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齐唐猜得一点儿都没错,叶昭觉果然想要推脱。

幸好齐唐事先叮嘱了她,不管叶昭觉怎么样,一定要把这40个饭团烧买回来。

苏沁记得齐唐在办公室里重复着强调了好几遍:“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她收钱,她要是不肯,你直接揍她都行。”

临走之前,齐唐又补充了一句:“大家的午餐就拜托你了,要是买不回来……这么多人,都归你请。”

虽说是玩笑话,但苏沁还是很不爽:“齐唐也太他妈偏心了,改天我不高兴了,也辞职出去自己创业,倒看他是不是也这么关照我。”

话音刚落,她的头顶就被爆了个栗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当众讲老板坏话,胆子很大嘛苏沁。”

除了齐唐,还会有谁。

叶昭觉冷汗涔涔,这是第一单生意——俗称开门红,原本就压力巨大,更没料到齐唐会亲自跑来,这一下她整个人都开始轻微发抖了。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我是看苏沁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公司,特意过来看看情况。”齐唐欲盖弥彰的说。

苏沁可不是好欺负的角色,她瞪大双眼怒视着齐唐:“你讲话要凭着良心啊,我才出来多久啊!”她抬起手腕冲齐唐指了指手表:“四十分钟都不到!路上不要花时间吗?”

没有给齐唐反驳的机会,苏沁又补上一脚——“你想叶昭觉就直说。”

“你们……”叶昭觉背对着他们,不敢转过自己通红的脸:“你们,给我出去等!”

40个饭团烧做完并打包好之后,叶昭觉终于从先前那种尴尬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这时距离正常的午餐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不好意思啊……”她又陷入了新的尴尬:“太紧张了,手还比较生,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钱就别付了,算我请同事们好了。”

“那怎么行!你傻啊!”苏沁和刚巧进门的乔楚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

苏沁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哇喔”——乔楚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要的就是这种刺瞎别人双眼的效果。

“你是开店还是做慈善呢?”乔楚把包往工作间里一扔,毫不客气的指责叶昭觉:“还想不想挣钱了你?”

苏沁也在一旁帮腔:“就是说嘛,你跟齐唐客气什么,他啊……”边说边拿眼睛瞟自己的老板:“他上个礼拜才定了一台新车呢。”

“啊,你也来啦。”乔楚故意装作一副刚刚看见齐唐的惊讶模样:“蓬荜生辉啊。”再转过去朝叶昭觉使了个眼色:“收他双倍的钱。”

古灵精怪的乔楚,伶牙俐齿的苏沁,在这两位的衬托下,叶昭觉显得更加笨拙。

齐唐笑了一下:“苏沁,快付钱走人,晚点还要开会。”

叶昭觉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终于走啦。”

身体像是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来的解冻的肉类,在高温下开始慢慢软化,渗着极为细小的水珠

这无比漫长的一个多小时终于过去了,她没有跟齐唐多说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乔楚冲她扬了扬手里的钞票,眨了眨眼睛。

叶昭觉笑笑,注意力却在别的事情上,她的心思,与那40个饭团烧一起,被装进纸盒,又被塑胶袋系上,随着苏沁的手拎着上了齐唐的车。

“叶昭觉那个朋友真漂亮啊。”在回公司的路上,苏沁忍不住要表达对乔楚的惊艳:“你觉得呢?”

齐唐专心致志的开着车,没有搭话。

苏沁贼心不死,继续得寸进尺:“比你之前的女朋友们都漂亮,老板,难道你没看上人家吗?”

齐唐嗤鼻一笑:“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他做梦也没想到,苏沁是这样回答的——“你当然是啊!”

她到底是老职员了,齐唐心里默默流泪。

苏沁跟老板讲起话来完全没有禁忌:“不止齐唐创意,其他公司也有很多人也都知道呀,大家都说,齐唐的女朋友一定要到达四个硬性标准啊——貌美,胸大,腿长,肤白……哎哟我靠!”

苏沁这几句话弄得齐唐差点闯了个红灯。

刹住车之后,他恶狠狠的,却又是疑惑不解的望着苏沁,问道:“真的?”

苏沁愣住了,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闯了祸。

可是接着,齐唐的脸上变换成完全相反的表情,他不再追问苏沁,而是转过头去看着道路前方,神色愉悦。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什么。

四个硬性指标——除了皮肤苍白也可以勉强纳入“肤白”之外,叶昭觉几乎全不合格。

她可怜兮兮的B罩杯——齐唐想起当初亲自面试她时的情形,忍不住又笑起来。

还有,她最多算是中等偏上的姿色吧,几乎从不穿短裙的着装习惯——想必也是因为没有美腿可秀。

是啊,按照大家对于他的女朋友的评判标准来看,叶昭觉实在是南辕北辙啊……

可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开心是什么原因?

他想起了中学时候,有一次考试前夕天天看漫画,根本没有复习。到了考场上,有把握的题全做完之后,没把握的题,他全靠丢色子。

可就算这样,那次考试他还是拿了第一,气得第二名差点撕掉试卷——凭什么你侥幸都赢?

他说不上来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关系,只是那种心情太过相似了。

成年之后,齐唐一直信奉着一个准则——只做“有用”的事情。生命短暂,不应当在无谓的事物上花费不必要的时间和精力。

然而他为叶昭觉做的很多事情,细想之下,却并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转念又一想,他为叶昭觉做任何事情都觉得高兴,这么说来,“让自己高兴”大概也算是一种意义吧。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给叶昭觉发了一条信息:“过两天一起吃个饭呗?”

叶昭觉握着手机稍微考虑了一下,简短的回了两个字:行啊。

之后,她把手机暂时扔进抽屉里,开始接待下一位客人。

由于自己的不慎,让叶昭觉和辜伽罗在Nightfall撞上了——

这段时间,简晨烨一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深深自责,他不是不善于处理这种事,他是完全不会处理这种事。

那天如果不是闵朗救场,一把揽住叶昭觉往外走……

简晨烨不忍回想自己当时应该怎么办,反正一定会把局面弄得更难看就是了。

叶昭觉他们走了之后,辜伽罗也没了兴致,她就是那种连装都懒得装一下的个性。

“没意思,我走了。”她连包都没背,两手插袋,潇洒利落。

那天之后,她没再主动联系过简晨烨。

他给她发过几次信息,也打过一两个电话,以他含蓄沉闷的性格来说,能够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相当突破了。

可是辜伽罗的手机始终保持关机状态,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她从他的生活中彻底失了踪。

电话再打通的那天,简晨烨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当他回过神来意识到那头传来的不是电子女声机械化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事?”辜伽罗仿佛若无其事,对于自己消失的这一段时间只字不提:“你找我啊?”

“啊……嗯……那什么……”简晨烨一时之间理不清思路,脱口而出就是:“你在哪儿了?我挺担心你的。”

“啊?”辜伽罗楞了一下:“我在相亲啊。”

……

“我现在过去。”

到了辜伽罗所说的那家茶馆,简晨烨在门口犹豫了几秒钟,心理建设完成之后,他推开门走向了辜伽罗所坐的那一桌。

一阵子不见,辜伽罗倒没什么变化,依然散发着酷酷的少女气息,吊着眼睛看简晨烨:“你来干嘛啊?”

简晨烨没有和她啰嗦,直接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坐下,看了一眼对面的,她所谓的“相亲对象”。

那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性,普通的长相,普通的着装,普通得让人连攻击他的兴趣都没有,当他走在大街上,立马就会融合在人堆里。

从他的表情和坐姿来看,大概早就想告辞又苦于找不到理由。

正好简晨烨来了,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慌慌张张的站起身对辜伽罗说,你约了朋友啊,那我就先走了,再联络。

他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只剩下他们俩自己了,辜伽罗开始咯咯笑,她拍着简晨烨的肩膀:“他肯定特别感激你,哈哈哈。”

简晨烨不动声色的把她的手扫下去,一本正经板着脸:“你这是什么状况?”

“什么什么状况?”辜伽罗明知故问:“相亲呗。”

简晨烨再迟钝也看出来她还记着那天的事,一时之间又觉得自己理亏,只得耐着性子:“你才多大啊,相什么亲啊。”

“中国女性的法定结婚年龄是20岁,我早过了好吗。”辜伽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乌龙茶真是香啊,你要不要喝?”

“就算相亲,你也要挑一挑啊。”简晨烨还算性情仁厚,太尖酸刻薄的话他是讲不出口的。

辜伽罗的语气很随意,可是立场却很分明:“关你什么事啊。”

简晨烨一时气结,又无从反驳,只能恼怒的盯着她——而她也以同样的眼神盯着他

谁都没有再说话。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气氛有点微妙,辜伽罗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简晨烨低下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无端跑来这里做什么,这么一想,他又有些黯然。

于是他起了身,也没有向辜伽罗道别,直接走向了茶馆门口,再一推门,径直走了出去。

挺没意思的,他对自己说,真的挺没意思的。

辜伽罗把他问倒了——关你什么事?是啊,关你什么事啊。

他沿着马路走了很长一段,那真是专心致志的在走路啊,周遭的一切都不在他的视线范围里。

一直走到一个公交车站台,他停下来看站牌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背后一直有个人在跟着自己。

他一回头,就看到几米之外的辜伽罗。

她一声不吭,像是跟大人赌气的倔脾气小孩,死死的看着他,一直看着他,直到眼睛泛起轻微泪光,这无辜的表情让她看上去更显小了。

“又怎么了?”他一问出这句话,就想扇自己一耳光,怎么就这么不会哄女孩呢?

辜伽罗没回答,她站着没动。

简晨烨想了一下,搓了搓手,鼓起勇气走过去,抱住了她。

“你是不是傻X啊?”辜伽罗掐了他一下:“那人是我表姐的相亲对象,我表姐不愿意来才拜托我过来帮她打发掉。”

简晨烨呆呆的“哦”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辜伽罗又说:“你给我道个歉吧。”

“哦,好,对不起啊。”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就是觉得自己应该道歉。

辜伽罗没再吭声了。

简晨烨原本要乘坐的那辆公交车开到站台前停了下来,可是他没有动,几分钟之后,车开走了。

从这一刻起,他的生活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或许一切都将改变了。”他静静的想。

[3]

近段时间以来,卲清羽总感觉到家中的气氛有些些不对劲,尤其是在一家人同桌吃饭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当着一家之主邵凯的面,姚姨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哎呀,一转眼清羽就这么大了,算起来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了吧,哎呀岁月不饶人,我刚进门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呢。

卲清羽最受不了姚姨这幅嘴脸——你又不是我亲妈,搞得那么熟干什么。

于是她说话也没太客气:“你刚进我家门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个小姑娘呢,虽然怀着身孕。”

姚姨没料到她讲话这么难听,被她呛得一时不晓得要怎么还击。

倒是邵凯,不悦的瞟了女儿一眼,宠爱归宠爱,但这个丫头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姚姨缓了缓,表示自己不跟孩子计较,又说到原先的话题:“清羽交了新男朋友吧,有好几次我看到那男孩子送你到门口,下次叫进来坐坐,让我和你爸帮你一起看看呀。”

卲清羽把筷子一摔,心里骂了一声,好啊,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她不耐烦的怒视着姚姨——而姚姨眼中有种胜利者的神采。

邵凯并不想干涉这两个人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

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女儿,他夹在中间真是为难的要命。

从邵清羽小时候起,这两个人就开始明争暗斗,今天你整我一下,明天我告你一状,他实在是疲于两头安抚,更何况现在年纪大了,更加不愿意再多掺和,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情来,就随她们去闹吧。

可是今天情况有点不同。

既然谈到卲清羽交往对象这件事,他作为父亲,不得不多问几句:“新交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怎么不带回来看看。”

“看看看,有毛好看啊,就是个正常人。”卲清羽怒火中烧,姚姨这个多事的八婆,等这个机会肯定等了很久了,她索性把话说得更难听点:“这么喜欢看,等你们自己的女儿交男朋友了,让她天天带回来给你们看啊。”

饭桌上另一位小小女士——邵晓曦有些惊恐的看着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战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这一下姚姨不能忍了,她就势也把碗筷一摔:“清羽你怎么讲话的,妹妹才多大,你当着她讲这些话像什么样子!”

邵凯也沉下脸:“清羽,成何体统!你快给阿姨和妹妹道歉。”

“道个毛歉啊!”卲清羽的火气比谁都大:“我就这德行,就这么美家教,你们一家人慢慢吃,我就不坐在这儿碍眼了。”

她跑回自己房间,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化妆包往手袋里一扔,飞快的跑下楼就要出门。

“站住。”邵凯被她气得浑身发抖:“你当这个家是什么地方?”

她听到这句问话,开门的手停了下来,接着,她转过头来微笑的看着父亲,轻声的,却确保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见的说:“爸,从十二岁开始,我就没有家了。”

随着关门声响起又落停,邵凯久久没有回过神,清羽说的话,让他既生气又痛心。

姚姨恨恨的望着卲清羽坐过的位子,胸中涌起难以言叙的复杂情绪,幸好我早有准备,这个死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

午休时间过后,她悄悄的闪进书房,小声的打了一个电话:“小李,我是姚姐……对,就是上个礼拜去你们那儿看过房子的……对,考虑过了,那下午我过去,当面再谈。”

挂掉电话,她恨恨地笑了,死丫头,你毕竟还嫩着呢。

汪舸说到做到,在卲清羽到车行之前,他已经把小房间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下应该不会再被她嫌弃了吧。

“气死我了!去TMD!”卲清羽进门把包一甩,看都没看周遭一眼:“我真是受够了。”

不用她说,汪舸也猜得到大致原因,一定又跟她那位难缠的继母有关,但他并不想知道细节,三天两头听女友抱怨和吐槽是男生最厌烦的事情。

“晚上去我家,你可不能是这种态度啊。”汪舸忧心忡忡的说。

卲清羽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分得清。

对于汪舸来说,那个下午过得既短暂又十分漫长,他没有心情和车行里的伙伴们谈事儿,也没有意愿和卲清羽做过多的交流。

他的情绪游离在车行之外,落在即将到来的那顿晚餐上。

天黑之后,他跨上机车,卲清羽跟着跨了上去,她的动作比起刚和汪舸在一起时那种笨手笨脚的样子已经熟练太多。

戴上头盔之前,她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要买点东西去吗?鲜花水果?

汪舸斩钉截铁的否决了,不用啦,我家没那么讲究。

尽管这样,一路风驰电掣之后,在汪舸家小区门口的水果店,卲清羽还是不顾汪舸的阻拦,硬是买了一个大号果篮。

“我说了,真的不用。”汪舸无奈的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不能空手去别人家做客,这是我妈妈去世之前教我的。

事实上,卲清羽并不是汪舸带回家的第一个女朋友。

在她之前,他也交往过一两个女生,后来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性格不合吧,反正就不了了之了。

家人没有问过他原因,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对那一两个姑娘印象不深,分了就分了,也不值得遗憾。

当汪舸这次说要带女朋友回来时,家里人都很惊讶,毕竟又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年纪也不算太小了,如果这次真的能定下来……

全家人想到这一点都很振奋。

汪舸被这种隆重弄得非常尴尬,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带她回来,是为了让她打消结婚的念头。

进门之前,汪舸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普通的三居室,二十世纪末的装修风格,朴素的家具电器、

沉闷寡言的父亲,身体虚弱常年病怏怏的母亲,还有整天罗里吧嗦碎碎念的奶奶……

他光是想象一下卲清羽和他们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就觉得肝颤。

“我再跟你讲一次,你要是不舒服,随时可以走,不用顾忌什么啊。”汪舸从来没有这么啰嗦过。

“知道了!你能不能别废话了!”

看得出卲清羽是真的动了气,汪舸只得收声,领着她上楼。

六层楼!

卲清羽记得,除了以前叶昭觉和简晨烨住的那个安置小区之外,她从来没有穿着高跟鞋爬过这么多楼梯,中间休息了两次,好不容易爬到汪舸家门口,她气喘吁吁得腰都直不起来。

汪舸还没叫门,门就打开了,汪奶奶布满皱纹的脸笑得更皱了:“是小邵吧,我老早就听到脚步声了,我耳朵尖着呢。”

卲清羽好不容易喘顺了气,直起腰,抬起头。

她愣住了,站在她身旁的汪舸也愣住了——汪家父母和奶奶,都穿得特别正式。

汪舸知道,家里人都把自己认为最好最庄重的衣服穿上了。

虽然眼前这一幕有种莫名的滑稽,但卲清羽却感觉自己心中原有的戾气被抚平了。

她已经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被尊重,被爱护,被一家人善待,她有点感动。

因为先前在自己家中所遭受的待遇,使这份感动变得更加重要。

她冲汪舸的家人笑了笑,双手递上水果篮。

这时的她,倒真有点儿像一位知书达理的淑女。

吃过晚饭,休息了一会儿,邵清羽要走了。

汪舸一家人留了又留,见实在留不住便送了又送,就连他那木讷的父亲也难得的开口讲了几句“下次再来玩啊小邵”。

他们称她为“小邵”,带着明显的时代印记,一种朴素而笼统的称呼,让她觉得十分亲切。

到了小区门口,汪舸说什么也不准家里人再送了

“叔叔阿姨再见,奶奶再见。”卲清羽笑眯眯的向长辈告别,转身跨上了汪舸的机车,绝尘而去。

她不知道,三位长辈在原地看着他们俩远去的身影,看了很久。

“挺好的姑娘,一点都不挑食,夹什么给她就吃什么。”

“是啊,说是家里很有钱的大小姐,没一点架子。”

“来做客还买那么多水果,现在的年轻姑娘这么懂礼数的可不多啊……”

汪舸停下车的时候,卲清羽发现这离自己家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怎么了?”她取下头盔问。

汪舸没有回头:“清羽,我们谈一谈。”

卲清羽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看着不远处一群大妈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汪舸端着两杯星巴克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好半天没有说话。

“怎么了啊?”卲清羽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你一向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啊。”

“那……”汪舸下定决心,豁出去了:“你对我家……是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卲清羽皱起眉头,不可思议的样子:“没什么看法啊,挺好的啊。”

汪舸决定不兜圈子了,死就死吧:“我家条件真的挺普通的,我从前想,找个工薪阶层的女朋友就差不多了,没想到会认识你,也没想到你家那么有钱,更没想到你会跟我提出结婚,所以我带你来我家看看,想让你自己打消这个念头。今天你也看到了,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要觉得不合适,不想再在一起了,直接告诉我,没关系,我能承受。”

卲清羽站了起来——她发现自己最近脾气比以前更差了,现在已经到了听谁说话都想揍人的程度,比如汪舸说的这几句话,就让她想要扇他两耳光——当然,她没有付诸行动。

“汪舸,你听清楚。”

她面色沉静,语气平和,像个大人该有的样子:“我卲清羽,的确有一大堆毛病,我也确实曾经仗着自己的家世,对别人说过一些不好听的话,做过一些不太好的事。但是我可以凭着我的良知说,我从来没有因为哪个男生不够有钱,而不去喜欢他,或者想要跟他分手。”

“从来没有。”

音乐声停了下来,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动作敏捷地收好东西,三五成群陆续离开。

卲清羽和汪舸双双陷入了沉默,如今,他们都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又过了很久,广场上几乎没什么人了,就连店铺也都打烊了。

汪舸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红色绒盒。

他笨手笨脚的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小的指环,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钻。

他没有单膝跪地,但言辞无比诚恳:“这是前两天,我去买的。我想如果今晚你见过我家人之后,决定分手,那就不用拿出来了。”

“但如果,你依然愿意和我结婚的话,由我向你求婚。”汪舸静静的说。

卲清羽微张着嘴,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此刻,她有种空前绝后的震惊。

汪舸继续说:“30分,我也知道太小了,委屈你了。我记得有一次你说过,在卡地亚看到一款钻戒很喜欢,我也去看过……对不起,太贵了,我暂时可能没法给你那个。”

他说到后面,笑了笑,玩笑的成分大过自卑。

卲清羽没有再让他继续说下去。

她一把夺过盒子,自己拿出戒指套在手指上。

的确是太小了,她的首饰盒里有好几枚平时戴着玩的宝石戒指,都比这个昂贵、耀眼得多。

可是这一枚不起眼的30分的小钻戒,却是她人生迄今为止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她想起自己中午离开家时说的那句话——“从十二岁起,我就没有家了”,她又看着自己的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开店以来,叶昭觉现在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早出晚归,挨床就睡。

事实证明她选择这家店面是非常明智的,每天的客人络绎不绝,加上她自己又是新手,偶尔乔楚有其他事情不能来,一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

齐唐约了她吃饭约了好几次她总是说没时间,逼得齐唐只好坐在她店里叫餐厅外卖,顺便还得揽下乔楚那份活儿,帮着收银。

“真是屈才啊,”时间一长,叶昭觉在齐唐面前也就没有从前那么拘谨:“真是难为您了。”

齐唐穿着几千块的衬衣来做打工小弟,谦和有礼的站在收银台前找零给客人,遇上女客人还要附赠微笑。

“我留学的时候也不是没打过工,你少看不起我。”

“我怎么敢呢,你那么有钱……”最近收益不错,叶昭觉心情大好,眉飞色舞的跟齐唐斗嘴:“我是很想傍你做金主的哦。”

“那你又不肯和我在一起?”齐唐突然抛出这么一句话。

叶昭觉转过头去看着他,四目相对了很久,彼此的眼神里都有无限深意。

但谁都没有再继续说话。

打烊之后,他们俩开始吃晚餐。

外送的牛排已经冷了,叶昭觉将它们送进微波炉加热。此刻,喧嚣了整天的店终于清静下来,齐唐关掉了大部分的灯,只留下其中小小的一盏。

忽然间,他听到叶昭觉说:“因为我们太不匹配了。”

齐唐怔住了,紧接着,他明白了——这是一个延时了的回答。

叶昭觉俯下身去拿出两个白磁盘——“你这么聪明的人”,打开水龙头冲洗盘子——“难道不明白”——用干净的布擦干盘子上的水——“我为什么”转过头来,定定的望着呆若木鸡的齐唐——“不能和你在一起。”

她双目璨亮如同寒星。

恍惚之间,齐唐觉得那个一脸倔强的高中女生又回到了他眼前。

就是那种神情,不卑不亢,不怒不喜,一张坚定而顽强的面孔,风霜刀剑纵然可怖却又能奈我何的面孔。

他看着叶昭觉,想是看着一件自己珍藏多年的瑰宝。

微波炉“叮”了一声,可他们谁都没有动。

“匹配是什么意思?”齐唐明明饿得快要死了,可偏偏还要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纠缠。

叶昭觉毫不畏惧他故意刁难:“就是用安卓的数据线没法给苹果充电的意思。”

齐唐实在憋不住笑:“叶昭觉,你可不能这样物化我们之间的感情啊,哈哈哈。”

叶昭觉气鼓鼓的等着他笑完,从微波炉里取出牛排,用碟子盛好:“吃不吃啊,不吃饿死你。”

他们坐在快餐店的廉价餐桌前,没有红酒也没有烛光,各人面前一块已经丧失了最佳食用时间的牛排,以及同样被辜负了的沙拉和汤。

“有一天,苏沁对我说了几句话。”齐唐一边为叶昭觉分切牛排,一边复述了苏沁针对他历任女友做出的总结:“我不否认,看起来确实如此。”

他把切好的这一份推到叶昭觉面前,示意她先吃。

“什么看起来,这是事实。”叶昭觉嗤鼻一笑。

她想起他从前那位超难伺候的女友,虽然德行恶劣,但外表的确美艳动人。

“我知道,很难讲得清楚,我的性格……”齐唐叹了口气:“很多事情,我也不愿意讲得太清楚。更何况,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本身就是很悲哀的。”

叶昭觉心里一动,她对此有深深的共鸣:“是啊,在大部分人看来的所谓的交流,其实只是自说自话,每个人都在讲自己想讲的,也只愿意听自己愿意理解的,那些聒噪的声音根本不配称为对话。”

“很多时候他们说着同一个词语,其实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意思。”齐唐开始吃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叶昭觉,我们跑题了。”

她的胃口大不如前了,以前在公司时,她可以轻轻松松干掉一个6寸的三明治。

她放下了刀叉,定了定神,知道今晚注定是自己人生中非同寻常的一晚。

她不预备再继续逃避,因为齐唐显然不是一个凡事都好商量的人,她曾是他的助理,见过他和颜悦色与员工没上没下的样子,也见过他雷霆震怒,在会议室里把苏沁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的样子。

更何况——

她心里知道,虽然开店时,自己咬碎了牙也没有向他借钱,但是除了金钱之外,她受他的关照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差不多快要心安理得了。

“哪有女生会不喜欢你。”叶昭觉听见自己是这样说的。

齐唐心中一惊,按照他平时的个性,应该会接一句“我知道”,可是此刻气氛凝重,非常不适合开玩笑,抖机灵。

“我当然也喜欢你,非常喜欢。”叶昭觉笑了笑,这么久了,她终于讲出来了。

这句话早在她心里被压得太久了——

她用了一万座山压住它,生怕一不留神,它就从哪个不起眼的缝隙里钻出来,她得时时刻刻小心翼翼的监视着它,一下都不能放松警惕。

无数个夜晚,当生活从现实层面剥离,她敏感而脆弱的灵魂从疲惫的身体里背释放出来,在那些时刻,她从来不敢说出口,她想念他。

或许这还不算是爱吧——她爱过简晨烨,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已经很危险了,她必须悬崖勒马。

“可是,也就只能停在这里了。”她抱歉的笑笑。

“原因就是你说的,我们不匹配?”齐唐冷冷地问:“你是封建时代的人吗?”

叶昭觉料到了他会有此反应,倒也并不惊慌,她要用“物化”的方式来让他理解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开始收拾餐桌上的碗盘,该倒掉的倒进垃圾桶,还能再吃的用保鲜膜包上,放进冰箱,她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说:

“如你所知,我一直很穷。从小到大,因为这个原因我吃了不少苦。当然,比我更穷的人多的是,我之所以会吃那么多苦,是因为我有着与自己的经济条件毫不相符的欲望。”

她一边讲,一边发觉,原来要把这些话讲出来,尤其是当着齐唐的面讲出来,并没有她预设的那么困难。

“你大概不知道,从我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起,就一直很想很想很想”她重复了三次这个“很想”来强调她真的“很想”:“有一个neverfull.”

齐唐记起上次在她家看到的那个包,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她开始打开水龙头洗碗:

“我身边的人都知道,简晨烨知道,但他从前没有办法买给我。卲清羽也知道,所以有一年我生日——你知道,曾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她带我去了LV,叫店员把这款包大中小三种尺寸都拿给我试一下。”

“我一眼看中的是那只中号,我问了价格,对于我来说很沉重但我知道对于清羽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于是我兴致勃勃的背上它,走到镜子面前,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她笑了笑,很苦涩的样子:“我看到一个狐假虎威的自己,一个装腔作势的自己。”

“卲清羽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她在试其他的包,我转过身去看着她——你知道吗,那种强烈的对比让我自惭形秽,那是她的世界,我不过是误入其中,所以最后无论她怎么坚持,我都不肯要,我拼命的说我不喜欢,但我其实想说的——”叶昭觉抬起头来:“我和它,不匹配。”

齐唐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她讲这件事情的含义,却还是耐着性子让她罗里吧嗦地说完了,他忍无可忍,负气般说道:“有什么匹不匹配的,一个包而已,明天我叫人买十个送过来!”

叶昭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自顾自的继续讲:“前阵子,简晨烨从法国回来,送了我一份礼物,我不用拆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可是你看,我一次都没有背过。”

“齐唐啊……”她低沉的,轻声的叫他的名字,让这夜晚因此蒙上了浓厚的悲伤气息:“齐唐,我不喜欢勉强。”

“你的逻辑根本就是笑话。”齐唐快气炸了,虽然表面不怎么看得出来:“人与物之间的从属关系,是不可以和人与人相提并论的。”

“你的人生,至今为止,有过什么想的而不可得的人或者东西吗?”叶昭觉终于忙完了,她坐下来,真诚的看着齐唐,头一次,她的眼神像大人看着孩童一般:“我猜你没有过。”

“自作聪明。”齐唐冷笑一声。

她的问题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一些细枝末节。

他是凡人,他当然也有过求之不得的经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阅历的增长,他知道,那些没有得到的,对他的人生并没有多重大的影响。

“无论如何,请你包涵一个贫穷的人残存的这点自尊吧。”叶昭觉双手交叉,对齐唐深感抱歉,她知道,在任何人看来她都实在是,太愚不可及了。

有些时刻,她甚至会怪自己——既然你那么虚荣,那么执着于物欲,何必还要摆出一副我要依靠我自己的欠揍模样?

可是我没有办法呀,她望着齐唐,眼泪缓缓的流下来,想止却止不住。

我是如此的拙于表达,我所经历过的时间和万物,真正能够算作美好的——并不多,所以才会对你如此珍而重之。

小时候夹在书页中的树叶和彩色糖纸,到处收集而来的美少女战士和多啦A梦的贴纸,如果可以倒回到童年,我愿意把这些都送给你。

可是如今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母星的飞船还没有来或许今生也不会来。

眼泪浸透了她的脸。

齐唐的怒气消散了,他的心里,变得非常非常柔软,从来没有过的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不舒服,甚至自我厌弃。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蹲下,抬起头看着她,捧着她湿漉漉的脸。

“叶昭觉,我不着急,你也还很年轻。我们再给对方一些时间慢慢想好吗?”

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要把一个秘密埋进很深很深的土壤里。

“我不在乎还要等多久,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