。

她摘下墨镜,微妙地打量了我一眼。女士四十岁左右,妆容精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上十岁左右。

“怎么是个女孩子?”她指了指自己身后两只大行李箱。

“不好意思,旅舍目前是我一个人经营……”

“你们不会是那种黑心小店吧?这地方看起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住处,我以前去巴厘岛玩过,那里的度假屋才叫一流。哎,要是乱收费的话,我会向工商部门投诉你的。”

我默默拎着行李箱往山上走,心里感受到无法言喻的挫败,努力想要在客人面前显得专业,然而一失手还是将箱子的角磕碰到了台阶上。

女士大声责备着我,一直沉默着的少年忽然夺过了箱子,独自走向前面。他母亲想要阻止他,但少年不悦地推开了母亲,那女士因此住了口。

一路上气氛压抑极了,我意识到接下来的几天该是何等艰难。

2

晚饭前,我准备将驱蚊的草药香囊挂在旅舍的各处窗口,在敲少年的房门时,他让我稍等一会儿,等他终于过来开门,我不得不从极其窄小的门缝里递给他香囊。

“您好,这个是驱蚊的草药,请挂在床边或是窗口。”

“不要,最讨厌药了!”

他厌恶地大声说道,我的心又紧缩起来。

“是天然的植物呢,不怎么浓烈,倒可以驱赶蚊虫。”我小声解释,他终于将房门开大了一些。

房间没有开灯,走进去时我陡然闻到空气里淡淡的酸臭味,在窗口挂好香囊后,我转过身,少年仍然站在门后。借着微薄的暮光,我注意到房间地板上用纸巾掩盖着的呕吐物。

“需要我帮——”

“不要管我!”这孩子的脸上,又露出下午面对他母亲时那种固执又冷漠的神情——明明他就在你身边,你却能感觉到他将你推得很远很远。

在黎松的脸上,我也曾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六年,恋人的关系似乎变得像一锅快要煮干的汤,我尽管迟钝,也觉察到他和我之间日益增大的分歧,有时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会整夜不睡倔强地争执,似乎后退一步就是对方的胜利,而自己整个的内里被否定和损毁。为了和平,他立下绝不吵架的约定,以至于到后来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那时,哪怕只是订菜谱时食物口味的咸淡,一旦知道我有不同的想法,黎松的脸也会转开,不再说话,脸色瞬间变得漠然。

这样的冷暴力,曾如同尘埃一样充斥着我的日常。

半个小时后,少年下楼来到厨房找我。

“这里晚上有什么消遣吗?”

“你想要什么样的消遣?”

我认真地看向他,这孩子大概十三四岁,模样像他妈妈,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他的头发剃得很短,发根在头皮上形成青黑色的阴影。我喜欢看男孩修剪干净的发根,如果脖颈修长雪白的话。

他想在我面前装成熟,却一时答不上来,默默咬紧的牙关在脸颊上形成有力的线条。小孩子容易生气,仿佛什么事都能伤害到他们脆弱的自尊心。我心里有些好笑,转身布置三人份的餐盘。

民宿的饮食按照日常简单的菜谱,如果客人有需要,也可以额外采购。令我松了口气的是,这对母子对我的厨艺并不挑剔。尤其少年,他几乎只吃一点点玉子烧和蔬菜。

夜里忙完杂务,又一一检查门窗和燃气,举着蜡烛上到阁楼,将蜡烛放到床头时,有人轻轻敲响了我的房门。

“谁?”

“我睡不着。”少年垂头丧气地走进来。

他端详我的房间,走近窗台,拿起上面一支支高矮胖瘦的蜡烛把玩,把它们像乐高积木一样拼凑、堆叠。末了,他挑了一支巴掌大的蜡烛,在手里掂了掂:“姐姐,这个送我。”

我一直自顾自地看书,没有理他。对于他的喜怒无常,我略有惊讶,但并不生气,是因为他叫了姐姐,还是别的什么?到这时我已经看出来他是个被宠溺得有些过头的小孩,似乎不太了解正常的社交礼仪,随便对人发脾气,随便走进不合适的场所,随便讨要东西。但我又莫名喜欢他的自然,仿佛世界对于他还没有展露残酷的一面,是青涩而不知圆滑的元气。

见我不吭声,他凑过来:“你在看什么?”

“书。”

“没意思。”

隔了一会儿,他又凑过来:“有什么书看吗?”

“你真有意思。”

他笑了,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我翻身起床,想了想,从壁橱里拖出一个竹筐,推给他。

“随便挑。”

他埋头翻书,大多数只翻了一两页就扔在一旁。最后他挑了一本深蓝色封面的书,书名的烫金文字都磨花了。他一见这书就很中意,翻也没翻,径直夹在了胳膊下。

临走时,他带着战利品,高兴地对我挥了挥手,说有机会再见。

3

天还未亮,我便裹着御寒的披肩在厨房里煮早餐。少年的妈妈特别交代过我,这一天他们要早起去海边看日出。

他们从来没有看过海,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出生在小岛,也在这里成长、工作,从不认为“看海”是一件人生必须要做的事情,不过细想起来也并不奇怪。

黎松以前说过,只有巴黎人才不会梦想去巴黎。中学时代他坐我前面,语文考试的作文题目叫《我的梦想》。我们不约而同地写了拉萨,在作文的末尾,我们还写了一模一样的句子,“总有一天我会去到那个地方,在仓央嘉措走过的夜晚,看看东山月亮。”老师没说什么,倒是周围的同学嬉皮笑脸地挤对我们:“怎么这么像?不如你们一块去拉萨看月亮得了。”

那时我气极了,问黎松是不是抄我的,黎松说怎么可能,我没抄他的就好了,并且考试时他还坐我前面呢。我又问他怎么也要去拉萨,黎松说凭什么他就不能去,巴尔扎克说过,只有巴黎人才不会梦想去巴黎。

“可是他们都在笑我们。”我几乎哭起来。

“陈梦迩,别在意,不过是一件小事。”

直到上大学后成为黎松的女朋友,我才知道,他的文具盒里藏着一面小镜子。他上课偷看我,他的作文是假的,连那句巴尔扎克都是现编出来的。

“你起得很早。”女士接过咖啡。其实她比我更早,已经化好了全套的妆。在她这个年纪,想要不放纵自己的外形,比早起煮咖啡更困难。

我没有直接向她表示我的赞赏,对于她的刁难,我仍心有余悸。在等待少年下楼的时候,她已经喝完了咖啡,正小口小口优雅地吃着燕麦蛋奶薄饼。

“待会儿我儿子的薄饼多放枫糖不要奶,咖啡换成——”

我失手打翻了手边的碟子。

“怎么了?”

“没事。”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碎片用厨房纸包好,再扔进垃圾桶,“他的口味跟我一个熟人很像。或者,给他换热可可?”

她没有回答我。少年走进厨房,头发乱糟糟的,打着呵欠,臂弯里还夹着昨晚借去的那本书。

“咖啡。”他懒洋洋地坐在餐桌前,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毋庸置疑的语气。他母亲无奈地和我对视一眼。

客人们出发去海边以后,我快速地收拾完厨房。夏天早晨的时光清净,令人无限珍惜。站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时,我抬头观察天空的云。雨一直没下,旅舍附近的草木都有些蔫蔫的。如果再这样旱下去,我思忖着该在院子里搭个暂时性的凉棚。

还在设想凉棚的式样时,小松从海边回来了,我看了看表,还不到八点钟。

“你妈妈呢?”

“她没看过大海,想多待一会儿。”他的神色显得疲倦。

“喜欢的话,大海一直在那里。”

“可是看海的心情却不会一直等在那里嘛。”

他嘟哝着,从餐桌上拿起那本破旧的书,坐在窗前的摇椅上阅读起来。

我思忖着他方才的话,忽然,他隔着落地窗问我些什么,在老旧水管的嘶嘶声里,我听不清楚,打着手势让他再说一遍,这一次我关掉了水喉。

“姐姐,你有没有爱过?”叫作小松的男孩,声音大而清晰,没有一丝轻亵,这就是那时他全部的话了。

4

我坐在檐廊的台阶上,和小松隔着窗子,窗玻璃上有九十年代的菱形花纹。那时候很流行这样的木格结构,关上窗,你就像关上了一片雾,外面的世界朦朦胧胧。

我说,早年间这个地方还是一家有名的冰室。小学时一次春游,全班路过这里休憩,我和班上一个男生并排站在这扇落地窗前吃红豆冰,同排的还有另外几个孩子。老师觉得有趣,就给我们拍了照。那时我记忆不深,照片也不知去向。

再长大一点儿,那个男生和我,我们还是在同一个班,他坐前面,我坐后面。年年春游,我们都会经过这间冰室,但一直没有再进来吃过红豆冰。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因为我想去拉萨,他高考的时候果真填了那个地方的大学。”

“你被感动了?”

“确切地说,我是被一个电话打动的。高考结束后,大家尚不知去向。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就在拉萨,信号不好,风很大。他说如果拉萨是我的梦,他愿意活在我的梦里。”

“再后来你们就买下了这所房子?”

“是的,他觉得这很有纪念意义,他一直保留着老师给他的那份照片。”

“可惜,那是你们最好的时候。”

他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有些惊愕,半晌没有应声。等我回过头,小松已经将摊开的书本盖在脸上睡去。我站起身,打开水喉,缅栀子香气四溢,在南太平洋温煦的风里,这样的风容易令人迷惑,不该说起很多事情。

快到中午时,小松妈妈才回来。她将早晨带去御寒的外套拿在手里,一走进来就诉苦,说海边除了水就是沙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又问我有没有饮料。我从冰箱里拿出冷冻的柠檬切片,她走到窗户下看了看,蹑手蹑脚给睡着了的小松盖上她的外套。

小松妈妈不愿意满头大汗地和我们一块吃午饭,同我打过招呼后就上楼洗澡。往烤箱里放用酸姜腌过的鸭脯时,小松走了过来。

“我妈妈哭过,她衣服上有眼泪的味道。”

“你醒了?”

“我根本就没睡。”

“你怎么总是思虑那么多的事情?现在的小孩都这样吗?”我忍不住开口。

“喂,现在这个世界可是大人创造的,是现在的大人都不开心。”

我不搭理他,将盛满白米的竹筛放在龙头下冲洗。我叫他出去他也不听,始终站在一旁,自顾自地同我搭话,问我有没有看过安徒生的《小美人鱼》。

这孩子十分机灵,我吃过他的亏,因此决定封闭自己。他说所有的美人鱼小时候都要在海底修建自己的花圃,爱上王子的那位呢,从小就在花圃中央放了一尊捡来的人类大理石雕像。其间我沉默地将米倒进电饭煲,择菜,切碎佐料,我满心思量着接下来的菜谱,在切开洋葱之前,我终于不耐烦地用刀尖朝着厨房门口指了指。

“出去吧,我不想看到你哭。”

他看了一眼洋葱,这次倒是很顺从地走了。

下午,小松仍然被书本牢牢吸引,只愿在旅舍里休息,他妈妈只好独自去岛上漫游。

我想起上午的事情,仍然觉得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在一个陌生的小男孩面前说那么多呢?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

黎松当初买下这间冰室的时候并没有同我打招呼。他不知从哪里东拼西凑借了一些钱,那时冰室已经落败,小岛的年轻人在逐渐流失,他站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向我展示他对于未来的设想:他要把这里夷平,然后重建一座温馨的旅舍。

他背对着大海,双手摊开,在空中比画出一座房子的模样:“梦迩,其实拉萨一点意思都没有。看看这儿,这里才是我送给你最好的礼物。”

那时的我,心中却蓦然生出巨大的荒凉感。我抬头望着院子里的黎松,海风、午后阳光、因为兴奋而微微出汗的他,世界缩小了,小得只能在我眼眶里打转。我努力微笑着问他,不是说好了我们毕业后会有一个间歇年,一边打工一边环游各地吗?

黎松走过来揽着我的肩,目光灼灼地望着我说,如果你爱我,留在这里,你就可以遇见整个世界。

5

推着清洁车整理客房时,我突然听见椅子倒地的声响,连忙过去察看。

小松侧躺在**,椅子好端端地放在窗口。我退到走廊里,隔了一会儿便听见房间里男孩微微吸气的声音。

我忍不住笑,回到阁楼上翻出跌打药膏,再返回楼下,果然看见小松已经坐起来,袖子挽得高高的,正用手揉着自己的关节。

看见这孩子静脉处青紫斑驳的皮肤时,我并不惊讶,为了他小小的面子,我默默将跌打药膏放在他的床头。窗外是成片的绿树,散发着热带岛屿特有的氤氲的气息。大太阳底下,一条流浪狗垂着头慢慢走在防洪堤的阴影里。

“在想什么?”

“想你为什么要爬上凳子。”

“喂,我可没什么不好的想法。”

我笑着转过头去看他,他已经涂好药膏,将卷好的衣袖慢慢放下。他的躯干在空****的白衬衫里,日光下细看单薄得有些令人心酸,是那种一望而知的、病态的孩子。

“我没说你有什么想法啊。”我轻轻抖开新换的床单。

“你刚刚就是那么想的。实话说吧,我站在椅子上,只是想看看从这儿能不能看见海滩上的妈妈。”

“看不出来你这么关心你妈妈。”

“你再这么说话,我就不和你聊了。”

他有些赌气,把头偏过去,沉默了一会儿,又主动开口道:“今天上午我提前回来,就是发现妈妈在哭。我想给她留个私人空间,好好地哭上一场。她平时要照顾我,又要忙工作,周围都是人,她没有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看向窗外。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妈妈是酒吧里的调酒师?她很漂亮是不是?白天她需要在家照顾我,就只能夜晚去酒吧做调酒师。调酒师这样的事,虽说没有特别规定是男人的工作,可在那样的地方,男人总归是安全一些的。你别怪我妈妈,她只是习惯了凶猛地保护自己。”

“我没怪她。”

“可你也并不喜欢她。”

我坦诚地没有再辩解。

“你这么爱看书,怎么不去上学?”

“那不关你的事。”

我以为我已经是他的朋友了,一时间觉得口干,有微微的汗从额头上冒出来。我正要离开房间,他又问能不能别撇下他一个人。

我忍住笑,从围裙兜里摸出一张便利贴,教他折千纸鹤。折到一半,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忽地从**跳下来,冲进洗手间就剧烈地呕吐起来。

我连忙喂他喝水,再扶他到**休息,其间他又吐了好几次。他身上原先干爽的白衬衫经过一番折腾,此刻已经湿透。我有些惊慌,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用手背探他的额头时,冰冷的汗水如同胶水一般黏腻。

我翻出橱柜里厚厚的棉被,再替他换上干净的衣服。目睹他身体的时候,虽然早有准备,却仍然觉得触目惊心。男孩瘦到肋骨凸起,躯干部位密密麻麻浮现出紫红色的皮下血斑。将衣服套到他头上时碰到他的肩膀,感觉绵软无力,丝毫没有少年应有的健壮。他道了谢,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我在楼下忙碌了一会儿,内心始终不安,每隔十五分钟便上去量一次体温。天色逐渐阴沉,我闻到空气中泥土湿润的气息。

大雨就要降下,我想起独自在海边散步的小松妈妈,有些担忧,走到柜台前拨打她的电话。

6

自始至终,我都没能去成拉萨。

大学时代,黎松在藏区生活得并不快乐,他在电话里说,宿舍楼常年弥漫着藏香的药烟气息和酥油茶浓郁的膻味。这里并不适合我们,梦迩,没有仓央嘉措,也没有东山月光,学校被包裹在一片棕色的荒岭之间。他因此无比思念南方郁郁葱葱的小岛,所以刚毕业,他就如释重负地逃了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告诉黎松,和他在一起的那几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拉萨看他。我只是本能地觉得,拉萨应该是我一个人去的地方。该如何描述这样的心情呢?就好像一个人打着为你好的幌子,偷走了属于你的梦境一样。拉萨不再挂在我的心头,我像所有敏感的女孩一样,感受到黎松过分的热情,却也同所有不会拒绝的女孩一样,不知该如何体面地结束这样的热情。

在海豚旅舍建立起来的头几年,我们背负着巨大的债务压力,有时夜半醒来,需要独自在厨房里抽烟以平静下来。旅舍并不是我要的,可我却无法从情理上扔下这一切,让黎松一个人去还债。我们艰难地学习营业,承担厨师、保洁、园艺和侍应生的所有活计,接受客人的投诉和辱骂,不停地往返大陆办理经营旅舍的相关文件。那几年我唯一的期待,就是在旅舍前面的院子里种下邮购来的世界各地的花草,让它们在眼前生长,再暗自构想远方的模样。

院子里的花开了一次又一次,我不敢告诉黎松,我并没有在这里遇见世界。各种肤色的客人只是这个世界简短的条形码,而我想要更深入地,通过旅行将经历刻进生命。

我们开始冷战,我越来越渴望自由。

天越来越暗,风猛烈推搡着台阶两旁的树林,小松妈妈的电话始终无法接通。我上到二楼,看见小松仍在熟睡,便在他的床头柜上留下字条,然后穿上雨披,打着手电筒决定下山去寻找小松妈妈。

雨开始下起来,起初并不大,台阶渐渐在暴雨中模糊成光亮的一线。我努力在手电筒的光线里辨认方向,沿途呼唤她的名字,一直走下台阶来到海边。风雨如晦,气温开始急剧下降,飘摇中的大海带有末日之感,浊浪翻涌着席卷沙滩。自然与人类的界限在于此,我不能再往前走,海风会将我带入深渊。

我逆风逐步退到海边的槟榔树林,在林中又寻了一阵,仍无结果。走到树林尽头时,已经快哭出来。我无法想象在这样的天气里她会遭遇什么。搜索到礁崖一带时,隔得很远,我已经能听见崖边浪声轰鸣。从悬崖下冲来的海风,顷刻间吹掉了我的雨衣兜帽,手电筒滑下了山坡,光源完全熄灭,只剩雨水从天空直灌进脖颈。

忽然之间,我认出了这是哪一处悬崖。

身侧的防风林变得森然可怖,海浪从悬崖下嘶吼着,一直往前走,就是深渊。黑暗的吸引力如此巨大,像站在高楼上望着下面,那是令人无法移开眼的幽暗旋涡。我站在雨水里,一时愣住,眼泪不自觉地汩汩地流出。

是在这一刻,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亏欠。这一刻,我站在了人世和大海之间,生和死之间,我站在黎松的面前。

对不起,如果有轮回,我祈祷你的灵魂可以转生在幸福的地方。来生不要再遇见我,来生值得谈很好的恋爱。

对不起,在那个我们错失彼此的夜晚,为了寻找出走的我,你是如何坠了下去?那时你的心情,是否还记得我临别时说的糟糕又刻薄的话语?那些足够划过人心的真相,因为愤怒而夸张的成分,是否也令你的灵魂深深痛楚过?

所以。所以你究竟是迷失了道路——还是故意的呢?

如果你听见了——

跪在雨地里,我忍不住号啕大哭。

真的对不起啊。

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我们让对方不快乐。

7

我精疲力竭地回到旅舍时,小松妈妈已经坐在了门口。她或许是走错了路,又或许是我绕错了巷口,我们始终没有遇见。风雨变得清浅,雨带移向陆地,夜色里只有些微的屋檐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靠墙的苏打水空瓶里。

我们坐在厨房里,用吹风机吹着头发。小松退了烧,她刚刚上楼去看过,并喂他吃了药。我在燃气灶上炖着姜茶,彼此疲倦到没有一丝力气。

“可以抽烟吗?”

我点点头。

“刚才,我差点就回不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在某个瞬间,我不想再回来了。”她低下头,将湿漉漉的头发从脸上拨开。她的脸上脂粉全无,显出一种青黄的颜色。我知道在她眼里,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姜茶煮开了,我倒了一杯端给她。她把烟夹在手指间,隔很久才吸一口。烟的火光在暗夜里跳跃,她慢慢说起小松父亲的离开、小松日益恶化的疾病,还说起她一生抓不住的所有,将头埋在双膝间哭泣。

我只是将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背上,彼此都没有再说话。那时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想这一刻,一个平凡的人,一生需要愈合多少创面。

第二天一早,他们离开了小岛,小松被带回陆地住院。此后,我再没有见过这对母子。他们还会去别的地方看海吗?

半年后,我接到一个快递,打开来看,是小松妈妈的一封信,一支被雕刻成美人鱼的蜡烛,和一本深蓝色的旧书,书封面的烫金文字都磨到消失了。我想起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坐在窗前的摇椅上,顺手翻开这本书。

这本书我从未看过,细想起来并不算是我的物品,仿佛是前一任房主遗留下来的。记得粉刷旅舍时,黎松要扔掉它们,我有点舍不得,便统统用竹筐收好放在阁楼上。这是一本很久以前的童话书,纸页薄软发黄,带有陈旧的气味,陈旧得像是过去的时间本身。我翻了几页,从书里掉下来一个东西。我捡起来放在掌心,是一只折了一半的千纸鹤。

我记起这是我教他折的。

小松不爱惜书,每个故事背后的空当里,都留下他不甚整洁的点评。有的寥寥数字,有的洋洋洒洒,铅笔、圆珠笔、中性笔都有,乱糟糟的,不屑一顾,仍是十三岁小孩子的坏脾气。

我翻到《小美人鱼》时,看到他在文末一段奇特的随笔——

在一个夜晚,没有下雨,也没有刮风,一个健康的我游进蔚蓝色大海,去到了小美人鱼的王国。如果我找到那个花圃,我会去把王子的雕像卸下来,换上一把咖啡壶。

那天晚上,我前所未有地觉得困倦,甚至忘了洗漱,早早地爬上小床睡觉。

这个夜平静、温和,我梦见了少年小松。他站在一片模糊的海雾里,乖巧地叫我姐姐。我问他,小松,你现在好些了没有?但梦里的小松忽然变成了恋人黎松的模样,海浪在他腰际涌动,他像一个正准备游泳的人,年轻而美好,洒脱地看着我微笑。

“陈梦迩,别在意,不过是一件小事。”

雾气退去,远处的海鸥驮着天空,再往下,一尾白海豚如同眼泪,在凌晨的蓝灰色海水里滑行。大海如此温柔,它承载的盐分却不一定比一双眼睛更多。那些隐秘的痛和艰难的爱,或许,就让它们随风而去。

这个世上,每条路都连着陡峭的台阶。

每条台阶组成的巷陌,都可能通往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