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上阵父子兵

一身泥泞的余玉田,刚走到司令部四楼,便听到自己办公室传来急促的电话铃声。等到拿起电话,对方已经挂断了。

几分钟后,王福庆慌慌张张地敲门进入:“团长,师政委刚刚打电话过来,军区雷副司令员下午可能要到二团来转转。”

“哦?”余玉田放下茶杯,略显惊讶地说道:“搞突然袭击?这么大的事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

王福庆凑近几步,神神秘秘地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副司令有两年没来这里了,这个时候来,该不会是专程看他公子的吧?”

余玉田看了一眼王福庆,问道:“通报政委了吗?”

“打过电话了,他说尽量安排赶回来!”王福庆说道,“政委让我请示您,看怎么安排。”

余玉田翻腕看了下手表:“通知张义和郑少波,下午在新场地安排战术和射击训练。其他连队正常,不用刻意准备!”

团长如此自信,有点出乎王福庆的意料,犹豫了一下,王福庆提醒道:“你看要不要找下雷钧交代几句?这小子一肚子牢骚,恐怕……”

余玉田笑了笑,反问:“你看有这个必要吗老王?你担心什么呢?他要是想表达不满,还用得着在这里?我倒是想让他多跟他老子发发牢骚!”

王福庆讨了个没趣,摇摇头往外走。

“我一会儿打电话给政委,叫他不用回来了,赶不上!下午就你和我一起陪同吧。”余玉田对走到门口的王福庆说道。

张义接到王福庆的电话后,火速召集了连队班长以上人员开会,包括雷钧在内。班排长们听说有个高级将领要来连队,既紧张又兴奋。唯有雷钧微皱眉头,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要请假回避。

张义和郑少波紧张有序地布置完,雷钧跟着班排长们往外走,郑少波叫住了雷钧。全连只有两个主官知道雷钧的真实身份,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在连队为雷钧保守着这个秘密。

“小雷,下午你暂时不用跟着一班训练了。”张义说道。

雷钧瞪大眼睛:“为什么?就因为来了个副司令?”

郑少波赶紧解释道:“你别误会了。下午是移动靶射击,特训科目。你来连队才一个月,还没参加过系统的射击训练。”

“你们别忘了,我是陆军学院毕业的!”雷钧红着脸说道,“为了投其所好才安排的射击训练吧?看来咱们团把雷副司令的喜好研究得比我还透!”

郑少波一脸尴尬。张义干笑一声说:“只要你有信心就好。小心为上,最好不要出错。”

“还有事吗?”雷钧问道。

“你去领支手枪吧,再擦一下。”张义说道。

雷钧走出门,郑少波看了一眼张义:“我怎么老感觉自己的眼皮子在跳?”

张义哈哈大笑:“这小子脾气还是一点没改!副政委真是多事,我就知道这小子一点就炸。”

“这下,又得被他误会一阵子了,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啊?”郑少波苦笑着摇了摇头。

雷钧领了枪回到班里,应浩一边拿着通条捅枪膛,一边兴奋地问道:“副指导员,你在大机关待过,应该见过雷副司令吧?”

雷钧黑着脸没搭腔。应浩头也不抬,继续说道:“上次雷副司令来我们连的时候,我刚好在教导队,没赶上。太遗憾了,这次终于能看到他了!”

“他除了官大,也不比我们多长一只眼,有什么好看的?”雷钧硬邦邦地说道。

兵们大惊,都停了手上的活儿,扭头看着雷钧。应浩那神情,像站在笼子外看狮子,不知道这个家伙来的哪门子火气。这种话,不是谁都敢说的。

雷钧用力地拉了拉枪机:“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没人回应。过了好久,副班长胡大牛打破了沉默:“副司令员的枪法非常了得,咱连长都被他比下去了!”

雷钧冷笑一声,双手端枪瞄着墙角的扫把,冷冷地说道:“只要他愿意,整个军区都没人能比得过他,谁敢不让呢?”

胡大牛看了一眼应浩,应浩冲着他又是摇头,又是眨眼。兵们都低头擦枪,一个都不敢再搭话了。

下午两点整,一辆普通的福特越野车准时驶进了二团大院。陪同雷副司令的只有三个人,D师师长徐清宇,副参谋长刘锟和一名中校。

余玉田和王福庆早就着装整齐地守在了司令部大楼前。福特车进了大院,王福庆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然后发现只有一辆车,又收回了步子。余玉田倒是神情自若,小声地说道:“来了,就是这辆车!”

车子没有减速,在两人身前几米处划了一道弧线,直接拐向了右侧的一营营地。余玉田和王福庆一前一后,跟着车子后面往一营跑。

福特车在行驶了几十米后,突然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身作训服,满头华发的雷啸天跨出车外,没等余玉田和王福庆放下右手,就举手还礼,冷峻地问道:“部队在训练,你们待在这里干什么?”

跟在雷啸天身后的徐清宇,瞪了一眼有点茫然失措的余玉田低声说道:“首长,是我通知他们的。”

“看来我想清静点都不行啰!”雷啸天微皱眉头,很不满地对余玉田说道:“余团长,带我去训练场!”

受了冷落的王福庆,跟在五人的身后。雷啸天回头看了他一眼,丝毫不留情面地对徐清宇说道:“浩浩****的干什么?都没正事了吗?”

徐清宇停下脚步,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王福庆说道:“王副政委,你去忙你自己的。如果太晚了,晚饭就安排在连队食堂。”

王福庆心情失落地转身离去,走到机关门口,扭头来看,发现一行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稍息,立正!”团参谋长邱江站在观礼台下大声地下着口令,正在场边队列训练的十多个连队的官兵,全部纹丝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首长同志,二团正在队列训练,请您指示!D师二团参谋长邱江。”邱江跑到跟前才发现,走在师长身边的是一位中将。

“侦察连在什么位置?”雷啸天问道。

“报告首长,正在进行战术和射击训练!”

“继续训练!”雷啸天侧目对徐清宇说道:“走,去那边看看!”

邱江下完口令后,下意识地跟在一行人的身后,余玉田赶紧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跟着。

“好大的排场啊,你们经费哪里来的?”雷啸天看了一眼新落成的特训场,问徐清宇。

“师里拨了一部分,二团自己筹集了一部分,基建部分基本上都是他们按要求自己建的。总共只花了不到一百万。”徐清宇如实汇报道。

雷啸天说道:“好大的口气啊!不到一百万,花多少钱你才不委屈?”

徐清宇没敢搭腔。雷啸天突然笑道:“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只要用在刀刃上!除了训练设施,官兵们的生活设施也要持续改善,军费要合理使用。自己动手是对的,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这地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土地资源。利用好了,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等会儿带您去看看二团的小农场,市场上有的肉蛋蔬菜,我们这里全都有!”徐清宇说完指着靶场的北面,“我们准备在那里再建一个全封闭的现代化射击馆,军里已经立项了,准备年底就开工。”

“好嘛!”雷啸天兴奋地说道,“你小子还有多少家底?这个师长当得不赖,快赶上地主老财了,看来今天我是没白来!”

徐清宇跟着笑道:“首长您可饶了我,我可不是什么土豪劣绅!”

雷啸天哈哈大笑,转身对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余玉田说道:“今天晚上我就在这里吃大户了。黄瓜、土豆、萝卜、大白菜,一样不能少!我先尝尝鲜,以后,军区机关的蔬菜就由你们供应了。”

听到张义喊立正,雷钧从地上爬起,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雷啸天,下意识地一步跨到了高墙的背后,只露出了半个身子。

“你好啊,张连长!”雷啸天笑容满面地和张义打了个招呼,突然一脸凝重地径直走向了张义身后的宋卫东。

“小伙子,要减肥啰!这么高强度的训练能跟得上吗?”雷啸天拽了下宋卫东腰间的弹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报告首长,我没……没问题!”这小子因为过度激动,肥嘟嘟的脸蛋涨成了猪肝色。

雷啸天笑道:“别吹牛哦!有什么绝活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宋卫东看看面无表情的团长,又看看张义。张义点点头。宋卫东抬头看了一眼右侧不远处三米多高的木墙,然后长呼一口气,低头猫腰呈S形向前跑去。在距离木墙大约十米左右的地方,他突然转向发力,三步并着两步,“嘭”一声,脚蹬墙面,左手扒住墙头,持枪的右手顺势过墙,“嗖”一下整个身子干净利落地翻过了墙顶。

这小子显然是兴奋过头了,落地后才发现自己面朝木墙,赶紧又晕头转向地来了个540度转身,朝着前方的云梯跑去。那动作,像极了一只被人抽脚一射的皮球落地后还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雷啸天脸上露出了善意的笑容。他十分清楚,这个胖小子太想表现了。胖子的表演还没有完,背着步枪一口气爬过了云梯,又一头扎向了两米多深的水坑……

“不错不错!”雷啸天轻轻地拍着双手,对站在面前气喘吁吁的宋卫东赞道。

这边雷副司令正在夸奖宋卫东,那边张义已经组好了队伍。雷钧站在队列的最后,一直低着头。

“同志们!”雷啸天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雷钧,转头说道,“请稍息。侦察连就是一支部队的眼睛,更是一把尖刀的刀刃。它的锋芒程度与精神面貌,反映出整支部队的战斗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和平年代,我们更要未雨绸缪,今天多流一滴汗,明天战场少流一滴血!帝国主义从未放弃对我们的渗透和颠覆,我们要时刻准备着,准备着为祖国、为人民抛头颅、洒热血!”

“攻必克,守必坚!首战用我,用我必胜!”战士们齐声高呼。

“口号要喊,还要喊得响亮,刺刀要磨,就要磨得雪亮!我今天来D师,就是要特意来这个连队看看。这里有我的老朋友,也有我的新朋友。两年前来这里的时候,你们连长跟我比拼枪法,最后他很谦虚地让了我。这个事情,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我不跟他比,我知道他还会让我。但我不服输,我还是要比,我要跟他带的兵们比!”雷啸天向前一步,从应浩手上拿过步枪举起来说道,“谁愿意跟我比比呀?”

兵们蠢蠢欲动,但一个没敢上前。站在一侧的徐清宇,吊起嗓门道:“怎么了?都熊了?”

“报告!我来和副司令比!”应浩正要上前,雷钧从队列里跨出一步说道。

“哦?”副司令看着雷钧,显然是有点出乎意料。

“报告副司令员,我叫雷钧,几个月前从师机关调到侦察连。最近在战斗班受训,几个月后有可能会担任副指导员!”雷钧仰着头,直面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

望着雷钧明显消瘦的脸庞,雷啸天的心里隐隐作痛,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儿子隐匿在内心深处的不满。这几个月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爱子。从儿子被自己发配到这个离家数百里的地方起,妻子就再也没在私下里主动和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

今天,来这里,他是带着私心的。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儿子,父亲一直没有抛弃他。他更坚定地认为,这个从小就聪颖过人的独子一定能感受到这份关怀。这是两个男人之间,是父亲与儿子之间应该有的一种默契。可是,儿子这冷冷的、带着无限怨恨的语气,让他有点不寒而栗。

“你要跟我怎么比?”雷啸天微微地偏头问道。

雷钧不卑不亢:“报告副司令员,我是陆军学院毕业的,常规射击科目全部优秀,还是您来定规则吧。”

徐清宇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余玉田,摇摇头,一脸无奈的表情。雷啸天说道:“好!还有人要一起来吗?”

没有人敢应声。兵们都感觉到了,这看上去形神俱像的一老一少,关系非同一般。他们到底什么关系,没有人敢去瞎揣测,虽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几分钟前,他们想也不会想的问题。

徐清宇如坐针毡,他和雷啸天此时的心情一样,很想有个兵能勇敢地站出来,让这场对决少一点尴尬。又害怕真的有人不问青红皂白进来瞎掺和,搅了这场两个男人之间的好戏,搅了这对父子好不容易得来的、面对面的机会。他知道,不管怎样,必须得有一个人出来,而且这个人还得演好“陪太子读书”的角色。他希望余玉田能够站出来,但是余玉田好像无动于衷,而且,雷副司令未必会给他面子。

“副司令,带我一个吧?早就听说小雷的枪法不错了,我也想和他切磋切磋!”徐清宇说道。

雷啸天感激地看了一眼徐清宇,嘴里却打着哈哈:“你这个师长啊,早就应该出来露一手了。你不带个头,他们哪里有那个胆子哟?”

余玉田接茬说道:“老团长的枪法我可是见识过,有名的快枪手,指哪打哪!”

徐清宇心里挺受用,嘴上却不依不饶地开起了玩笑:“你的意思是我抓起枪只会瞎突突?”

兵们哄堂大笑。雷啸天笑得更爽朗:“这样吧,余团长也来来。咱们老、中、青、少全到齐了,让同志们验验咱们这些指挥员的成色。说好了,谁输了谁晚上给同志们加个餐!”

“好!”张义拍手,侦察连的兵们跟着大声叫好。

雷啸天心细如发,枪拿在手上摆弄了一下突然又说道:“咱们不能太官僚了,还是请一个战士一起来吧?既然都不主动,张连长就给我点一个。”

张义欣然点头,叫道:“一班长,出列!”

应浩早就心痒难耐,愣了一下,几乎从队列里蹦了出来。雷钧一直在冷眼看着这几个人,心里恨恨的。应浩出列后,没等张义安排,雷钧提着枪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靶场,把几个对手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雷啸天看着儿子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摇头微叹。

时值中秋,西北的天,满眼苍茫。午后的阳光,不阴不阳地照着大地,很毒,也很柔和。偶有微风拂过,便能依稀看见空气中飘浮的沙尘。

五个男人笔挺地站成一排,面无表情地看着百米外的胸环靶。雷钧微微侧目,眼角的余光掠过右侧两米开外的父亲那刚毅的脸庞,然后吸了吸鼻子,闭目凝神。

“团长,您看!”张义站在余玉田的身边,欲言又止。

“你来定规则好了,常规射击就行,咱们练练基本功。”雷啸天知道张义在问余玉田,自己喜欢什么方式。

余玉田冲着张义点了点头。三分钟后,小文书捧着五个压了子弹的弹匣,亦步亦趋、毕恭毕敬。这小子当了两年兵,第一次看见这么大个将军,路都不会走了。

雷啸天接过弹匣放在手里掂了掂:“不对啊,子弹没压满!”

雷钧应道:“只有20发,四个练习,一个练习5发子弹!”

雷啸天略显惊讶地扭头看了一眼雷钧,问站在一侧的张义:“张连长,是20发子弹吗?”

“是!”张义道。

雷啸天显得有点迫不及待:“那就宣布规则吧。”

“卧姿有依托和卧姿无依托射击,每个练习10发子弹。没有时间限制,精度射击!”张义宣布完规则,雷啸天接过话:“按照雷钧同志的提法,咱们走四个练习!”

徐清宇赶紧说:“首长,那个太累了,是不是按张连长说的,咱们拼拼精度?”

“我就怕你这体力跟不上,你不用担心我!”雷啸天没好气地说道。

张义撇撇嘴,补充道:“增加五十米跪姿和立姿练习!”

邱江和郑少波气喘吁吁地抬着一个厚厚的棕垫,准备铺在雷啸天的身前。雷啸天脸色大变:“什么毛病这是?你们平常也这么训练的?”

“自作聪明!”徐清宇对灰溜溜地经过自己身边的邱江骂道。

张义一声令下,五个加起来足有两百岁的男人,应声卧倒。年逾花甲的雷啸天毫不含糊,动作比小了自己十多岁的徐清宇还快了半拍。

应浩和雷钧几乎同时一口气打出了5发子弹,余玉田次之。唯有徐清宇和雷啸天不紧不慢,第5发子弹像同时卡了壳。众人等了半天,雷啸天才甩了甩脑袋,屏气凝神,打出了最后一发子弹。雷啸天的枪声还在回**,徐清宇紧跟着扣动了扳机。

各人关了保险,这边打了旗语。几个躲在坑底的战士,举着小牌子拼命地照着五个胸环靶上绕着圈圈。这一轮,应浩和雷钧都是满环,其他三个人的成绩惊人的一致,全部都是48环。坐在后面观看的兵们,全神贯注而又兴致索然。这种常规的基础射击,打出怎样惊人的成绩,对侦察连的兵来说都不足为奇。

第二轮仍旧是徐清宇打完最后一枪。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大校师长用心良苦,他在刻意等着雷副司令员打完最后一枪。雷啸天起身的时候,斜了一眼徐清宇。

其他四个人的靶子全部报完了,依然没有拉开差距。唯有给雷钧报靶的战士,报了一个10环后,迟迟没见下文。张义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这小子其他几发子弹全跑靶了?拿眼去看雷钧,雷钧却像没事人一样,一脸沉静。

“张义,去看看,怎么回事?跑靶了也要报啊!”余玉田沉不住气了。

足足等了有五分钟,张义才拿着揭下来的靶纸,哭笑不得地跑了回来,后面还跟着给雷钧报靶的胡大牛。

张义展开靶纸,众人倒抽一口冷气。四个弹孔极诡异地分布在靶纸上,上下左右各一个,而且全部是8环,如果把这四个弹着点连接起来,就是一个很规则的菱形。中间的那个白点便是10环,已经被6发子弹打得面目全非。

郑少波凑过来和团长余玉田一起禁不住大声叫好,连自命不凡的应浩额头都渗出了冷汗。雷啸天面无表情,拿过靶纸看了又看。余玉田一拳擂在雷钧的肩头:“你小子不会是故意这么干的吧?”

雷钧的脸上掠过一丝牵强的笑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在惶然而又急切地盼望着父亲能说点什么。但雷啸天一直没有开口,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徐清宇一直在看着雷啸天,等到几个人咋呼完了,才提醒道:“继续吧,等会儿再点评。”

下一个练习是跪姿,射手们需要提着枪低身跑步前行到达射击点,这中间有五十米的距离。张义在下达命令之前,雷钧转过身子向他递了个眼色,张义会心地凑了过来。

“雷副司令右腿受过伤,还有关节炎,情况非常严重。”雷钧小声地提醒道。

张义嘴角蠕动,愣了半天,然后直接走向了雷啸天,轻声道:“首长,下一个练习,您看是不是休息一下?”

“雷钧跟你说了什么?”雷啸天冷冷地问道。

张义说:“说您不太方便。”

“没事!你这个指挥员不要老是慌慌张张,有事我会向你打报告。”雷啸天故意提高嗓门说道。

所有人在跑步前行的时候,都有意放慢了速度,包括雷钧。张义更是紧紧地跟在雷啸天的身后,寸步不离。雷啸天提着枪,倔强而又略显踉跄地向前跑动。有意拉下几步的雷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突然一阵抽痛,父亲是真的老了,尽管他并不服老。到达射击点后,雷啸天艰难地右腿跪地,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身体明显在晃动。

“首长。”张义下意识地从背后扶住了雷啸天。

雷啸天肩头毫不客气地晃动了一下,张义未及反应,“砰!”一颗子弹划破长空,穿透了50米外那只还在晃动的胸环靶。雷啸天这迅雷一枪,带着明显的不满。徐清宇脸色大变,准星在他眼里开始猛烈地晃动。

谁都没有想到,最后的10颗子弹,雷钧脱靶了,整整3颗子弹去向不明。报靶的时候,雷钧一直低着头,脑袋里嗡嗡作响。场面一时变得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待着雷副司令的爆发。但雷啸天一直没有说话,他在很认真地听着报靶员报每个人的成绩。

徐清宇有意淡化这尴尬的场面,将枪交给一旁的郑少波,笑眯眯地来问雷啸天:“副司令员,您看,手枪还要不要再打几匣?”

雷啸天铁青着脸,大声回应道:“我的瘾头已经过足了,而且超水平发挥。你这个老同志表现得也不错,咱们见好就收吧!”

张义在集合队伍,徐清宇又轻声地问雷啸天:“副司令员,您看,是不是点评几句?”

“你的表现我已经点评过了,其他人,好像不该我来点评吧?”雷啸天大手一挥,说道,“告诉张连长,今天晚饭就在侦察连吃了。你和余团长再陪我去其他连队转转。”

雷钧一直落寞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张义喊他的时候,才猛然警醒,转过身子,才发现父亲已经走远。

转过汽车连的营房,一直默不做声的雷啸天,突然站住对跟在身后的余玉田说:“雷钧还是要在战斗班多当几天兵,这样的状态不行。让他指挥人,迟早会出事!”

余玉田说道:“小雷一直表现不错,军事素质在侦察连也毫不逊色。今天可能是太紧张了。”

“好大喜功,弄巧成拙!他很想在我面前表现,更想向我示威。可惜,糙了点,骨子里还是我行我素。刚才那个表现你们都看到啦,根本不听指挥,反复强调是精度射击,他非得玩出一点花样。然后,在没有听到我的赞叹下,很快就发挥失常。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你敢让他去当指挥员吗?”雷啸天的话有些绝,但知子莫若父,余玉田和徐清宇一时之间都无话可说。

雷啸天缓缓语气,接着说道:“我十分感谢你们没有看在我的面子上,放松对他的要求。这个年轻人心智很不成熟,需要慢慢打磨,短时间内是难胜大任的。我现在很难跟他沟通,他也不愿意跟我沟通。所以,只能拜托两位老弟了!不要由着他的性子,多让他吃点苦。”

雷啸天讲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放下了一个大军区副职的身段,言语中满含柔情、无奈还有丝丝痛楚。余玉田被感动了:“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会不遗余力!”

雷钧整整一下午都面红耳赤,父亲走后,他举起枪托狠狠地砸了自己的脑袋几下。张义和郑少波都没有批评他,他希望有人能痛骂自己一顿。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再次看见了父亲,突然很冲动地想上去和他解释几句。几次欲上前,但最终还是退却了。他知道,父亲不会给自己面子,甚至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讲出口,这是他无法承受的,也是他不敢去面对的。

雷啸天走的时候,雷钧就在欢送的人群中,他站在队伍的最后,一直低着头。直到汽车离开院门,他才抬起头来看了门口一眼。

送走了雷副司令,雷钧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一个人走向了训练场。他不想这么快回到班里,出了这么大的丑,给侦察连抹了黑,他没办法做到若无其事。那帮小子胆子还没大到敢当面嘲笑自己,但他还是怕看到他们。

雷钧在靶场上意外地碰到了应浩,这让他很难堪。应浩老远就冲着他打招呼,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了。

应浩笑呵呵地打趣道:“副指,消食呢?”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还在心潮澎湃?”雷钧反问。

应浩说:“没错,我刚还在想,你今天第二轮那几枪是怎么打出来的?这准头,不参加奥运会算是白瞎了。”

“你应该对那跑靶的三枪更有兴趣吧?”雷钧总是有办法让人难堪。

“哈哈!”应浩笑得没心没肺。这让雷钧很恼火,他不想跟这人磨蹭,转身就走。

“你那是故意的,从头到尾你都是故意的。只有你才敢这样干!”应浩大声地在背后说道。

“自作聪明!”雷钧站住,头也不回地冷声回应道。

应浩仰起脖子,张开嘴无声地大笑。

晚上教育训练,郑少波问坐在前排的应浩:“副指导员呢?”

“跟我请假了,说头痛!”应浩应道。

郑少波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张义,张义摇摇头合起笔记本站起来就往外走。

雷钧手里拿本书,靠在**发呆,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侧过身子,闭上了眼睛。

“小雷?”张义轻声地叫道。

半晌,雷钧才回应:“我跟班长请过假了,今天不舒服。”

张义讨了个没趣,本想不再答理他,刚跨出门,便听雷钧说道:“别没事就监视我,犯不着。”

张义道:“你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或者是哪儿都不舒服?”

雷钧翻身坐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嫌我给你们丢脸了是不是?”

张义哭笑不得,索性又走了回来,一屁股坐在雷钧的**说:“小雷,我们聊聊吧?”

“我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激励。对不起,我现在心里堵得慌,乱糟糟的,你让我安静一下。明天我会主动找支部检讨。”雷钧冷静了下来,轻声地说道。

张义站起来拍了拍雷钧的肩头:“那你好好休息吧,别太情绪化了,那么多战士看着你。另外,今天下午的事就到这里结束,你也不要再提了。其实,我和指导员能理解你,我想团长、师长甚至雷副司令员都能理解。”

雷钧苦笑着摇摇头说:“你们帮我把秘密守好,我已经听到同志们在议论了。”

张义怔了一下,然后笑道:“哦,好!你不说我们也有这个义务。”

半夜一点多,应浩上完哨回到班里,脱衣服的时候感觉不对劲,拿手去摸雷钧的床。被子还有余温,但雷钧已不知去向。

应浩用力地捅了一下胡大牛,轻声问道:“副指呢?”

胡大牛睡眼惺忪:“没在睡着?撒尿去了吧?”

“我刚从厕所过来,没人!”应浩边穿衣服边说道。

胡大牛从**弹起来,甩甩脑袋:“坏了!熄灯前他找我要火机……”

胡大牛惊醒了一班的所有战士,有个兵下床准备去开灯。应浩赶紧说道:“都躺下睡觉,不准吵吵。我去找他!”

胡大牛焦急地说道:“班长,要不我去通知下连长吧?”

“找什么连长,不准声张!”应浩从柜子里摸出手电筒,说道:“你先别睡,半个小时后我和副指要是没回来,你再去找连长。”

应浩又去了趟厕所,确定雷钧不在后,返回了班里,这才发现窗户虚掩着,窗台上有一个明显的脚印。从这里跳出去,可以避开门口的哨兵。应浩倒抽一口冷气,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啊?

夜凉如水,月柔风轻。静悄悄的营房,安静得像熟睡在摇篮里的孩子。应浩嘴里含着电筒,悄无声息地翻过营房后的围墙。直觉告诉他,雷钧肯定在训练场。

这一天对雷钧来讲,简直有点痛不欲生,以致茶饭不思、辗转难眠。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和父亲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父亲就像一块岩石,棱角分明、又冷又硬,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柔情。如果不是母亲,他甚至觉得自己对那个家可以了无牵挂。他知道父亲今天是冲着自己来的。所以,他要让父亲知道,他并非一无是处,更要向父亲表明自己的立场,对待发配,他仍然没有妥协。

现在他后悔了,从看到父亲步履蹒跚地向前走时,他就后悔了。对自己的表现,父亲肯定万分失望。这还不是最让人懊恼和沮丧的,因为他发现,父亲想要的并非是自己惊世骇俗的表现。他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可自己却无法给予。

应浩翻过围墙,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身影,这让他差点惊叫出声。雷钧靠在墙上,对应浩的出现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副指?”应浩小声地叫道。

雷钧默不做声。应浩顺势靠在墙上,也不上前,过了好久才幽幽地说道:“打个电话回家吧。有些事情,就是个心结,自己系的,要自己去解。”

雷钧被看穿了心思,仰起头冷声道:“你不觉得自己有点聪明过头了吗?”

应浩压抑不住,笑了好久,才正色道:“咱们不要这么说话好吗?你老是这样,挺招人烦的。”

雷钧往应浩的身边挪了挪,问了句:“同志们都很烦我吗?”

“那还不至于,反正我是挺烦你的!”应浩毫不客气地说。

“我要怎么办你说?我要怎样你才不烦?”雷钧不觉恼火,事实上,他自己也从来都是直来直去。

“放下你的臭架子和穷酸劲儿!”应浩一字一顿地说。

雷钧沉默良久,摸索着点燃了一根烟。应浩站起来伸出手说:“别吃独食,给我也来支。”

应浩点上烟,猛吸一口,盯着雷钧问:“没话跟我说了吗?”

“我今天晚上终于彻底地想通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纠结了我好久。刚才你那几句话,更坚定了我的想法。”雷钧的话有点没头没脑。

应浩兴致勃勃地说:“哦?说说看。”

雷钧拍了拍应浩的肩头说:“好了,下次保证不给你再添麻烦。咱夹起尾巴做人,要是再招你烦,你也甭跟我客气了!”

听了这话应浩如坠云雾:“你到底想通了什么问题?”

“走吧,我的排长同志!”雷钧后退几步,看看墙头说道,“你小子也有犯傻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