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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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开店的初期,乔楚大部分时间待在这里帮忙还算合情合理,那么,将近一个季度过去之后,叶昭觉已经得心应手,乔楚却仍然几乎天天到场,用意就很明显了。

“你有空就多出去玩玩啊。”晚上两人手挽着手回家时,叶昭觉故意用很轻松的语气劝乔楚:“老是做免费帮工,是不是怕我不还钱给你呀?”

乔楚笑起来还是很漂亮的,可是说的话却让人有点心疼:“不知道去哪里玩呀。”

叶昭觉很明显的感觉到,比起自己最初时候认识的乔楚,现在的她变得很不一样了。

以前她也不算太喜欢笑,可总比现在要好——现在,叶昭觉发现,她的脸上经常有一种滞重的悲伤。

关上店门之后,她们俩决定一起去看场电影。

这个时候,乔楚的手机响了。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神情有些许微妙的变化,但她没有接,而是调了静音键又把手机放回包里。

“乔楚。”几米之外一个人倚墙而站,这个声音,叶昭觉和乔楚都很熟悉。

闵朗从黑暗中走出来,灯下的他看起来有些憔悴:“这么久了,你的气还没消?”

乔楚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

闵朗又说,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电影一定看不成了,叶昭觉连忙表示自己有事要先走。乔楚表面上淡淡的,挽着叶昭觉的手臂却硬是不肯松动分毫,有什么事啊,我还不知道你?

她说话的时候看都不看闵朗。

“我肚子疼,想回家休息。”叶昭觉随口撒了个小谎:“那你们俩陪我一起回去吧。”

乔楚白了她一眼,心想,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闵朗看着乔楚的侧脸,也没吭声。

回去的出租车上,闵朗坐在前排,叶昭觉和乔楚一起坐在后排,小小的车厢里气氛凝重,无人言语,只有收音机的广播一直发出聒噪嘈杂的声响。

中途有好几次,闵朗稍微侧过头去,想要跟乔楚有眼神上的交流。

但每一次,她都巧妙的躲开了他的目光,不是望向窗外,就是望向叶昭觉,不然就是低着头,总之,她就是不愿意看他。

闵朗心里一沉,看样子,情况比自己预计的还要糟糕。

回到公寓,乔楚刚打开门,闵朗就抢先进去了。

叶昭觉有些担心的看着乔楚,用口型说了几个字“好好谈”,乔楚又露出了那种“我心里有数”的微笑,对她做了个手势,快回去吧您。

叶昭觉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才进门,她有些忧心——这两个家伙,真是让人不放心啊。

“喝什么?”乔楚换上家居服,绑起头发,素颜的她看起来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学生,她拉开冰箱:“没有可乐,酒也没了,罐装果汁OK吗?”

她回头看着闵朗,挑起眉毛,一脸抱歉的样子。

陌生,疏离,距离感。

闵朗清晰的感觉到了乔楚刻意制造的这种氛围,她从前从来不会这样和他讲话,看似是礼貌,其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用了,白水就行。”闵朗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发紧。

来见她之前,他想了很久,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可是见到她这样冷淡,他忽然不知道要从何谈起。

“好,那请稍等。”乔楚笑了笑,从收纳柜里抽出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饮用水,放在闵朗面前的茶几上:“有什么话,你快说吧,我挺累的。”

乔楚坐得离他有点远,声音像是从更远的地方传到他耳中。

“乔楚,你不要这样。”闵朗被她弄得很尴尬,也很难受。他知道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但这落差太大了,一时之间他无法适应。

她始终维持着那种客套的笑,像是接待一位很多年没有来往的老友或是亲戚,对于闵朗提出的请求,她置若罔闻。

闵朗决意暂时不去理会她的态度,他记得此行的目的,他不是来求和,更不是要卑躬屈膝的请求乔楚原谅他——以他的性格,乔楚能不能够原谅他,他并不是那么在意。

他自知在情感上不算一个有担当的人,只是有些事情必须要解释,有些话必须要讲清楚。

渣也要渣得坦**一点,这是他的原则。

“我和徐晚来,认识已经快二十年了。”

他的眼神陷入了无尽的往事中:“这不是个多复杂的故事,她从小就是那种品学兼优的小孩,和简晨烨一样,我们三个人之中,只有我不爱念书,三个人一起学画画,半途而废的也只有我。”

“但是我们几个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大家也都知道,我喜欢她。”

“我是奶奶带大的,老人家很多事想管也管不了,有心无力吧,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不想待在学校了,想挣钱啊,想玩音乐啊,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有时候翘课去打球,骑车,学吉他,徐晚来就跟老师请假,她也不上课,到处去找我。”

“每次她找到我的时候,既不会催我,也不会骂我,她就一个人站在球场边,或者是别人店门口,跟个哑巴似的等我。她每次一出现,大家就起哄笑我,你知道,男生最怕没面子,所以我就经常当着大家的面凶她,让她别管我。”

“有一次,我特别混蛋,语气特别横,叫她滚,她受不了,就当着大家的面一边哭一边跟我吵了起来,到现在我还记得她说的那句话。”

“闵朗,你愿意自甘堕落,我是管不着……”十几岁的徐晚来,面孔还很稚嫩,留着学生头,穿着蓝白色校服,边哭边说:“反正你以后活成什么样,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对于闵朗来说,那一天意义非凡。

徐晚来清楚的指出了他们各自的未来,从那一刻起,他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听到这里,乔楚无意识的眯了眯眼睛,有点怜悯。

她原本不想听闵朗说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但是他既然来了,又说有话要说,那就让他说吧。

我心意已决,你说完之后也不会再改变什么。

自从那天晚上,闵朗当着徐晚来把她推开,她扇了他一个耳光之后,她就灰心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赌着这口气,生活并不太好过,稍微不留神,闵朗的音容笑貌就会从她的脑海中浮现。有一次她在店里收钱,看到一个男生的手很像闵朗的手,细长白皙很好看,还发了好半天的呆。

但是有句老话,她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要跟自己讲十遍——长痛不如短痛。

闵朗找过她好几次,虽然一直置之不理,但她大概也能够猜到他想要说什么,来来去去无非是那几句老套的话,对不起,我也是爱你的,但是我没有办法。

想念他,但是,不能再回头了。

再回头,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爱和不爱,这两个宏大的命题之间,有许许多多深深浅浅的复杂情绪总是被人忽略,乔楚知道,自己只是厌倦了。

厌倦这样来来回回的彼此折磨。

“后来她决定要出国留学,那时候我已经不打算继续读书了……”他用自嘲的语气在讲这些话,虽然很难堪,可事实却又如此不容回避:“她家境其实也不是特别好,父母要供她出去也供得挺辛苦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心理压力也很大,一直都特别努力,凡事都要争第一。”

“而我,完全就像是她的相反面,不上进,没目标,随波逐流,傻X都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将来不会有太大交集。”

“然后,我奶奶去世了。”说到这句,闵朗的声音特别特别轻。

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孤独的少年仍然有一部分遗留在黑暗中,对于生命里最沉痛的那个篇章,他不愿意轻易碰触,更不愿意因此而流露出丝毫的脆弱。

奶奶去世这件事,促成了他和徐晚来的和解。

她那么好胜的性格,在那么紧要的时候,硬是把自己的学业和专业课程都丢在一边,全心全意以他为重。

没有人知道那个下午的阁楼上发生了什么,多年后,闵朗在对乔楚坦白这一切的时候,内心深处也仍有所保留。

那是他们最纯真的时刻,青涩柔软的情感,笨拙生硬的肢体。

一个那么聪明却又那么世故的女孩子,在那个时候所能够想到的最佳,也是唯一的方式。

有时,身体的交付只是为了抚慰一个孤单的灵魂。

而闵朗却一直要等到很久以后才明白,那个下午的真正意义并不是他得到了她,恰恰相反,那是他彻底失去她的开始。

乔楚默默的听着,一直也没有插嘴。

她隐约明白闵朗说这些往事的用意,无非是想要她理解他和徐晚来之间有着怎样的渊源,希望她能够谅解他,一次次因为徐晚来的缘故,忽略她,轻慢她,伤害她。

可是我呢?她心底有个声音在轻声问,我的感受和尊严呢?

闵朗说完了。

他平静地望着乔楚,乔楚也终于不再躲避他的目光。

他们凝视着对方,悲哀像挥发的酒精一样,弥漫在整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里,在他们一静一动的呼吸里。

“既然她对你这么重要……”乔楚狠下心来,言不由衷的讲:“那你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你自己的,还有我的,你坚定一点好吗?去追求你真正想要的。”

乔楚站起来,摆出了明显的送客架势。

她是心寒如铁,也是心灰如死,可是她毕竟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知的人,她实在无法闵朗在她面前深刻的缅怀着青春往事,口口声声的怀念着一个比他还要更自私的人。

“你误会了。”闵朗的语气,出奇的温柔,一种在向生命中某些事物挥别的温柔:“我不是要去追求什么,正好相反,该放下了。”

乔楚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闵朗站起来,他要讲的话到现在终于讲得差不多了,只差结束语。

“乔楚,你应该不会再原谅我,覆水难收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闵朗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她光滑的脸,声音越来越低:“我是爱你的,可是,我好像爱得有点太无耻了。”

她的面孔既哀伤,又狰狞,她死命的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哭出声音。

她瞪着他,那种狠劲像是要在他的脸上瞪出一个窟窿来。

可是没法出声,恐怕一张嘴就会嚎啕大哭。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新年夜的白灰里,徐晚来第一次露面,闵朗对她说,这是乔楚,我一个朋友。

很奇怪,每当乔楚回忆起那个夜晚,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自己如何伤心难过而闵朗又是如何不耐烦,而是那双细跟的高跟鞋,和那个几乎让她撑到吐出来的巨无霸汉堡。

她不太记得后来他们具体是怎样和解的,只记得闵朗确实说过,他爱她,然后,又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荒诞极了,黑色幽默。

那这一次怎么办?又要和解了吗?上个床,做次爱,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可是,能不能不要这样?

她不是今天才认识眼前这个人,她一早就已经看透他在情感中的卑鄙,自私,逃避。

可到了今天她才明白,他只是落入往事和现实之间的深渊之中,他有他的苦衷和无辜。

人无完人,这四个字我从小就知道,可直到我爱上你,才算是真正意义上接受了这个现实。

爱不会使你的缺点消失,可是爱却会使我接受你生命中不那么光明的部分。

但这对你太不公平了,另一个声音又对她说——就在她的意志刚刚开始软化的时候。

理性所剩无几,屋子里仿佛有鬼魅之气在引诱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致命的武器。

感情到了生死攸关之际。

然而闵朗并不知道在这瞬息之间乔楚内心的千变万化,冰雪消融。

言尽于此,他再也没有什么需要补充了,他抱了抱她,也许以后都没机会再这样抱她了吧,他心想。

“乔楚,我……”他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到有一个尖锐的利器抵在了自己背上。

就电光火石之间,他知道了,那是一把刀。

“闵朗。”乔楚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你说,我干脆杀了你好不好?”

她的神情凉薄,不悲伤,也不痛苦,更像是一种深深的迷茫,该怎么办呢?我这么爱你,却又对这个“爱”毫无掌控,我能够怎么办呢?

最重要的是,我为什么会这么爱你?

闵朗抱着她,一动不动。

刀尖上的力道正在逐渐加重,一种直见性命的狠劲——

但他并不害怕,他甚至觉得如果她真的下得了手,那才算是公平,才算是他对于她的偿还。

“乔楚”他无法推测接下里会发生什么,但这一刻他说的是自己最真实想法:“乔楚,我们一定能想出一个办法,让彼此都不失去对方。”

这是忏悔,还是赎罪,或者都不是,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是你所说的那个“爱”字?

乔楚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现在看起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闵朗心里有些难过。

是我们只会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还是人心原本就复杂?

无数个疑问自空中砸下来,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乔楚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真的存在那个办法吗?

一声极轻又极重的撞击声,是她手里的拆信刀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她心里的哀伤变成了恨,是对自己。

乔楚瘫在闵朗的怀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工作日,店里没太多客人。

叶昭觉一边狼吞虎咽的往嘴里扒饭,一边抽空关心乔楚的感情进展:“所以,你和闵朗现在是又和好了?”

“算不上吧……”乔楚眼中山色空蒙,她也不知道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怎么样,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听天由命。”

叶昭觉想了一下,觉得乔楚现在这个情况,有点像她小时候院子里的一个阿姨。

她丈夫沉迷于赌博,偏偏又逢赌必输,几年下来原本就微薄的家底输了个精光,连基本的日常开销都难以为继。

院子里的女人们凑在一块儿议论他们家时,总说那个阿姨傻,换了谁都早离婚了。

那个阿姨坚持了很久,最终还是离了,因为她丈夫为了还赌债,竟然丧心病狂的去偷自己家孩子的学费钱。

那个阿姨从院子里搬走之前,哭着跟其他人讲了很多遍“他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说他一定会改,我每次都相信了”。

是啊,每次都以为那是最后一次,直到真正的最后期限。

这两件事到底是哪里相似,叶昭觉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她们都在回避人性中的惰性吧。

她只是很悲观地认为,乔楚这样一直退让,一直心软,并不见得最后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局。

闵朗太看重徐晚来了,就像是上一世欠了她太多那样,不讲道理,不计得失的看重。

叶昭觉打开水龙头冲洗饭盒,静静的想,这件事不是闵朗的主观意愿能够改变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比任何人都希望从这层关系中获得解脱吧……

但叶昭觉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梳理朋友的情感纠纷,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情呢。

第一季度过后,她清算了一遍账目,结果并不太理想。

生意时好时坏,距离预设目标仍然相差甚远,要想在时间计划之内还清债务,继而盈利,以现在这样的利润值来看,恐怕还是太过艰难了。

但这个小小的店,承载了她要改善自己的人生这一重大意义,所以必须认真的想想办法。

工作间的抽屉里有一张名片,是上周一个团购网的业务员来留下的。

那姑娘看着年纪挺小的,像是刚刚从学校里出来的样子,但态度很真诚,先是说了一大通话来介绍自己所在的公司,各种数据罗列,又举了一大堆例子,XXX跟我们合作之后,第一个月营业额就翻了好几倍,还有XXX,生意好得连招了几个服务员……

当时叶昭觉正忙着做饭团,也没集中注意力认真听,只是收下了对方的名片。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那女孩说得是真的,倒也不失为一个可以认真考虑的合作形式。

想到这里,叶昭觉便拿出手机,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不管怎么样,先问问呗……”她听着那头“嘟嘟”的声音,像是鼓励又像是安慰自己:“问问又不要钱。”

问问确实不要钱,但确定合作之后便需要资金投入了。

经过一些零碎的询问,叶昭觉得到的消息是,确实如业务员所说,不少跟他们合作的店家都因为收益明显提升而决定继续长期合作。

那么,就试试看吧。

她跟乔楚说这件事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把赚的这点钱先还给你,但是现在情况有点变动……”

现在乔楚心思在别的事上呢,她愉快的表示:“没关系,我还有钱吃饭,你先用在该用的地方呗。”

叶昭觉上上下下打量了乔楚一番,说不清楚到底哪里变了,但就是能够很明显的感觉到她实实在在的高兴起来了。

真不可思议啊,爱情。

而叶昭觉,你的爱情呢?

当她想起这个词语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虚,再接着,脑海中便浮现出齐唐的样子。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她不敢,也不愿意继续深想。

她在心里画了一道线,规定自己不准越界。

越是珍稀的事物啊,越是要浅尝辄止,以免靠得太近会忍不住伸出手去过多索取。

那个坦诚相对的深夜里的对话……总是在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从记忆里钻出来。

冷掉的牛排,刀叉划过餐盘的声音,还有他认真的神情,每当她想起那些画面,就感觉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

齐唐最近鲜少露面,但奉旨而来苏沁出现的频率依然非常高,从她的话语的里推测,齐唐最近飞来飞去忙得要死,有许多事情要操持。

叶昭觉这才发现,齐唐对于她的人生是了解得很透彻了,而她对他的世界所知其实甚少:“原来他还有那么多其他事要管啊。”

貌似闲聊,但又怀着一点儿窥探——叶昭觉觉得自己,唔,心机有点重哦。

苏沁才是没心机:“是啊,我跟了他很多年了”——咦,听起来好像有歧义,叶昭觉的思想真是太不健康了——苏沁接着说:“他学的是金融和传播,早期主要还是做跟金融相关的行当,最早的时候我就是在他持股的投资公司做HR,后来这边公司缺人用,他才把我调过来。”

“啊,难道现在这个公司更赚钱吗?”以叶昭觉的阅历看来,这不是因小失大吗。

“说来话长……”虽然苏沁平时表现得目无尊卑,老爱挖苦和吐槽齐唐,但心底里,她其实是很崇拜老板的:“而且他也不缺钱啊,家世就不说了,他早年做的那个公司变卖之后也是很大一笔资产,加上大大小小一些投资项目……”

叶昭觉越听心里越凉。

热爱传播八卦的苏沁还在说着:“这个公司本来是他一个朋友的,后来那人生了重病,齐唐就接手来做咯,他的性格嘛,既然要做肯定就要做好。有时候他跟我们一起加班,我们就开玩笑说,你玩票而已,这么拼命搞毛啊,你知道他怎么说?”

叶昭觉把苏沁要的饭团烧打包好,抬头问:“嗯?”

“他说,玩也要认真玩啊。”苏沁接过这一堆打包盒,她已经快要把这辈子吃饭团烧的配额用光了:“收好钱,我走啦。”

苏沁走了很久之后,叶昭觉还陷在恍惚中回不过神来。

她开始认真思考,那些美女们,喜欢齐唐,愿意接受随时可能会被分手的风险,和他在一起,会不会,有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外表和财力呢?

就像植物趋光,人也都会自然而然的趋近于自己所向往和爱慕的那些事物那些人。

一个家世优渥却并不仰仗家世的人,一个明明可以纵情声色却依然勤勉踏实的人,这种人还真是很……让人讨厌啊。

叶昭觉知道苏沁和齐唐之间绝对清白,可是苏沁在说起这些时候,眼睛里也是放着光的。

她轻声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儿自我嘲弄,不管怎么样,齐唐拥有的一切都和我没关系。

她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特别有自知之明,不做白日梦。

这一点从她小时候起就彰显得淋漓尽致,每次看到漫画或是电视剧里的人物信誓旦旦的讲“我一定会打败你”或是“冠军一定是我”之类的台词,叶昭觉都觉得很尴尬——

一种杞人忧天的尴尬。

他们怎么能这么自信啊,万一没有打败呢?万一连季军都不是呢?

所以她只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尽最大的努力把能做的事情做好,而不会主动去挑战一切高难度。打破记录,创造新的历史记录,那些就留给天才们吧,她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人物,命运抛给她的种种难题,光是“贫穷”这一项,就已经够让她头疼了。

好好开店,每天多买几个饭团烧,早点把欠乔楚的钱给还了,这就是她那不够聪明的脑子里盘算的所有,至于爱情——我和简晨烨也有过爱情,那又怎么样呢?

睡不着的夜里,叶昭觉有时候也会做一些很多女生都做过和正要做的事情,比如打开某些社交APP,找到EX的账号,顺着这个线索抽丝剥茧,再找到他现在的女朋友的账号,通过网络去窥探那个陌生人的生活。

他们恋爱了,他们一起去了哪里,买了什么东西,看了什么电影,她对哪些讯息感兴趣,有没有自己喜欢的明星……

在辜伽罗不知道的时空里,叶昭觉完成了能力范围内的所有侦查。

她知道了照片上那个女孩的名字,自由职业,偶尔帮别人拍照,偶尔画点小插画,又或是做些手工艺术品。

家境不错,长相清秀,亦有些文艺修为,完全是上天为简晨烨订制的情感对象。

比起自己这个一心闷在钱罐子里的小市民,那个女孩显然适合他太多了,叶昭觉对此很服气。

所以爱情啊,有时候想起来真的很没有意义。

她和简晨烨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就连她自己也都要想不起来了。

澄净的少年时光,一去不回的青春岁月,爱过,当然深切的爱过,无可替代的爱过,但那些时间是怎样一天天具体的从生命中消逝的呢?

就像一块牛奶香味儿的手工皂,今天用一点儿,明天用一点儿,一点儿一点儿缩小,不知道哪一天就消耗光了。

她检查了一下冰箱里的食材,关上灯,锁好店门,背起她的环保袋慢悠悠走向公车站去搭末班车回家。

最近乔楚来得少些了,大概是又去白灰里去得勤了吧。前阵子总是结伴一起回家,现在叶昭觉又恢复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状态。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再混着旁边乱七八糟的树杈的影子,地上的图案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外星生物。

“孤单嘛,本来也没多可怕。”她这么想着,眼光望向了公车即将驶来的方向。

[2]

团购业务开始之后,店里的生意比之前兴隆许多,叶昭觉整天忙得晕头转向,找错几次钱之后,她知道,是时候招个帮手了。

她不好意思再打扰乔楚,于是在店门口贴出了招人启示。

薪资不高,应征的人大多是在校学生,只能够做兼职,叶昭觉从中挑选了一个看着还算机灵的小姑娘。

小姑娘嘴挺甜,昭觉姐,你叫我果果就行。

这样也好,叶昭觉想,只要生意能一直维持现状,收入总比支出多。

她专心专意的打理着这个小店,怀着耕种一般的虔诚心情,丝毫不过多关注其他人和其他事。

她将自己隔绝在纷扰之外,理所当然的,她错过了很多消息。

她不知道——

简晨烨和辜伽罗的感情状态已经逐步稳定下来,某一次意外的巧合下,他们在一个餐厅遇到了辜伽罗的父母,双人晚餐变成四人。

辜伽罗的父母对简晨烨印象极好,主动提出希望能够去他的工作室看看他的作品,还热情的邀他有空常去家里玩。

她也不知道——

这一季,徐晚来设计的几款衣服都大受追捧,Nightfall在短时间之内声名鹊起。城中顶尖的摄影师成为了她的固定合作伙伴,而工作室则成为大批白富美和阔太太的聚集地。

名声响亮之后,她又乘势请了一位咖啡师,再联合了一家蛋糕店,在工作室里隔出一块空间来做下午茶专区。

之后,Nightfall几乎每天都客似云来。

她更加不知道——

卲清羽瞒着家里接受了汪舸的求婚,两人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去领了证,在汪舸和朋友合开的车行里,跟那群朋友一起小小的庆祝了一番。

车行里所有人对她的称呼都改了口,无论年纪资历,大家一律统一叫她——嫂子。

这个略带些许社会腔调的称谓,让卲清羽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叶昭觉不知道的事情当然还有很多。

她不知道——辜伽罗也做过和她相同的事情,顺着蛛丝马迹找到她的微博,借以观察过她的生活,也曾在和简晨烨的交谈中,有意无意的问起过他们的过去,甚至有那么一两次,不动声色的从她的小店路过。

她不知道——闵朗虽然已经与乔楚和好,但每当看到徐晚来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看到她和一个个他不认识的人的合照,看到她笑意盈盈的和挽着那些陌生的男的女的……他就会感觉到胸腔深处有些东西在慢慢塌陷。

乔楚对此非常敏感,而闵朗却又抵死不认,两人因此时常产生龃龉。

她不知道——卲清羽还沉浸在结婚的喜悦中,完全没有察觉有人在暗处偷偷跟踪她,搜集相关信息,甚至拍到了她和汪舸一起出入民政局的照片,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世事不断变换,外部世界飞速运转一刻都不曾停歇,每个人的生活里都被塞进了越来越多越来越繁复的元素,他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庞大、喧闹并且错综复杂——除了叶昭觉。

她如同一个僧人,只专注于经过自己的手的每一个饭团。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嘈杂的小店是她修行的寺院,每一粒米都是她的禅。

除此之外如果非要说还有些什么牵念的话,那就是……齐唐。

她只对自己坦诚这件事。

之前他老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说些不着边际又好像意味深长的话,自从那晚摊牌之后,他便极少出现,说是忙,但也不知道是被挫伤了自尊,还是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想多给她一些时间考虑。

“好像很久没有联络了……”

是的,齐唐清清楚楚说过,她可以慢慢思考,不用急着下结论做决定。

但叶昭觉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齐唐的执念会慢慢淡化——她对自己的吸引力没有太多信心。

长大以后的叶昭觉,不是一个过分贪婪的成年人。金斧子银斧子再诱人,不是她掉进河里的铁斧子,她就不会要。

一种天生的警觉性——对于人生中那些又美又好的**,她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清醒——什么都想要的人,会不得好死。

眼下,她所处的这个人生阶段,对于命运她只有一个祈求。

她想好好开店,努力挣钱。

可是命运,之所以被称之为命运,正是因为它通常不会按照人类预想的节奏发展。

它随心所欲操控一切,有时慷慨仁慈,像是要将世间一切光环荣耀加诸于你,而另一些时候,当你以为苦难终于有所转机,它又满怀恶意,暗算你,伏击你,重创你。

命运不仁,你却毫无招架之力。

房东出现的那天,S城下了一场暴雨。

电闪雷鸣,整个天幕都被乌云遮挡,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车辆也都开得飞快,雨太大了,果果只好请一天假。

于是,下午四点半,店里只有叶昭觉。

她刚翻开新买的一本杂志,这时,有人推门进来。

“张哥,下这么大雨,你怎么来了?”叶昭觉非常惊讶,又有些疑惑。

张哥随手扯了几张桌上的的纸巾,一边擦身上的水渍,一边说话,啊,正好路过,顺便来看看你做得怎么样啊。

此时,叶昭觉此刻还没有察觉到不祥。

她笑了笑,硬着头皮讲了些场面上的客气话,生意还过得去,多亏张哥您这儿风水好。她讲得很生硬,像是有谁撬开她的嘴把这种话强塞进去那样。

“那就好。”张哥不急不忙的坐下来,又扯了几张纸巾擦手,眼睛四处打量着店内的装潢:“赚到钱了吗?”

叶昭觉有点不安的皱了皱眉,依然还在笑着,还没呢,小生意不好做。

“小叶啊,我今天来呢,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张哥的目光终于从四面八方收回来了,投在叶昭觉的脸上,寒暄完毕,他要阐明自己真正的来意了。

“您说。”叶昭觉原本就勉强的笑一点一点冷下去,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事。

张哥煞有介事的咳了一声,也是个爽快人,懒得拐弯抹角:“小叶,是这样的,这个店的租金啊,要涨。”

一块巨石砸在她的头顶上,她整个人都被砸懵了。

过了好半天,她听见自己问:“您是开玩笑的吧?我们可是签过合同的,最短期限是一年,这还没到第三季度呢,现在涨价不太合适吧?”

“这个嘛,情况有变啊。”张哥说,一副我也很无奈的样子。

“可是我们是签过合同的……”叶昭觉心里慌作一团乱麻,反复的强调这一点。

偏偏这个时候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她又生气,又慌张,手心开始微微出汗,要是现在乔楚在就好了,哪怕果果在,她都不会感觉这么虚弱。

打击来得太突然,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合同”这个最后保障。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但仍然很努力的想要维持礼貌,强迫自己保持笑容:“有合同在,你不能随意涨价。”

“合同上有一条违约赔偿的条款,”张哥看着面前这个明显已经方寸大乱的小姑娘,到底还是年轻,处世经验有限:“如果你不能接受涨租金,那我按照条款赔偿你。”

言外之意很明显——我赔偿你租金损失,但你收拾东西走人。

“嗡”的一声,像是有人在她耳边里狠狠的撞钟,她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稳住,沉住气,不要慌——内心有个声音在这样说,可是肢体不太听使唤,全身都开始发抖。

“张哥,我想问问为什么?”她尽最大的力让自己均匀的喘气,虽然心里Fuck他全家,但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太突然了,您不能这么……”她一咬牙:“不讲道理。”

“反正我有我的困难,这个就不跟你细说了。”张哥绕过了她的问题:“你看我也提前一个多月通知你了,你要不能接受涨价呢,我也同意赔偿你,你还是有选择余地的嘛。”

毫无契约精神,太无耻了!

叶昭觉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为了不在这种人面前丢脸,她用指甲深深的掐进大腿的皮肤里,硬撑着问:“涨多少?”

张哥老气横秋的丢出几个字:“50%吧。”

“X!”叶昭觉低声爆了一句粗口,但更难听的话,她憋住了。

从来没有一刻,她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是个泼妇——那种完全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泼妇,屁话都懒得跟你啰嗦,上来直接两耳光开抽,揪你头发,踹你下体,拿指甲刮你的脸。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雨已经停了,街上恢复了些许生机。店里进来两三个客人,点单点了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

腿上的皮肤大概是被指甲掐破了皮,隔着裤子也能感觉到细细的疼。

她胡乱做了两个饭团,又觉得这样滥竽充数的东西实在拿不出手交给客人,慌慌张张的退钱,又一个劲向客人道歉。

客人走了之后,她在门上挂上“休息中”的牌子,再慢慢的坐下,拿出手机,想找人说说话。

她翻着电话簿,想哭,又忍住了。

为什么总是我呢?

这个时候,所有难堪的沮丧的回忆,尘封的全部清晰起来。因为腿伤被辞退的那一次,因为Vivian想做美容,所以她不得不从电影院跑出去接电话的那一次,还有为了搞定陈汀,她在冬天的寒风中脱得只剩贴身衣物的那一次……

历历在目。

我只是想认认真真的做一点事情,挣一点点钱,让自己生活得稍微好一点。

我很勤劳,也很安分,可为什么噩运总是要跟着我呢?

暴雨过后的这个傍晚,在空无一人的小店里,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彻底击溃了。

这一刻,她真希望齐唐能突然出现啊。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手指便无意识的停在了电话簿里齐唐的名字上,只停顿了一秒钟,她决定,她要打这个电话。

“咦,好难得你主动找我,你是不是想我了?”齐唐讲话还是一如既往的贱,但不可否认的是,确实有些惊喜。

听到他的声音,叶昭觉一时又语塞,好半天才憋出一声“你在哪儿?”

“我在法国啊,苏沁没告诉你我出差吗?”齐唐顿了顿,很快意识到情况反常:“你鼻音怎么这么重,感冒了?还是哭了?”

“没哭啊……”她真心认为自己没哭,可是一摸脸,确实有眼泪。

“那就是哭了。”齐唐心想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就知道哭。

他想了想,还是不要对她要求太苛刻了:“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嘛,是不是你前男友要和新女朋友结婚了你吃醋啊?”

“屁!狗屁!”她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讲了一遍:“我快气死了,你知道吗!”

齐唐也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多大的事——这他妈也值得哭?

“昭觉,遇到任何事情,你首先要保持冷静。冷静才能够帮助你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解决方式。”他沉吟了片刻:“即便是坐地起价,50%的涨幅也明显是不合理的。而且,涨得这么突然,其实相当于就是要赶人走。通常情况下,一方宁愿付出赔偿金来毁约,背后一定是有更丰厚的利益在驱动,所以,房东这样坚持要涨租金,应该是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格来租,或者是买下他的店面。”

“不要紧,还有时间,我们可以找新的地方,这次算你学聪明了,知道要找我帮忙。”

任何棘手的事情,被齐唐一说,好像都是轻于鸿毛的小事。

叶昭觉没说话,又要麻烦齐唐,想到这个她心里就不好过。

齐唐又说:“总而言之,挂了电话你就去吃你想吃的,买你想穿的,发泄一下,等我回来给你报销。”

叶昭觉本想说“我可不想占你小便宜”,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两三周吧……”齐唐又恢复了最开始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我就说你想我了吧。”

“呵呵,滚!”

挂掉电话之后,叶昭觉转头看向玻璃门,她惊讶的发现,自己脸上竟然出现一种罕见的,略微羞涩的笑。

我X——她简直快被这一幕吓死了!

果果在听说了房东要涨租金之后,凭着自己的机灵劲,从别的店家那儿打听到了一些情况,回来向叶昭觉报告:“昭觉姐,听说是某个大型连锁超市看上了这块地,要整个买下来。”

实情和齐唐的分析大致吻合。

叶昭觉明白了,张哥的根本目的其实是要收回这个店面,至于涨租金,那不过是一种为难她的手段而已。

事已至此,只好一边顾着这头,一边尽量抽时间去其他地方找找合适的店面。

“昭觉姐……”果果迟疑着,但还是问出来:“我们不会关门吧?”

叶昭觉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虽然是个小店,但自己毕竟是老板,老板就要有老板的样子。

她对果果笑了一下,说,不会的,放心吧。

然后,命运就像是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煽风点火,推波助澜,非要把原本已经够糟糕了的局面,搅合得更糟糕。

最后一根稻草,终究还是压了下来。

这天晚上,看着账本上那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数字,叶昭觉眼睛都快瞎掉了。

现在这点利润,也就勉强收支平衡,根本别想盈利,加上还有涨租金那个破事儿,她简直想死。

为了找点安慰,她打开电脑,登上团购网站的页面,那边应该会点好消息吧。

刚看了几分钟,她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近日来,她的产品的浏览量正在急速下降,订单显示为关闭状态。

她心里一颤,急忙去看其他家的订单,也同样如此。

现在,她感觉自己有点儿呼吸困难了。

她甩了甩头,想把所有不好的预感从脑中甩掉,然后拨打这个公司的电话。

忙音响了很久,一直没有人接。

“也许是太晚了,明天再打吧。”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崩溃,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又对自己强调了一遍:“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乱了方寸。”

要冷静!要镇定!

没有人接,没有人接,还是没有人接——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摔手机了!

在果果的提醒下,她手忙脚乱的在抽屉里翻了一气,终于把那张不起眼的名片从一堆杂物中翻出来了。

电话那头传来“喂”的那一刻,叶昭觉双膝一软,两眼一翻,差点瘫倒在柜台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