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太祖之死 “烛影斧声”

天有不测风云。宋太祖在三十三岁那年登上帝位,拼搏十载,赵宋王朝初具规模,他使当时的中国社会从分裂走向统一,从动**走向稳定。正当他雄心勃勃准备再创辉煌的时候,却猝然而死年仅五十岁,可谓是千古憾事,时值开宝九年(976)十月,距他建立赵宋王朝近十七年。在宋太祖去世的那一年年初,他的弟弟赵光义率文武臣僚三次上表,请求为其加尊号为“广运一统太平圣文神武明道至德仁孝皇帝”,被他拒绝。宋太祖若有所思地说:“如今北汉尚未平定,幽云十六州尚未收复,怎么可以称得上一统太平呢?”言辞之间,既流露出踌躇满志的欣喜,又隐匿着夙愿未酬的忧伤。另一方面,太祖在对赵宋王朝的前途和命运充满信心的同时,也不无忧虑之心和焦急之情。进攻北汉无功而返,统一幽云十六州地区也只是处于设想阶段,即准备从契丹手中用经济手段赎卖回来。这条道行不通,就用武力来解决。无论哪方法,实施起来,都绝非易事!除此之外,随着赵家政权逐渐巩固和稳定,统治集团内部尤其是皇族内部的矛盾渐渐浮出水面。一向猜疑、惯施阴谋的宋太祖,没能有效地阻止这种矛盾的激化,最终成为皇族内部矛盾尖锐化的牺牲品。

关于宋太祖之死,一千多年来一直流传着烛影斧声的传说,人们对此千古之谜的分析和猜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众说纷纭。

对于宋太祖之死,官方正史系统的各种史籍都没有记载太祖的死因及经过。依据《实录》《国史》成书的《宋史·太祖本纪》的记载十分简略,仅有“帝崩于万岁殿,年五十”一句话。

太祖猝死之谜幸依靠民间私人著述,后人才隐约得知一二。

《续湘山野录》是北宋神宗时的僧人文莹所著,在这部书里,留下了有失关太祖之死的一些蛛丝马迹。

祖宗(太祖)潜耀日,尝与一道士游于关河,无定姓名,自曰混沌,或又曰真无。每有乏则探囊金,愈探愈出。三人者每剧饮烂醉。生善歌《步虚》为戏,能引其喉于杳冥间作清之声,时或一二句,随天风飘下,惟祖宗闻之,曰:“金猴虎头四,真龙得真位。”至醒诘之,则曰:“醉梦语,岂足凭耶?”至膺图受禅之日,乃庚中正月初四也。自御极不再见,下诏草泽遍访之,或见于辕辕道中,或嵩、洛间。后十六载,乃开宝乙亥岁也,上已祓禊,驾幸西沼。生醉坐于岸木阴下,笑揖太祖曰:“别来喜安。”上大喜,亟遣中人密引至后掖,恐其适,急回跸与见之,一如平时,抵掌浩饮。上谓生曰:“我久欲见汝决克一事,无他,我寿还得几多在?”生曰:“但今年十月廿日夜,晴,则可延一纪;不尔,则当速措置。”上酷留之,俾泊后苑。苑吏或见宿于木末鸟巢中,止数日不见。帝切切记其语。至所期之夕,上御太清阁四望气。是夕果晴,星斗明灿,上心方善。俄而阴霾四起,天气陡变,雪雹骤降,移仗下阁。急传宫钥开端门,召开封王,即太宗也。延入大寝,酌酒对饮。宦官、宫妾悉屏之,但遥见烛影下,太宗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饮讫,禁漏三鼓,殿雪已数寸,帝引柱斧雪,顾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宿禁内,将五鼓,周庐者寂无所闻,帝已崩矣。太宗受遗诏于柩前即位。逮晓登明堂,宣遗诏罢,声拗,引近臣环玉衣以瞻圣体,玉色温莹如出汤沐。

文莹,本系草泽僧人,大约生活在北宋真宗至神宗朝期间。虽隐居山林,但留心世务,具有史才。常出入于达官显贵之家,交游多为馆殿名士,如石扬休、丁谓、欧阳修、苏舜钦、元绛、王安国等人。曾收集到宋初至神宗熙宁期间二百多家文集,其中的“君臣行事之迹”等方面的资料尤为珍贵。有这样两个条件,文莹的记载就显得比较可靠。

著名史学家司马光的《涑水记闻》则记载了太祖死后,太宗如何即位的有关情况:

太祖初晏驾,时已四鼓,孝章宋后使内侍都知王继隆召秦王德芳,继隆以太祖传位晋王之志素定,乃不诣德芳,而以亲自一人径趋开封府召晋王。见医官贾德玄先坐于府门,问其故,德玄曰:“去夜二鼓,有呼我门者,曰‘晋王召’,出视则无人,如是者三。吾恐晋王有疾,故来。”继隆异之,乃告以故,叩门,与之俱入见王,且召之,王大惊,犹豫不敢行,曰:“吾当与家人议之。”入久不出,继隆促之曰:“事久将为他人有矣。”遂与王雪中步行至宫门,呼而入。继隆使王且止其直庐,曰:“王且待于此,继隆当先入言之。”德玄曰:“便应直前,何待之有?”遂与俱进,至寝殿,来后闻继隆至,问曰:“德芳来耶?”继隆曰:“晋王至矣。”后见王,愕然,遽呼官家曰:“吾母子之命,皆托官家。”

宋太祖究竟是什么原因而死的?怎样死的?是病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检阅各种史籍后仍然是一个谜。如果说太祖是因病而死,显然证据不足。任何历史文献都没有太祖死前生过病的记载,也没有医官给太祖看病或大臣入宫探问病情的记载。相反,在临死前几个月,他曾频繁出行视察,还到过西京洛阳。看来,他的身体还相当健康。十月二十日晚至次日晨几小时之内,却不明不白地突然死亡,显属蹊跷。如果说被害致死,那么凶手又是谁呢?

从种种迹象看,关于太祖之死宋太宗难逃干系,或者说太祖是太宗直接或间接谋害致死的。

其一,据《续湘山野录》记载,太祖死前数小时,曾召赵光义入宫,商议传国大事。当时宫中没有其他任何人在场,只有赵光义。饮酒之后,兄弟二人在烛影里进行过一番搏斗,而且传出了斧子戮地的声音。是夜,赵光义“留宿禁内”。因而太宗赵光义谋害太祖的可能性最大,他具备谋害的条件和时间。

其二,据《谏水记闻》载,若太祖死时,赵光义不在宫中,而在晋王府的话,但这并不表明他与太祖之死无关,也就是说赵光义仍脱不掉与宋太祖之死一事的嫌疑。一方面,赵光义完全可能在谋害了太祖之后逃回晋王府。宋末遗民徐大焯在《烬余录》就曾记载说太宗赵光义曾乘太祖病重之机,调戏太祖宠妃费氏,被太祖发现,太宗于是杀了太祖,然后“惶窘归邸”,惊慌狼狈逃回晋王府邸。这充分说明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宋太宗坐镇晋王府,指使别人谋害。另一方面,赵光义实际上预料到太祖将不久于人世,所以他在太祖临死前后对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事变思想上有所准备,也就是说,赵光义对太祖之死是心中有数的。他安排医官程德玄预先坐在晋王府门前,当宋皇后派内侍王继恩前往召德芳入宫时,王继恩却违背宋皇后的命令,不是前去召德芳,而是直接前往晋王府召赵光义。王继恩在晋王府门前遇到程德玄,问他为何坐在这里,程德玄回答说,不久前有人叩他的门,通知他晋王赵光义召见他,他以为赵光义患病,因此来到府门等候。从程德玄的角度而言,晋王召他,应当然在很大程度上与治病有关,而且三更半夜召见,当是急病。既然如此,程德玄为何不立即入府诊病,而要在风雪之夜干坐在府门傻等!倘若真是赵光义患病,程德玄岂敢有半点马虎而贻误病情!因此连王继恩也感到特别吃惊。这种富于戏剧性的安排,要说没有预谋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其中的奥妙恐怕只有赵光义最为清楚。

其三,当王继恩把太祖死亡的消息告诉程德玄及赵光义后,赵光义的反应也很令人费解。王继恩把太祖死亡的消息先告诉了程德玄,二人叩门一起入府见赵光义,并且召他入宫。赵光义大为吃惊,很是犹豫彷徨,不敢马上前往。他说:“我应当与家人一起商量。”赵光义入室商量,很久也不出来,直到王继恩催促说“事情拖久了天下将为他人所有”后,赵光义才踏雪前往宫中。赵光义的反应很反常,实际上是欲盖弥彰,他知道太祖将于二十一日晨死,所以当太祖死亡的消息从王继恩口中得到证实后,他故意流露出惊慌、迟疑、犹豫的表情,以表明他与太祖之死完全无关。与此时迟疑犹豫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与王继恩、程德玄进入宫门后,就显得异常不冷静和少有的迫不及待。本来,王继恩想让赵光义在直庐(直宿的处所)等一会儿,他先进宫禀报,然后再进宫。可程德玄说,只管进去,哪有等待之理!于是直接闯入宋太祖的寝殿。赵光义抢先入宫,显然只有一个目的,即夺取帝位。

其四,从宋皇后的反应看,太祖之死与赵光义有关。“柔顺好礼”的宋皇后当时年仅二十七岁,四鼓之时,她得知太祖崩于万岁殿,派出内侍王继恩召德芳。当王继恩回到宫中时,宋皇后问道:“德芳来了吗?”王继恩回答说:“晋王到了。”宋皇后见到赵光义,目瞪口呆,急忙叫赵光义为“官家”(宋代俗称皇帝为官家),并央求说:“我母子的性命,就全托付给官家了!”赵光义佯装哭泣道:“共保富贵,不要担忧。”宋皇后为什么要派王继恩去召德芳呢?显然,在宋皇后看来,太祖不是病死的,而且与赵光义有关,所以她才派王继恩去召德芳。而一旦召来的不是德芳,而是赵光义时,她自然而然就显得异常紧张,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会不妙,所以她才乞求赵光义保其母子性命。

退一步说,宋太祖死前虽然没有患病的迹象,但也有可能受家族狂躁忧郁症遗传的影响,突患脑动脉破裂(脑溢血)症而死亡。也就是说,宋太祖属于正常死亡。既如此,那么宋初官方文献为什么不予以明确记载呢?宋朝君臣为什么要在太祖之死、太宗即位这些重大问题上讳莫如深,闪烁其词?在这些问题得不到圆满解答之前,要否定赵光义与太祖之死没有关系是不可能的。事实上,赵光义谋害长兄篡夺帝位在当时宫廷内外并不是完全没有知晓,只是赵光义上台后,无人敢冒险传播而已。官修正史对此事不予以明确记载,则显然与太宗之后的皇帝都是太宗一系的子孙有关,他们当然乐意为自己的祖宗避讳此事。

官方正史虽然没有正面披露太祖之死的有关情况,但也留下了对了解太祖之死有关情况有参考价值的记载。

马韶,平棘人,习天文三式之学。开宝中,太宗以晋王尹京邑,时朝廷申严私习天文之禁。韶素与太宗亲吏程德玄善,德玄每戒韶不令及门。九年十月十九日既夕,韶忽造德玄,德玄恐甚,且诘其所以来,韶曰:“明日乃晋王利见之辰也。”德玄惶骇,因止韶于一室中,遽入白太宗。太宗命德玄以人防守之,将闻于太祖。及诘旦,太宗入谒,果受遗践阵。数日,韶以赦免。

这条记载除说明宋初禁止私习天文之严及马韶“预测之神”外,还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宋太宗、程德玄与太祖之死的丝缕联系。马韶预测之神实际上得益于从程德玄处所探听到的一些信息。宋太宗、程德玄开始对马韶的“预测”佯装不满而予以关押。可太宗即位不久,马韶就被放了。又过了一个月,马韶从一个布衣超擢为司天监主簿。

《辽史·景帝纪》载:“宋主匡胤殂,其弟灵自立。”灵,即赵光义。“自立”一词用得相当巧妙,它表明太宗不是在正常情况下即位的,而是通过非正常手段抢得帝位的。辽朝的史官敢于讲真话,他们不怕砍头。

“自立”的太宗在其即位之初的举动,也可帮助人们认识太祖之死,实际上是太宗策划的一场阴谋。

改元,是封建王朝的重大事典,一般来讲,继位皇帝改元都是在第二年,除非继位者是在正月初一即位的,或者是王朝易姓及遭遇大的变故。这一礼制规定是表示对前任皇帝的尊重。宋太宗开宝九年(976)十月二十一日即位,十二月二十二日宣布改开宝九年为太平兴国元年。太宗改元不俟逾年,有违常例。离年终仅七八天时间了,太宗为何就不能坚持到次年改元呢?其间必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赵光义没能实现他对宋皇后所说“共保富贵”的诺言。即位之初,太宗在表面上故作姿态,表示朝廷内政外交都依照太祖时形成的惯例办理。在调整人事安排时,对皇室加以安抚。以皇弟永兴节度使兼侍中赵廷美为开封尹兼中书令,封为齐王。以太祖子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赵德昭为永兴节度使兼侍中,封为武功郡王。以太祖子贵州防御史赵德芳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并下诏太祖和廷美的子女同自己的子女一样,都称皇子、皇女。但是没多久,赵光义就原形毕露,不出数年时间,侄德昭及弟廷美先后被太宗迫害致死。后来,宋皇后去世,太宗竟无视与太祖及其妻子之间的亲情,对宋皇后的地位不予肯定,不想以皇后的礼节安葬,不令大臣服丧。大臣王禹偶对此稍加议论,说了句“后尝母天下,为遵用旧礼”,即受到太宗的斥责,以“谤讪”的名义贬降为滁州知州。太宗还警告大臣今后在这个问题上保持谨慎。太宗对宰相说:“人之性分固不可移,朕尝戒勖禹傅,令自修饬。近观举措,终焉不改,禁署之地,岂可复处平?”这一系列言行算得上是“共保富贵”吗?它除了证明太宗心怀鬼胎外,还能证明什么呢?

赵光义即位后,对王继恩和程德玄恩宠有加,令人怀疑他们二人在致死太祖、帮忙赵光义即位的过程中立了功,或者说他俩是赵光义在宫中安插的内线或奸贼。

王继恩初侍太祖,“特承恩顾”,累为内侍行首,连名也是太祖赐予的。太祖死的那个夜晚,他受宋皇后派遣去召德芳,善于见风转舵的他却径直去了赵光义的王府,“请太宗入,太宗忠之,自是宠遇莫比”,有一个叫潘阆的,能咏诗,在京城开封卖药,王继恩向太宗推荐,受到太宗召见,被赐进士第。一个宦官能有这样的能量,以至后来久握重兵,欺罔豪横,没有太宗对他的恩宠和庇护是不可想象的。

程德玄,一位普通的医官,"攀附至近列,上(太宗)颇信任之,众多趋其门”。凭忠心,凭在雪夜里守候府门,太宗自然不会亏待他。而且深信医术,用医术帮助赵光义谋害宋太祖也不是没有可能。虽然后来由于他本人“性贪”“交结太盛”,官运不甚通达,“然太宗也优容之”。

赵光义即位后,对与太祖有“旧德”的人动了手,如李继勋、李重勋、杨信、党进等人,或调离或解除他们的职务,而且不知何因这些人在太宗即位后不长的时间内均先后去世。与此同时,他大力提拔原晋王府邸的幕僚、军校等人,有的甚至备位枢密。这正反两方面的情况又说明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