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疾风知劲草

西北的冬天总是显得有点迫不及待。这个时候,在南方,仍旧秋高气爽,只有一早一晚才能感觉到丝丝凉意。而这里,凛冽的北风呼号着,利得像刀子似的,一阵紧过一阵,时不时还要裹起一地风沙,天昏地暗的。

周日早晨七点多,天刚蒙蒙亮,侦察连的兵们已经顶着风沙,急速奔跑了二十公里。这会儿,一路慢跑着涌入了二团大院。

跟在队伍最后面的雷钧,一个加速,蹿到了带队的张义身边,气喘吁吁地说道:“连长,今天我已经超期‘服刑’整整一个月了,是不是能给我放个假?”

“你小子想回家了吧?”张义停下脚步,看着雷钧。

雷钧笑道:“啥时候无罪释放,啥时候我再回去。”

“今天安排好了要跟二营打场球的,你是咱们连的王牌。要不,明天放你一天假?”

“我师傅今年转业,就这几天要走,我想去送送他。”

“跟指导员打个招呼吧。少喝点酒,晚上别回来得太晚。”

雷钧平时很少主动去找连队的两个主官,郑少波见他急匆匆来找,还以为这小子要问正式任职的事。没等雷钧开口,郑少波便主动说道:“团里正在研究,这几天团长或者政委就可能会找你谈话。”

雷钧一头雾水:“找我谈什么话?最近除了刻苦训练,努力学习外,我好像啥错误也没犯吧?”

郑少波说:“你个人的问题啊,已经四个月了!”

“哦?”雷钧长舒一口气,“这样挺好,我少操点心,领导也少操点心。”

郑少波不解地盯着雷钧看了半天。雷钧笑道:“这个事以后再说吧。我找你请假,去送我师傅。”

“去吧,去吧!”郑少波笑眯眯地挥挥手。

雷钧转身离去,郑少波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早饭时,郑少波轻声地问张义:“你有没有觉得小雷变了?”

张义笑而不语,过了半晌才阴阳怪气地说:“这下你轻松了?”

“你不也一样?很有成就感吧?”郑少波反击道。

张义被馒头噎得直翻白眼:“得了!从他到这儿来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闭上眼睛,就担心这小子会整出什么幺蛾子,都怕出病来了!”

郑少波一口豆浆差点儿喷了出来:“真没看出来,张老虎也有害怕的时候啊?我倒觉得小雷来得正是时候,给你找个克星,顺带着维持咱连队的生态平衡。”

“嘁!”张义面露不屑,“就知道你想统战他,好穿了一条裤子来对付我。告诉你,这小子谁都不认,够咱喝几壶的日子还在后头!”

小文书在一旁哧哧笑,张义一掌拍在他脑门上:“吃完了没?吃完了赶紧滚蛋!”

张义正色道:“昨天晚上团长和政委跟你谈这事了吧?我觉得是时候了,老让他在下面待着,咱自己也过意不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团长的态度很明确,说是等冬训完了再说。挨过几个月的冬训,肯定会脱胎换骨!”郑少波说道。

张义有点不以为然:“我再去找团长。他的素质你也看到了,又是个政工干部。咱们服从命令,也不能唯命是从,还是要实事求是。下个月你又要去学习,总不能还让我兼着指导员吧?”

郑少波点点头:“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你跟团长多说点好话,别又犯冲。”

张义皱起眉头:“知道啦,我的大指导!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雷钧出门的时候,碰到了吃完早饭的应浩。今天是他出门汇款的日子,当然,他有很多理由请假。一个老兵三两个月才请一次假外出,谁也不会太在意他到底干什么。

应浩叫道:“副指,我也请假了,去县城办事,一道走!”

雷钧欣然同意,最近和这个牛班长相处得不错,偶尔擦枪走火,也都止于唇齿,少有的和谐。可惜每天训练和教育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两人鲜有独处的时间。

师部紧挨着县城的东郊,距离二团三十多公里。这地儿根本不通公车,兵们出门基本上都靠步行。有胆大的兵,外出的时候穿着便装站在马路中间拦车。过往的司机都知道,站在这里拦车的,多半都是当兵的,也乐意捎上一程。

两人都穿了军装不便拦车,顺着大路往前赶。许久未出门,应浩兴致盎然。雷钧多少有点伤感,才几个月的工夫,已经物是人非,一路上尽想着和老范在一起的日子。好在,老范人转身未转,家属随了军,他再折腾也蹦跶不到哪里去。在雷钧的心目中,老范是个天生的军人,也是个天生的文人,硬邦邦的骨头往外冒着酸气,坚持原则却又八面玲珑,转业实在是太可惜了。

雷钧心事重重,应浩看在眼里,却故意视而不见。一路上眉飞色舞,天南地北,尽扯些不着边际的话。雷钧跟着哼哼哈哈,两人走了十来里路,应浩实在觉着没趣了,这才翻腕看表,惊呼道:“快九点了!咱们这速度到了县城,估计连晚饭都赶不上了!”

“要不,咱们跑跑吧?”雷钧也急了,师傅还等着他中午一起吃饭呢。

应浩手指南边说道:“有个近道,能省七八里路。不过,得穿过一个煤厂,方圆十来里地,黑乎乎一片。走一次,身上得落下二寸厚的煤灰。”

“穷讲究个啥?走吧,又不是去相亲!”雷钧转头就走。

翻过一个土丘,眼前波澜壮阔,到处都是七零八落、大大小小的煤堆,一眼望不到头。偶尔还能在煤堆的间隙看到卡车驶过,扬起漫天的黑雾。那景象,让人感觉恍若置身另外一个星球。

人生的转折,很多时候皆在一念之间。两个大兵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塞外,他们会碰上一件常人唯恐躲之不及的事,他们招惹了一伙亡命之徒,险些酿成民族冲突。

后来的很多年,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仍然在雷钧的脑中挥之不去,他在懊恼,也在感叹。如果那一次他们循规蹈矩,也许应浩甚至自己的人生将是另一番景象。

两伙人扭打在一起,确切地说,是一群人追殴三个彪悍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面的应浩刚转过一个煤堆,便被一个浑身鲜血的中年人撞了个满怀。没等他反应过来,七八个尾随的大汉呼啸而至。打头的已经杀红了眼,手里举着一把砍刀,一路挥得是密不透风。眼见两个当兵的横挡在身前,二话不说,当头就是一刀。

这一刀是奔着被撞得晕头转向的中年人来的。应浩反应神速,一把推开中年人。那一尺多长的砍刀几乎顺着应浩的指尖落下,把一旁的雷钧吓出了一身冷汗。

“住手!”雷钧厉声喝道。

“少管闲事!”那人怔了一下,极不屑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大兵,对身边的同伙说道:“愣着干什么?快点追!”

一群人压根儿没把这两个当兵的放在眼里,呼啸着又向三个慌不择路的中年人追去。

“怎么办?报警吧?”雷钧显然是慌了手脚,焦急地问应浩。

“报什么警?我看你的脑子进水了!等着警察来收尸是吧?穿着这身军装咱就是警察!”已经追出几步的应浩,回过头来叫道。

等到两人追上去的时候,三个中年人已经有两个被打翻在地。雷钧还想出言劝告,应浩早就腾空飞起一脚,踹向了一个手持钢管的小个子。

几乎一瞬间,七个大汉全部转头围了上来。刚刚差点剁掉应浩一只手指的那个家伙,显然是领头的,他气焰嚣张地咆哮道:“找死!兄弟们给我打!”

雷钧此时已气血上涌,一边拉开架势,一边吼道:“不怕死的就来!”

那领头的,二话没说,右手横刀冲着雷钧就扫了过来。

雷钧从小习武,身手矫健,他纵身向后跃去,躲过了这一击。立地未稳,左侧一根钢管便劈头袭来。好一个雷钧,抬起左臂便挡,同时左脚一个侧踹,那人被生生踹出了两米开外,丢掉手上的钢管双手捂脸,躺在地上。雷钧左臂被击,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另一边,四个人将应浩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和领头的一样,手持一把精光锃亮的马刀。任凭应浩如何腾挪闪避、沉着应对,后背还是被划了一刀。好在他机敏过人,侦察连的老兵,空手夺白刃的绝活没少练。加上这群人外厉内荏,仗着人多势力大,但没几个正经地练过。所以,才几个来回,应浩便瞅准时机,闪过身子,一把搂住一个家伙的脖子,夺了他手上的钢管。

有了武器在手,便如虎添翼。这小子痛下狠手,照准持刀的那人脑袋就是一棒。这个可怜的家伙,当场就白眼上翻,瘫倒在地。还有一个,被应浩直接扫中了小腿的迎面骨,抱着腿一头扎在煤堆里,一边号叫一边翻滚。那骨头即便没有粉碎,估计也断成两截了。另外两个见势不妙,撒腿便跑。

雷钧那边异常惨烈,帽子已经被打飞,头上绽开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额头淌下,几乎糊住了双眼。其实论身手,雷钧当在应浩之上,但他的实战经验实在太少,下手不敢太重,又被两个身手最好的家伙缠着,状极狼狈。

应浩收拾了四个人,很快冲便了过来。领头的刚一分神,应浩的钢管就落在了他的后背上。这家伙踉踉跄跄,冲出十多步,终于不支,一头栽倒在地,手上那沾着血的刀也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最后一个家伙,见到当兵的如此凶悍,惊恐地看着应浩,往后退了数步,转身就跑。

应浩已经杀红了眼,跨过几步,冲到正试图往外爬的那个领头的身边,照准他的脑袋就是一脚。

那三个被追杀的中年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赶快去报警,我在这里守着。”雷钧左手捂着头,对应浩说道。

“不行!你得跟我一起走,咱们先回部队。那几个家伙转回来怎么办?”应浩脱下外套,准备撕了衬衣来给雷钧包扎。

雷钧急了,顺手捡起一根钢管说道:“快点去,我在这儿守着现场。咱们要跑了,这事儿就说不清了!”

身上血迹斑斑的应浩,一路狂奔着冲回了部队。团部大院门口的两个哨兵,一个跟在他身后追赶,另一个拨通了保卫股的电话。

张义正盘坐在地上跟三个老兵打牌,扯起喉咙大声斥责对家不会出牌。应浩破门而入,张义吓得一激灵,扔下牌从地上弹起,胡乱地抓掉脸上贴着的纸条叫道:“出什么事了?”

应浩抓住张义的胳膊就往外拉:“我们和一帮人打起来了,副指导员受了伤,还在现场!”

“集合连队所有干部和正副班长!”张义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声对闻讯而来的小文书说道。两个人冲到门外,迎头碰上了保卫股长和两个干事。

应浩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保卫股长一挥手对张义说道:“不要带那么多人,又不是剿匪!我去开车,顺便报警。你们在门口等我!”

一辆破北京吉普警车几乎和应浩搬来的“救兵”同时赶到了现场。除了几摊洒在煤地上依稀可见的血迹和刚刚厮打过的痕迹外,雷钧和几个受伤的悍徒都已不知所踪。

“副指!”应浩大脑一片空白,疯了似的大声呼喊。张义和团保卫股的两个干事紧跟在应浩的身后冲向了煤堆。

顺着脚印追了几百米的应浩,终于看见五十米开外的一个浅水沟里,雷钧艰难地从地上拱起,甩了甩脑袋,正使劲儿地向他们挥手。众人跑到跟前,雷钧又一头栽在地上,翻过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人呢?”应浩睁着血红的双眼问道。

“不要追了,早跑了!”雷钧盯着应浩,手指正北方,苦笑着摇摇头,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吉普车拉响了警笛,留下了一个在现场拍照取证的警察,摇摇晃晃地向悍徒逃跑的方向绝尘而去。

另一辆车里,随行的卫生员紧张地给晕睡过去的雷钧检查了一下身体,除了头上的那道刀伤,身上未见其他伤口。良久,雷钧躺在张义的怀里,轻舒一口气缓了过来,轻声说道:“我身上的零部件一样没少吧?”

坐在一旁眼泪汪汪的应浩破涕为笑:“你一个侦察连的副指导员,哪有那么容易被老百姓收拾了!”

“还他妈耍嘴皮子!”黑着脸的张义,一扫脸上的阴霾,瞪着应浩骂道。

雷钧突然显得很紧张:“赶紧通知团里,刚那一批人是本地少数民族的。后来他们又来了五六个人,幸好没再对我动手。而且,咱们好像好心办了坏事,那三个被追打的家伙本身就是恶霸,已经招惹他们好久了。”

张义心里“咯噔”了一下,面色凝重地说道:“先别管这么多,到底什么情况公安局会查清楚的。你给我好好地到医院去检查下,然后老老实实养伤!”

雷钧一骨碌爬了起来:“养什么伤?要不是我缠着他们追那么远,脑袋被他们打了一棒子,啥事都没有。”

应浩心有余悸:“那几个人穷凶极恶,根本不把当兵的放在眼里。要不是良心发现,情况真不敢想象……”

谁都没想到,奋不顾身救人的雷钧和应浩,非但没有因此立功,还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公安局在当天傍晚就抓住了参与这起暴力事件的所有人,包括那三个被追砍,正躲在一个私人诊所里疗伤的中年人。公安局连夜突审,很快就查清了这三个人的背景。

公开资料显示,这三人赫然是南方沿海某省通缉数年的在逃犯。一年前他们流窜到这里,白天挖煤,晚上盗窃。而且这三人气焰嚣张、好勇斗狠,竟然在数百个矿工中收取保护费。因为害怕报复,矿工们只好忍气吞声,厂方也一直没有察觉。直到几个月前,一个被欺负的外地矿工,联合了十多个老乡和他们干了一仗,事情才败露。厂方在扣发了半个月的工资后,将三个人开除。

没想到这三人怀恨在心,多次到矿口寻衅滋事,并且将矿主打伤。公安局伏击了几次都没抓到人,厂方只好自己成立了“护矿队”。那八个追砍他们的大汉,就是老板花重金请来的保安。这也是他们在愤怒过后,没有对落单的雷钧下毒手的原因。

如果雷钧和应浩不把几个人打成重伤的话,这件事情也就不会闹这么大。当矿主得知那三个人是逃犯,而当兵的又是先动手的时候,变得更理直气壮。说自己人是正当防卫,甚至还说兵匪一家,非要当兵的为几个重伤的员工负责。最棘手的是,那些保安全是当地的少数民族,虽然上班穿着汉族的衣服,但他们有配刀的习俗。这件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很难界定责任。

结果可想而知,事情先是惊动了地区政府,然后,几十个家属直接闹到了师部,群情激愤,说什么话的都有。为顾全大局,避免引起军民矛盾甚至民族矛盾,师长和政委不得不亲自出面,把一群人引到了师部。

团政委带着师政治部主任来找雷钧和应浩的时候,雷钧头上的伤口还缠着绷带。两个政工首长亲自来做工作,就是怕这两个小子想不开,他们代表着师团两级党委,必须把利害关系说清楚。还有一层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理由,那就是军区已经得知了这件事,雷副司令员担心口无遮拦的雷钧又会讲出什么混账话来,特意嘱咐师党委要亲自下去处理。

雷啸天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混账的不是雷钧,而是更年轻气盛的应浩。雷钧虽然心里郁闷,但他出生与成长环境都与应浩有着天壤之别,有些东西,他并不在乎。应浩就不同了,他更看重荣誉。这次不仅受了气,而且已经被师团两级党委提上议事日程的转干机会,在政治部主任的嘴里,已经变得遥遥无期了。

“你们都是老党员了,这件事情我希望你们能理解,不能理解也要理解!这就是军人,挂得了勋章,也要受得起委屈!”政治部主任最后看着情绪低沉的应浩说道。

年过五旬的主任深知两个兵受了委屈,但他只能将这些深埋在心里,这种情况下,他什么都不能承诺。生性秉直的应浩,很难读懂他的话。他执拗地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这是他打拼了五六年才等来的机会,并且已经触手可及了。

当兵的也是人,人在这个时候,是很难保持冷静的。两个首长刚走出中队会议室,一直低着头默不做声的应浩,突然一脚将会议室的椅子踢得飞了起来,“轰”一声,重重地砸在门上。

半个小时后,二团团长余玉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拍案而起,指着张义和郑少波吼道:“反了都!停职反省一个月,想不通,就让他滚蛋!”

应浩被停了代理排长的职务,班长的位置被胡大牛取而代之。郑少波宣布决定的第二个星期,在训练场上与连长张义顶牛的应浩,直接进了禁闭室。

为了关应浩,郑少波和张义差点翻脸,最后郑少波不得不在连队其他几个支部成员的拥护下,以支部书记的名义,对“护犊子”的张义提出了严厉批评。这是两个侦察连主官自搭档以来,第一次为了工作针锋相对、火花四溅。

卷入这场连队史无前例的纷争的,还有已被宣布正式担任副指导员的雷钧。他坚决站在了连长张义的这边。他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件事情负责,导致应浩失态的根本原因是自己在那场暴力冲突中,没有扮演好一个干部应该起的作用,自己的不够冷静,或者说是临场失控,才几乎断送了应浩的前途。

事实上,应浩在怒砸办公椅后,张义和郑少波在团长余玉田那里没少为应浩辩护和求情,并且拉来了政委当说客。他们想不通,为什么团长在明知自己的兵受了委屈后,只作出了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而且这样的泄愤行为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为什么要给他如此严厉的惩处?为了应浩的前途,张义在团长办公室里软缠细磨,余玉田最后还是立场坚定地将两个爱将推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宣布停职前,郑少波、张义以及心不甘情不愿的雷钧都找过应浩谈话。应浩的情绪很低落,在沉默中接受了这一事实。参与做思想工作的雷钧,已经觉察出了应浩的不满,因为应浩在和他谈话时眼神中流露出的不屑甚至藐视,让他有点不寒而栗。

雷钧去提醒了郑少波和张义,郑少波心事重重,而张义却不以为然:“他就是这个犟驴脾气,翻不了天!我就不信捋不直他!”

郑少波面露不悦,一反常态地直指张义:“你说团长军阀,你和他有什么区别?我看你就是个山大王!”

张义愣住了,转而笑呵呵地说道:“你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打动他了吗?对待蛋兵,就要用蛋办法!又不是幼儿园的阿姨,用得着那么惯着他吗?”

“粗俗!是你惯着他还是我惯着他?”郑少波说完,拂袖而去。

应浩并没有逃训,即使郑少波暗示他可以请几天假好好休息,他也没有落下一分钟的训练。胡大牛带班训练,他就一直站在副班长的位置,一脸哀怨又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指令。惹得连队的两个主官,远远地盯着他,满眼的怜爱。

胡大牛是个老实人,甚至有点木讷。连长张义对他有一句非常经典也非常狠毒的评价:“大牛就像一只涨满了气的皮球,他的眼睛长在别人的脚上,他的表现取决于你的脚法和力度。你踢得越狠,他就飞得越高、越准……”

在张义又狠又准的“脚法”下,胡大牛的个人素质那是呱呱叫。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这小子在当兵第二年参加军事大比武,一套动作做到一半,竟然把双杠连根拔起。他甚至和连队另外两个老兵并称为侦察连的“拼命三郎”,真要在训练场上较真,张义和应浩都要怯他三分。

虽然胡大牛军事素质优秀,但他毕竟没有当过班长,组训指挥是要讲究技巧的,而这个一根肠子通到屁眼的家伙,根本就是难堪重任。他也清楚自己扮演的是过渡的角色,完全是赶鸭子上架。更何况,班里的战士们对老班长的遭遇一直愤愤不平,加上应浩的消极态度,使得他更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这就更影响了他的发挥,带队训练了一个星期,几乎天天都会冷不丁地下达几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口令。

张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师里马上就要进行半年军事考核了,按照团长的意思,应浩至少还得当二十天兵才有可能恢复班长职务。这个表面看起来有些粗鲁的军事主官,对自己兵们的秉性了然于胸。他知道胡大牛是不能骂的,这小子越骂越糊涂,真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在训练场上八面玲珑又虎虎生威的指挥员,必须得耐住性子慢慢打磨。而且打磨出的结果很可能也只是个中庸,基本没可能超越应浩这种天生的指挥员。

胡大牛没有进过教导队,张义让他白天当指挥员,晚上过起了教导队的生活。两个人吃完晚饭就蹿到训练场,找个旮旯地,张义对他手把手、一对一地贴身训练,可是满头大汗的胡大牛还是不能让他满意。

以张义的急性子,让他不骂人可以,让他不发火比让头小公牛不撒欢还难。终于,在胡大牛把“卧倒”喊成“趴下”后,忍无可忍的张义从数十米开外,冲了过来,一脚踹在大牛的膝窝上:“我让你趴下!”

胡大牛从地上爬起来,撇了撇嘴,委屈得差点哭出声来。

“应浩!你给我滚出来!”张义吼道。

哭笑不得的应浩,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歪着脑袋盯着须发贲张的连长不为所动。

“过来,从今天开始,你带队训练!”张义说道。

应浩面无表情:“凭什么?”

张义气得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老子命令你来指挥!”

一直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张义发怒的郑少波,此时走了过来对应浩说道:“这是连里研究过的,胡大牛同志经验不足,在考核前,你暂时带一下。”

应浩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记得连里刚刚研究过,才下了我班长职务的。怎么这么快你们就后悔了?”

郑少波还要开口说点什么,张义已经被彻底激怒了:“应浩!你最好给我夹起你那条又臭又长的尾巴。不要以为这个连队少了你就不转了!”

“那就好,那就好!”应浩后退一步,又站到了队伍的后面。

张义跟上一步,被郑少波拉住胳膊:“应浩,马上给我回连队去!”

直到应浩消失在训练场,张义才想起来对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胡大牛说道:“看什么看?不要训练吗?难道还要我来指挥?”

应浩解掉了身上的装备,放在了会议桌上,静静地等待着指导员或者连长的到来。直到这个时候,发泄完郁积在心中好多天的闷气后,他才隐隐觉得后怕。

郑少波和张义一前一后进了侦察连的院子,张义在跨进院子的那一刻,又转身往外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大声地对郑少波说道:“我是连长,你别不把我当回事儿!我提醒你,这件事情你真要较真,就召开支部会议来表决!”

郑少波充耳不闻,径直走进了营房。

刚刚在回来的路上,两个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交锋。郑少波坚持要关应浩的禁闭,气急败坏的张义在冷静下来后,惊出了一身冷汗,说:“你这样会彻底断送应浩的前途!”

郑少波哭笑不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挑起事端的是你,求情的又是你。要不,这个指导员你也来兼着,我申请调离。”

张义赔着笑脸,跟上几步,低声下气地说道:“老郑,你冷静一点儿,这个事咱们再好好商量一下!”

“是你要冷静,还是我要冷静?这事没得商量了!”郑少波始终昂着头往前疾行。

张义回了句:“老郑,你这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谢谢,比你还臭还硬不容易!”郑少波冷冷地回答道。

张义气得笑出了声:“郑少波,你他妈的公报私仇,我要去团座那里奏你一本!”

郑少波头也不回:“你最好再给我加上一条私通敌国的罪名,这样,就可以直接把我拉出去枪毙了!”

郑少波进了会议室,对背对着门坐在那里发愣的应浩说道:“还有气没撒完吗?要不,拿你的腰带抽我几下吧?”

应浩站起来,低着头一声不吭。

郑少波转到了他的面前,继续说道:“你现在是英雄了,大英雄啊!全团最牛的连长,被你气得想跳楼。满意了吧?舒坦了吧?”

应浩红着眼,声如蚊蝇:“指导员,对不起。”

“对不起?如果所有的事都能用这三个字解决,我郑少波就天天可以睡大觉了!你说吧,这事要怎么处理?”郑少波说道。

应浩吸了吸鼻子,闭着眼开始突突:“枪毙、上军事法庭、开除军籍,怎样解恨,就怎样来!我没意见,反正我这兵也当到头了,不如给我个痛快!”

“姥姥的!”郑少波气得爆出粗口,“我恨不得现在就给你一枪!说的什么混账话?是不是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对你不仁不义?我告诉你,你们连长,就是那个恨铁不成钢的张大连长,刚刚还跟在我屁股后面为你求情。几天前为了让团长收回成命,差点跪倒在他的面前。你再看看他的眼圈,全是黑的,因为什么?因为自从你受了处罚后,他一直都在失眠,天天半夜来敲我宿舍门,来折腾我。”郑少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然后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道,“还有雷钧,那个和你一样受了委屈的副指导员,为了你,他甚至给雷副司令员打了电话。这是他来到侦察连后第一次主动给自己的父亲打电话。”

应浩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相信指导员说的这一切。其实,即使指导员不说,他也应该想得到。郑少波第一次看到这个硬汉在自己的面前落泪,有点儿于心不忍,过了好久才接着说道:“你当了五年兵,一直顺水顺风,因为什么?这一点小小的打击你就承受不了了?即使你的梦想就此破灭,人生的路还很长不是吗?你还会有更多的梦想,等着自己去实现。就这样一直消沉下去,你觉得会有人同情你吗?我告诉你,不会有人同情你,有的只会是嘲笑和鄙视!你是个聪明人,是一个军人,更是一个男人,今天的这些话,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跟你说了,因为说这些的时候,我都跟着脸红!”

应浩拼命地点着头,他已经被彻底击溃了。

“好了!”郑少波再次说道,“自己好好想一想。谁都难免冲动,但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影响了一辈子的幸福。还有,你必须得为今天的冲动付出代价。怎么处理,你们连长说要开支部会议表决。但我的意见很明确,关禁闭。所以,你要作好心理准备。”

郑少波离开后,应浩抹了一把眼泪,定定神,然后将桌子上的装备重新穿戴在自己的身上,走出会议室,默默地关上门。他要回去训练,像一个男人一样去战斗、去面对一切。

晚上的支部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张义一直处在亢奋中,雷钧在一旁不遗余力地帮腔。郑少波讲的道理能装几箩筐,并且成功说服了另外三个支部成员。就在郑少波最后以支部书记的名义批评张义的时候,应浩敲开了会议室的门,站在门口诚惶诚恐地说道:“关我禁闭吧,这是我应该要受的惩罚。我也需要几天独处的日子,好好思考自己的未来。我以一个党员的名义向支部保证,只要还当一天兵,就会站好一天岗!”

郑少波宣布会议结束后,起身再次说道:“再说一个题外话,不代表支部的意见。连队所有的干部都在这里了,我希望同志们下去给兵们提个醒,这件事情不要到处宣扬。谁要是让团里知道这事,一旦被查出来,我郑少波第一个给他穿小鞋!”

张义纵声大笑,拍拍郑少波的肩膀,然后又冲着对面的雷钧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