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丈夫誓许国

雷钧终于回家了,因为刘雅琪女士下了最后通牒。刘雅琪是雷副司令的夫人,D师二团侦察连副指导员的母亲,某艺术学院的退休舞蹈老师。在雷钧被贬当兵的这一百多个日子里,雷夫人总共偷偷给儿子打了十次电话,每次拿起电话的第一句都是:“你小子还要不要妈了?”

第二句通常是:“我知道你嫌你妈老了!”

到最后肯定会急眼,咬牙切齿:“只有雷啸天能收拾得了你这个小兔崽子!”

在这个三口之家,凡遇需决断之事,雷副司令有着绝对的权威。夫人总会喋喋不休地表达自己的不满,跟儿子更是天然的盟友,但他们从来左右不了局势。好在,她修养好,从不大吵大闹。

儿子被贬,雷夫人也无可奈何。在唠叨了多日未果后,卷起铺盖宣布与丈夫分居,从一楼主人间搬到了二楼客房。雷啸天无动于衷,早已习惯了老伴儿使小性子,几十年来,这种事没少发生,但最长也不过十天半个月。

没想到,已过天命之年的夫人,这次动了真格,不动声色地和这个戎马倥偬几十年的将军打起了持久战。雷啸天终于急了,他可以不去理会权力场上的生死博弈,却无法忍受夫人长期这样对自己不理不睬。在二团转了一圈,虽然被儿子闹得心里郁闷,回来后,他还是添油加醋,报喜不报忧地跟夫人汇报了儿子的现状。

雷夫人仍旧不买账,但态度已经缓和了好多,几乎是和颜悦色地趁热打铁,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明天你让小王送我去D师,我要亲眼看到小钧才放心。”

以雷啸天的个性,凡是碰到所谓的原则,他从不低头。这次也不例外,将军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你才几个月没见到儿子?咱们这多少兵几年都不探次家,更没家人过来看望,不照样过了吗?特权思想!”

雷夫人的好心情一扫而光:“雷疯子,你就是个法西斯!别以为我跟了你三十年啥也不懂,你告诉我部队的哪条条令写了不允许家属探营的?何况我儿子还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官,他有权利被探视,他的母亲更有权利去探视!”

雷啸天被夫人绕得哑然失笑:“这三十年,你跟我从来都调不到一个频道。”

雷夫人没再说话,气呼呼地上了楼。三十年来,她虽然一直在执著地抗争,但她十分清楚,只要雷啸天决定了的事,抗争的结果都是徒劳的。不再反复无望地唠叨,就是她现在的策略。

雷副司令在静下来的时候,曾经突发奇想,哪一天自己的夫人突然疯狂一把,直接和自己来个南辕北辙,我说不可为,她偏要为之,该是件多么有趣的事啊!他时常会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满怀期待。这一次,这种期待变得更是空前的强烈。

第二天是周末,雷啸天没等天亮就摸黑爬了起来,屏气凝神地坐在二楼自己的书房里,紧张而又兴奋地竖着耳朵,希望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可惜,夫人还是习惯性地缴械了。

儿子以一个基层军官的身份,打电话回来为一个叫做应浩的小伙子鸣不平,在得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雷啸天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终于理解了夫人为何对儿子这么牵挂。原来自己对儿子的牵挂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习惯性地把亲情深埋在了心底。

接下来的日子,他开始暗示夫人可以打电话叫儿子回来。将军不知道,夫人和儿子从来就没有断过联系。雷夫人心底乐开了花,差点儿就摆出了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但她这次誓要将抗争进行到底,一定要让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犟老头刻骨铭心不可。所以,她对丈夫的暗示充耳不闻。

雷副司令终于还是斗不过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夫人,明知她装傻充愣,也无计可施,只好放下姿态。这天在观摩完军区陆航团的汇报表演后,雷副司令心情大好,回到家就扯起喉咙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夫人说道:“刘雅琪同志,我看你那个儿子是真不想要这个家了。明天星期天,你给他打个电话,要是没有任务,就叫他回来!”

“回来干什么?想让我看你父子俩掐架?”雷夫人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故意板起脸揶揄道。

雷啸天笑道:“你不是天天都在想他吗?”

“嘁!”雷夫人扭过头白了丈夫一眼:“是你自己想吧?别死撑着,累不累啊?”

雷啸天哭笑不得:“我看你这个老同志思想有问题,不关心你吧,你期期艾艾;关心你吧,你又拿腔拿调。”

雷夫人手拿遥控器不停地调着台:“要打你自己打,要是拉不下脸直接对话,还可以下道命令,一层一层往下执行!”

雷啸天摇摇头,接过保姆递上的茶杯,径直走向了电话机,拿起电话看了一眼老伴,想想又重重地挂上,自言自语道:“让你小子多吃点苦头,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来!”

雷夫人捂着嘴,强忍着才没笑出声。雷啸天上了二楼书房,抽出一本书摊在桌子上翻了几页,又下意识地去抓电话。书房和一楼客厅的电话共用一个线路。雷啸天拿起听筒就听到了夫人的声音:“我知道你嫌你妈老了。”

雷啸天差点笑出声,把话筒死死地贴在耳边,又听到儿子的声音:“妈,你要真想我,就来我这里看我,反正我看到雷副司令心里有障碍!”

“兔崽子!”雷啸天在心底狠狠骂道。

“你真打算一辈子不回来了?这个电话可是你爸要我打的!”雷夫人的声音明显透着不满。

“我才不信,他恨不得让我去非洲维和,离他越远越好!”雷钧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冷冷地说道。

雷夫人:“要不是你爸要死要活,我才不给你打电话。你就等着吧,我看你们都能扛多久!”

“妈,你别生气,真是我爸让你打的?”雷钧问道。

“咳!”雷啸天憋不住出声,赶紧把电话给挂了。

两分钟后,雷夫人站在书房外不满地说道:“雷啸天,你连我的电话也要监听?”

雷啸天站起来,一脸委屈:“我刚准备打电话叫秘书,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挂了。你怎么退休了公务还这么繁忙?”

雷夫人不搭腔,侧目盯着又低头在那装模作样翻着书的雷啸天,过了半晌,才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小张,明天准备点新鲜的羊肉,你雷哥要回来。”雷夫人意气风发地对站在门口的公务员说道。

日近晌午,坐了三个多小时车的雷钧,身着崭新的军装轻声地推开了将军楼的铁门。一阵清香扑鼻而至,这个不满三分地的小院子,被雷夫人侍弄得四季常春,满院子都是盛开的鲜花。墙角花丛中伸出的几束红色的山茶,怒放得像几丛跳动的火焰。

一如去年的这个季节,什么都没有改变。

雷钧深吸一口气,张开鼻孔,抬眼看见阳台上的父亲。雷啸天从报纸后面探出头来,父子俩目光相接。

雷钧下意识地挺了挺身板,轻声叫道:“爸爸。”

雷啸天微微点头,嘴角似有笑意。

许是听到雷钧的声音,望眼欲穿的雷夫人几乎扑出门来,如沐春风又一脸爱怜地看着明显消瘦了的儿子。雷钧看到母亲,偏头张嘴,露出满口的白牙,黑黝黝的脸上灿烂如花,开心得像个淘气的孩子。

“咱儿子真长大了,还知道带着礼物回来!”雷夫人看了一眼儿子手中沉甸甸的袋子,笑得合不拢嘴。

“妈,还让不让我进门啊?”雷钧笑道。

雷夫人闪到一旁,轻轻地在儿子手臂上掐了一把。

走进客厅,雷钧便看见一大盘子新鲜的水果,夸张地咽下一口口水,放下袋子冲上来就要抓,雷夫人伸手便打:“洗手了吗?”

雷钧撇撇嘴:“妈,咱当兵的不讲究这个!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雷夫人突然变得伤感起来,抬手轻抚儿子黑瘦的脸庞:“这些天,吃了不少苦吧?”

“妈,我口渴了!”雷钧亲昵地搂住了母亲的肩膀。他知道母亲的性子,如果任由她情绪蔓延,这个团聚的周末,母亲又得在伤感中度过。

“去洗手吧,在家里就得有家里的规矩。”雷夫人吸吸鼻子,抬头四顾:“你爸怎么还没下来?”

雷啸天坚持看完了一篇社论后,起身下楼,刚走到楼梯口便听到老伴在惊呼:“老雷,快来看你那宝贝儿子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雷钧看见父亲下楼,抬手便要敬礼。

雷啸天手一挥:“在家就免了!”

雷夫人手捧一个黄澄澄的大南瓜,站在雷钧身后乐不可支:“你看你儿子多心疼你!知道你好这一口,那么远还给你扛回了两个大南瓜!”

雷啸天心头一热,望着一旁有点局促的雷钧,轻描淡写地说道:“是在你们菜地里摘来的吧?”

雷钧点点头:“这个季节,只有南瓜了。”

雷夫人却不依不饶:“这个没良心的,心里只有他爸,连根菜花也不给我带。”

雷啸天忍俊不禁,仰头大笑。

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了,满满一桌菜,雷夫人亲自下厨,整整忙活了半天。雷夫人翻出一瓶剑南春和两个酒杯,摆在桌上说道:“儿子,今天陪你爸喝点。”

雷啸天笑逐颜开,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满上了一杯:“我这么大个官,喝酒还得赶时候。第一,儿子回家;第二,太阳打西边出山!”

“这是你自找的!”雷夫人嗔怒道。

雷钧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上,一脸疑惑:“怎么了?不让爸抽烟,还不让他喝酒啊?”

雷夫人说道:“你问他,肝都快成石头了还喝!”

“别听你妈的,自个儿喝不了见不得别人喝!”雷啸天横了夫人一眼,端起酒杯说道,“来,今天托你的福,老子敬儿子一杯。”

雷钧问道:“是不是医生让爸不要喝的?”

雷夫人气呼呼的:“你说呢?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禁一个副司令员的酒?”

“行了行了,别唠叨了!”雷啸天说道,“医生又没说一点不能喝,少喝点还不行吗!”

雷夫人还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没张口。

这顿难得的午餐,吃了一个多小时。吃完饭雷啸天就上楼了,把客厅交给了母子俩。雷啸天有午睡的习惯,上楼前和儿子告别:“你刚任职,就别在家里过夜了。保持状态,沉住气。别老往家里跑,想家就多打电话。”

雷钧早就作好了汇报工作和被父亲教育的准备,他甚至还盼望父亲能和自己来一次促膝长谈。奇怪的是,父亲不仅没有教育自己,甚至连自己在侦察连的生活也只字未提,更别说谈心了。雷钧实在想不通,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凌晨五点多,离起床号吹响还有半个多小时,天刚蒙蒙亮。这一刻的营区没了白天的角铮狂鸣,安静极了,让人不忍惊扰。

连队值班室里,小文书从温暖的被窝里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翻身下床。明天全师就要开始半年军事考核,侦察连第一个考核,很多东西要准备,这两天他成了这个连队最忙的人。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小文书犹豫了一下,抓起听筒,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我是参谋长邱江,叫你们连长接电话!”

三分钟后,张义放下电话,神色兴奋地对一旁的小文书下达了命令:“打开武器库,准备25支81杠,2个基数弹药;3支85狙,1.5个基数弹药!”

小文书倒吸一口冷气。

“还愣着干什么?”张义冲着小文书低吼,转身从墙上摘下口哨,塞进嘴里,急速往外狂奔。

几乎就在兵们全部集合完毕的同时,全副武装的团长余玉田、团参谋长邱江和作训股长已经驱车赶到了侦察连。张义整队完毕,报告。余玉田指示:“我需要你们这里的班排长、三年以上老兵还有狙击手全部留下,其他人请指导员带回!”

张义重新组队,报数,转身报告:“还有三十一人!”

余玉田点点头,面向邱江:“参谋长,通报一下情况。”

“同志们,请稍息!司令部接到命令,挑选侦察连大约一个建制排人员下午三点前赶到A城边境线,协同某边防部队参与对境外恐怖组织的围剿战斗。前方指挥部已经成立,目前等待更具体的敌情通报。”参谋长说完后退一步。

“同志们!”余玉田上前一步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真正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提醒各位,这一次不是拉练更不是演习,而是一场真枪实弹的战斗!对方是一伙亡命之徒,更是一群跳梁小丑,妄图蚍蜉撼树。不足惧,也不可小视。”余玉田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从眼前所有指战员的脸上滑过,“这也是我当兵二十年来第一次带兵打仗,我希望各位都能安然归来,你们掉一根汗毛,都是我的责任!”

兵们都屏气凝神,脸上写满紧张、兴奋还有不安。队尾的雷钧,微微地晃了晃脑袋,突如其来的生死使命,让这个新科副指导员恍若置身梦中。

余玉田继续说道:“现在,留给我们准备的时间只有几十分钟,六点半准时出发。你们这里还有三个人不能参加这次任务。两分钟时间,不愿意参加战斗的,自行出列。”

兵们不为所动,仍旧站得威严。余玉田看了一眼张义,叫上了参谋长和作训股长走向了一边,张义会意地跟了过来。

“告诉我你的决定,不管是谁,都要无条件服从!”余玉田轻声对张义说道。

张义沉思片刻回应:“雷钧、应浩还有七班长!”

“什么理由不让应浩和七班长去?”余玉田默认了雷钧。

张义道:“应浩还没有调整好状态,七班长这几天生病,一直跑肚拉稀!”

“谁都可以不去,应浩一定要去!”余玉田不假思索,语气不容置疑。

几个人在不远处窃窃私语,这让雷钧很不安,他甚至还看见了参谋长意味深长而又躲躲闪闪地瞄了自己一眼。聪明过人的雷钧,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直觉告诉他,自己肯定在他们的讨论之列。这让他很失落,甚至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刚才听到任务后短暂的窒息和紧张,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涨红着脸,径直走向了余玉田。

“团长,我一定要参加这次任务!”雷钧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澎湃,一字一顿地说道。

余玉田有点措手不及,盯着雷钧,半晌才说道:“这可不是开玩笑哦!”

雷钧深呼一口气,看看参谋长,又看看张义,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没有开玩笑!我知道你们没打算让我去,但我一定要去!”

“给我个理由!”余玉田恢复平静,柔声道。

雷钧不假思索地说:“第一,我是侦察连的副指导员;第二,我是一个穿了六年军装的老兵;第三,我的军事素质有目共睹!”

“你没有实战经验,上去只能当炮灰!”作训股长忍不住插嘴。

雷钧瞪着股长,大声地反驳道:“你打过仗吗?团长、参谋长打过吗?我们二团有谁打过仗?”

参谋长见雷钧情绪激动,连忙解释:“韩股长不是这个意思,你刚来连队不久,又是政工干部。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次行动不是儿戏,可能要流血牺牲。”

雷钧眉毛上扬说道:“都是爹生娘养的,谁也不比谁命贱……”

“雷钧!”余玉田打断雷钧的话,低声喝道,“又说浑话!”

“你们是怕不好向雷副司令交代吧?”雷钧直面余玉田说道。

余玉田翻腕看表,不愿多跟雷钧纠缠,沉声道:“入列!”

雷钧站着半分不动。

余玉田火了:“现在就开始不服从命令,我敢带你上战场吗?”

雷钧一脸不忿地转身跑向队列。

“马上宣布决定,点检装备!还有,我批准了雷钧的请求!”余玉田对张义说道。

张义愣了一下,扭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参谋长。

“六点准时开饭!”余玉田补充完,径直走向餐厅。

“团长,您看是不是要请示一下雷副司令?”参谋长跟在余玉田的身后问道。

余玉田手一挥:“这件事情我就可以决定,出了问题由我兜着!”

极度亢奋的雷钧回到宿舍换完装,突然间热血上涌,眼含热泪。良久,他定定神,咬破手指在白色的床单上写下了“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应浩在上车前,握紧拳头,眼眉含笑又目光笃定地冲着一边的雷钧挥了挥。雷钧微笑着冲着这个兄弟,竖起了拇指。

两辆军车迎着晨曦,呼啸着驶出D师二团的大院,向着正北方疾驰而去。余玉田坐在吉普车里,轻轻地展开手头紧紧攥着的一面血书,那是上车前张义递给他的,映入眼帘的是应浩那熟悉的行草书:“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

穿过黄沙茫茫的荒漠,军车在颠簸了七个多小时后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座蜚声中外的边境小城,因为这里上千年的历史和千年来绵绵不断的繁华。离小城不足百里,便是绵延上千公里的边境线。

两国交界之处,自古就是多事之地。数千年来,这里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虽然很久没有再烽火连天,但偶尔也免不了擦枪走火,一个不小心就伤了和气。到了近几十年,随着两国感情日益升温,这里才彻底没了民族冲突,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相安无事。

两国边境久无战事,但却一直没有真正清静过。因两国体制不同,人民生活水平迥异,有限的边境贸易多以传统的以物易物为主。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有人便动起了歪脑筋,暗地里干些走私的勾当。起初,只是个别胆大的边民铤而走险,偷偷走私点皮草干货、中药补品。慢慢地,散兵游勇开始抱团,加上国际犯罪团伙介入,便开始了有组织、有计划的大批量走私活动。从贩毒到进行买卖文物交易,甚至还有走私军火和人体器官的。

边防线太长,驻军有限,难免顾此失彼。虽然中国边防军一直在严厉打击走私,但收效甚微。最可怕的是,对面那国的边防部队经常有人被收买,走私分子在那边常常如入无人之境。这些走私团伙组织严密,加上成员多为亡命之徒,有的成员甚至还是雇佣兵,训练有素,具备相当的侦察与反侦察能力。他们,和那些有恃无恐走单帮的边民不可相提并论。

这一次,中国军方收获一则重大情报,一个臭名昭著的国际贩毒团伙将从境外运送数百公斤可卡因进入我国。为了运送这批数以千万美元计的毒品,对方孤注一掷,尽遣骨干。

这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起可卡因走私案,直接惊动了中央高层。国际刑警组织已经有一个南非的白人警员打入了这个组织内部,这次情报就是他通过秘密渠道传递出来的。为了把握这个良机,这位年近四旬,名叫杰克的警员整整潜伏了四年。这一次,作为骨干的他,也将随队运送毒品。

队员们听到杰克故事的时候,都肃然起敬。拿着杰克的照片,雷钧感慨万千,这个从未谋面,长像滑稽的警员深深地震撼了他。这一次,中国军人重任在肩,不仅要彻底消灭这伙亡命之徒,还要保护杰克不受伤害。这是国际刑警组织的期许,也是中国高层的命令,更是中国军人的责任和义务。

兵们到达指挥部稍作休整,参加完简短的战前通报和动员会后,便和边防部队机动大队的二十多名官兵兵分两路,向伏击区域开拔。

情报显示,这个团伙将在当日凌晨前进入边境一带。他们十多年来声势浩大,生存之道便是不按常理出牌,常有惊人之举,令人防不胜防。当年某国出动了数百名特种兵伏击这伙人,情报无误,但这伙人硬是在山区生生等了一天一夜后成功越境。这一次,难保他们不提前直接在白天过境。所以,指挥部在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提前行动,并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以确保万无一失。

很多天以后,当雷钧终于在恍惚中完全清醒过来,他才想起来,其实那天在战斗前自己就有过某种不祥的预感。应浩一直伏在自己右前方目光可及的地方,那里紧挨着一个枯草丛生的小山丘,那山丘状似贺兰山下的西夏王陵。彼时,已近黄昏,夕阳欲下。阳光昏昏暗暗地照着,了无生机,徒生一股肃杀之气。

雷钧清楚地看见,那灰橙橙的阳光滑过应浩若隐若现的脸庞,应浩抬起脸,露出一丝笑容,像似要追赶那束光亮。那时,雷钧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他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但那个念头让他生生打了个冷战……

这里的边境线,多数地方都是一马平川。为了防止对面农牧民们在冬季火烧草原,我边防军民特意在冬季来临之前沿着边境线翻垦草地,开辟出一条防火带。唯有士兵们打伏击的这块区域,地势相对比较复杂。

原本这里是草原上罕见的丘陵地带,大小二十多座山丘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方圆数公里内。在偌大的草原上,显得突兀而诡秘,也给了人们不少想象的空间。

半个多世纪前,有位戍边的国军旅长,误信当地人的传言,笃定地认为这里是王室墓群。为了找出埋在地下的宝藏,此人尽遣手下官兵和当地牧民,历时数百天疯狂挖掘。后来恼羞成怒的少将旅长又动用炮兵,将这里几乎夷为平地。事实证明,这些山丘不过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那一场折腾过后,给这里留下了很多土岗、深坑。再历经半个多世纪雨水的冲刷,那些深坑渐渐地变成了洼地,而土岗又倔犟地长成了林立的山丘。其形,反而比遭受劫难前更像是王公贵族的陵墓。

如今,这里已经杂草丛生,这儿注定将成为走私分子的葬身之地。

月淡如水的夜,远处边境线上时隐时现的铁丝网,在月光中微微泛出苍凉的光芒。除了彻骨的冷,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丝毫看不出危机四伏。有那么一会儿,潜伏在草丛中的雷钧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哪里,身下的枯草很柔软,他像个顽童一样,拼命地嗅着泥土的清香。如果没有战斗,这个静谧的夜晚该是多么美好啊,可以无拘无束地放飞思绪,也可以什么都不想。

雷钧和侦察连的三个战友以及二十名边防武警被分在了第二梯队。为了防止走私分子化整为零,四下逃散,他们的任务是在战斗打响后,迅速切到左右两翼,与当中的第一突击队呈三角合围之势。这是打伏击时,常见的战术,俗称“包饺子”。

单兵电台里传来了清脆的敲击声,这是前方传来的敌情讯号。在经历了长达七个小时的潜伏后,已经渐失耐心的指战员们像打了一针强心剂,迅速调整呼吸和姿势,推弹上膛,高度警戒。雷钧深呼一口气,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应浩所在的位置,然后打开步枪保险,开始不断地调整枪口,搜寻随时可能出现的目标。

当十五个雇佣兵,簇拥着他们的主子,亦步亦趋地悉数进入伏击圈时,就已经注定了这是一场看起来几乎没有悬念的战斗。敌明我暗,我方占尽先机。理论上,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指挥员战术得当,一声令下,四十多杆枪五分钟内便可彻底打烂这些在有效射程内已经完全暴露的“人肉移动靶”。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根据指挥部的指示,只要条件允许,一定要尽可能地逼迫更多的毒贩弃械投降。他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那位南非的战友——英雄警官杰克。这是国际刑警组织对本次行动提出的唯一请求,亦是中国军人责无旁贷的使命。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且不论一旦陷入混战,误伤在所难免,就是这些即使成了瓮中之鳖的雇佣兵,他们也有自己的“职业操守”。职业佣兵,向来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拼命。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受雇于雇佣兵组织,早已经被洗脑,甚至妻儿老小的身家性命都和他绑在了一起。除非万不得已,否则,雇佣兵绝不会轻言投降。

余玉田作为此次行动的一线最高指挥员,几个小时来,他已经反复多次告诫参战官兵要沉住气。事实上,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紧张。战场瞬息万变,他一边要坚定不移地执行指挥部的战术意图,一边还要思考如何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发变故。

当毒贩全部进入伏击圈后,余玉田果断地命令伏在自己身旁的狙击手打响了第一枪,一个头部中弹的雇佣兵应声扑倒。几乎就在同时,来自两个方向的探射灯将毒贩齐齐笼罩在一块方圆不足五十米的洼地内。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无处遁形的雇佣兵们慌了神,所有的战术都全部被抛在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绝望的呼号,接着,或翻滚卧倒,或试图逃窜。暴风骤雨般的子弹,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将他们牢牢地锁定在灯光下,无法动弹。与此同时,第二梯队的两组队员,迅速完成了收口动作。

一个绝望的雇佣兵,在草丛中探出头来,闭着眼朝着灯光的方向,近乎绝望地打响了己方的第一枪。回应他的是一颗贯穿了他整个颈部的,7.62毫米步枪子弹。现场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良久,边防部队的一位上尉警官操着生硬的英文,开始喊话。

三分钟后,第一个雇佣兵双手举着AK-47步枪缓缓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被雇佣兵们团团拥在中间的两个运毒的毒贩和杰克,解下了身上背负的毒品,将其扔在了一边,也举起了双手。

在上尉警官的指挥下,十几个雇佣兵和毒贩全部扔掉了手中的武器,然后双手抱头,站成了一列。兵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还有一个毒贩伏在草丛中,他的身边是第二个被击毙的雇佣兵。张义带着应浩和几个侦察连的战士冲上去清点人数的时候,那个已经被忽略的毒贩悄然翻身,滚进了一个深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那些投降的雇佣兵和毒贩身上,唯有收捡枪支的应浩在察看那个倒毙的雇佣兵时,突然发现了不远处的那个深坑。

毒贩举枪扫射的刹那间,反应神速的应浩侧身一个飞踹。那人连人带枪被踹了一个跟头,就在他第二次试图举枪反抗的时候,一发子弹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右手。

“留下活口!”眼疾手快的余玉田甩手一枪后,大声地提醒其他人不要开枪毙敌。从那人的装束和杰克的眼神中,余玉田判断出这是条真正的大鱼。

那人身手矫健,丢了枪后,连滚带爬继续向前逃窜。七八个战士呈散兵队形,急速围了上来。应浩不假思索,一个箭步上前,接着就是一个跃起前扑,不料却扑了个空。等他抬头,那人已经在数米开外。好一个应浩,翻身起立的时候已经抽出了一把匕首,一扬手,那匕首狠狠地扎中了毒贩的右腿。那人惨叫一声,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叫你跑!”跟上的应浩一脚踏在那人的脑袋上。

毒贩挣扎了两下,突然摊开右手,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枚冒着白烟的苏制F-1型手雷。

“卧倒!”应浩冲着已经围了上来的战友们声嘶力竭地大声吼道。

就在战士们应声卧倒的瞬间,“轰!”一声巨响,未及躲避的应浩,被巨大的气浪抛向了空中……

所有人都惊呆了,卧在草丛中的张义第一个反应过来,爬起来扑向应浩。远处的雷钧,听到了应浩的呼号,在爆炸声中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眼里尽是战友们奔跑的身影,除了脑袋轰鸣作响,他什么也听不见。他知道这一声意味着什么,他不敢上前,更没有信心上前。

血肉模糊的应浩,一直睁着眼,含着笑,他看到了将自己紧紧搂在怀里的连长,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脸庞,还看见了面部扭曲的团长。他想抬手,但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再过几个小时,就是他的生日。留守驻地的指导员,已经偷偷给他预订好了一个大蛋糕。他要在英雄凯旋的这一天,和全连官兵一起,为这个受尽委屈的爱将庆祝二十四岁生日。

泪流满面的胡大牛,扒开人群,端枪走向了那十多个站在那里惊慌失措的雇佣兵。参谋长邱江从背后拦腰抱住大牛,任凭他如何挣扎也不放手。这一刻,年近四旬的中校,几近失语,脑中更是一片空白。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苍茫的草原上,硝烟还未散尽,北风骤起,低声呜咽着、盘旋着,像在吟唱一首英雄赞歌。张义抱着应浩缓缓地走在队伍的中间,一个弹片穿进了他的右臂,但他已经浑然不觉。

“兄弟,我带你回家,带你回家……”张义哽咽着喃喃自语,没有泪水,只有满面的悲怆。他知道,应浩实现了自己的英雄梦想,他可以没心没肺地含笑九泉。而自己,将注定要负恨终身。

“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余玉田轻声低吟,嘴角渗出几缕鲜血,两行泪水顺着那刀削斧凿般刚毅的脸庞,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