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冰火两重天

如果把一支部队比喻成一副牌,那么侦察连就是“老A”,它就是一支部队的拳头,侦察兵就应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凡有比武和作战任务,侦察连一定是一马当先。

二团的侦察连更是如此,这里骄兵满营,这些从各连队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们,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在他们的心目中,侦察连就是王牌,自己就是兵王。这支连队从不缺少荣誉,尤其是在“土匪连长”张义和基层政工干部楷模郑少波的带领下,不管是训练考核、实战演习还是体育竞技,都必须要拿下第一。这似乎已经成了连队的铁律。二团有个侦察连,让那些铆足了劲的普通连队主官们只能空叹“既生瑜,何生亮”。

兵们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面对普通连队和后勤单位,有点骄横之气便在所难免了。所以,他们照样看不起机关下来的新任副指导员。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副指导员更多的背景,更搞不懂上面为什么派来了这个一脸稚气的书生。尤其是在老兵们看来,这是个乏善可陈的家伙,侦察连根本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

一开始,兵们还出于礼节,在碰到这个中尉的时候弱弱地问声好。几天一过,这点礼节也变得可有可无了。一班的几个老兵更是直接把他当做了空气,所有兵们该说不该说的话,该做不该做的小动作都在他面前毫不避讳。

雷钧在单杠上的惊艳表演,让他在兵们心目中的形象来了个360度托马斯全旋。当他再看到兵们的时候,迎来的都是崇敬的目光。这让雷钧很受用,原来自己一直想要的就是这种一鸣惊人的感觉。

雷钧来到侦察连的第十天晚上,老范挎着相机走进了侦察连。应浩正对着房门,坐在那里读报纸,抬头看见一个少校正要喊起立,老范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蹑手蹑脚地坐在了雷钧的身后。

雷钧知道屋里进了人,他还以为是张义或者是指导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过了好几分钟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趁着应浩翻报纸的当口,扭头看向身后。老范歪着个脑袋,笑容可掬地看着他。雷钧心里“咯噔”了一下,站起来拖起老范就要往外走。

这几天一班所有人都和这个副指导员相处得挺融洽,包括应浩,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了。这会儿雷钧没一点儿规矩,应浩有点不客气地提醒道:“副指,学习还没结束呐!”

“没结束你们就继续学习!”雷钧火起,站在门口没好气地说道。

应浩也毛了:“你至少也得打个招呼再走吧!”

老范跟在雷钧的身后,听到应浩这个语气,有点蒙了。这伙计毕竟在部队厮混了几十年,很快就判断出雷钧现在的处境,赶紧打圆场:“对不起啊,我给他请个假。半小时,最多半小时我们就回来!”

雷钧面红耳赤,感觉颜面尽失,恨不得一脚飞踹过去。他不想再跟应浩理论,一把拉过老范推到门外,跟着走了出去,“咣”一下带上了门。

“什么玩意儿!”雷钧愤愤道。

老范一脸怅然:“你小子脾气一点没变啊!跟一个小兵较个什么劲儿?”

“虎落平阳被犬欺!”雷钧的声音,几乎惊动了整个侦察连。

应浩听得真真切切,作势要冲出门外理论,被一个老兵拦腰抱住,气得一把将报纸砸在地上。

老范知道雷钧的脾气,没敢再接话,走到门外小声地对哨兵交代:“跟你们连长、指导员说下,就说师部的范干事过来找下你们的副指导员,半小时,最多半小时就回来了!”

雷钧早就蹿到了楼外,扭头喊道:“老范,你哪儿来那么多规矩!”

张义站在二楼的窗户边,目送老范和雷钧一前一后地走出侦察连的院子。一回头,看见应浩气呼呼地站在了门口,他沉声问道:“你和副指掐起来了?”

应浩说:“求你把这位爷调到别班去吧,我管不了他!”

“说什么浑话!怎么回事?”张义厉声问道。

应浩如此这般,刚讲到一半,张义就打断道:“不是他没规矩,是你小子脑子一根筋。等他回来,向他道个歉!”

应浩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凭什么我向他道歉?让我管他也是你交代的!”

张义哭笑不得:“拉磨不知道转圈!是个人都要脸,何况他还是干部。你小子班长都当三年了,这点儿道理还非得我掰开了跟你讲?”

“他要脸我不要脸?我啥也没说,他凭什么骂人?”应浩声音小了不少。

张义拉长脸:“马上都要当排长了,还整天咋咋呼呼,像颗冲天炮!回去好好想想,就是想不明白也得跟他道歉!”

应浩下楼的时候,气得一脚踢在楼梯上,然后又跳起来抱着脚,痛得倒吸凉气。

靶场上,雷钧恢复了在师部的作风,双手插在口袋里问老范:“师傅,您老这么有空,还亲自下来体察民情?”

这两文人在一起,虽然相差十多岁,军衔差了两级,而且还有师徒关系,但一直没有等级观念。是同志,但更像是兄弟。

老范被刚才那么一闹,有点兴致索然:“师里有个任务,单位任我们自己选,我就来二团了。刚忙完,就小跑着过来找你。”

“最近有没有什么大作问世?我现在彻底变成了一介武夫,再也不用看老爷们的脸色了!”雷钧不无调侃地自嘲。

老范文绉绉地说:“上帝对你关上了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当武夫多好!挑灯看剑、吹角连营。我还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端着枪冲锋陷阵,可惜生不逢时!”

雷钧鼻子里哼了一声,极不屑地说:“要不,我让我们家老爷子也给你安排到侦察连来?让你也体验一下生不如死的日子?”

老范干笑数声:“廉颇老矣!这个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折腾吧,你还有的是时间折腾!”

雷钧笑道:“羡慕吧?”

“谈不上!”老范说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感慨?你口述,我帮你记录!”

“你都看到了啊,水深火热加温水煮蛤蟆!一个小兵蛋子就能让我没脾气。”雷钧幽幽地说道。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老范摇摇头说道,“你的脾气一点儿没变!本来想听你慷慨激昂的话语,没想到你小子牢骚满腹。”

“我现在也只能在你面前发发牢骚,等下回去还得继续装孙子!”雷钧扭头盯着一辆驶过的卡车,缓缓说道。

“小雷。”老范正色道:“切?格瓦拉说过‘面对现实,忠于理想’。你还是没办法面对现实,还生活在自己营造的乌托邦里,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既然你无法改变现实,就要学会活在当下。我原来觉得你骨子里有股傲气,那是文人难得的一种品质;但现在,我觉得你浑身透着邪气。一种你不承认,但所有人都能看得真真切切的邪气!”

“恨铁不成钢了,还是觉着我这徒弟让您脸上无光?想大骂就骂吧,我保证不还口!”雷钧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目光看着老范。

老范没有理会雷钧的抗拒,继续说道:“一直觉得你是个能成大气候的人,你身上的傲气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是同龄人所不具备的。它会是一把双刃剑,可以让你凛然傲立,也能刺得你鲜血淋漓!”

“给我一根烟!”雷钧用力地拿脚搓着地上的沙石,抬头说道。

老范摸了摸口袋,摊开双手:“我也抽完了。戒了吧,戒了好!”

雷钧无言以对,陷入了沉默。夜色撩人,晚风轻袭,师徒俩突然都无话可讲,默默地并肩走了好长一段路。老范突然拿出相机,说道:“来,选个地方我给你拍张照。第一次看你穿作训服,真精神啊!”

雷钧不置可否,摇摇头说:“师傅,有时间多来看看我。”

“我已经打了转业报告,以后能来这里的机会不多了!”老范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相机,不无伤感地说道。

“你终于还是决定走了。”雷钧的反应有点冷漠。

老范笑道:“是啊!换一种活法,虽然我万分不舍。走和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自己敢不敢作出决定,敢不敢迈出这一步。”

“记得来送我。我不会走太远,这个城市还是有单位愿意接收我的。我现在在想,是要当个自由人还是继续这种朝九晚五的生活。总之,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心情,怎么样我都能适应!”老范装回了相机,挥挥手说,“回去吧,明天又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看着老范踌躇的背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雷钧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山难容二虎!”郑少波抱着双臂靠在会议桌上,对张义说道。

张义笑呵呵地说:“这叫未雨绸缪!让他们咬,只有应浩对付得了他,只有他对付得了应浩!这两小子以后都是侦察连的骨干,现在顶牛比以后对着干好。”

“你这什么逻辑?这才刚刚露出个苗头,真要干起来了,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兵们看笑话不说,这个连队岂不乱了锅?”

张义不以为然:“我的大指导员,别整天就想着和谐,把心放回肚子里。这俩小子一个秉性,出不了什么事。我敢打赌,他们早晚得穿一条裤子,往一只壶里尿。到那时候,有你操心的。”

郑少波板起脸数落:“你别老是意气用事。咱俩说好了让他先当排长,你转身就变了主意,给人安排去当新兵。这事我还没跟你计较,你倒来了劲了。”

张义哈哈大笑:“老郑,你这嘴巴非得占点儿便宜才甘心?好了,我跟你道歉,以后绝对听党指示!”

郑少波哭笑不得:“应浩你要给我多敲打敲打,这排长还没当尾巴就翘上天了。该尊重人的时候就要尊重人,咱们也不能拿着玉米当棒槌,人家毕竟是干部,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

张义点头称是:“雷大公子就交给你了!”

“这叫什么话?烫手的扔给我,自个儿当甩手掌柜。”郑少波没好气地说道。

张义抓抓耳朵:“得!我又说错话了!千万别上纲上线啊。我的意思是咱们结对帮扶,雷钧的思想工作你来做,应浩我来修理。”

雷钧眼睛红红地回到一班,应浩正端着一盆衣服出门。两人在门口四目相对,僵持了十多秒,应浩贴着房门,将脸盆高高举起。

雷钧落落寡欢地一屁股坐在了床铺上。副班长胡大牛搬了张马扎轻轻地放在雷钧的面前,凑了过来:“副指,您消消气,先坐这儿!”

“咱班长就是个驴脾气,您千万别跟他计较!”一个下士跟着凑了过来说道。

雷钧翻眼看看胡大牛又看看下士,冷飕飕地说道:“你们是不是都爱在人背后说人坏话?”

两个老兵讨了个没趣,撇撇嘴,闪到了一边。

这是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这样的季节这么大的雨,在西北地区实属罕见。零点过十分,张义打着手电筒,悄悄溜进了一班。

应浩躺在**数羊,瞥见一个人影进屋,他警惕地翻身坐起。张义抬手示意他噤声,手电筒在各个床铺上晃了晃,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张义一走,应浩就觉着不对劲。连长查房一般都在上半夜,以他的性子和习惯,这么大的雨,肯定得整点动静。

应浩悄悄爬起来,挨床捅醒了所有战士,就是没有管雷钧。兵们都心照不宣,开始穿起了衣服。没承想,雷钧睡得并不沉,很快便被兵们细微的动静吵醒,睁开惺忪的眼睛,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果不其然,未等雷钧反应过来,一阵凄厉的哨音响起,张义在楼道里扯直喉咙大叫:“二号着装,紧急集合!”

等到雷钧系好皮带,一班的兵已经全部夺门而出。

五分钟后,雷钧最后一个冲出营房,未来得及报告,张义的声音已经响起:“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同志们活动一下筋骨。十公里外骆家庄军械库,指导员在那里等着你们!最后十名,包哨一个星期!”

兵们见惯了这种事情,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只有雷钧倒吸一口凉气,在这么恶劣的天气拉练,他在陆军学院还从来没遇到过。

“提醒各位,天黑路滑,保护好自己的装备。副连长,检查着装!”张义补充道。

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雷钧,这才发现只有自己没带武器,正要打报告,一杆81自动步枪从大排头应浩那里传递到了他的手中。应浩多长了个心眼,料到雷钧可能会忙中出乱,在经过大厅时顺手操起了两杆枪。

雷钧感激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胡大牛,胡大牛侧过身子瞄了一眼雷钧,小声说道:“你这被子可以解下来了,这个不用带!”

雷钧很郁闷,正要解开肩上的背包绳,张义在身后抓住他的被子用力一扯,雷钧猝不及防,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向右转,跑步走!”张义提着雷钧的背包顺手扔向一旁的小文书。

八十多号人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凌晨,迎着倾盆而下的雨水呼啸着冲出了二团的营地。排在队尾的雷钧紧跟着队伍,歇斯底里地喊着口号,刚才那点不快已经完全被雨水湮没,一种久违的豪迈与感动不可遏止地涌上他的心头!现在,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单等一声令下,然后杀出重围,把所有人都远远地甩在身后!

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奔跑,兵们只能凭着感觉压着步子往前冲,不时有人大叫一声,从队列中蹿出来提鞋。大约跑出五六公里后,一直驾驶三轮摩托车在前面打着跳灯引路的副连长,突然将车停在路边拧开大灯。这是侦察连夜间奔袭惯用的信号,大灯一亮,兵们便开始夺路狂奔。

雷钧越过缓缓而行的三轮车时,才发现一直在他右侧如影随形的正是连长张义。这时候的雷钧,体力已经开始透支。这一年多机关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让他的身体素质大打折扣。如果不是这段时间参加了系统训练,这一路奔袭,估计早就体力不支了。

张义靠近了雷钧,善意地提醒道:“现在还不是冲的时候,注意调整呼吸,掌握好节奏!”

“谢谢!”雷钧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地回应道。接着咬紧牙关,发力向前冲刺。

几分钟后,雷钧终于悲哀地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前面的人还是无穷无尽。而身边,不时有激起的泥水扑面而来。“士可鼓,不可泄!”在努力多次未果后,雷钧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困难……

“没有人会同情你所受到的这些所谓的委屈,也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凭什么都要看你的脸色?就因为你的背景跟别人不一样?就因为你是大机关下来的?那么多从基层摸爬滚打出来,一门心思想去侦察连的兵们和干部们都去不了那里,而你就能!你凭什么……”

“你还是没办法面对现实,还生活在自己营造的乌托邦中,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奔跑的好处是,会有大把奢侈的时间供你去思考,思绪并不会因为大脑缺氧而短路,头脑反而更清醒。可以想很多很多事情,可以想通很多原来想不通的问题,还能忘记很多身体上的不适。王福庆和老范的话,轮番在耳边响起。而自己这一个月来的经历,就像幻灯片一样不断在脑海中闪现。雷钧突然感觉头痛欲裂,脚下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嘴里生生地呛了一口泥水。

雷钧挣扎着爬了起来,转过头迎着刺目的灯光,看了一眼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三轮摩托车。“啊!”雷钧仰起头,冲着黑夜的苍穹拼尽气力长吼了一声。

一直跑在队伍前列的应浩,突然转身往回冲,整整五百米后,他终于看见了蹒跚的雷钧。

雷钧清晰地看到了应浩那张须发贲张的脸,他听不到应浩在吼叫什么,他拼命地护着手里的步枪不让应浩夺去。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把枪交给你这个新兵蛋子?张义没告诉你雷副指导员是陆军学院的优等生吗?你这个没长眼的家伙……

“浑蛋!他感冒了这么多天你都不告诉我。”张义将半盒处方药扔在桌子上,声嘶力竭地对着惊慌失措的应浩吼道。

“老张,冷静一下。你要发火冲着我来,我是指导员,都怪我太粗心了!这小子肯定是急火攻心了,否则以他的素质不可能挺不下来。”郑少波轻声地说道。

“你回去通报一下李队长,让卫生队备好车。如果这瓶吊水打下去还不退烧的话,天亮以后把人送到师医院!”张义看了一眼躺在**的雷钧,将卫生队的医生拖出郑少波的房间交代道。

雷钧做了一个梦,到处都是炮火连天、硝烟弥漫。他看不到自己的战友,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哪个阵地,不管自己怎么呼喊,回应他的只有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一发炮弹在身边炸响,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四分五裂地被抛向了空中,然后飘啊飘,飘啊飘……

四周一片沉寂,他动了动身子,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活着。身边好像有很多人,模模糊糊一个也看不清。他努力地想睁开眼,但头顶上的太阳实在是太刺眼了。

“醒了,副指醒了!”小文书抓住雷钧的手,欣喜地叫道。

“我怎么了?我这是在哪里?”雷钧茫然而吃力地问道。

“小雷!”郑少波轻声地呼唤道。

有人在低声欢呼,声音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隔着一个世纪,隔着一个时空!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浑身疼痛,连扭头都非常吃力。雷钧闭上眼睛,再也无力开口说话。良久,又沉沉睡去。

“睡眠不好,加上感冒和体力透支!”四十多岁的团卫生队上校队长,摘下听诊器,起身对侦察连的两个主官说道:“烧已经退了,再挂一瓶葡萄糖,休息几天就好了。你俩也太……他的脉搏跳得很快,神经一直高度紧张。一个干部怎么会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张义和郑少波面面相觑,都低下了头。

雷钧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闹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桌子上的台灯发出暖暖的光芒,小文书趴在桌子上已经沉沉睡去。他口渴得难受,想要抬起手来,却发现右手被人紧紧抓着。

趴在床边的应浩警惕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雷钧,兴奋地说道:“文书,副指醒了,快去通知司务长,整点吃的来!”

“我不饿,给我倒点水。”雷钧有气无力地说道。

张义光着膀子,穿着大裤头几乎和郑少波同时扑进了屋里。

“好小子,你可真能睡!”张义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叫道。

“谢谢你们。”雷钧声如蚊蝇,那神情有几点尴尬还有几分羞愧。

“可把我们吓坏了。张连长和一班长从昨天到现在几乎都没有合眼。”郑少波说道。

雷钧坐了起来,晃晃脑袋说:“我没事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走吧!都回去睡觉,应浩明天早上值班。文书还要再辛苦下。”张义吩咐完,对雷钧说道:“想吃什么跟文书说,伤了元气,得好好休息几天。别想太多。”

等到连长和指导员走出房间,雷钧小声地问文书:“我昨天是不是晕了?”

“是啊!是一班长把你背到了军械库。他右脚还崴伤了。”文书说道。

雷钧轻轻地闭上眼睛,良久,又开口问道:“其他人没事吧?”

“没事!”小文书笑道:“下大雨对连长来说,就是天赐良机,同志们早就习惯了。对了,下午团长过来看你,把连长好好熊了一顿!”

“那我应该是侦察连第一个在训练中倒下去的兵吧?”雷钧幽幽地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小文书习惯性地挠挠头,嘿嘿笑道。

第二天中午听到开饭的哨音,雷钧从**爬了起来。小文书打了饭回来,发现指导员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下饭盒,就往楼下跑。

刚跨进一班,雷钧就指着自己的床铺问道:“这被子不是我的吧?”

小文书说道:“您被子还是湿的,没干,这个是连长的。”

“那他睡什么?”雷钧问道。

小文书笑嘻嘻地说道:“连长上午去后勤处磨了五床被子回来,说是多备几床,以后说不定还能用得着。刚还交代我,把他的被子换回去!”

“别换了,就用他的被子。”雷钧起身就往外走。

小文书愣了一下,跟了上来:“副指,饭已经打好了,在指导员房间。我给您拿下来吧?”

“不用,我去食堂吃!”雷钧头也不回地说道。

兵们正在食堂前列队唱歌。雷钧跨出大门,迟疑了一下,然后整整着装,低着头走向了队伍。指挥唱歌的应浩瞪大眼睛看着雷钧,兵们都扭过头看着他。郑少波从食堂里探出头,犹豫了一下,带头鼓起了掌。

雷钧站在队伍的一侧,看着兵们使劲儿地鼓掌,眼睛红了,微笑着点点头。那一刻,他真想放声大哭。

“让副指导员给同志们指挥个好不好?”张义站在队伍前说道。

兵们齐声叫道:“好!”

雷钧脚步坚定地跨上了台阶,定定神,长呼一口气,双手举在空中唱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预备,唱!”

兵们引吭高歌。雷钧舞动着双臂,双眼定定地看着远方。这一切是多么熟悉,恍然间,他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

一年前的某陆军学院八一礼堂内,所有预排节目表演完后,雷钧被数百名学员起哄登上了巨大的讲台。本来,为了这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联欢,他和三个同学精心排演了一台幽默话剧,他扮演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

可是最后关头,这个节目被学院政治部以荒诞、低俗的名义给和谐了。雷钧气得当场就将手中的折扇拆得粉碎。要不是院方看在马上要毕业的份儿上高抬贵手,就凭这个极端的动作,就够他背上一次可大可小的处分了。

原本铁下心来不再上台表演节目的雷钧,经不住战友们一阵紧似一阵的催促,晃晃悠悠地上了台。看着群情鼎沸的台下,雷钧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将麦克风放回了架子上,说道:“一个人唱没意思,我来指挥,还是大家一起来吧!”

台下一片嘘声。

雷钧自顾自地举起双手挥舞着唱道:“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唱!”

台下的几百个学员,像约好了似的,不为所动。雷钧放下双手,摇摇头,接着又迅速举起双手唱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唱!”

学员们呼啦一下,全部起立跟着唱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只是因为时代的需要,我才扛起了枪。失掉多少发财的机会,丢掉许多梦想……”

那天,雷钧一口气在台上指挥五百多名学员唱了五首军歌。也就是那一次,他才第一次感受到作为一个指挥官的**与豪迈。

联欢会结束后,被学员们感动的中将院长,红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管你们今后到什么单位、干什么样的工作、遭遇怎样的挫折,都要记住今天,记住自己曾经是陆军学院的一员,应忍辱负重、胸怀天下!”

雷钧的周末,基本上都是跟书一起度过的。他有一个保持了近十年的习惯,每个月至少要阅读一百万字。来到侦察连后,他几乎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只有周末可以利用。

连队俱乐部那几百本破破烂烂的图书,只有十多本是他从前没有看过现在也感兴趣的,这十多本书陪他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周末除了连队统一组织的活动外,兵们各得其乐。雷钧如饥似渴地捧着书,其他人也不忍去打扰他。

这个周日,雷钧看完了最后一本书,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发愣。那边,正和胡大牛下象棋的应浩,刚刚悔了一步棋,大牛不依不饶,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雷钧起身观战,其他的兵也跟着围了上来。

胡大牛看见了副指,仿佛见到了救命恩人:“副指,你看看咱班长,真不要脸。俺这个‘马’跳上去他就完了,他又悔棋。下一盘棋悔了五次,真没劲!”

应浩不急不恼,脑袋转了一圈问围观的兵们:“谁看到我悔棋了?啊,谁看到了?你们看见了吗?”

兵们或摇头,或哧哧窃笑。胡大牛急眼了,抢过一粒棋子拍在棋盘上说道:“副指导员,您一定要为俺做主啊,他刚才就是这么走的,俺的‘马’跳一步就将死他了!”

雷钧笑而不语。应浩仍旧摆出一副无赖的表情,催促道:“快点走!副指导员根本就看不懂!”

“你让他悔这一步!”雷钧站到胡大牛的身后说道。

应浩得意扬扬地“挺士保将”。胡大牛正在犹豫间,雷钧拿起一粒棋子架了个当头炮。应浩抬头看了一眼雷钧,“将”向左边走了一步。

“想好了没有?再给你一个机会悔棋!”雷钧笑眯眯地说道。

应浩看了一眼棋盘,不置可否。几个看出门道的兵大叫:“落‘士’啊,快点落‘士’!”

应浩脖子一梗:“不悔了,就这么走!”

“将!”胡大牛这次反应神速,跳马将军。

应浩不假思索地向上跳“将”。

雷钧手一动,斜刺里杀出一头“车”死死地顶住老“将”,哈哈大笑道:“输了没?还悔棋不?这次必须得连悔三步才行!”

应浩这才醒悟过来,毫不含糊地拿起“将”就要反悔。

应浩终于激起了众怒,围观的兵们大叫:“班长又耍赖!”

“这盘就算和了!”应浩脸色微红,抓起棋盘摇了摇,咬牙切齿地说道:“副指导员,咱俩来一局!我非杀得你找不着北!”

“臭棋篓子,我才不跟你下!自从十五年前赢了学校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后,我就决定退出棋坛,永不复出!”雷钧神采奕奕地说道。

兵们一阵惊呼。应浩却是一脸不服气:“吹吧,你就死命吹,反正吹牛不上税!”

“还真不是吹的!这个我知道。王副政委在咱们团号称‘天下不败’,副指导员除掉一个‘车’下他!”郑少波手里拿着几封信,应声而入。

应浩的脸红得像个猴屁股:“那……那平常怎么不见他跟人下棋?”

胡大牛接茬道:“真正的高手都是大隐于市!就你这水平,咱副指怕把手下臭了!”

“行了,都别贫了!”郑少波哈哈大笑,举起手里的信扬了扬说道:“谁的媳妇儿这么痴情啊?

谁啊?好家伙,一次寄了三封信,也不怕把人嗝死!”

“俺的,是俺媳妇写的!”胡大牛跳起来就要去抢郑少波手里的信。

应浩冷不丁从背后抢过信,抓在手里,清清嗓子说道:“同志们都安静一下,我现在来代表大牛哥给大伙儿读读啊。”

胡大牛抢了几次都扑空了,急得抓耳挠腮,无助地看看郑少波又看看雷钧。

“哟!还有照片,大牛嫂的照片!”应浩一边拆信,一边惊喜地叫道。

郑少波正要出言阻止,几张照片从信封里滑落在地上。一班的兵们“嗷”一声,全部冲上来哄抢。

“不要撕坏了,千万不要撕坏了!”胡大牛哭丧着脸,围着争抢照片的兵们不停地哀求着。

兴高采烈的应浩,伸手抓起一张照片捧在手上,看了几眼后,突然神态黯然地默默将照片放在桌子上,起身走出了房门。雷钧走过去瞄了一眼照片,朝着门口努努嘴,对郑少波说道:“应浩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郑少波诧异地拿起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看起来,很幸福的一家子。郑少波微微地摇了摇头,轻轻地拽了一下雷钧,起身往外走。

屋外,应浩孤单的身影正在单杠上上下翻飞。

郑少波看了一眼应浩轻声地说道:“他是个孤儿,十岁的时候一家人坐着拖拉机去赶集,车子翻下了悬崖。一家老小六口人,只有他一个人奇迹般地生还……”

雷钧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性格很要强,班里知道他情况的并不多,他自己也不愿意跟别人提。我刚到这个连队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了解他的情况,就兴冲冲地找他谈心。那天我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要不要回去探假,他直接从会议室里冲了出去。全连的人找了整整一下午,最后在车队的楼顶上找到他的时候,他脸上挂着泪水已经睡着了……”

“没想到,真没想到。”雷钧喃喃地说道。

“唉。”郑少波摇摇头说道,“他就是脾气太臭了!跟谁都敢顶着来。本来去年就该提干的,被团长给压了一年。要不是我们拦着,这小子就跑到团长那理论去了。”

雷钧一直盯着应浩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前几天我听一班的一个战士说部队又有人给他们家寄钱了,不会是这小子干的吧?”

郑少波笑道:“就是他。每个月津贴发下来自己留十块钱,余下的全部都寄给了班里几个家境困难的战士了。”

“这样的兵太少见了!我觉得这个事情应该弘扬一下,要大力地宣传,对他的前途也有帮助。”职业敏感告诉雷钧,这种事情才是他当新闻干事时一直苦苦找寻的新闻线索。

郑少波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想呢?为这事,这小子几乎跟我和张义翻脸。他说只要有人捅出去,他就退役。”

雷钧瞪大眼:“为什么呢?真是奇怪!”

“也许是某种情结吧。”郑少波说道,“有些人做了一件好事,恨不得全世界都来关注他。有些人做了一辈子好事,却从来不说。我们尊重他的选择吧!你千万不要跟别人再提这个事,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次谈话,让雷钧深受震撼。他突然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在这个士官面前,简直是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