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雪夜救难

“忽然太行雪,昨夜飞入来。崚嶒堕庭中,严白何皑皑。”一夜之间,整个农场和农场外更广袤的额济纳河平原都披上了厚厚的一层雪,一望无垠、波澜壮阔。如此浩瀚的雪原,身在其中,会深切地感受到,人是多么的渺小。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大雪,这一夜,来农场快一个星期的雷钧,睡得很踏实。这两天,老金带着他转遍了农场的每一个角落。

冬天的农作物很少,但农场里几乎猪羊满圈。光山羊就有近千只,还有三百多头猪,再加上几十匹马。二十多个兵日夜不停地添草加料,赶上恶劣的天气,所有官兵都会高度紧张、如临大敌,一点儿也不比侦察连轻松。

吃早饭的时候,雷钧才发现整个食堂只有十来个人,一个干部也没看到。雷钧跑到厨房里问大圣才知道,昨天晚上雪太大,场长怕猪圈塌了,带着一帮人连夜守在那里清雪,早上五点多雪停了才回来休息。

大圣还特意说:“场长昨天半夜还交代我,不要打扰你!”

雷钧放下抓在手里的两个馒头,心里很不是滋味,有温暖,也有失落。

上午十点整,副场长吹响了集合哨。几分钟后,兵们东倒西歪、哈欠连天地列好队。老金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站在队列前开口就大骂道:“气象局的人都干吗吃的?昨天说这几天不会有大雪,刚刚又通知,说这雪还没下够,今天下午还有更猛烈的暴风雪来袭!”

兵们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都不要再睡了,做好脱几层皮的准备!”老金握紧拳头挥舞道,“还是老规矩,养猪放羊的管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由副场长负责,死了一头畜生,今年就都别吃肉了!雷钧带几个战士在场部留守,负责与外界联络和后勤保障;余下的跟着我,随时准备开拔,出去抢险救灾!”

雷钧心头一热,站在队列后面大声说道:“场长,我要参加抢险救灾!”

老金愣了一下,道:“你不熟悉情况,其他人都有经验。”

“报告!”雷钧不甘心。

老金挥手道:“参加抢险的,听哨音集合。解散!”

待到队伍散尽,雷钧上前说道:“场长,这几天我想了一下,既然来这里了,就要多干点儿事。您给我分的那些活儿太轻松了,救灾也不让我参加,我有想法!”

“轻松?你是觉得这里没有什么训练才轻松吧?我告诉你,这段时间你得给我制订个训练计划出来,以后每天出早操,一天至少安排一个小时的队列训练。再不训练,这帮小子都不会走道了。穿了身军装,比老百姓还懒散!还有文化课的学习,别在农场当了几年兵,回家只能种地!”老金因为激动,声音明显有点颤抖。

“好,这个事以后再说!”雷钧说道,“您知道我是被贬来的,我也谢谢您给我留了面子。既然是改造,就不能遇到困难和危险就逃避,我一定要跟着你去抢险!”

老金欲言又止:“雷副司令交代过……”

雷钧打断道:“这个事情您一定要在农场替我保密,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以后您也甭跟我再提他。还有,雷副司令是不会说那些话的,说那些话的肯定是我母亲或者其他人。”

老金点点头,说道:“好吧,你先回去作准备,我再安排其他人留守。等会儿来我房间,我跟你详细说说以往的经验。”

被老金痛骂的气象局,这次预报出奇的准确。下午一点多,天色突变、狂风骤起。一个小时前,农场周边近百户牧民在政府的组织下,拖家带口、赶着牛羊悉数涌进了农场。一排用来放置大型农耕机械的平房成了牧民暂时栖身的地方。

风雪来临前,当地各级政府虽然已经提前作好了准备,动员、撤离了部分百姓。但这些习惯独来独往、分散而居的农牧民中,仍有一部分人不以为然。每年总会有那么几场或大或小的暴风雪,他们早已司空见惯,处变不惊了。

谁也没想到,这场西伯利亚寒流引发了当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给政府和当地驻军来了个措手不及。地区救灾办的求助电话越过D师,直接打到了农场。有个叫庆格尔泰的地方,十多户牧民还未来得及撤离,昨天晚上的大雪几乎封山,派去的民兵小分队与指挥部失去了联络。情况十分危急,请求农场派兵支援。老金放下电话,吹响了哨声。十多分钟后,一辆旧式解放牌卡车,晃晃****地冲出了营地。

庆格尔泰在蒙语中是“欢乐”的意思,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地方,地处额济纳河平原边缘,紧临阿拉善高原,离D师农场直线距离也有七八十公里。这里地势比较复杂,大小丘陵纵横交错。因为尚未通公路,只有几条被农牧民们踩出的小道。所以,即便没有下雪,没有来过这里的人想刻意找到这个小地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金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全农场只有他和士官老赵曾经来过这里。大约是在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暴风雪的天气,为了寻找牧民丢失的羊群,他和老赵以及五个战士徒步跋涉了两天一夜。要不是庆格尔泰的牧民及时发现了他们,他们七个人肯定会被活活冻死在山里。所以,老金对那里的百姓有着特殊的感情。因而他在电话中听到“庆格尔泰”四个字后,眼眶一热,心急如焚地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那里。

雪越下越大,被狂风裹挟着,漫天飞扬。老“解放”大鼻子上的铁皮盖子,被风刮得“咣咣”作响。有那么一会儿,缩在蒙着帆布的车厢里的雷钧,总感觉这车像在飘移,晃晃悠悠的,随时都可能被掀到空中,然后再翻几个跟头,“轰”的一下,再来个四脚朝天……

好几天后,兵们才知道,这场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暴风雪,风速超过110km/h,几乎赶上了1977年美国水牛城那场号称史上最大的暴风雪的风速。强劲的风把地上的积雪也吹了起来,在之前深达半米的雪上又堆积了近一米的积雪,有些地方的积雪甚至超过了五米!但他们回程的时候,发现被弃在洼地里的老“解放”,埋在了雪里,只露出了车顶。

卡车在艰难地爬行了三个多小时后,终于熄了火。老金嘴里叼着烟,从驾驶室里跳下,一脚踹在车厢上,大声地吼道:“下车,快下车!”

雷钧掀开帆布,第一个从车上跳下,差点儿被暴风雪掀了个跟头。

“见鬼!车子趴窝了,咱们农场就该配辆坦克!”老金迎着狂风,声嘶力竭地喊道:“同志们,这里离庆格尔泰大约还有不到二十公里。对不起了,只能弃车徒步过去了!”

老赵在后面喊道:“场长,我们都准备好了!”

“都跟着我,低着头,一个都不准掉队。咱们争取天黑前赶到目的地,同志们有没有信心?”老金须发贲张,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有!”二十多条汉子仰天长啸。

铁下心要杀回二团当侦察连主官的雷钧,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这么好的素质,跟着一群几乎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战友们会如此吃力。他真的很想很想在雪地里好好地躺上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如果现在被截掉,都不用打麻醉针,就连裤裆里的那玩意儿都被冻僵了。

老金和走在最后压阵的老赵一直不知疲倦地给同志们打着气,这是两个已经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在这个队伍中,有一半人都比他的年龄大。也许,是他们习惯了这样的天气,但雷钧看到更多的是他们坚定的眼神。这是一群曾经被出身将门的大才子雷钧,鄙夷地称做“鸟兵”的后勤兵。他们和所有中国军人一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精神,一种在危难时刻,在国家和人民最需要的时候,体现出的中国军人的精神!

“呼哧,呼哧!”兵们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在呼号的狂风中仍然清晰可闻。他们顶着狂风,像一群迁徙的企鹅,在深达几十厘米的雪地里,倔犟而艰难地向前挪动。

四个小时后,走在前面的老金爬上一道雪岭,兴奋地欢呼道:“同志们,前面就是庆格尔泰,我们终于到了!”

几个战士终于扛不住,双膝跪地。

“都起来,找到牧民咱们好好地喝上几碗马奶子酒暖暖身子。挺过了今天,老子给你们请功,让你们睡上三天三夜!”老金哑着嗓子焦急地吼道。他知道,同志们的体力透支到了临界点,这时候一刻也不能放松。

眼前的阵势,让同志们倒抽一口凉气。雷钧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片断。也是这样的暴风雪,也是这样的山峰……一座一座几乎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的山峰。虽然这山丘不成气候,但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在飞舞的暴雪中,显得蔚为壮观。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空山寒谷、风急雪紧,庆格尔泰早已面目全非,到哪里去找那些失散的牧民?雷钧一脸迷惘,这个时候,他真正感觉到,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不堪一击。

“老赵,唱首歌!同志们跟紧了,不要掉队!”老金像一尊天神,大衣的下摆在风中呼呼作响。他们唱了起来:

雪皑皑,野茫茫,

高原寒,炊断粮。

红军都是钢铁汉,

千锤百炼不怕难。

雪山低头迎远客,

草毯泥毡扎营盘,

风雨侵衣骨更硬,

野菜充饥志越坚,

志越坚。

官兵一致同甘苦,

革命理想高于天,

高于天。

……

歌声响起,战士们精神大振,他们互相搀扶着,引吭高歌、疾步前行。

熟悉路线的老赵已经彻底蒙了。炮兵出身的老金,竭力地回忆着进山的路径。职业习惯,使得他每到一个陌生的,地形复杂的地方都会记下地形与坐标。但当年之行,已年代久远,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只依稀记得,庆格尔泰在西北面,需要穿过至少五六个小山丘。

没有电台,无法和当地政府取得联系,更不知道进山的民兵小分队身在何方,是死是活?一切只能靠自己。当年的许多情景已经模糊,但最后被困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那一次他们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体力完全透支,两个战士几乎冻僵,深度昏迷。他们完全是靠着原始的求生本能和坚强的意志,才撑到了牧民们发现他们的那一刻。

望着战士们焦急而又期待的眼神,老金忧心如焚,再这样下去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又将重演。只有让兵们动起来,哪怕再疲惫不堪,也不能坐以待毙。何况,那些被风雪围困的牧民们,早已望眼欲穿。早一分钟找到他们,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茫然无措中,老金果断地将二十三人分成了三个小组,他和老赵各带一个小组,上尉熊得聪带着另一个小组。兵分三路,沿着三个不同的方向推进。

雷钧跟在了老赵的这一组,他且行且回头,目送着老金在雪地里蹒跚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个男人令他感动,更给了他信心和力量。应浩是自己的好兄弟,老金更像自己的叔辈。他觉得,自己的血已和他们的流淌在一起。这时候,他担心老金的安危比担心那些失散的牧民更甚,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老金平安归来。过了这一关,他一定要陪着他好好地喝上一次酒!

天已经黑下来了,气温越来越低,狂风暴雪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个小时后,翻过一座雪丘的第二小组,终于碰到了三个穿着军大衣,戴着皮帽的年轻人。他们是民兵应急小分队的成员,三个小时前,他们找到了一户牧民,并且将这一家老小送到了十多里之外的一处新建的选矿厂。刚刚返回,便碰到了雷钧他们。

三个人都不太会说普通话,好在老赵通悉蒙语。据他们介绍,还有八个队友就在附近,他们已经救出了更多的人,这些人都无一例外地被安置在了那个选矿厂。现在确定尚未找到的还有四户牧民,这四户都是以牧羊和挖掘肉苁蓉为生,居无定所,其中一户还是今年刚从河南来的汉民。

有了三个蒙族民兵当向导,兵们直扑眼前庆格尔泰最高的乌兰察布山。与此同时,管理员熊得聪带领的第三小组,在另一个方向碰到了民兵小分队的另外八个队员。两个小组很快会合在一起,近三十人的队伍,开始向山顶进行拉网式搜索。

老金带着七个战士很快便发现了第一个目标。这户牧民住在乌兰察布山东南面的山脚下,那里地势较低,山上的很多雪被风刮到那里沉积,一间由土砖与石头胡乱垒起的房子,一半已经被积雪湮埋。如果不是一个战友误打误撞,根本就看不出那里有一户人家。

几个人在屋外大声呼喊,却听不到任何回应。老金像疯了一样,带领着战友们用双手奋力地刨开门前一米多深的积雪,然后破门而入。主人显然是不久前在屋里生过火。屋里暖烘烘的,却空无一人。四只小羊羔拥挤在一个角落,惊恐地看着这一群不速之客。

“场长,他们是不是已经撤退了?”一个老兵轻声地问道。

老金在屋里转了一圈,盯着小羊羔,突然想起了什么,焦急地说道:“快,快看看周围有没有羊圈!”

果然不出所料,兵们在距离小屋近百米的一个背风处,发现了一个羊圈。这羊圈有一半是露天的,另外一半盖着油毡与秸秆,已经被积雪压得摇摇欲坠。靠近羊圈,便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人吗?”老金大声地问道。

“咩”一声怯怯的羊叫声,接着,叫声此起彼伏。

走进羊圈,战士们都惊呆了。一个妇人席地而坐,靠在墙上,看上去已经沉沉入睡。她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一只小羊羔,身边围着十多只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的山羊。妇人年过半百的样子,苍白的脸上沟壑丛生,看上去饱经沧桑。

“大姐!”老金上前轻声地叫道。

妇人眼皮跳动了几下,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羊羔。老金跪在地上,双手抓住妇人的手臂:“大姐,我们是解放军,来救您了。”

妇人动了一下,仍旧没有应声。

“快!再来两件大衣!”老金心里咯噔了一下,脱下大衣盖在妇人的身上,对战士们说道:“你们负责把羊全部转移到大姐家里,一只也不要落下!”

老金抱起妇人,疾速冲了出去。身后的战士们,全都敞开了大衣将羊裹进了怀里……

屋内,妇人轻叹一声,睁开眼迷惘地看着围在身边的战士们。老金搓搓手,兴奋地叫道:“大姐,我们是解放军,羊都给您抱回来了,都活着呢。”

妇人眼里噙满了泪水,一个劲儿地点头说:“谢谢,谢谢……”

等到妇人缓过劲儿来,战士们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上去足有五十岁的妇人才三十八岁,是汉族人,十九年前嫁到了这里。儿子已经在旗里读职高,丈夫在百里之外的煤矿当工人。冬季来临之前,她和丈夫就将家里的一百多只羊卖掉了大半,只留下了几只种羊。

也许是没找到她住的地方,乡里并没有通知到她家,她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雪。暴风雪越来越大,她担心羊会冻死,又怕羊受惊吓,就一只一只地往家抱。也许是太劳累了,再加上低温受寒,结果在跑第五趟的时候,突然两眼发黑晕了过去。好在,那些羊好似通人性,都依偎在她的身边,她这才没有被活活冻死。

看到妇人并无大碍,老金和战士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如果雪还不停,到了天亮,这小屋就得被大雪掩埋。现在外面已经是寸步难行了,还有失踪的群众等着去救援,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上山。这时候,想要扛着那虚弱的妇人撤离到数十里之外的选矿厂,是不现实的。老金忧心忡忡、焦头烂额。

那妇人看出了老金的忧虑,轻声说道:“你们不用管我,先去救其他人。阿尔布古老爹一家,就在我们后面不到两里的地方,住在半山腰,中午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们。他家有一百多只羊,这么冷的天,不知道要冻死多少只。”

老金突然心里有了主意,他对两个年长一点的士官说道:“你们俩留在这里照顾她,再过三个小时我们还没回来的话,你们就把大姐送到阿尔布古老爹家。那里的地势高一些,大雪还不至于把房子埋了。等到天亮以后,我们再作打算!”

另外一面,二十多人的搜山队伍已经找到了最后两户牧民,万幸的是,除了冻死了几只羊,那七个牧民都安然无恙。精疲力竭的雷钧担心老金的安危,不顾众人的劝说,坚持要带着两个战士去寻找。熊得聪和老赵领着余下的人,在牧民的指引下,直扑阿尔布古老爹家。

老金在阿尔布古老爹家门口碰到了大部队。三十多个人奋力抢修,等到把老爹家已经坍塌了一半的羊圈里的羊悉数救出时,老金这才发现雷钧和两个战士不见了。累得站立不稳的老金,听说这三个人去找自己了,又急又气,一脚将熊得聪踹倒在地,哑着嗓子大骂:“你这个脑袋是不是和他一样,被驴踢了?”

熊得聪爬起来撇撇嘴说:“这小子少根筋,我和老赵根本劝不住!”

“马上跟我去找人,不论如何,天亮之前都要到这里来会合!再给我把队伍带丢了,老子拼了命也要让你两个脱了马甲滚蛋!”老金声嘶力竭地冲着熊得聪和老赵吼道。

乌兰察布山虽然面积不小,但在高峰林立的西北地区,实在算不得是一座山。雷钧和战友们曾经从西面几乎行到了山顶,凭感觉,这山的海拔最多也就只有两百米,这样的揣测,也得到了一个当地民兵队员的肯定。

可就是这样一座小山丘,却充满了危险。西南面一片坦途,东面虽然略显陡峭,却是牧民们放牧的乐土。那里向阳背风、土沃草肥,春夏两季疯长着大片人工种植的向日葵。唯有北面,地势险要,到处都是沟渠,有天然的,亦有人工挖掘的。史料上并无记载,但当地的百姓都笃定地认为这是一个古战场。因为很多沟渠看上去就像战壕,有人甚至曾经在沟渠里的浮土下发现了很多已经风化了的森森朽骨。山脚下是一马平川的戈壁滩,穿过那里便到了阿拉善高原。

疯狂的暴雪已经完全覆盖了这里本来狰狞的面目,从山上看下去,这里和其他地方并无二致。雷钧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更没想过要向被救的牧民们打听。选择从北面下山,完全是凭着直觉。因为那个方向迎着风,在他看来,老金一定会选择从最恶劣的地方上山。

下山的路上,他的脑子里交替闪现着应浩和老金的音容,不安与惶恐的气息一阵一阵地袭来,这种情感让他无法言说,更让他心里阵阵抽痛。两个小战士,都是入伍不足两年的新兵,只有他们愿意跟着疯狂的雷钧。他们没有任何主见,更不知道到底该何去何从,默默而又诚惶诚恐地跟在他的身后。

从昨天下午弃车步行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二十个小时。长夜漫漫,暴雪还在恣意狂舞着,山上的温度接近零下30℃。

“快来欣赏北风的石匠手艺。这个狂暴的匠人,它的采石场砖瓦取之不尽,每处向风的木桩、树和门都变成白色堡垒,又被它添上向外突出的房顶。它的千万只手迅捷地挥洒着奇幻野蛮的作品,丝毫不关心格律和比例。”抬头四顾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雷钧想起了这段描写暴风雪的诗句。

爱默生是他最欣赏的美国诗人,诗人在天灾面前表现出的浪漫主义精神,曾经让他着迷。自己一直都缺少这种浪漫,师傅老范说得不错,在任何时候,自己都放不下那种老气横秋、悲天悯人的臭文人的情怀。

“管理员,我猜场长已经撤到了牧民的家里,现在正在一边喝酒一边吃烤肉。”战士小于跟上几步,气喘吁吁。那喘息声像一台破旧的风机,随时都可能戛然而止。

“是啊!”另外一个战士大声地回应,“说不定他们等会儿会反过来找我们,好莱坞大片上就是这么折腾演的。”

“你们是在开玩笑吗?实在坚持不了,可以先回去!”雷钧干燥的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微弱而无力。

两个战士再也没有说话。雷钧感激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长叹一声。说实话,他的心里越来越没底。他们讲得并非没有道理,以老金的能力,估计已经找到了牧民,如果他们真的再回过头来找自己,那就太可怕了……

没有任何征兆的,右后侧十多米处的上等兵小于,突然一声惊叫。雷钧回头去看时,他的腰部以下完全没在雪中,而且越陷越深。雷钧大骇,紧跟在小于身后的另一个战士,也慌了手脚,惊恐地站在那里不敢迈步。

“快!展开双手,不要动!”雷钧转身顺着自己的脚印一边往上爬,一边对愣在那里的战士吼道:“不要往前,赶紧坐下来,把脚伸给他!”

那战士一屁股坐在地上,努力地伸出左脚,战战兢兢地说道:“够不着,够不着!”

“别慌,你右脚慢慢地往下探探看,踏实了,然后往前移动!”雷钧已经解开了腰带,站在了这个战士的身后。

小于的身体还在慢慢往下滑,充满稚气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初始的恐慌,小心翼翼地说道:“管理员,我脚下好像是一条壕沟,深不见底。刚刚我崴了脚,才跌进来的。那只脚现在就在沟壁上,使不上劲。”

雷钧脑袋嗡嗡作响,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雪中的小于只露出了肩膀和头,脸上堆着笑,一直不停地安慰着自己的战友。

“你起来,到我后面去,抓住我的大衣不要撒手!”雷钧将坐在地上的战士拉了起来,然后一脚踏在他踩过的地方,弓步向前,将手里的腰带扔给了小于,“慢慢地,两只手抓牢了,使上劲然后告诉我!”

小于的一只手终于抓住了腰带,但他侧身面对着雷钧,另外一只手怎么也够不上,雪已经没到了脖口,他不敢再挣扎。雷钧不敢轻易拽拉,小于的手上戴着手套,肯定已经冻得很难使力。而且腰带无法打结,又滑又溜,稍有不慎就会脱手。一旦脱手了,小于就会滑得更深。

三个人僵持住了,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好在小于似乎已经停止了下滑。只是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面色开始呈铁青色。再僵持下去,即便不被积雪湮没,也要被活活冻死。

“听我说,小于。”雷钧决定放手一搏,右脚又向前摸索了一大步,坚定地说道,“你尝试着用力转身,一定要抓住腰带。你行的,兄弟你一定行的!”

小于咬咬牙,身体在雪中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大吼一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腰带。与此同时,雷钧和身后的战士同时用力向回拽。小于的两只脚都踏上了沟壁,身体前倾,用力往上挣扎。就在他忍着巨痛,已经往上蹬了三步后,突然脚下一滑。雷钧眼明手快,不顾一切往前扑去,抓住了小于的一只手臂。

雷钧猛然挣脱,身后那战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等到他反应过来,雷钧已经在一米开外。这种时候,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下意识地也跟着扑了上去,抓住了雷钧的双脚。三个人再次僵持,谁也不敢放手。失去了支撑,谁也不敢用力……

“兄弟,雪里面还暖和吧?”雷钧昂起头,用双手轻轻地摇晃着小于的手臂说道。

绝望的小战士,已经笑不出来了,良久才说道:“管理员,你说咱们仨要是全光荣了,会不会被追认为烈士?”

雷钧仍然强装笑颜:“不会的,咱们光荣不了!你小子千万要挺住,否则,我活着回去也得上军事法庭!”

“好想睡一觉,没想到雪地里这么舒服。”身后的战士说道。

雷钧动了动双脚:“千万不要睡过去,睡着了咱们就真玩完了!来,咱们一起唱首歌,唱首花点的,提提神!小于来起头。”

小于想了半天,说道:“管理员,我只会唱军歌,咱们还是唱《团结就是力量》吧?”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向着法西斯帝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他们反复地唱,但歌声还是在不知不觉地停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的雷钧仿佛听到了有人叫喊的声音。他睁大眼,发现小于仍然倔犟地睁着眼睛,可是僵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动了动脚,身后的小战士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脚。

“你们还好吗?”雷钧抬头用力地抖了抖头上的积雪,叫道。

小于微微地点点头,身后的战士摇了摇雷钧的双脚。

“雷钧!”叫喊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雷钧听得很真切,他甚至能听出这个声音来自老金。

“场长来了,他们来救我们了,你们听到叫喊声了吗?”雷钧兴奋地说道。

小于摇摇头,他已经无力回答。

“我在这里!我们在这里!”雷钧大声地回应着,他努力地想抬头去看,但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叫喊的声音好像又远了。

雷钧还不知道身后的战士叫什么名字,他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冷静下来大声地说道:“不要松手,我们一起来喊,把你的脚尽量举起来,举得高高的!”

两个人连续不断的呼喊,终于被走在队伍最后的民兵听到,他还看见了那只高高举起的脚。这组由老金带着的人,本来已经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搜寻。

老金有着丰富的雪地救难经验,很快便指挥战士们有条不紊地救起了三人。老金剧烈地咳嗽着,跪在雷钧的身边,一边用力地掰开雷钧抓着小于的双手,一边泪眼婆娑地骂道:“你长了几个胆子?什么都不熟,还敢带着人出来救我?不听命令,不听劝,要真挂了,连个烈士都捞不上!”

雷钧盯着老金,一个劲儿地傻笑,这一刻,他如释重负,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深入骨髓的疲惫。老金执意要亲自背着双脚已经冻得不听使唤的小于,刚走了几步就体力不支,重重地扑倒在了地上,顿时浑身无力,陷入了昏迷……

上午十一点,在暴风雪完全停止半个多小时后,军区陆航团一辆米8直升飞机,缓缓地停在阿尔布古老爹家门前。三个小时前,熊得聪带着几个民兵和战士,赶到了选矿厂,他们在那里联系上了D师司令部。

战士们抬着老金、小于和另外一个冻伤的民兵上了飞机。年轻气盛的雷钧,肢体已经基本恢复了知觉,在医生的竭力要求下,也登上了直升机。

老金昏迷了整整七个小时,中间数度醒来,然后又呻吟着沉沉睡去。他那黝黑的脸庞上,有一道醒目的伤口,一直不停地往外渗着丝丝血水。那是他在抢修阿尔布古老爹家的羊圈时,留下的。这个男人,已经两天两夜没有正经地合过眼,几十个小时一刻不停地奔波,早已心力交瘁。

雷钧从老金昏迷后,就没有合过眼,分秒不离地守候在他的身边。如果说余玉田害死了应浩,那么,就是他雷钧害了老金。如果老金有个三长两短,他决定这辈子也不要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