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1]

即将开业的Nightfall,暗合着徐晚来的名字。

每一件东西都摆放在它该放的位置,大到桌椅沙发,小到一本杂志一支花瓶,一切看似随意,其实都经过徐晚来反复精心调试。

在国外留学的那几年,她和身边一些热爱购物的女朋友们不太一样,大部分课余时间,她都用来跑设计博物馆,旧货市场以及各种设计展。

现在看来,那些时间毕竟没有浪费。

徐晚来靠在沙发上,十分满意的扫视着整间工作室,她的姿势是慵懒的,但姿态是高傲的,正如朋友们对她的评价——像一只充满灵异气质的猫。

“只有你知道,我盼望这一天到来已经盼望了多少年。”她幽幽的说。

闵朗没有吭声,只是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在这个动作里,他表达了自己对她的所有理解。

是啊,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深植于时光之中她的理想她的梦。

这么多年,她步步为营,也可以说是破釜沉舟,为自己的追求,她已经付出了她所能够付出的全部努力。

“我记得你刚去米兰的时候,经常会在视频里哭。”闵朗想起这些的时候,心里有种很柔的东西在慢慢滋生。

徐晚来闭上眼睛,像是不愿意再提起那段岁月:“是啊,那时候觉得很孤单,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很可笑。”

他知道她不愿意聊这个话题,对于今时今日的徐晚来来说,因为孤单、寂寞,不适应新环境而哭泣的那些日子实在太羞耻了,也不值得回忆。

然而闵朗没有说的是,对于我,那是很珍贵的记忆。

虽然那时相隔千山万水,可是她对他怀有深沉的依赖和信任,所以纵然距离再远,他也感觉彼此亲密无间。

而现在她就坐在他的身边,他轻轻呼吸便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后调的淡淡馨香,可是他清晰的认识到,她离他已经很远,而且在往后的时间里,只会越来越远。

你在远方时,我离你很近,你在身边时,反而离我很远——这就是徐晚来和闵朗之间的相对论。

“你脸上这一道……没事吗?”徐晚来从闵朗手里抽回手,细细的抚过他脸上那道被乔楚的指甲划出的细长红印。

闵朗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其他话。

前一天晚上乔楚扇了闵朗一耳光之后,拎起自己的包,看都没看徐晚来一眼就走了。

亲眼目睹了那么尴尬的一幕,徐晚来也不好再留下来,紧跟着也走了。

“我X!你们都有病吧!”被遗留在79号的闵朗,虽然知道是自己活该,但还是不免有些窝火。

当时他并没有想到,就在次日晚上,徐晚来会邀请他来自己的工作室。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待在一起了?”闵朗猝不及防之间,徐晚来脱掉了外套,钻进他怀里,两只手臂围成一圈勾住他的脖子,面孔凑上去,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

连他自己都万分惊讶的是,他竟然脸红了:“是很久了……”

他结结巴巴的回避着,她又凑近了一点,鼻息轻轻扑在他的脖子上。

“你现在喜欢上别人了是不是?”她直直的逼视着他,眼睛里有涟漪在晃动,这充满了委屈的语气并非是假装出来的,她是认真的在问这个问题。

闵朗完全呆住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

在她即将出国留学的前期,简晨烨曾经严肃的问过他,闵朗,小晚就快要走了,你真的预备什么都不跟她讲吗?

闵朗记得自己当时选择了沉默,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自己最好的朋友问出的这个问题。

事实上,他知道,即使自己真的对徐晚来说了什么,也无法改变她的决定,而即使他什么都没说,他不信徐晚来就真的什么也不明白。

一直以来,她心里清清楚楚,他对她的感情,她只是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人一生之中,非要说得明明白白的话,并不是那么多。

有一些人,十分的话他们一定会说到十分,而另一些人,他们宁可一分也不表达。

所以,当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徐晚来劈头盖脸的直面从前她一直回避的这件事——闵朗你是爱我的——对于闵朗来说,这不仅仅只是一个问题而已。

某种程度上,徐晚来终于肯诚实的,坦白的,面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没有。”闵朗斩钉截铁的说:“我对你,没有改变过。”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乔楚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那我呢?”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必须暂时忘记乔楚的存在。

此情此景之下,他非得这样不可。

徐晚来深深的凝视着闵朗,眼泪簇簇滚落,轻轻的砸在闵朗的胸口却有雷霆之声。

她并不是在演戏,每一颗眼泪都酝酿了许久,她忍了一天一夜才让它们流下来。

在回国之前,她偶尔会从朋友们口中得知一些关于闵朗的消息,知道他现在有多风流无情,她甚至也想过,也许闵朗已经放下对她的执念了。

直到重逢的时刻,她看到他看自己的眼神,便心知一切如旧。

那些乱七八糟的女生,怎么可能和自己相提并论?她觉得自己也真是太不自信了。

但是“乔楚”——她记得这个名字。

从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她就察觉出了异样,这是个很大的威胁,尤其是在见过乔楚本人之后,她心里更加确定,这个女生不是普通的对手,她打定了主要和我抢闵朗。

最徐晚来感到愤怒的是——乔楚或许真的有可能做到。

“晚来,跟你想的不一样。”闵朗正式的向她解释,言辞十分诚恳:“错都在我,和其他人无关。如果你真的很介意,我可以跟乔楚讲清楚,你不要难过了。”

她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徐晚来悬着的心渐渐归回原位,她的额头抵住闵朗的额头,耳语轻不可闻:“我很想你,一直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连她自己都听不出来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无论她出于何种初衷,为了什么目的,包含了多少心机,在闵朗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

他知道,她不是善类,但在当下这一刻,他愿意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前方是悬崖,是深渊,是沼泽,你通通知道,但你对自己没有办法——你对这个长在你心里的人,没有一点办法。

两层楼高的玻璃窗正对着沙发,徐晚来伸手关掉了落地灯,满天繁星目睹着人间这一幕,众神静默不语。

他们在沙发上紧紧拥抱,互相亲吻。

就像多年前在79号的阁楼上,那个静谧无人的下午,徐晚来第一次在闵朗面前脱掉校服,衬衣,露出自己仅仅穿着白色吊带的瘦骨嶙峋的身体,抱住泫然泪下的少年,亲吻他悲伤的脸。

那是当时的她能够想到的唯一能够安慰到这个孤儿的方法。

若说她没有不爱闵朗,就连她自己也不会承认。

可是……

半夜醒来,她扯过沙发旁边一条毯子,裹住自己**的身体,走去厨房倒水喝。

回到沙发前来,闵朗在半梦半醒之间,揽住了她的腰肢。

“我爱你。”她听见闵朗喃喃的说。

“我也爱你。”她听见自己机械的说出这句话,在这个偌大的灰色空间里,她的声音冷漠,冷静,毫无感情:“真的,我真的爱你。”

可是。

可是,闵朗,我更爱惜我自己。

清晨的阳光从玻璃窗砸进室内,砸醒了一夜好眠的闵朗,他睡眼惺忪的看了看周遭环境,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在他熟悉的阁楼,紧接着,昨晚发生的一切他都想起来了。

前所未有的狂喜充斥在他的胸腔里,他飞快的穿好衣服,一边叫着徐晚来的名字。

她早已经起来了,或者说,她这一夜几乎没有睡觉。

欢愉过后,她被一种巨大的空虚笼罩在其中,这是何其煎熬的一夜,思绪混乱,自己与自己互相拉扯,一时左一时右,上天入海辗转翻腾惊涛骇浪之中——她确实有过几个瞬间的迷失。

就在天开始微微发白时,她恢复了正常。

心底里那一点点小小的火焰,被她自己亲手泼灭。

“二楼卫生间里有洗漱用品,你快去吧。”她指了指二楼,示意闵朗去进行个人清洁,而她自己一大早就已经沐浴过了,身上还残留着沐浴露的香气:“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吃早餐。”

她说得很客气,脸上一直保持微笑,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尽管如此,闵朗还是怔了怔。

直觉告诉他,事情,或许与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在吃早餐的咖啡店,闵朗这一点隐约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这么早的时间,咖啡店里还没什么客人,他们坐在露台上,一人点了一杯黑咖啡和一份三明治。事实上,这不是闵朗的饮食习惯,他完全是跟着徐晚来点的:“我跟她要一样的就行。”

徐晚来的位子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所以她理所应当的戴上了墨镜,因此在无形之中,这张小圆桌的直线距离被拉得超过了它的实际。

闵朗咳嗽了一声,刚想要说什么,徐晚来便先开口了。

先声夺人,她必须如此。

“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就让它停在那个时候好了。”她端起咖啡杯,轻轻的抿了一口:“我们现在都长大了,有些事情,不必太过当真。”

寥寥数语,已经判了闵朗死刑。

早先胸腔里那阵狂喜,在短短的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闵朗的脸色在刹那之间,无比阴沉,他盯着徐晚来,一动不动的盯着她脸上的黑色镜片,试图要看透她隐藏于其后的真实眼神。

她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是专心致志的喝着咖啡。

如果她不是徐晚来……

闵朗觉得,如果眼前换成其他任何人,他都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他心里有剧痛,这比乔楚扇他的那个耳光痛一万倍,可是他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你慢慢吃,我先走了。”他起身,去柜台结了账。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晚来终于摘掉了墨镜。

她轻轻的抹掉了眼角那些许潮湿,端过原本属于闵朗的那杯咖啡,一饮而尽。

辜伽罗从桌上拿起一只白色信封,朝简晨烨挥了挥,我可以看看这封Invitation吗?

最近她往简晨烨这儿来得愈发殷勤了,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也不再掩饰自己对他的好感。

“噢,那是我一个发小寄来,你看吧。”

白色的信封上只有一个单词——Nightfall,这是前几天徐晚来寄给他的,她还特意打了电话来威胁他说“敢不来你试试看”。

“是时装设计工作室呀……”辜伽罗把邀请函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忽然,灵光乍现:“你和她谈过恋爱吗?”

简晨烨正在喝水,差点呛死:“怎么可能啊!我跟她认识都快二十年了,而且,我最好的哥们从小就喜欢她!”

“这样啊……”辜伽罗有些腼腆的问:“如果我也想去看看,方便吗?”

简晨烨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或者说,以他的直线思维,根本没有考虑到他们那群人之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他当即应了下来:“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起去就是啦。”

“好啊!”辜伽罗眯起眼睛笑,像个小孩。

简晨烨和辜伽罗到场的时候,Nightfall已经宾客云集,目光稍微扫过人群就能发现好几张平时经常在各类媒体上曝光的面孔。

不要说辜伽罗,就连简晨烨都暗暗有些吃惊。

没想到回国仅仅小半年时间的徐晚来,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这么广的人脉,可见她暗地里为今天已经筹谋了多长时间。

“来啦。”徐晚来抱着一只白猫,笑意盈盈的朝他们走过来,看见辜伽罗时,她有点儿吃惊,但她又马上调整好表情,继续笑着问好:“这是?”

“这是我朋友,辜伽罗。”简晨烨略微有点儿小尴尬,他没有料到,更大的尴尬还在后面等着他:“这是徐晚来,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之一?谁在乎啊。”徐晚来撇撇嘴,又转向辜伽罗:“那边有甜品师做的蛋糕和甜点,喝的也在那边,你自便。”

趁辜伽罗不在,徐晚来赶紧收敛起那已经僵硬了的笑脸,逮着简晨烨一顿骂:“你是不是傻了?怎么带了女伴来?”

简晨烨一脸茫然——有什么问题?邀请函上又没标注不得携伴参加。

徐晚来简直要被他的迟钝气死:“我又不是只给你发了邀请函!你前女友也有啊!”

直到这个时候,简晨烨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他怔怔的望着不远处的辜伽罗,脸都快绿了。

怎么办,刚来就走吗?这也说不过去啊。

但如果不趁着现在走,待会儿真要撞上叶昭觉,岂不是更尴尬?

就在他手足无措之际,正对着他的徐晚来表情变得十分微妙。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个画面。

此刻,闵朗站在门口,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身边,是叶昭觉。

时间倒退到前一天,闵朗接到叶昭觉的电话,在电话中,她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你知道我也不是道德感多强的人,这些年你怎么玩,作为朋友,我从来没多过嘴。可是你他妈的……你他妈的……”叶昭觉顿了顿,声音压得有点低:“闵朗,你他妈的这样对乔楚?你自己心里真的过得去吗?”

从徐晚来处承受的羞耻,闵朗还没有消化彻底,被叶昭觉这一顿狂批,他心里的苦闷顿时成几何倍增长。

“我会找个时间好好跟乔楚谈一次。”闵朗疲倦的说:“她恨我是应该的。”

“闵朗,乔楚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叶昭觉原本是去找乔楚商量,开店的前期能不能请她来来帮忙收银,结果就发觉她情绪不对劲,不用说了,肯定跟闵朗有关。

叶昭觉的声音又低沉,又嘶哑,于是讲出这句话的效果与往常完全不一样:“你不要欺人太甚啊。”

闵朗心里一颤。

闵朗忽然理解了乔楚像鱼一样一次次从他身边溜走,又一次次随着水流的方向回到他身边的原因。

他不想让人认为他太认真,玩不起,乔楚也一样。

他深爱着一个冷血的人,乔楚也一样。

徐晚来对他有多残酷,他对乔楚也一样。

当我清晰的意识到在与他人的关系之中,我有多么微不足道,我才真正理解了你与我的关系中,你曾作出多少退让。

只有我看清了自己的卑微,我们之间才终于获得了平等。

在这一刻,乔楚不知道,闵朗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昭觉,明天你跟我一起去,我们露个面就走好吧?”闵朗在挂电话之前,向叶昭觉提出了这个请求。

此刻,Nightfall的门口,他们四个人僵硬得就像四个木偶。

叶昭觉怔怔的看着简晨烨,她的表情难以捉摸,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完全没有料到。

闵朗漠然的与徐晚来对视着,他们一夜缠绵过的那张沙发,此刻就在工作室的中央,满堂对此毫不知情的陌生人在它周围穿来绕去。

简晨烨在这一刻,陷入了究竟是承接叶昭觉的目光还是望向辜伽罗的两难选择。

上一次他们四个人这样整整齐齐,一个不少的出现在一起,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到在场的每一个当事人都感到恍惚和心酸。

那短短的几分钟,工作室被割裂成两个平行的空间,他们身处其中一个,其他所有人身处于另一个。

其他人色彩斑斓,只有这四个身影是黑白的。

最先回过神来的人是叶昭觉,她朝徐晚来走近了一步,这个结界便在瞬间被打破了。

“说恭喜好像也不太对,不过还是恭喜你啊。”随着叶昭觉开口说话,其余三个人也恢复成了自然状态。

闵朗和简晨烨多日不见,又怀揣着各自的尴尬,趁着机会,赶紧互相推推搡搡的闪去了一边。

徐晚来望了望远处的辜伽罗,她有点儿担心,想要替简晨烨挡一挡,但叶昭觉对她摇了摇头:“我没进来之前,已经从窗外看到了。”

末了,她又加了一句:“我早就知道了。”

徐晚来有些于心不忍:“他们只是朋友……”她的话并没有说完。

叶昭觉果断的打断了她:“我没有那么脆弱,也没有那么不讲道理,既然分手了,彼此都是自由的,我不会,也不可能要求他一直爱着我。”

叶昭觉说者无心,徐晚来却听者有意,她觉得自己被嘲讽了。

她不自然的笑了笑,旋即转去了一堆媒体朋友围成的小圈子,扔下了叶昭觉一个人。

简晨烨和闵朗避开屋内嘈杂的人群,来到庭院里。

“我真没有想到,小晚还蛮厉害的。”简晨烨依然沿用了小时候对于徐晚来的称呼,他拍了拍闵朗的肩膀:“你怎么死气沉沉的?”

闵朗没有解释缘由,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岔开话题:“你挺做得出来啊,明知道昭觉会来,竟然还带个姑娘。”

简晨烨被他激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他妈真不知道昭觉会来,就算小晚请了她,依她的性格也不见得会来……”

说到这里,他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了:“你怎么会和她一起来?”

“噢……”闵朗朝着天空的方向吐了一口烟:“我让她陪我来的呀。”

从庭院的望向满室衣香鬓影,徐晚来笑靥如花,春风得意马蹄疾,她终究是做到了。

但这个精致的、有一点儿虚伪的、在社交场上游刃有余的徐晚来,让闵朗感觉非常陌生,记忆深处那个沉默寡言,不合于群的白衣少女,似乎已经被凝固在时光的琥珀之中。

现在,她所处身的环境,他是理解不了了,甚至连靠拢和参与的资格都没有。

看她的样子,也没有打算邀请他来自己的新世界——他连她什么时候请的助理,助理叫什么名字,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养猫,这些,他通通都不知道。

“我要走了。”闵朗把烟蒂摁灭在庭院的垃圾桶里,低头给叶昭觉发了个信息“我们走吧”。

简晨烨心一沉,这就走?

闵朗笑了笑,你应该谢谢我,新欢旧爱撞在一起这么尴尬的事,哥们替你解围了。

待在一大群不认识的人中间,叶昭觉既无聊又焦躁,果汁已经喝了四五杯,闵朗的暗号终于来了。

手机提示音一响,她如蒙圣眷,赶紧逃命似的从里边溜了出来。

可是,还有一关要过。

闵朗识趣的走开了几步,简晨烨勉强自己笑了笑,那笑容就像是有人硬用手在拉扯他的面颊。

叶昭觉吸了吸鼻子,她不是没有话想要对他说,可是又能从何说起。

声讨他?分手才多久你就交了新女友,我们过去那些年算什么。

或是含沙射影讽刺他?从前不知道你喜欢的是这种类型,耽误你那么久时间。

也可以不用言语刺激挖苦,无视他,当做不认识。

……

但以上都不在叶昭觉的考虑范围之内,尽管在刚到场时,她确实被那一幕刺伤自尊,但冷静下来思考——简晨烨有他的自由选择。

对于自己真正爱过的人,内心始终怀有悲悯。

正因为她理解这一切,所以,即便她那么气闵朗,却也还是和他一起来了。

“我猜到你今天应该会来,所以把这个带给你。”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信封,里面是那张被简晨烨不慎遗漏的宝丽来照片。

这张照片——他在自己的行李箱里翻过很多次,各种边边角角,每本书的夹页都没有放过,就是不见踪迹。有那么一两次,辜伽罗提出想再看看这张照片,他都故意岔开话题去说别的。

他一直以为,这张照片,自己在巴黎时已经弄丢了。

他想破头都没有想到,尽然会遗落在送给叶昭觉的礼物里。

接过那个小信封时,简晨烨的手都在抖。

“你从来就是这么丢三落四的,以后重要的东西,还是妥善保管吧。”叶昭觉轻描淡写的说着话,心里却疼得厉害。

简晨烨想解释,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辜伽罗也出来了。

她刚叫了一声简晨烨的名字,随即便看见一个陌生女孩子与他对面站着,两人的表情一看就是旧相识,而且,气氛完全不同于简晨烨和徐晚来照面时那种轻松随意。

他们面上都带有若有似无的愁容,像是找不准节拍,老踩到舞伴的脚。

她的目光往下偏移了一点儿,就这一点儿,她全明白了。

她想收声,还想躲,但什么都不来不及了,她只能呆呆的站在那里——任凭简晨烨和那个陌生女孩子,同时望向自己。

[2]

卲清羽刚踏进车行的门,立刻被一群热情活泼的年轻人团团围住,不住的听见他们起哄“谢谢嫂子请客”。

她一看,原来她为大家叫的外送比她本人要先到达。

小小的车行里终年充斥着机油气味,此时又混合了各种食物散发出的香味。

卲清羽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幸好自己今天用的这款香水留香相当持久,风吹了一路依然清晰可闻,否则她混在这些发腻的气味中,非得呕吐不可。

她喜欢汪舸,也喜欢汪舸常年跟机械打交道而培养出来的男性气质。

但汪舸的工作环境……她实在做不到爱屋及乌。

汪舸在人群之外对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包含着些许感激。

有一个慷慨阔绰的女朋友,他在兄弟们面前确实比从前更有面子,而卲清羽本人的虚荣心也因此得到了强烈的满足。

叽叽喳喳的一群人很快把注意力投去了美食那边,汪舸这才顺势把解脱出来的卲清羽拉进了车行里面的小屋子。

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间,一张行军床,一个小沙发,几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毛毯,车行里谁不回家谁就睡这里。

屋子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各种汽车杂志和邋遢衣物,找个下脚的地方都难。

卲清羽站在门口没动,汪舸知道她心里是在嫌弃,但他也懒得开口,大刀阔斧的将沙发上的东西扫进角落,又拍了拍灰:“坐吧。”

卲清羽依然在犹豫——她今天穿的这件风衣可是新买的。

“男人们生活的地方就是这样的,下次你要来,我提前收拾,行吗?”汪舸算是个好脾气的人,但有些时候,就连他也觉得受不了卲清羽。

到底不像小时候谈恋爱那么不懂事了,卲清羽也知道自己过去一贯不给男朋友台阶下的毛病是恋爱大忌,于是——尽管她心里还是不愿意,但她也勉强自己坐了下来。

“上次我跟你讲的那件事,你怎么想的呀?”再次提起这个,她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可一时之间她又不能将实情坦白的告诉汪舸。

汪舸揽住她的肩膀,替她把额前一缕头发撩到耳后,亲了一下她的脸。

“这不是一件小事情,我们还是应该从长计议,当然,”他知道最重要这句话一定强调一下:“我是很爱你的。”

“很爱我怎么你不肯和我结婚?”卲清羽腾的一下站起来,冲汪舸吼道。

屋外嘈杂的声音静止了几秒钟。

汪舸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回头又要被兄弟们揶揄了。

对于汪舸原本平静的生活来说,“结婚”这个提议是一枚重磅炸弹。

那天晚上,他们约会完,准备分头各自回家时,在地下停车场,卲清羽忽然对他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他脑中的即刻升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在他们的交往之中,他不是不认真对待她,更不是没有想过彼此的未来,但“结婚”这样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卲清羽提得未免太过草率。

“我们对于对方的了解还不够深。”汪舸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卲清羽的,他错愕极了,惶惶之中说了一句大多数人都会说的套话。

卲清羽非常不满,但她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动怒,要耐心的说服汪舸:“你是个简单的人,我也是,虽然脾气差,”为了表示诚意,她不惜拿自己最大的缺点开刀:“但我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人。至于了解,人生漫漫几十年,哪一对夫妻敢说自己百分之百了解对方呢?”

汪舸哑然,她平时很少这样严肃正经,可见此事在她心里的分量有多么重要。

但他还是觉得太突然了,只能先硬着头皮安抚她:“你是女孩子,这件事本应该由我主动提出……”

卲清羽急忙打断他,这个年代了,谁还在乎这个啊!

“我在乎。”汪舸静了片刻,决定坦率的说出自己的感受:“清羽,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仔仔细细想一想。”

面对汪舸的回答,卲清羽不是不失望的。

但纵然如此,她还是同意了——你想想吧,过几天我们再谈。

“我认真想过了,以我现在的条件,远远不够让你过得幸福,你知道的——”汪舸露出了既无奈又自嘲的笑:“我什么都还没有。”

卲清羽推了他一把:“我有啊!我什么都有啊!”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搞不懂自己的男朋友为什么老是要拿这个理由对付她,她从来就不见齐唐的女朋友们会拿这种愚蠢的借口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卲清羽气得直叫,不公平,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是不公平,汪舸心里说,我也觉得不公平,但是我们的参照标准完全不一样。

他知道这是卲清羽的爆点,如果他没有处理好,很可能会引发一场大战。

“清羽,你跟我老实讲,到底出了什么事?”汪舸毕竟年长她几岁,他不是傻子,在现实社会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他确信事出必有因。

“没有,我就是喜欢你,想和你天天都在一起。”卲清羽犟着性子,虽然话语之中确实有所隐瞒,但却又字字属实:“我已经和自己讨厌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现在我想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生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汪舸,而是转过身去假装看贴在墙上的机车海报。因为在她自己听来,这些话也未免太过隆重和矫情了。

出于羞怯,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汪舸半天没有动作,他怔住了,卲清羽给了他一个完全无法反驳的理由,这个理由当中有感情有道理,无懈可击,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对此全盘接受,并且相信她所言非虚。

可是——在这个世上活了这么多年,他的经验告诉他,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卲清羽没有说。

他站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刚刚分披萨时没来得及去洗。

他去抱卲清羽的姿势,极为小心翼翼,生怕某个细节冒犯了她的禁忌,招致她的反感,然而卲清羽在这个时候也不再管自己的名牌风衣,她牢牢的箍住汪舸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我们结婚好不好?”她又一次这样问他。

“清羽……这样吧,”汪舸下定决心:“周末你跟我回趟家。”

他历来不善于言辞,又习惯了迁就卲清羽,况且她还是这样牙尖嘴利的角色,如果仅仅寄望于言语就能让她打消结婚的念头,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此番情形之下,汪舸想出了最后一个方法,带她回家去见一见家里人,让她亲眼看一看自己家里的境况。

他自我安慰着,到那个时候,她大概连门都没进就会反悔了吧……

但如果——他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那种——如果她在见过他的家人之后,看过他家中的真实情况之后,依然坚持要和他结婚呢?

这时,他听到自己脑中另外一个声音:如果她真的这么爱你,那么,为什么不呢?

如果要用考试来打比方的话,叶昭觉认为徐晚来装修Nightfall的架势是托福,而自己筹备小店的过程只是一场小学到初中的普通升学考试。

尽管这样,小学生叶昭觉在这场测验里,还是被折腾得晕头转向,寝食难安。

和乔楚商议之后,叶昭觉最终选择了那间租金和转让费较高,但人流量大的店面,希望能够如业主所说的那样——“这可是个旺铺,你能很快就把本金赚回来的。”

前任租客是一对中年夫妻,共同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精品店,卖的都是些平价的女孩子的小玩意,也顺带着卖点文具和简易体育用品,总而言之就是一间杂货铺子。

但他们告诉叶昭觉,你可不要小看这些东西,我们夫妻俩这些年就是靠着这个小店把孩子供出来的,小姑娘你好好做,能挣到钱的。

“那就借您吉言啦。”叶昭觉因此信心大增,仿佛已经看到银行户头上的数字唰唰上涨。自己顺利还清债务,重获自由身。

个把月的时间过去之后,她在总店的学习顺利结束,终于不必再白白付出劳动力。

剩下的事情就是购买设备和装修店面,乒呤哐啷又是大半个月的时间,当一切办妥之后,叶昭觉和非要帮忙的乔楚都累得近乎不成人形。

“乔楚,我对不起你啊。”临近开张之前,叶昭觉亲自动手在家做了顿饭,把乔楚请过来,真心实意的向她道谢。

乔楚坐在餐桌前,一手拿一支筷子敲着碗,发出欢快的声响:“自己人不说这么见外的话。你做饭给我吃,这么大的人情,为你赴汤蹈火都是应该的。”

文火慢炖一锅汤,现代社会,还有几个年轻人具备这份情怀?

就像卲清羽说的那句话——“这个时代谁还在乎这个”?

宴请朋友,只需要带上钱或卡,找一个还算过得去的餐厅,点上一大堆像模像样的菜,推杯换盏,讲几句场面话,末了买个单,满桌狼藉只管扔给服务员。

但叶昭觉没有这样做。

她像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人们那样,为了招待朋友,也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她清早起床去买最新鲜的食材,每一根菜叶都亲手洗净,花费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做出几道家常菜色。

乔楚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受到这般礼遇,放下碗筷,内心有千万感慨。

“前不久,我见过闵朗。”叶昭觉缓缓的说。

她知道这段日子以来,乔楚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轻松,她很用力的在装,装不以为意,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在店铺里盯着装修工人贴墙纸,摆桌椅时,她表现得特别活泼,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往常要响亮。

但是——叶昭觉默默的旁观着她,这种“云淡风轻”太不自然了。

听到闵朗的名字,乔楚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随即又问:“你洗碗还是我洗碗啊?”

见乔楚顾左右而言他,叶昭觉适时收声。

“还是你洗吧,我最烦洗碗了!”乔楚咧嘴一笑:“回头挣了钱,给你买个洗碗机,彻底解放你的双手。”

乔楚分明是不愿意提起闵朗这个人,如此叶昭觉也不好再多嘴,两人又把话题扯到了店铺上。

这一下,乔楚明显兴致高涨:“昭觉你知道吗,你现在是小老板娘了诶!你知道有多少女生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会想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啊……前期肯定会很辛苦,不过你不用担心,只要我没其他事情就会去店里帮你的忙,你看我这么漂亮。一定能为你招揽不少生意!”

叶昭觉被乔楚的热情感染得十分亢奋,转瞬之间便把儿女情长那些事通通抛掷脑后。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一种新奇的,认为未来充满了诸多可能性的强而有力的力量在血液里蹿腾,生平第一次,她知道了不为任何人,只为实现自己的目标去做一件事的感觉有多么好。

她第一次开始正视“自我价值”。

随着时节变迁,天亮得越来越早。

开业的那天,叶昭觉比闹钟还早醒十分钟,她精神抖擞就像灌了好几杯黑咖啡。

打开衣柜,挑了一件姜黄色的连身裙,再披上一件灰色的针织外套,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开始认真化妆,这是她的big day.

涂隔离,上粉底,她的指腹轻轻的拍打着面颊,手势如同弹奏钢琴。

眼角、鼻翼、发际线这些容易被忽视的地方更要留神。

柔软的大刷子沾上散粉在空中先抖几下,然后才能上脸定妆……

这些略微生疏了的技艺,又重新派上用场。

出门时,一种说不清原由的力量,驱使她回头深深凝视2106这个门牌号。

她上一次这样凝视它时,是刚搬进来那天,至今她还清晰的记得那天的心情,就像是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照射下来。

她笑了笑,我再也不会那么幼稚了。

她没有想到,开业这天,小店迎来的第一位客人竟然是熟人。

“我要40个,带走,不着急,你慢慢做。”

这把声音一定在哪里听过,叶昭觉抬头一看,脑子里“嗡”的一声,脱口而出:“我靠!苏沁!”

多日不见,苏沁依然是典型的OL扮相,鱼骨辫,清淡妆容,黑白套装,高跟鞋,挽一只Prada杀手包,半是嗔怪半是嬉笑:“你真是没良心,辞职之后完全不和同事们联系。”

叶昭觉被数落得有点惭愧,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跟苏沁聊天:“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不收你的钱。”

“哎哎哎,你疯了吧,40个你都不收钱?再说了,不是我的钱……”苏沁翻了个白眼,心想叶昭觉有时候也真是够蠢的:“齐唐派我来的。”

叶昭觉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如果不是齐唐的意思,苏沁怎么会知道自己开店的事。

这么一想,她忽然扭捏起来:“这样……不太好吧。”

“你干嘛停下来呀?全公司的人都等着我呢。”苏沁啧了一声,配合着跺了一下脚:“你打开门做生意,难不成还要挑客人吗?”说罢,她拉过一张椅子,大摇大摆的坐下来,十足的监工派头:“不准发呆,快点干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