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步雷池

D师农场位于内蒙古额济纳河平原下游,往西驱车一个多小时便是著名的阿拉善高原,距离师部与二团均在二百公里以上。这里平均海拔近千米以上,地形复杂,多以丘陵和盐沼地为主,间有大片的戈壁与沙漠,偶尔也能看到不成规模的草原。与阿拉善高原气候一样,长年干燥寒冷,年降水量只有一百毫米左右。

农场建在一片方圆六七公里的湖盆滩地中,这是整个额济纳河平原条件相对较好的地方,但水资源仍旧匮乏。每年从十一月到次年的四月,整整半年都处在严寒的冬季,全年平均气温只有不到8℃。原来这里只有不到百分之三十的面积是天然的草地,余下的部分都是稀疏低矮的植被和大片的灰漠土。

经过几代军人,近二十年的改造,如今,这里已经今非昔比。春夏两季,这里绿荫如盖、草肥羊壮,遍地都是沙冬青、绵刺、梭梭、蒙古扁桃等特产珍稀物种,争奇斗艳、蔚为壮观。与周边的戈壁、荒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相映成趣。每年都会吸引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驴友和游客驻足观光。

很多人都想不通,内蒙和相邻的甘肃有大片富饶的土地可供开发,当初为什么选择把农场建在如此贫瘠的地方?此事说来话长,当时之细节,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说得清道得明。比较靠谱的说法,都是和时任D师师长雷啸天有着密切的关系。

雷啸天从南方调到西北时,是全军最年轻的正师级高级指挥员。D师是一个英雄满营的部队,其历史可追溯到解放战争之前。当年雷啸天是来接任师长的,但已经升任集团军参谋长的前师长在参谋长的位置上板凳还没坐热,就碰到了一场小规模的边境纷争。两国剑拔弩张,气氛异常紧张,一个不小心就可能酿成局部战争。D师刚刚换防到前线,军区权衡再三,还是决定让经历过抗美援朝和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师长回来坐镇。这就使得本来接任师长的雷啸天处在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当时D师建制完善,从参谋长到副师长全部配置满额。唯独后勤部长的位置暂时空缺,由一个副部长代职。军区给了雷啸天两个选择,一是增加一个副师长的位置;一是暂调到集团军担任副参谋长。雷啸天思虑再三,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要求担任D师后勤部部长。

后勤部部长就是一个部队的大总管,统管全师官兵的衣食住行,需要极强的专业能力和素质。这对从未担任过后勤干部的雷啸天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年轻气盛的雷啸天一心想在正式履新前,交出一份实实在在的成绩单,就把目光瞄准了建设农场上。他向集团承诺,半年之内将农场组建完毕。

事实上,前任部长在突然病故前就已经开始规划设立直属农场,万事俱备,就差地方没有选好。雷啸天走马上任后的第二天,就揣着一袋干粮,亲自开着破吉普,带着一个后勤部的助理,开始跋山涉水找地方。

起初雷啸天将农场锁定在师部方圆一百公里内,转了整整三天,到处都是煤矿和冶炼厂,很难找到一个面积够大的地方。有些地儿看起来不错,但要涉及移民,劳民伤财不划算。结果他就索性跑到了几百公里开外,临近阿拉善高原的地方。

雷啸天有戎边情结,打心底里喜欢这种大漠孤烟的地方。但他知道这里长年干旱少雨,冬春两季一个星期得赶上好几场沙尘天气,要啥没啥。生活在那里的牧民们,靠放牧骆驼和山羊为生,生活过得无比艰辛。

回来的路上,车子坏在了戈壁滩上,雷啸天和随行的干部捣鼓了好几个小时,最后需要加水才能启动。结果两个人跑遍了周围好几里地,就是找不到一滴水。到了晚上七点多,雷啸天才远远地看到几户牧民的帐篷。

那天晚上,雷啸天和几户牧民盘腿而坐,就着奶茶和苁蓉酒促膝长谈,聊到天亮仍然意犹未尽。这些世代游**在额济纳河平原地区的牧民们的生活现状和坚韧、乐观的品格让这个中年汉子欷歔不已。在这里,蔬菜和瓜果比任何东西都奢侈,无法种植水稻和小麦,玉米和高粱也基本上靠天收,无论如何辛苦劳作也只能混个温饱。制约这里发展的瓶颈还是水资源缺乏,逢上干旱的年头,掘地百尺也挖不到水。

直到天亮后要离开,牧民们才想起来问雷啸天来这里干什么,雷啸天顺口说找个地方建农场。牧民们先是眼睛一亮,然后又都叹息着摇摇头。一个老大娘激动得说了很多,一直说得干涩的眼眶泛红湿润。雷啸天听不懂大娘的蒙语,就一直点头,后来大娘的儿子解释说:“老人家说,旧社会当兵的不管牧民死活,伸手就要东西,不给就抢。我舅舅为了保护家里的最后两头骆驼,被当兵的打了十几枪,在我外婆怀里挣扎了一天才死去的。后来共产党来了,打跑了那些天杀的土匪,我们的日子才渐渐有了盼头。前几年阿拉善那边的驻军还给他们打了几口井,可是过上了几天好日子。现在听说你们要来这里办农场,我妈妈说要是真能来就好了,遇上不好的年份,共产党不会见死不救。我们还可以去农场做工,孙子也有地方上学了……”

雷啸天听得热泪盈眶,心头一热搂着大娘说道:“妈妈,我们一定会来的。我们要打很多很多的井,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变得跟奶茶一样香酥。让这里瓜果飘香、草肥羊壮!”

雷啸天回到师部简单地作了个规划后,便把自己的想法向党委作了汇报。师长和政委半天没有缓过劲来,路途遥远不说,谁都知道那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在那里建农场好比在秃子头上抓虱子。雷啸天**澎湃地讲了整整一个下午,情到深处更是声泪俱下,终于把师长和政委给感动了。

三天后,一份详细的农场规划方案送到了集团军和军区两级后勤部门领导人的案头。又经过整整半个月的论证,最后终于拍板通过。

农场方案确定后,部队的警戒也解除了。老师长要回集团军,雷啸天又跑去找集团军领导,央求老师长再多待几个月,说自己要亲自带队去建设农场,等到农场建好了再去接师长。当时的集团军政委,批评雷啸天不务正业,师里能堪大任,比他懂后勤的人多了,未必得他亲自来。如此,雷啸天才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师部。

雷啸天当了师长后,一心挂两头,每周至少要到现场去两次。常常撸起袖子光着脚,亲自打桩翻地。三个月后,赶在冬季来临之前,千亩农场翻垦完毕,几排崭新的营房拔地而起。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年轻的雷啸天得了一个绰号“雷疯子”!只是后来他官越当越大,加上特反感别人这么称呼,所以,敢在他们面前这么叫的人越来越少。

雷钧第一次跟着师傅老范来农场采访,刚毕业到师部没几天,正是儿马蛋子春风得意的时候。

身高马大的场长,一身作训服,撸着袖子提了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天煞般地站在院子门口,身后是四头被按在地上号叫的大肥猪。车子还没停稳,那场长就挥舞着杀猪刀大吼一声:“来了,杀!”

可怜的老范脚还没着地,差点儿一个跟头从车上栽下来。雷钧也被这气势吓了一跳,拽着老范的衣角,惴惴地问:“师傅,这是要干吗呢?难道要等我们下锅?”

老范说道:“这场长太性急了,等咱们拍照呢!”

雷钧火星子直往上冒,皱起眉头,也不管这场长是啥军衔,劈头就泼了一盆冷水:“我说,能不能让我们歇口气?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那场长天生一副黑脸膛,标准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大大咧咧地说道:“大清早就把猪给捆起来了,这会儿都快断气了。杀完了,早点喝杀猪汤!”

老范缓过了劲儿,横了雷钧一眼,一边掏相机,一边跟场长套起了近乎:“你这么大领导,还要亲自主刀?”

那场长手一掂,杀猪刀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跟头,又稳稳地抓在他手里,他杀气腾腾地说道:“我就是干这个出身的,一天可以杀一百头!今天你们大记者来了,我更要亲自上阵。”

雷钧打了冷战,赶紧闭了嘴。

那天风轻气爽,雷钧一门心思想拉着师傅一道出去走走。车子刚到农场片区的时候,他就被这里的景色给迷住了。孰料这个场长,不仅杀猪是个好把式,喝酒更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带着手下一个长得像大号葫芦的炊事班班长,把两个人牢牢地按在酒桌前,死活就不给他们喘气的机会。

场长端了整整一箱号称珍藏了三年的二锅头,“咣当”一下撂在桌子上,抽出四瓶,拿出几个小碗一字排开,那碗满上至少也得有三两。这家伙默不做声地自个儿端上一碗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咕噜”一声,喉结打个滚,酒便悉数进了肚子,一滴不漏。

老范和雷钧都是比较能喝的主儿。特别是老范,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架势。两人知道,今天是碰上酒神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只好硬着头皮如法炮制。谁知道,这一喝就喝个没完。大半瓶下了肚,老范正要告饶,谁知,又过来几个士官,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这几个伙计个个都是狠角色,上来直接抄瓶子,要和两人对饮。

胃里早就翻江倒海的雷钧,任凭一个三级士官如何劝,就是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八分不动。场长本来兴致大好,自己已经干掉了一瓶,这会儿见这小中尉牛气哄哄的劲儿,就有点恼火了:“到了咱农场,就别斯文了。饭可以不吃,酒一定要喝好!”

雷钧早就反感了这种江湖习气,仗着酒劲回击:“农场也是部队,这么喝也不大好吧?”

老范虽然也喝了不少,但脑子清醒得很,赶紧出来打圆场:“领导别介意,小雷年轻气盛,但酒量有限,这杯我来代他喝!”

场长还笑呵呵的。那个炊事班班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瓮声瓮气地说道:“你以为我们很想喝酒吗?你以为我们天天都有酒喝吗?还不是看着你们是师里下来的领导!”

“今天到此为止吧。小雷讲得不错,咱农场也要讲纪律,是我这个场长没带好头,我检讨。”场长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脸诚恳。

老范开起了玩笑:“这碗酒我还是要喝,要不,下次来了肯定得让我们喝稀饭!”

雷钧一把夺过老范手里的酒瓶,仰起脖子就往下灌。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不知所措。刚喝了两口,雷钧嘴一张,肚子里的东西喷薄而出,直接射到了站在对面的场长身上……

昏睡了一个下午的雷钧,在天黑前醒来,坚持要回师部。

场长提着两个装了猪下水的黑袋子,塞在了车上。雷钧余怒未消,拿起袋子放在地上,说道:“吃饱了,犯不着再兜着走!”

这场长仍旧不急不恼的样子说道:“那,欢迎下次再来啊!”

老范行礼告别,雷钧钻进车子倒头便睡。

回来的路上,老范数落雷钧:“你小子这样很危险。人家怎么也是个副团职,性情中人,你没看他手下个个都服他吗?再说了,他又没做错什么,哪能对人家这么不尊重呢?”

“嘁!整个就是一个山大王!我跟他对不上眼,大不了我以后不来了。”雷钧说道。

老范摇摇头:“说不定哪天你要到他手下当差,干部调动谁也说不好!”

雷钧不以为然地说:“要真是摊上这样的领导,咱就申请转业。”

雷钧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老天跟他开了个大玩笑,这一天真被老范这张乌鸦嘴不幸言中了。

十二月底的额济纳河平原,天空是铁灰色的,室外-18℃,没有风,也没有下雪。车子驶过一片坑洼处,开始剧烈地抖动。雷钧睁开眼,看着车顶,良久才缓过神来。他挪了挪有点麻木的双腿,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一下玻璃上的水雾,两眼漠然地看着窗外。

刚刚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迷了路,一直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就是看不到尽头。走了好久好久,他远远地看见了一群人,全是熟悉的面孔,应浩、张义、郑少波、小文书、胡大牛、师傅老范、王福庆、余玉田,还有七连的司务长。他拼命地挥舞着双手,大声地喊着,我在这里!没有人理他,他们全部面无表情又行色匆匆地和自己擦肩而过。他不甘心,追上了应浩,拽住他的手说:“兄弟,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雷钧啊,侦察连的副指导员!”

应浩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看见应浩的脸上全是血。

他又双手拉住了走在应浩后面的张义:“你们为什么不理我?我是雷钧啊,侦察连的副指导员!”

张义用力地掰开他的双手,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师傅,我是小雷。你不是转业了吗?怎么又回来啦?”他又搂住了老范的肩膀。老范抖抖肩,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他仍不甘心,跟在他们的身后一直朝前走。跟着他们,就可以回到二团,回到侦察连。不知何时,天就黑下来了,天地万物在瞬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然后,他就感觉有人扑上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人拼命地把他按在地上,还有人在掐他的脖子。他张大了嘴巴想喊,可是喊不出来。他就这样一直挣扎着,挣扎着……

奇怪的是,但天黑下来以后,他反而没有感觉到恐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因为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一如二十年前,雷钧随同父亲离开那座皖南小城后,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样一个梦境。后来,在车上做的这个梦一直缠着雷钧。每一次都是在冷汗淋漓中惊醒,但醒来后很快就复归平静。

开车的下士,一直盯着后视镜。良久,才操起一口难懂的湖南娄底腔,说道:“你一直在说梦话。”

雷钧甩甩脑袋,故作轻松地问:“是吗?我都讲了些什么?”

下士笑了笑,一脸神秘,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马上要到了,这鬼天气!开了六七个小时了。也好,咱们到了那儿,正好赶上晚饭!”

转过一个小山口,眼前豁然开朗,远远地,便可看见几排土灰色的二层砖屋,在暮色中显得浑重而沧桑。这里,便是D师农场的营房。天入寒冬,万物沉寂。光秃秃的树干和相隔甚远又错落有致的秸秆堆,数千亩的农场,几乎一览无余。这里,已经丝毫没有昔日里那一派塞外江南的景象。

“停车。我想下来走一走,你先把车开过去吧。”雷钧柔声说道。

司机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心不甘情不愿地踩住了刹车。天擦黑,雷钧终于跨进了农场的院子。这一路上,他一直想着当年自己得罪过的场长,如今的上司,会如何嘲讽自己,说不定早就安排好了给自己难堪。这家伙看上去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又官至副团,至少比起张义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以后,朝夕相处,少不了挨收拾。他越想脑子越乱,亦步亦趋,比起半年前到侦察连报到时,可能还要狼狈。

“我的小兄弟,老徐前两天说你要来,咱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场长乐呵呵地看着雷钧说道。这家伙一身冬常服,干净利落、神采奕奕,身上丝毫没了一年前那个杀猪匠的影子。

“场长好,雷钧向您报到!”雷钧忙不迭地立正敬礼。他很有点受宠若惊,心里热乎乎的。场长这客套话虽然听着有点儿串味,但一个中校对一个落泊的小中尉摆出这种姿态,已经足够打消他心里的顾虑了。

“晚饭早就准备好了,放心,今天绝不让你喝酒!”场长显然是对当年的事还耿耿于怀。

雷钧撇撇嘴,好不尴尬。

“场长,您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话的是一个五级士官,资格堪比营团级。雷钧盯着他那弯弯绕绕的肩章看了半天,才数清楚那上面到底绣了几道杠。

“稀稀拉拉,没个正形!”场长横了五级士官一眼,转而又笑呵呵地对雷钧说道:“怎么样?下车考察了一圈,和上次比有什么新的感受没?”

雷钧迟疑了一下,说道:“什么也没看到,这个季节好像没什么要干的事。”

“哈哈!”场长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啊,一来就冬眠,等到明年开春还有小半年时间。你就等着长膘吧!”

雷钧瞪大眼愣着,一脸疑惑。场长看着雷钧再次大笑着说:“走吧,都等着你开饭呢。不急在这一时,以后有的是时间了解。”

这场长时不时就仰头大笑,估计是在这里待久了,很有内蒙人的那股子粗犷豪爽劲。雷钧对他并不了解,更没有处心积虑打听过,只知道他是山东曲阜人。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还以孔丘后人自居,要不是出于起码的礼貌,雷钧当时就把这个以杀猪为乐的屠夫给抵墙上了。

现在看来,此人并非那么令人生厌。看来人还是要多相处,这才几分钟的时间,雷钧的戒备心理就已**然无存,反而对这个“山大王”生出了几分好感。

偌大的食堂,乱哄哄地坐了四五十号人,这跟雷钧想象的一个副团级单位,数千亩土地,至少得有几百号人相去甚远。场长一进食堂就大声招呼着:“来来来,都集合一下,给大家介绍个新战友。”

这帮兵中有三分之一都是士官,下士以下的兵比干部还稀有,那素质没法跟战斗连队比。他们慢慢腾腾,嘻嘻哈哈的,列个队整整花了三四分钟。场长也不急眼,看着微皱眉头的雷钧,乐呵呵地解释道:“这就是一帮穿了军装的民工,啥苦都能吃,就是稀稀拉拉,没个精气神。”

“给同志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咱师里的大才子雷钧,有些同志估计以前见过他。师里派他来咱农场体验生活,先在场部当管理员,负责同志们的军事训练和文化课学习。同志们欢迎下他。”

场长这一席话,给足了雷钧面子。他更没想到,这家伙会给了自己这么一个美差。雷钧感激地看了一眼场长,拉拉上衣下摆,“啪,啪”两下,给场长和下面的一群兵分别敬了个礼。

“开饭!”场长手一挥,背着手走向了最里面的一桌。那是干部的餐桌,雷钧数了一下,一个少校,两个上尉,还有一个中尉,加上自己,总共就六个干部。没有侦察连的干部多。

场长坐下来一一作了介绍,雷钧这才知道,场长还兼着政委的职务。还有两个干部和十多个兵,趁着冬天回乡探亲了。整个农场的正式编制不到七十人,比不上一个建制连。遇到农忙的时候,除了师下属的各部队轮流过来义务劳动外,还雇用大批本地的农牧民帮忙,基本上算是我军罕见的那种半军半民的单位。

虽然性质特殊,但此地民风淳朴,并无游牧民族特有的那种彪悍之气,再加上当兵的个个热情如火,对老百姓有求必应。所以,十多年来,军民关系极其融洽。雷钧并不清楚,这一切都是拜他父亲所赐。

只是这里的姑娘们大胆豪放,对农场的这群儿马蛋子情有独钟,有些精力旺盛的兵难免心猿意马。所以,哥长妹短、情深意浓的事也就时有发生。这也是让农场干部们最头痛的事,亦是他们在管理中最底气不足的地方。因为全农场七八个干部和十多个三级以上的士官,有三分之一的家属都是本地人。这些家伙当年是怎么各显神通,把姑娘变成少妇的,那些细节估计也只有老天清楚了。

更多关于场长的底细,雷钧是在那个当年跟随场长和他一起拼酒的炊事班班长口中得知的。这小子晚上十点多披着件大衣,右手掖在怀里,鬼鬼祟祟地敲开了雷钧的房门。雷钧拉开一条门缝,这小子“嗖”一下就往里蹿,结果头挤进来,肚子还在外面,被夹得龇牙咧嘴。这小子估计早忘了一年前那事,进门就从怀里抖落几根火腿肠,一袋果仁,一屁股坐在雷钧的**,掏出一瓶酒说道:“管理员,这晚上冻得受不了,想过来和您喝点儿酒暖暖身子。”

雷钧本来对这小子就没好感,他不仅长得像个大号葫芦,而且右唇上方有一颗大大的黑痣,说起话来一跳一跳的,让人抓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在想,这伙计是怎么混进人民军队的?

“班长,农场可以随便喝酒吗?”雷钧站在门口冷冷地说道。

“别,我姓孙,孙悟空的孙,同志们都叫我大圣。”炊事班班长晃晃手里大半瓶子酒,说道:“这瓶酒我都揣柜子里快仨月了,一直找不到机会喝。咱场部除了有接待任务和逢年过节外,平常严令禁酒。场长说这玩意儿乱性,一喝就得出事!”

雷钧被他逗乐了,可他还是习惯性地板起脸说:“我看你应该叫葫芦娃!对了,你们场长那么能喝,平常都不喝酒?”

“老金啊,他没事就蹿到老乡家里喝。每次回来,都跟我们说盛情难却。你要让他歇上三天不喝酒,这家伙肯定得发狂,半夜能把兄弟们全折腾起来去翻地!”这小子口无遮挡,一副老兵油子的口气,压根儿就不在乎雷钧傲慢的态度。

听起大圣说场长,雷钧来了兴致,拖了把椅子坐在对面,说道:“孙班长,今晚意思一下就行,咱们下不为例。”

“行啊!”大圣一脸灿烂。

雷钧扯开果仁的袋子,漫不经心地问:“我看场长也挺不容易的,也没见他带着家属。”

大圣呷了口酒,仰起脖子咂咂嘴,把瓶子递给雷钧,半天没搭话。雷钧不知道这小子为什么突然玩起深沉,接着说道:“看来你这保密条令学得不错!”

大圣摇摇头:“老金还是单身,四十多岁的人了……”

“啊?”雷钧吃惊不小,瞪大眼盯着他,半天都没合上嘴。

“场长是个好人,除了好点酒外,就是一门心思扑在农场。我来这里快七年了,就见他回去过一次,那次还是他老娘去世。”大圣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尽是崇敬之色。

雷钧小心翼翼地问道:“场长他……相貌堂堂,为什么不结婚呢?”

“这事说来话长。农场里的好多战友都不知道,只有我们几个老兵在一次喝酒的时候听原来的一个副场长谈起过。”大圣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雷钧感叹:“他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以后你最好别跟他提这些事!”大圣终于下了决心说道,“二十年前他有个未婚妻,两个人商量好了等他提干了回去就完婚。当时他在高炮营当兵,是全师有名的神炮手,后来在提干前正赶上装备更新,高炮营撤编并入师炮团。那批兵好多都提前退役了,他被当时的新师长给留了下来,暂调到正在组建的农场帮忙……”

雷钧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这事跟父亲又脱不了干系。

大圣继续说道:“本来农场建好后,他就能回炮团直接当排长的,结果就在调回去的前一天,被一头受惊的马踢碎了一颗蛋子。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后,他给未婚妻写了封信,说自己在这边已经谈了一个。那女的不信,跑到农场来找他,他也够狠心的,十多天硬是不见人家。这事完了以后,他跟师长说,自己这样子哪儿也不去了。这一待就是整整十八年!去年吧,还是前年,听说那女的得了癌症死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两天不吃不喝,出来的时候,人整个儿瘦了两圈。兄弟们那两天,半夜都能听到他在屋里干号……”

雷钧听得痴了,好久才轻叹一声,喃喃道:“真是条汉子!原来他还经历了这么多。”

“这里的老乡们都不知道他的故事,到现在还有人要为他说亲。每次从老乡那里回来,他就提着一把铁锹去翻地,拼命地翻!你知道他心里有多苦吗?”大圣猛灌一口酒,眼眶红红的。

话题沉重得让初来乍到的雷钧有点儿喘不过气来,面对眼前这个真情流露的老兵,他陷入了沉默。

大圣抹了把脸,突然笑着说:“别看我们没大没小,整天稀稀拉拉,跟正规连队没法比,可关键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糊!那个老赵,五级的那个,比场长资格还老。谁都不怕,就怕咱们场长,让他干啥就干啥。这就是榜样的力量,兄弟们的心里都亮堂着呢!”

这天晚上,对这个年轻的中尉来说,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