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物不平则鸣

黄河在甘、宁、蒙、陕、晋5省区境内形成马蹄形大弯曲,这一大弯曲的北部地区称为河套。这一地区黄河两岸的平原称为河套平原,西南起自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县的沙坡头,东北到内蒙古自治区清水河县的喇嘛湾。

整个D师几乎都驻扎在这个大河套平原,内蒙古自治区境内。“天下黄河富宁夏”,这里和富饶的“塞上江南”宁夏相邻,但自然环境却大相径庭。到处都是荒山、戈壁与沙漠,长年干旱少雨,矿产资源丰富,却有着大片贫瘠的土地没有被开垦。

二团的训练场,确切地说是D师的训练基地,三面环山,一面连着二团的营地。那山不叫山,远远地看去像人工垒好的土堆,灰里透黑,几乎寸草不生。往北至少五百公里,才能看到内蒙古真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雨过天晴的日子,倘若站在东面的山顶上极目远眺,便能隐约看见蜿蜒起伏的贺兰山脉。

这个训练场占地面积之大,可以断定是我军师团一级训练场之最。第一次来这里考察时副司令员雷啸天就曾感慨,这儿能赶上老美的一个空军基地。到底有多大,雷钧没有详细地问过,他只记得有一次来这里采访,王福庆开着团里的吉普车绕着跑道硬是跑了二十多分钟。

还未进入训练场,便能听见阵阵喊杀声。一身作训服的雷钧站在跑道边,转身第一次温和地对默默跟在身后的小文书说道:“连队每天都要来这里训练吗?”

小文书受宠若惊地答道:“报告副指,团里的常规训练都在这里。还有全师的轻武器实弹射击也在这里!”

雷钧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我是说侦察连不是有特训课吗?也在这里?”

“除了野外科目和器械训练,几乎都在这里完成。”文书用手指着远处几栋高低不平的建筑,骄傲地说道:“那边是供我们连专训的地方,所有设施都是新建的!”

雷钧点点头,冷不丁地说道:“咱俩比一下吧?”

小文书瞪大眼:“比什么?”

雷钧指着跑道右面的一排营房:“那地方是汽车连吧?咱们谁先摸到那里的墙就算谁赢!”

小文书来了劲头,一边晃动着脑袋,一边笑问:“那我要是赢了你,有没有奖励?”

雷钧掏出一盒烟:“这个归你!”

“咱们连不准抽烟!”文书说道。

雷钧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崭新的派克笔,说道:“这支笔人家送我的,你要是赢了我,就归你了!要是输了嘛,以后我的衣服都归你洗!”

小文书一脸灿烂:“一言为定,不准反悔!”

雷钧一声令下,机敏的小文书“嗖”的一下就蹿了出去。

侦察连新科副指导员怎么也想不到,比自己矮了一头、瘦了一圈的小文书,在不到两百米的时候,就将自己这个全校四百米跑第三名的军校优等生甩开了一大截。等到他跑完三百多米,气喘吁吁地摸到墙的时候,小文书早就靠在墙上伸出了右手。

“好小子,这么厉害!你们连没谁跑得过你吧?”雷钧一手撑墙歪着脑袋问道。

“连里比我跑得快的老多了!连长一百米从来没超过十一秒五!”小文书气定神闲地说道。

雷钧倒抽一口凉气:“有这么厉害?”

小文书头一扬:“当然了!一班长比他跑得还快!”

“侦察连果然是名不虚传!”雷钧幽幽地说道。

小文书听出了酸味,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笔,又抖起了机灵:“副指,您是在机关待久了,以您的素质,在咱连待上十天半个月,没人能跑得过您!”

雷钧的脸刷一下黑了下来:“走吧!”

小文书抓着脑袋,恨不得揪下几根头发来。

给兵们纠正动作的张义,抬头看见雷钧走来,瞄了一眼挂在脖子上的秒表,迎着雷钧笑容满面地说道:“副指导员,办完手续了吧?”

雷钧点下头,算是回应了。

张义晃了下肩:“今天刚开始捕俘拳训练,基础科目,得反复练。”

雷钧抱着双臂,看了一眼队伍,言语中似有不屑:“这个科目我们也练过,没想到侦察连也练这个!”

“本来是特训科目,后来许多部队都在普及,可惜光练架势不练内功,形式大于内容就变成了花拳绣腿。”张义说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雷钧干笑一声,环顾各班说道:“连长,我应该站在哪儿?”

张义闻言叫道:“一班长!”

半晌无人回应。

“一班长!”张义提高嗓门。

“到!”应浩应声跑步上前。

“耳朵塞鸡毛了?”张义梗起脖子瞪着应浩。

应浩瞄了一眼雷钧,声音比连长还大:“报告,刚才没听到!”

“从今天开始,副指就跟着你们班训练。有问题多向副指请示,别整天稀稀拉拉,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张义劈头盖脸连下命令带训斥。

连长不分青红皂白,应浩火冒冒地张口想反驳,被张义硬生生地给瞪了回去。这才猛然警醒,原来连长是指桑骂槐。

雷钧再笨也听得出张义是在骂自己,又不好发作,气得脸通红。

张义解了气,掏出口哨吹了两下,扯直喉咙喊道:“面向我,集合!”

“副指导员,等下讲两句。”张义一边甩着哨子里的口水,一边冲雷钧说道。

雷钧不置可否。

“讲一下!请稍息!”张义站在队伍前列说道,“给大家介绍个新战友,我们的新任副指导员雷钧同志!大家欢迎!”

兵们对新任副指并不陌生,拼命鼓掌。雷钧从张义的右侧跨出一步,干净利落地举手敬礼。

“雷钧同志是陆军学院的高才生,军政素质优秀。为了更快地熟悉业务,他主动要求到战斗班参加学习和训练。希望各位积极配合!下面请副指导员讲两句。”张义言简意赅,说完后退一步,把队伍交给了雷钧。

张义突然袭击,让雷钧有点措手不及,但他又不得不感激这个又臭又硬的家伙给自己留足了面子。

下面掌声未了,雷钧再次举手敬礼,然后朗声说道:“感谢领导给我这样一个机会。以前从来没有在基层连队待过,我想我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这里的环境。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中间的一员。相信我一定会不辱使命!”

雷钧应付自如,张义带头鼓起了掌。

“一班长,副指导员接下来会在你们班当兵,来,表个态!”张义笑容可掬地说道。

站在第一列的应浩,身体前倾,晃动了一下站在原地说道:“听说副指从小习武,在陆军学院无人能敌,很想见识一下!”

应浩话音未落,兵们轰然叫好。

“我让你小子表态,你瞎起什么哄?”张义眼眉含笑地训道。

兵们笑得东倒西歪。

雷钧早就憋着一股劲,明知这个一班长多半居心不良,还是被撩拨得热血沸腾:“好啊,一班长你想比什么?千万别跟我赛跑,这个我还得跟着你们好好练练,刚刚在路上我就被文书撂下一大截!”

张义大笑,没等应浩开口,抢先说道:“副指导员是性情中人,没有几把刷子也不会来咱侦察连。”

应浩咋咋呼呼:“那个谁,宋卫东呢?中午你不是叫嚣着要跟副指过几招的吗?过来,过来!”

在兵们的嬉笑声中,一个挂着上等兵军衔的胖子,从队列中间蹦了出来。这家伙胖得有点走形,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胸前那两坨硕大的**在抖动。如果不是穿着作训服,谁都不信当兵的能胖成这样,而且还是侦察连的兵。

雷钧眉头紧锁,像是受了莫大的污辱。

胖子大大咧咧,根本不在乎雷钧的反应,一边脱上衣一边瓮声瓮气地自报家门:“俺是炊事班的给养员,没办法,喝水都长膘!连长说俺有损侦察连的形象,天天让俺跟着操练。”

兵们被胖子逗得前仰后合,小文书更是旁若无人地咯咯大笑。全连只有新任副指导员雷钧绷着个脸。

张义一直在一旁盯着雷钧,胖子说完,他补充道:“这小子刚进侦察连的时候也没这么胖,当了给养员,好的全塞自己肚子里了。八个大馒头一盆烩菜,他一个人的食量顶一个班的!不过,素质不错,一身蛮力,能扳倒一头公牛,内蒙兵都怕他!”

雷钧有点不以为然,打起精神问胖子:“你要跟我摔跤还是?”

胖子眉飞色舞:“行,就摔跤!”

张义知道论摔跤,雷钧绝对不是胖子的对手,侦察连就没人能扳得倒他。又不好明说,只能激胖子:“宋卫东,你小子就知道摔跤,除了这个你还会什么?”

没想到雷钧根本不吃张义这一套:“摔就摔,愿赌服输!”

兵们呼啦一下,全部散开,将两人围坐在中间。这胖子果然不是吹的,雷钧和他一交手,就知道自己的力气远在他之下,那两只又肉又粗的大胳膊根本就抓不住。

两个人手臂挡拆,绕了几圈后,雷钧瞅准了一个空当团肩跨步,准备去抱胖子的右腿。胖子实战经验丰富,早就料到副指导员会来这么一招。等到雷钧俯身上前,他一把抱住雷钧的腰部,大吼一声力拔山兮,硬生生地把雷钧给倒提了起来,接着开始转圈。

按照胖子的习惯,凡是不幸被他扛起来的人,都要被他转上十来圈,然后顺手再给扔出去。这次抱的是副指导员,这小子卖了个乖,转了几圈后,自己先坐在地上,然后放下了雷钧。

雷钧晃了晃脑袋,周围的兵们在他眼里一下多出了好几倍。这次兵们没敢开怀大笑,全都憋着。雷钧刚被胖子抱住的时候,站在外围的张义就拼命地冲着兵们打着手势。他知道,这群小子才不管那么多,要是让他们可着劲头开心,以雷钧的脾气,吃了亏肯定会恼羞成怒。

张义小看了雷钧。虽然又跌了面子,心里窝着火,但他还是挺有风度。等到眼前的景象不再晃悠的时候,雷钧定定神,转身冲着胖子竖起了大拇指:“以后你教我摔跤,我帮你去买菜!”

“那还不是一样吗?你出去我教谁啊?”胖子笑得像个孩子。

兵们意犹未尽,有几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还准备上来跟这个好欺负的副指导员过过招。

张义吹响了集合哨:“今天到此为止,以后有的是机会切磋!”

经此一役,雷钧的锐气被大挫,也不得不对这个几个小时前还有点不屑的侦察连另眼相看。他很落魄,也很老实地整了整着装,站在了一班的队尾……

一班长应浩和雷钧相处了几天后,才发现这个副指导员并不那么令人讨厌。虽然待在自己班里话不多,有时还阴阳怪气,但他从来不干涉班务。不过,他似乎有意跟自己和全班人保持距离,有时候,一天也跟他对不上一次眼神。几天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雷钧的表现,也有点出乎张义的意料。虽然他遵循上头的意思,刻意跟雷钧保持着距离,却在心底盼望着这个家伙能主动来和自己交流,哪怕再来发几句牢骚也好。这么平静,张义总觉得心里没底,而且时间越长,他越过意不去。毕竟,这也是个正连级,以前自己想跟他交流,人家还不一定会给面子。特别是他从师里学习的指导员那里知道了雷钧来侦察连的真实原因后,更是觉得这小子不容易。换位思考,如果自己遇上了这事,肯定做不到这么波澜不惊。

张义决定再寻个机会,去找雷钧好好聊聊。

侦察连和普通连队不一样,一周基本上只会休息半天。周六正常,周日早上会有一个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完了以后兵们开始休息。下午四点钟以后,又全部恢复正常,继续周而复始地训练和政治教育。

这是雷钧在侦察连待的第一个周末。这几天来,生活像上了发条,除了晚上躺在**,几乎没有任何清静的时间。常规科目训练,强度不大,对雷钧来讲并不吃力,毕竟军校时打的底子在那里。真正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内心深处的孤独,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坦然去面对。身边的这些兵们,虽然和自己年龄相当,却多是无趣之人,他们的话题离自己仿佛都很遥远。

昨天晚上他突然来了冲动,准备今天请假,约老范出来倒倒苦水。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只停留了不到三分钟。自己走的时候一副决绝的样子,这才不到一个星期就坚持不了了。以老范的性子,说不定就把自己说的演绎成诗歌散文什么的,然后到处投稿,到处跟人显摆。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早上跑完十公里,雷钧在水房里好好地洗了个澡,把身上换下的衣服和被单泡在了桶里,跟应浩打了个招呼,一个人去了靶场。

张义推开一班的房门,几个兵正在吆五喝六的拱猪,应浩趴在桌子上写信。

“副指呢?”张义挥手示意兵们继续,然后小声地问应浩。

应浩朝窗外努努嘴:“出去了,在靶场。”

张义问:“没说干什么?”

应浩仰起头说:“还能干什么?孤单地游走呗!”

张义找了张马扎坐在上面:“怎么样这几天?你小子也不跟我汇报汇报情况。”

应浩说:“没什么,很老实很规矩的一个兵!”

“别阴阳怪气的!我是说他有没跟你说什么?”张义有点火了。

应浩脖子一拧:“傲得跟个河马似的!根本就不爱答理我!”

张义瞄了一眼几个兵,拿手指着应浩点了点:“你小子,嘴巴给我管牢了!我怎么交代你来着?你的兵有思想问题,你就该好好地去做工作,你跟谁斗气呢?”

应浩一脸不忿:“本末倒置了吧连长?他是副指导员,迟早得管着我!我去给他做思想工作,那不是媳妇给婆婆上眼药吗?”

“闭嘴!什么乱七八糟的?”应浩虽然没大没小,但说得不无道理。张义讨了没趣,也没想再跟他理论,便站起来说道,“我去找他。改天再好好收拾你!”

“我觉得他思想没问题,谁都有不开心的时候!”应浩跟着连长走出门外,大声地说道。

偌大的靶场空空****,张义站在观礼台下扫了几眼,转身往回走。明天,指导员就该回来了。

侦察连指导员郑少波,多才多艺,在二团乃至D师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军政素质优秀,从上任指导员第一年起,就连续三年被师党委评为“基层优秀政工干部”。但真正让官兵们津津乐道的并非他的工作表现。此人外形俊朗、相貌堂堂,一米八六的个头,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在D师都无人能出其右。

传说他当年还是排长的时候,曾有一位将军到侦察连视察,看到他惊为天人,当着师团二级领导的面,一本正经地问他愿不愿意当自己的女婿。从此,郑少波在二团就有了个绰号,叫做“帅得惊动军党委”。

雷钧和他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接触,当时王福庆在场,并将这段故事当做笑话讲给雷钧听。因为只简单地客套了几句,所以雷钧对他的印象和所有见过郑少波的人一样:帅,不是一般的帅!

郑少波在师里学习了一个月,几乎每天都要和他的搭档张义通一次电话,因此他对连里的工作了如指掌。雷钧任职的命令刚下到连里,两个人就在电话里发起了牢骚。对自己这个新任的副手,郑少波并不陌生,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印象深刻。在他看来,这个副司令员之子年轻、冷傲、叛逆,骨子里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开始他也不理解这样一个高高在上、前途无量的家伙为什么突然高职低配,跑到侦察连来任职。直到师政治部主任的一堂课上,把雷钧作为反面教材,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郑少波猜出主任说的就是雷钧。

昨天晚上张义给他打电话通报了雷钧这几天的表现,郑少波几乎一夜未眠。这个“兵”是他要面对的一道坎,自己是他的直接领导,接下来将要全程参与“改造”。打好第一枪很关键,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他不得不苦苦思考回到连队后如何去面对这位公子哥。

郑少波在连队晚饭时回到连队,放下行李后直接扑向了一班。雷钧吃完饭,推开房门时,班里空****的,一个军官背对着他立在窗前。雷钧愣了一下,正要退出,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雷钧,好小子,真的是你啊!”

雷钧正要回应,一双大手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右手:“刚回到连队就听说你来咱们连了,欢迎,欢迎啊!”

郑少波逼人的英气让雷钧有点晕,不无尴尬地说道:“指导员吧?我们见过面!”

“是啊,是啊!上次太匆忙了,后来你来我们连队打篮球我正好请假外出。回来后就听说应浩那小子冒犯你了!”郑少波说完,放开雷钧的手哈哈大笑。

“我还寻思着哪天要找这家伙报仇呢,没想到他现在成我班长了!”雷钧一下子就被郑少波的情绪感染了。这家伙怎么说话,听着都比张义说话舒服。

雷钧的反应也让郑少波差点乱了阵脚,他是准备受冷落甚至做好被雷钧羞辱的准备来的。郑少波笑得更开心了,这次是发自肺腑的。张义经过一楼时,听到一班传来指导员爽朗的笑声,咧开嘴摇摇头,背着双手轻快地跨上了楼梯。

“我记得你抽烟的,这几天憋坏了吧?走,跟我去会议室抽一支吧!”屋内,郑少波笑吟吟地对雷钧说道。

雷钧感激地看了郑少波一眼,拉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掏出了一盒烟说道:“你抽吗?”

郑少波摇摇头:“在军校的时候,偷偷抽,被区队长抓住逼着喝了一碗烟汤,从此落下了心理阴影。”

雷钧开怀大笑:“原来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是喝了两次以后,瘾头反而越来越大。在师里那会儿,抽得最凶,写一篇通讯得要一包烟对付!”

两个人进了会议室,雷钧迫不及待地掏出一支烟,结果一摸身上没带火机。郑少波变戏法似的,扔过来一个火机。雷钧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笑逐颜开的郑少波,然后将叼在嘴上的烟又塞回了烟盒:“不抽了!连里禁烟,我也不能例外!”

“这火机是我在集训队晚上点蜡烛用的,我可不会神机妙算,更不会整天塞着个火机专门给人点火。”郑少波解释完说道,“不抽也好,训练量大,以免肺活量跟不上。”

雷钧笑笑,一脸尴尬。

“怎么样这几天?还习惯吧?”郑少波问道。

雷钧应道:“还行,都挺照顾我的。”

郑少波越发觉得张义在谎报军情,暗自松了口气道:“对咱连队有没有什么意见要提的?过段时间你就得参加连队的正常管理工作了,肯定得有点想法吧?”

雷钧习惯性地又摸出了烟盒,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突然反问道:“你觉得我们这样训练正常吗?”

“哦?”郑少波挪了挪椅子往前凑了几步说道,“说说看,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在部队长大,虽然从小就厌倦这种生活,但咱们军队这些年的发展我一直看在眼里。不可否认,我们的军队从管理和装备上一直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但是,比起我们潜在的敌人和对手,这个进化的过程实在太慢了!”雷钧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你这个观点我很赞同!”郑少波面色凝重地鼓励道。

雷钧摇摇头:“你知道雷副司令员为什么把我贬到这里来吗?他说我反动!其实他就是想剥夺我的话语权。所以今天,以我这戴罪之身话已经有点多了,我是没有资格讲这些的!”

郑少波被雷钧的孩子气逗乐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正常也很值得探讨的话题。咱们这些基层的低阶军官只会逆来顺受,除了偶尔发发牢骚,没有几个人真正探讨过新时期人民军队建设的问题。”

郑少波的一席话让雷钧很是惊讶,像遇到了知己,在那一瞬间他冲动地想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部倒出来。

“但我们还在为已经摩托化并走向机械化而沾沾自喜的时候,我们的对手已经完全机械化并走向了信息化。当我们敌人的特种部队,手持反器材武器一天内纵横数千里的时候,我们的侦察兵还是一根绳子一把刀,一套拳法几十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哀。如果战争再次来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拿什么来保卫自己的国家和人民?难道我们还要靠人海战术?还要寄希望于那些无畏的士兵抱着炸药去找敌人同归于尽吗?”雷钧脖子上一根青筋暴起,神情激动却又故作镇静地说道。

郑少波看出了眼前这个比他整整小了六岁的年轻人在强压着内心深处的激动。他没有雷钧这样的经历,更是对他这一番愤慨的言论无法感同身受。这个年轻的副指导员像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愤青一样,忧国忧民又自以为是,恣意而又执著地对一切他们看不惯、读不懂的事物发表着貌似高深的言论。

他知道,现在和这个曾经高处不胜寒的年轻人讨论这个话题还有点儿为时过早,让他学会思考并理智面对的唯一途径是,好好地在侦察连当一回兵!事实证明,雷副司令员作出的决定是英明的。

“报告!”郑少波正要开口说话,小文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指导员,连长问您今天晚上要不要组织教育训练?”

“这么快就要六点半了?”郑少波翻腕看了一下表说道,“要!六点半准时到俱乐部集合!”

“小雷,这个话题留待咱们下次好好讨论,到时候叫上张义。他比你我的想法还要多!”郑少波起身对雷钧说道。

雷钧显然是意犹未尽,郁闷地点点头。

侦察连跟很多连队一样,把军事体操中的器械练习安排在每天的晚饭前。跟普通连队不一样的是,侦察连的兵们艺高胆大,什么动作都敢玩。

训练了一天的兵们,都把这种单兵练习当做休闲活动,单双杠成了他们挥洒**的舞台。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地展示自己舒展的肢体和优美的动作,感受那种高高在上、万众瞩目的感觉。

雷钧来侦察连的这段日子,一直很不屑参加这种班排自发组织的练习。反正兵们都热情高涨,一个接一个地自己往上冲,班排长们也不像在训练场上那样严格要求。所以,雷钧落得清闲,除了头几天跟着兵们做些简单的练习外,后来的几天基本上都一个人待在班里,捧着那本已经翻烂了的《雪莱诗集》如痴如醉,直到哨音响起,才会出门。应浩也从来没差人去叫过他。

平常这个时候,连队的干部都会到各班转转,看看内务、查查卫生。这天连长张义心情大好,独自一个人转到了器械场,饶有兴致地看着兵们练习。他转到一排,应浩正在单杠上做示范动作。张义东瞅瞅西看看,叫了下应浩:“副指呢?怎么没见人?”

“闺房里呢。”应浩气喘吁吁地应道。

张义瞪大眼问道:“干什么?他不用参加训练吗?”

“吟诗作对,对镜贴花黄呗,还能干什么?”应浩一脸不屑。

张义提起右脚:“那你是干吗的?马上给我叫来!不像话!”

应浩闪到一边,还想说点什么,看到连长面色铁青,像是真的动了火,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去叫人。

五分钟后,雷钧慢悠悠地走出营房,便听到一阵叫好声。抬首望去,单杠上有条人影,像风车一样来回做着大回环。雷钧盯了十多秒钟,才看清单杠上是张义。他心头颤了一下,紧赶几步站到了队列的一侧。

张义从单杠上跳下来,拍拍双手解下背包绳,然后抬手微笑着示意兵们安静。

“这个动作身体一定要抡出去,两腿绷直,劲儿全在脚尖上。胆子一定要大,闭着眼睛可不行!”张义说完瞄了一眼雷钧,突然声音高八度地说道,“同志们见过咱副指导员的动作没有?”

兵们扭头看向一旁的雷钧,齐声道:“没有!”

张义笑道:“让副指导员来一个好不好?”

“好!”兵们扯直喉咙大叫,另外两个排的兵们闻言,也呼啦一下冲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单杠。

雷钧站在那里不为所动,现场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张义仰头转了转脖子,轻声而又威严地叫了声:“副指导员!”

雷钧依然没有回应,但他已经拉开上衣的拉链,准备脱下外套。

“你哪个动作最拿手,就玩哪个。”张义的语气有点轻蔑,隔着几米远,将手中的背包绳扔了过来。

雷钧接过背包绳裹在衣服里,随手塞在了身边一个兵的手上,一边做着扩胸运动,一边面无表情地走向单杠。

张义从单杠旁走到了一边,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盯着雷钧。这时候他才发现,看上去显得有点单薄的雷钧,脱了上衣后,竟然一身肌肉。

雷钧在单杠边立正,接着跳起单手抓杠,两手互换来了几个引体向上,然后又不紧不慢地吊在杠上扭动身体。兵们表情复杂,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新来的副指导员,联想到刚才他畏缩不前的样子,很多人为这个副指导员捏了一把汗,但更多的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只有张义清楚,这家伙除了做热身动作外还在无声地抗议他的突然袭击,接下来肯定会有惊人之举。

果不其然。就在兵们都快失去耐心的时候,吊在那里晃悠的雷钧,突然脚尖一点,极其轻巧地翻身到了杠顶。大家未来得及反应,雷钧已经仰头,腹部贴着单杠飞了出去,在身体和单杠呈180度的时候,“刷”一下又**了回来,反身连续来了两个让人眼花缭乱的360度大回环。

这还不算完,就在兵们张大嘴巴准备叫好的时候,雷钧在翻转的过程中突然撒开右手,单臂又是一个回环。这个动作稍显狼狈,没有到位的时候他就赶紧换上了两只手,但这种只有专业运动员才敢玩的动作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但雷钧在空中一个漂亮的转体,稳稳地落在三米多长的沙坑边沿的时候,瞠目结舌的兵们终于回过了神。掌声、欢呼声还有跺脚声凝固成了一股强大的气浪,差点把整个连队的营房都掀翻了!

张义倒抽一口凉气,接着忘情地大声叫好,甚至冲上来搂住了雷钧的脖子。这一刻,年轻的副指导员雷钧给他的震撼足以让他忘记所有的不快。

被兵们的热情感染的雷钧,此刻也有点面红耳赤。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在军校一直想玩却不敢玩的动作,竟然在今天喷薄而出……

郑少波在兵们沸腾的时候,和司务长远远地站在食堂门口张望。他没有看到那惊险刺激的场面,但张义抱着雷钧他看得真真切切。他最感兴趣的是,个性狂傲,从不服人的连长张义,今天怎么也像个孩子似的?

雷钧仍旧一言不发,对张义的真情流露无动于衷。

“同志们看到了吧?别都整天牛气哄哄的,就这个动作,够你们学三年了!”张义放开雷钧后感慨地说道。

此时的雷钧,已经抱着自己的上衣,消失在了营房里。

食堂里的餐桌上,张义显然还沉浸在激动中:“老郑,没想到这小子素质原来这么好!”

郑少波咽下一口馒头笑道:“你这个连长当得!雷钧在陆军学院就号称‘体操王子’,要不是年龄大了,搞不好就进八一体工大队了!”

张义听了这话就郁闷了,憋了半天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郑少波故作神秘地说:“这叫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你这个老侦察兵,有点浪得虚名啊。”

文书坐在一旁,小脸憋得通红,恨不得把头埋进瓷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