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非常冲突

1998年的除夕,正是北方的隆冬。除夕天气出奇的好,冬日暖阳下,农场里一派忙碌而喜庆的景象。兵们三五成群,各自分工,为这个春节做最后的准备。二十多天前的那场灾难,仿佛已经远离他们而去。

只是那些厮守在农场多年的老兵们,在经过大院门口时,偶尔会驻足向外张望,像是在盼望着什么,然后又苦笑着摇摇头离开。

这是二十五岁的雷钧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过春节,也是他这辈子最难忘的一个春节。三天前,师政治部主任亲赴农场宣布了最新的人事任命,因为冻伤引发心室颤动,经过多次抢救,最终死里逃生的一等功臣金德胜同志,因为身体原因不再担任场长,接替他的是原副场长胡忠庆。

雷钧在师部宣布完决定后,跟着主任的车子再次去了师直属医院。他不知道老金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站在特护病房门口,屋内传来老金爽朗的笑声,他的心里一阵一阵抽痛,闭着眼睛踯躅了很久。

年轻的女护士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憔悴的中尉,没好气地说道:“你们烦不烦啊?病人需要休息!”

雷钧讷讷地小声求饶:“我看看就走,不会待很久。”

“是小雷吧?”屋里传来老金的声音,“小羽啊,你又在吓唬人。他是我的好兄弟,不是来跟我谈论工作的!”

“咯咯咯!”女护士笑逐颜开,白了雷钧一眼,捂着嘴转身走开。

“场长,我来看您了。”雷钧站在病床前,有点儿怯怯地叫道。

老金靠在床头,盯着雷钧一个劲儿地傻笑:“你怎么还被人家小姑娘给欺负了?咱农场里出来的,可个个都是草原狼哦!”

雷钧挠挠头,过来给老金掖了掖被子,小声说道:“对不起,场长。”

“说什么呢?”老金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还要感谢你,是你来了才让我有了这么高的荣誉。咱农场自组建以来,还没人立过一等功!”

“可是……”雷钧痛苦地摇摇头,欲言又止。

老金歪起脑袋,哈哈大笑:“可是什么?不就是让我别干这个场长了吗?老鸟不退,你们年轻人哪有机会?”

雷钧愣了一下,问道:“您都知道了?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老金闭上双目,像在思考什么,过了好久才睁开眼说道:“组织上的意思让我去干休所,你知道,那里都是些半截入土的老家伙们。去了那里,整天陪他们下棋、打牌、发牢骚,整个就是混饭吃等死!”

老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隐现出痛苦而悲怆的表情。雷钧比他更痛苦,对老金尤其能感同身受。他知道组织上这个善意的决定,对这样一个不知疲倦的老兵来说是多么的残酷。这个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比起老金的命运多舛,自己的这点儿遭遇实在算不得什么。

“也许……我的意思是,如果暂时做了过渡,等您养好身体再作打算,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雷钧小心翼翼地试图劝慰。

“兄弟。”老金盯着雷钧轻轻地摇摇头,长叹一声,“你以为是调我去任职吗?组织上是让我病退!病退你知道吗?我一个四十来岁的爷们儿,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让国家养着,这算个什么事儿?”

雷钧颓然而坐,抓过桌子上的杯子,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往里续水。

“不行就转业!咱当了二十多年兵,啥本事没混到,只是田里地里都是个好把式,回家当地主去,再不济也能干杀猪卖肉的营生。自力更生,坚决不给国家添麻烦!”老金又恢复了戏谑的表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雷钧端水的手,明显在微微颤抖。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金,只能强装笑颜。

“别这样兄弟,这能算个什么事啊?你还年轻,千万别往心里去。”老金望着雷钧,言语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对了!”老金突然说道,“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你的故事,你父亲我也不陌生,我感觉你和雷副司令员是一样的个性,宁直不弯。可是,针锋对麦芒,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

“场长!”雷钧打断了老金的话。

老金忙不迭地笑道:“好好好,我忘了你的警告了。今天不谈这个,咱们说点儿别的事。以后你还是管我叫老金吧,听着亲切,反正我也管不着你了。兄弟我跟你说,一年前你第一次来农场的时候,我就感觉你是个有抱负的人,也是个性情中人。说实话,我很喜欢你这种桀骜不驯、像草原野马一样的性子。可是,你毕竟是一个军人,你所处的环境,不是张扬个性的地方!”

雷钧低头不语。

“得,我又绕回来了!咱们这些干部当久了的人,都有个毛病,自个儿身上臭烘烘的,总喜欢给别人讲道理。咱们哪,其实属于一路人!”老金笑呵呵地说道。

雷钧也跟着笑了起来:“没关系,我也习惯了。您继续,我认真地听着,您这是经验之谈。”

“行了,别跟我勉强了!”老金手一挥,“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个德行,谁布道我烦谁。你想再听,我还不想再说了!往后啊,我只给你提一个要求,好好地配合新任的场长,臭脾气收敛一点儿。”

小护士突然在外敲门,脑袋伸进来提醒道:“老金,等会儿该打针了啊!”

雷钧站起来,准备要告辞。老金抬手示意他坐下,笑着说:“这个丫头没大没小的,才三天就跟我混熟了。我说小雷,你还没女朋友吧?要不,我给你当个月老?我觉着,她一定能治你!”

“别!我想都没想过这事儿,您好好养着身体,甭跟我瞎操这份心。”雷钧慌了,赶紧说道。

老金仰头大笑,脸上尽是促狭的表情:“也是啊,这么一个青年才俊,要别人给撮合多没面子啊!我估计你到医院一楼去号一嗓子,这里的小护士们得跑断腿……我说,这丫头实在是不错,长得水灵、人又机灵,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

“老金!”雷钧红着脸喊了一声,说道,“我该走了,省得人家来撵我。”

“等下,我还有正经事儿没说完呢!”老金依依不舍的样子。

雷钧看看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又坐了下来。

老金说道:“有两件事,我一直想做的,但是副场长一直有异议,我就没有强推。一是温室马铃薯,我研究好几年了,也做过试验,完全可行。我研究的那些材料全部在办公室里,估计你光看就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的。这个项目投资比较大,但以我们农场的财力来说,也并非难事。这个要是弄成了,咱们冬天就没时间窝在被子里养膘了,而且,至少能给农场每年增加百分之十五的收益。当然了,这个风险也很大,在额济纳河甚至阿拉善高原地区,都没有可以借鉴的先例。这也是现在的场长,一直犹豫不决的原因之一。”

雷钧脑袋一热,拍着胸脯说:“我想办法来搞资金,这事儿您放心。”

老金微皱眉头:“先不要忙着承诺,我说过,资金并不是主要问题……”

雷钧脸红到了脖子根,事实上,老金这话再明白不过了。

“另外一件事,更有意义。”老金继续说道,“咱农场方圆十公里内,有三百多户农牧民。这些牧民大多数都是文盲,有些人连学校是什么都不知道。十年前,老场长在的时候我们就配合当地政府办过扫盲班,可是收效甚微,再加上语言不通,办了一年多就草草收场。那些成年人不识字还好点,苦的是孩子们,上辈人没文化,对文化也不重视,正经儿上学的不多。再说了,孩子们上学也不方便,住得那么分散,上个课要步行几十公里,赶上恶劣的天气,去上课的学生还没有老师多。我的想法是,咱们利用农闲的时间或者干脆就是晚上,继续开成人扫盲班和学生辅导班,并且挨家挨户动员孩子们去上学。等到条件成熟了,我们甚至可以办一所小学……”

老金表情凝重,说到激动处,开始手舞足蹈。雷钧也被他的情绪感染,站起来握着拳头说道:“您今天让我看到了希望,原来还有这么多有意义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您放心,我不跟您承诺一定办成,但我可以承诺的是,不管遇到多大阻力,至少我会去努力!”

“嗯。”老金点点头,道,“我相信你的承受能力,只是要提醒你,凡事要讲究策略。否则,好事也能办成坏事!”

“有完没完啊?”小护士推着车直接闯了进来,柳眉倒竖地瞪着雷钧。

雷钧下意识地贴在墙上,挪了几步道:“马上走,马上就走!”

三个月后,老金病愈出院,回到山东老家的县城担任武装部副部长。又三年,转业后的老金作为全国优秀复转军人代表去了人民大会堂,他还给雷钧寄来了一沓自己受奖时的照片。老金走了以后,再也没回过农场。

这顿年夜饭,因为老金的离开,气氛显得无比沉重。下饺子前,新任场长胡忠庆发表了一通**洋溢的新年祝词,兵们的掌声稀稀拉拉。有人甚至看到坐在食堂门口的老赵,在胡忠庆讲话的中途,起身离开了食堂,然后整个晚上都不见人。

每个桌子上都摆了两瓶酒,听说是胡忠庆私人掏的腰包,这都是几个老兵撺掇他请客的。没想到,二十瓶白酒,一瓶未开。

兴致勃勃的胡忠庆好不尴尬,饺子吃到一半就跑去换下了哨兵,结果生生站到新年钟声敲响,才被醒悟过来的熊得聪换下。

雷钧没滋没味地吃了几个饺子,出了食堂,兵们都堵在值班室门口排队往家打电话。他也想打,可就是不知道该讲些什么,转了两圈后索性回到宿舍倒头躺在了**。

到了半夜,娱乐室里大家仍然玩得热火朝天。睡了一觉的雷钧,被二踢脚炸醒了,爬起来坐在**发呆。睡着的时候,恍惚中好像听到有人敲门,而且还不只一次。敲门的说要他去接电话,一次说是家里打来的,另一次说是二团打来的。恍恍惚惚,他总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谁会给自己打电话呢?做梦吧?

当门再次被敲响的时候,他有点儿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进来的是大圣,还是那副德行,先探进来个脑袋,然后从大衣里抖落出一瓶白酒。不同的是,这小子今天已经喝得醉醺醺,卷着舌头咋咋呼呼:“管理员,喝……喝酒,过……过年了,你甭跟我那……那什么,喝!”

雷钧知道这小子为哪般,晚上兵们的表现他也看出来了。再结合老金在医院,说那两件事情的时候,欲言还休的样子,他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雷钧抓起酒瓶,咬开瓶盖,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干掉三分之一,抹了把嘴巴说道:“今天晚上我陪你好好喝,你给我把舌头撸直了说话,不准发牢骚!”

大圣一把夺过酒瓶,两眼瞪得像牛眼:“别他妈吓……唬我!你跟我面前还……还是个新兵……蛋子,你……你懂个球?”

雷钧苦笑着摇摇头。

“我当了十年兵,在这里整整待了七年,从来就没有想过复……复员。因为我觉得,老金他不会转业,他会在农场一辈子。他是我这辈子最……最敬重的人,他就是一片天,有他罩着,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可是,他就这样走了,不声不响地走了,甚至来不及回来和兄弟们打一声招呼。我就感觉天整个塌下来了……”大圣说到这里,突然号啕大哭,一把抱住了雷钧。

雷钧搂着大圣的头,安慰道:“老金是个英雄!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来了,他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大圣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要去看他,胡忠庆吼我,说没人会把我当……当棵葱。是的,我以前说过他坏话,我的确瞧……不起他,老金私下里骂过我很多次,要我尊重他。可是,我就是瞧不起他,他胡忠庆永……永远替代不了金德胜!”

“好了兄弟,咱不说这些。大过年的,好好喝酒,我陪你喝。别想那么多,实在郁闷就请个假回家探探亲,好好散散心。”雷钧说道。

大圣摇摇头:“不……不用了,他不会批的!反正年底我也要复员了,爱怎样就怎样吧。”

雷钧不敢再劝,他很想说说自己的故事,说说应浩。但他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酒没有再喝下去,大圣靠在床头睡着了。

正月十五这一天,入伍二十五年的机械师老赵,在农场会议室和比他入伍整整晚了六年的新任场长胡忠庆,发生了一场冲突。此事直接导致老赵调离农场,而参与冲突的炊事班班长大圣,终于如偿所愿,在半年后脱下了军装。

会议开始前,雷钧就嗅到了火药味。春节过后这十多天,雷钧只看到了胡忠庆两次,一次是正月初四晚点名,一次是正月十一,胡忠庆陪同师后勤部的两位干部检查工作,后来还安排了一个座谈会,但没有人通知他去参加。这中间,雷钧曾经去找他讨论自己下一步的工作安排,但被熊得聪告之,胡忠庆正在百里之外的阿拉善的家中休假。

有一天,大圣在吃午饭的时候,悄悄地告诉雷钧,说有人向师部反映了胡忠庆生活作风的问题。雷钧愕然,追问大圣来龙去脉,这小子摇摇头,一脸神秘。此事过后,雷钧又偶然听到两个士官在讨论,只是这两个家伙鬼得很,看到他马上就闭口不谈了。

一开始,雷钧并没有往心里去,对这种东家长西家短的流言飞语,他也没有那么浓烈的兴趣。直到正月十五的头一天傍晚,他亲眼看到胡忠庆黑着脸,驾着农场的那辆三轮挎斗回来。雷钧冲他点头,胡忠庆视而不见。到了晚上快九点钟,胡忠庆亲自来敲门,通知雷钧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准时召开会议。他这才意识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早上七点半,雷钧带着自己节后这些天准备好的今年的工作计划,走进了会议室。偌大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胡忠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抽着烟。给人的感觉,这个冷漠的家伙像是通宵未眠守在这里。

“胡场长早!”雷钧迟疑了一下,站在那里问候道。

胡忠庆冷冷地点点头说道:“坐吧!”

雷钧坐下后,感觉胡忠庆一直抬着头盯着他,这让他浑身不自在,于是起身拿起墙角的两个暖水瓶,准备出去打热水。

“这个不用你操心了,通信员是干什么吃的?”胡忠庆的声音冷得像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寒风。

雷钧眉头一皱,放下水瓶深呼一口气,转身说道:“场长,开会的时候我想跟您讨论下我这边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再说吧!你具体的工作,后面会重新安排!”胡忠庆惜字如金,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雷钧还想多说几句,熊得聪推门而入,咋咋呼呼地说道:“怎么?还有比我开会更积极的?”

“老熊,这几天还正常吧?”胡忠庆的语气明显亲切多了。

熊得聪笑眯眯地回应:“没事,啥事没有!”

“那就好!等会儿开会的时候,你一定得讲几句。”胡忠庆掐了烟,站起来晃晃脑袋说道。

熊得聪道:“我说场长,开个会还用得着您亲自通知?不会是讨论什么军事机密吧?”

“没什么,今天开个扩大会,所有干部、班长和士官都参加,就是想听听同志们对现阶段工作的看法。”胡忠庆轻描淡写地说道。

“哦!”熊得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着雷钧说道,“你看小雷多认真啊,准备了这么多材料,我可是啥也没准备。”

雷钧尴尬地笑了笑。

差三分八点,其他开会的同志像约好了似的,蜂拥而入。胡忠庆坐在主持的位置上,半分不动,对经过他身边打招呼的人一概不理。雷钧有点茫然,眼光滑过对面的十多个人,这些家伙个个面色凝重、正襟危坐。唯有坐在老赵身边的大圣,看上去心情不错,还试图冲着他挤眉弄眼。

“咳!”胡忠庆清了清嗓子,这是他每逢正式场合讲话前的一个习惯,“首先祝同志们元宵节快乐!今天是我正式接任场长以来第一次主持召开会议,说是会议,主要还是想跟同志们聊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主题。首先嘛,还是想听听大家对我这个新场长的意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胡忠庆说完,笑眯眯地来回看着与会人员,一脸诚恳之色。大圣低头窃笑,这小子估计已经铁了心,要在今天整出点儿动静来。其他人都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个主动发言的。

场面冷了足足两分钟,胡忠庆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道:“怎么都跟小媳妇似的?年过完了,心也该收一收了。平常开会,大家不都是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吗?同志们可都是农场的骨干和精英,不会连这一点民主意识都没有吧?”

大圣用力地翻了一下手中的笔记本,接着老赵轻轻地拍了下桌子,提醒他注意。胡忠庆眉目上挑,似要发作,但还是忍住了,缓了下口气继续说道:“老熊,你带个头吧?”

熊得聪坐在椅子上晃了晃,一张口就像背书一样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坚决支持胡忠庆同志的工作,紧密团结在胡忠庆同志的周围。新年新气象,确保农场工作更上一个新台阶!”

熊得聪话音未落,几个士官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胡忠庆终于火了,拍着桌子说道:“有什么可笑的?有那么可笑吗?你们的政治觉悟在哪里?我看你们都让金德胜给惯出来了!”

雷钧抬头看了一眼大圣,发现这家伙脸色大变,蠢蠢欲动,一旁的老赵好似在桌子下面拉住了他的手臂。雷钧正欲开口,却听熊得聪说道:“胡忠庆同志刚刚接任场长,他的业务能力有目共睹,我想同志们都会跟我一样,肯定全力支持他的工作!”

雷钧长舒了一口气。这个熊得聪果然是个人精,说完这些话后,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两盒烟,拆开后一边挨个地扔着烟一边笑呵呵地说道:“这是我小舅子从老家寄来孝敬我的,二十块钱一包,咱不敢吃独食,同志们一起帮我消化消化!”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很多,老赵拿起烟在鼻子边嗅了嗅,说道:“你老婆不是本地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老家还有个小舅子?”

熊得聪尴尬地笑了笑说:“前妻,前妻。”

同志们哄堂大笑。胡忠庆也跟着开起了玩笑:“老熊,你老实交代,上次有人从吉林给你寄了盒人参,你跟我说是小姨子寄的。你小子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熊得聪撇了撇嘴,可怜兮兮地说道:“那什么,都是年少轻狂惹的祸,旧情难了啊。自从结了婚后,我只属于党和我的妻子。小的时时刻刻在警醒自己,要对得起党的教育、对得起人民的养育之恩,坚决不能犯生活作风上的错误,请组织明鉴!”

熊得聪这个无心的玩笑开大了,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眼光都“刷”一下看向了胡忠庆。胡忠庆那张帅气的脸,突然间变幻莫测,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同志们屏气凝神,会场的气氛再次降到了冰点。

“我这边的工作想汇报一下……”雷钧试图打破坚冰。

胡忠庆并不买账,手一挥说:“今天不讨论具体的工作。既然同志们都没意见,我就来说几句!我想各位一定对我春节期间老是不在农场有疑问吧?我告诉各位,我是回阿拉善待了两天,但我更多的时间是在医院里和老场长交接工作,谨听他的教诲!”

雷钧抬头看了一眼老赵和大圣,然后埋首开始记录。

胡忠庆继续说道:“各位都清楚,我和金德胜同志在工作上有些观念不同,工作风格也大相径庭。但这不代表我不服从他、不尊重他!但是,在座的各位心里清楚,你们中间有几个人真正的尊重我?有几个不戴着有色眼镜来看我?是的,我胡忠庆有点尖酸刻薄,没有老场长爽气,也没有他那么以场为家,那么拼着命地事必躬亲。我有老婆有孩子,我需要和他们团聚,他们也需要我担起责任,这有错吗?有人私下里说我早就对金德胜同志心怀不满,说我去上头活动让他转业或者调离。对于这样的揣测,我只能苦笑。和金德胜同志一样,我的父母也都是贫苦的农民,没有任何背景,我有什么资格?我有什么能耐去干这样的事?”

胡忠庆点上了一根烟,划火柴的手明显有点颤抖。雷钧几乎被他这席话打动,很诚恳也很凝重地盯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眼睛已经润湿了的男人。

良久,胡忠庆起身踱了几步,突然一拳擂在桌子上:“有什么问题都摆在桌面上来讲,我也不是听不进意见的人,犯得着在后面打黑枪吗?老场长是荣退,他是因为受伤才离开农场的,我不比你们心里好受!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没人说他受伤是我害的?为什么没人说我是反革命?却给我扣上一顶令人啼笑皆非、子虚乌有的帽子,太拙劣了吧?什么叫做生活作风有问题?我到底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今天只要有人拿出证据来,我胡忠庆马上引咎辞职!”

下面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老赵和大圣这时候反而气定神闲,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

“怎么?没人说话了?有胆子往师里写信,没胆子站出来和我对质?还有人会怕我不成?你们这里有些人资格比我还老,什么话都敢讲,天王老子都不怕!今天怎么就没了?”胡忠庆已经完全失态了。

老赵拍案而起:“胡场长,这里的二十多个人,只有我老赵比你资格老,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心中无鬼,你为什么要对号入座?还有老赵,我警告你,你就是个八级,也还是个兵。少在我面前倚老卖老!”胡忠庆再次拍了桌子。

老赵气得一个劲点头:“胡忠庆,你说我心里有鬼,好,我也不跟你争辩!照你的逻辑,有人举报你你就恼羞成怒,是不是你心里也有鬼?”

胡忠庆近乎咆哮:“金德胜在的时候,你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今天他走了,你就得给我夹起尾巴!”

为了避免冲突升级,熊得聪冲上来站到了胡忠庆的身边。而更多的人则是围住了老赵,七嘴八舌地劝他冷静。没想到,大圣火冒三丈,钻出人群,指着胡忠庆的鼻子呵斥道:“同志们相信你没有生活作风上的问题,更相信老赵不会干这种事。老场长没有惹你,就是惹你了,他人都走了,你老是诋毁他有意思吗?”

“小孙你给我闭嘴!”雷钧上来抱住大圣往回拖。

胡忠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死死地盯着大圣,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熊得聪挥挥手说道:“都各就各位!”

众人散开,老赵拿起笔记本,愤然离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折了回来对胡忠庆说道:“胡忠庆,今天的事我希望有人能通过正常渠道如实向上级反映。如果我老赵有问题,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罚,绝无二话!”

这次会议不欢而散后,雷钧整整一天都没缓过劲来。整个事件,已经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从小到大,从部队大院到军校,再从师部到侦察连,他都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根本接触不到这些乱象丛生的角力,甚至对这些事没有任何概念,更不可能会深陷其中。

而这一次,他离得这么近。整件事情,在他看来纷乱复杂,无法判断孰对孰错。他不相信身为中层干部,受党教育几十年的胡忠庆,会干出令人不齿的事情。但从胡忠庆恼羞成怒、声厉内荏的表现来看,他又不得不去面对一个现实,这个新任场长离他心目中的形象标准相差甚远。他清楚,在这个暗流涌动的环境中,自己再也无法独善其身。也许,从此以后,再无宁日!

老赵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除了吃饭,哪儿也不去。而胡忠庆却一刻也没消停,开始一个一个地找参加会议的人面谈。雷钧是最后一个,也是谈得时间最长的一个。如果说雷钧对胡忠庆被公开冒犯与指责多少还有点鸣不平的话,那么,这次两人面对面地谈话,让雷钧彻底灰了心。

胡忠庆的房间遍布烟蒂与烟灰,以至于雷钧感觉无法落足。胡忠庆的眼眶是黑的,眼里布满了血丝,面色灰黄,显然昨天晚上对他来说是一个不眠夜。胡忠庆一反常态,脸上挂着笑。雷钧发现,这家伙笑起来很好看,虽然这笑容有些牵强。

“小雷,来这儿一个多月还习惯吧?太忙了,也没来得及关心你!”胡忠庆扔过来一根烟,言辞恳切地说道。

雷钧摆摆手,从地上捡起烟,说道:“我早戒了。还好吧,挺习惯。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没啥不满足的!”

胡忠庆大笑道:“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早就想找你聊聊了。老金受伤以后,这事情全压过来了,千头万绪的也顾不上。”

雷钧心里那个别扭,要赶上半年前那脾气,早就对这假惺惺的样子不耐烦了。雷钧不说话,胡忠庆仍旧若无其事的样子:“到了咱们这里,就要耐得住寂寞。能安心地在这儿待几年,很不容易。老场长一待就是十八年,我也快到十个年头了。十年啊,人生有多少个十年?最美好的时光全搭在这了!”

“是啊!要不是我,老金至少还要待上三五年才会离开这里!”雷钧幽幽地应道。

胡忠庆点点头:“这事你也不要再往心里去,这都是命。那天我还在劝他,我说还是让我去吧,别什么事都往前冲,毕竟年龄摆在那儿。他不听,他就是这脾气,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唉……”

“场长,今天您找我应该有什么事儿吧?”雷钧打断了胡忠庆的话。

胡忠庆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弹了弹烟灰,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你对昨天的事怎么看?”

“啊?”雷钧有点装傻充愣,“什么事?”

“小雷,你不会对我也有看法吧?昨天的事我是有点过激了,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但我也是为了工作,对事不对人。老赵资格老,小孙脾气耿直,平常干事都钉是钉铆是铆,认真负责,这我都知道,也不会往心里去的。”胡忠庆一边把玩着手上的半截烟,一边说道。

雷钧点点头:“我希望如此。他俩我接触的也不多,但老赵气得够戗,您要是有时间还是多找他聊聊。”

“是的,是的。”胡忠庆说道,“他喜欢较真,业务素质呱呱叫,就是这个脾气改不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在师里都挂上号的!”

雷钧笑笑,他已经猜出来胡忠庆后面要讲什么,所以选择了沉默。胡忠庆掐掉手上的烟头,起身打开了窗户,一阵寒风袭来,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脑袋。他转身又点上了一支烟,用力吐出一口说道:“我刚跟熊得聪和其他几个干部也说了,咱们这干部队伍首先要团结,团结才能办好事嘛。”

雷钧点头称是。

“关于昨天的事情嘛,我也听了几个干部的建议,大家的意见都很明确,该处理的要处理、该检讨的要检讨!我的意思是,事情就到此为止了,而且也是因我而起。让他们写个检讨,我再找个时间和他们聊聊,这个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能保密就保密,别给人留下个纪律涣散、班子不团结的印象。”胡忠庆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脸凛然之色。

“场长,想听听我的意见吗?”雷钧问道。

胡忠庆有点紧张起来:“说吧,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建议。”

雷钧说道:“我同意这个事情不要往上报,而且我也明白您的意思,该劝的我也会劝。但此风不可长,如果我们处理不当,隔阂势必会越来越深,影响整个农场的安定团结。所以,我的想法是,您自己这边也检讨一下。我和老熊还有其他干部,都轮流去做做他俩的工作。”

“很好,你有这种大局观非常难得!但是,你想过没有?下级顶撞上级本来就是违反纪律,我再站出来公开检讨,那不是更助长了这种风气吗?以后大家都这样,无组织无纪律,这个农场还怎么管理?”胡忠庆提高了音调,大声说道。

雷钧摇摇头:“我觉着这个事不必上纲上线,官兵平等、民主决议也是我军的传统。再者,以老赵的资历,好像是全师唯一一个五级,业务上的尖子,咱们不能把他当普通士兵看待。”

胡忠庆面露不悦,先摇头后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个事我再想想吧。你自己这边的工作呢?昨天不是说要找我谈吗?”

“有些想法,我都写下来了,没带在身上。我看,等这件事处理完了,我再单独找时间详细向您汇报。”雷钧对胡忠庆岔开话题,心里很不痛快,根本没兴趣再提自己花了心思弄的那些计划。

胡忠庆的不开心已经全写在了脸上:“好吧,反正有些事情得从长计议。要解决的事情太多了,等到开春,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了!”

“那我先回去了?”雷钧起身告辞。

“嗯!”胡忠庆点点头,提醒道,“老赵那边多观察观察,有什么事情通个气!”

雷钧真的是哭笑不得,带上门,突然烦躁得一脚踹在墙上。

雷钧还没来得及去兑现自己对胡忠庆的承诺,闷在屋里两天的老赵,突然请了三天假。回来的时候,关于老赵要调动的传言就已经在整个农场传开了。大圣还是写了份检讨交给了熊得聪,后来雷钧也没有听到胡忠庆再提那场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