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又聊了一些闲话,然后,翁同龢问徐郙:“颂阁老弟,《明定国是诏》公布后,这几天朝野都有什么议论啊?”

“这……议论是少不了,康梁欢欣鼓舞,说其为四千年拔旧开新之大举,圣谟洋洋,一切维新基于此诏,新政之行开于此日;也有的说这是改变祖宗成法,另起炉灶,要不得。这些年,不管办什么事情,都少不了争来论去,非要争得个谁高谁低。”

孙家鼐说:“这个毛病根深蒂固,由来已久。我就是不明白,中国人不把主要精力放在办事上,而偏偏爱打嘴仗,嚼舌头。往往是事情还没开始干,人已经斗得像乌眼鸡似的。”

“甲午一役,创巨痛深。现在从上到下都看清楚了,旧法实不足恃。不变法,不大举,不改制,还有什么救国的办法呢?”翁同龢一提及甲午战败,就会不由自主地动感情。他用筷子夹了一块腰花,手一颤,腰花掉在桌子上。他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心情沉重地说:“我们三人都是科场骄子、朝廷重臣,可是,我们心知肚明,科举考试一场接一场,举人、进士多得没处安排,需要排队上岗。可派大使,没有谁能够胜任;搞工程、练新军,又有几个是内行?”

“不从根本上改变教育制度,培养得只能是庸才、奴才,就是难以培养人才。”孙家鼐要么不说,要说,有时候是一针见血,毫不遮掩。

徐郙朝门外看了一眼,又自饮了一杯,说:“现在皇上甩开膀子搞维新,是个新气象。有些事情却让人莫名其妙。《明定国是诏》是太后亲自同意颁发的。诏书颁布前一天,却任命了荣禄为北洋大臣、文渊阁大学士,刚毅改任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崇礼任刑部尚书。这三个人,对维新都不感兴趣,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受到重用?而且,颁布《明定国是诏》那天,所有的大臣都到了,只有奕劻、荣禄和刚毅没露面,真是奇了怪了。”

“这……这还不是太后的主意。”翁同龢悄悄地说,“从心里说,太后能让皇上一个人掌权吗?这里面,肯定有道道。但不管怎么说,皇上现在至少握有事权。我们要抓紧时间,把京师大学堂先办起来,多培养一些维新人才,众人拾柴火焰高,这维新事业才有希望啊。”

“对对对。依我之见,今天的中国,虽说遭到了列强的削弱,但是地大物博,只要改革体制,重用人才,完全能够得到振兴。为政之道,不在徒托空言,而在力行实政。如能顺应时代潮流,依法治国,施行开明政治,外国列强也会受到心慑。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大学堂办好。我数了一下,《明定国是诏》全文才四百多字,而有关创建京师大学堂的内容就占了一百多字,占了三分之一,可见皇上对于改革教育的决心之大啊。”孙家鼐说。

“是啊,创建京师大学堂是天字第一号工程,又是维新第一仗,首战必胜啊。请二位说说看,这京师大学堂由谁出面来办比较合适?”翁同龢笑眯眯地征求孙、徐的意见。

“叔平,这还用说吗?你是两朝帝师,又主管大清最高学府国子监多年,要学问有学问,要经验有经验,要威望有威望,你应该当仁不让才是啊。”徐郙说。

“燮臣,你看呢?”

“我没有意见。开办京师大学堂前无古人,事关重大,理应让有维新思想的人来创办。你出面来办,我一定全力支持你。”

“燮臣啊,京师大学堂吵吵了好多年,现在写进了《明定国是诏》,总算是名正言顺了。你知道,这京师大学堂可是官书局的分内之事。如果皇上点将,让你担此重任,你的意下如何呢?”

孙家鼐没有想到翁同龢问得这么直截了当。他明白翁同龢的真实意图,又感觉到他办事有些操之过急。他想了想,端起酒杯,向翁同龢示意了一下,说:“叔平啊,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京师大学堂还没开办,近几天我可听到不少关于我的闲话。真是莫名其妙。我的为人别人不了解,你应该了解啊。我从来都没有为了个人的名利与人红过脸。我倒想向你请教一下,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皇上点名让我创办,你看我该怎么回答才比较妥当啊?”

“这……”翁同龢没料到孙家鼐把球一脚给踢了回来。“来来来,二位乘热尝尝这盘陶鱼。”正在翁同龢有些难以启齿的时候,店小二将一盘陶鱼摆在了翁同龢与徐郙之间。“这陶鱼……哈哈哈,这陶鱼取法于西湖糖醋鱼,是名士陶宗伯将西湖五柳居烹鱼法传授给了广和居。在烹制的时候又做了一些改进,鲫鱼烧好后,加上鲜菇丝、笋丝、火腿丝、红辣椒丝、口蘑丝,五丝切得很讲究,要像柳叶那样大小。陶鱼色香味形俱佳。因为陶渊明写过自传《五柳先生传》,所以,人们又把这盘菜转义为‘五柳鱼’。”

每当这个场合,翁同龢都愿意讲一些典故,一是可以给大家助兴,二是显示自己的博学多才。

翁同龢与徐郙一齐动筷子,美美地品尝着陶鱼。

“说实在的,这几天,我感到挺闹心……”孙家鼐看着他俩吃得津津有味,说。

“你的修养在京师是出了名的,怎么也有闹心事呢?”徐郙反问道。

“有什么闹心事,快说出来,我俩帮你化解化解。”翁同龢很有兴致地盯着孙家鼐。

“难啊。不说出来憋得慌;说出来,可能得罪人。”孙家鼐皱了皱眉头,从身上掏出翡翠嘴烟袋,放在嘴里叼了一会儿,又放在桌子上。

“没关系,你的事就是我俩的事。谁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们不会看着不管的。”徐郙很仗义地鼓励道。

“事情不大,却糟践人。二位难道没听说过最近京师盛传一个关于我的段子?”翁同龢听孙家鼐这么一说,脸上有些火辣辣的。这时候,徐郙起身给孙家鼐斟满,又要给翁同龢斟满,翁同龢赶忙用右手挡着伸过来的酒壶,用左手捂着酒杯,一面吐鱼刺一面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高了。明天还有早朝,不能耽误事儿。”

“当然喽,我相信流言止于智者。大家同朝为官应该和为贵,有什么个人想法,不妨私下交流一下,谦让一下。何必非得把别人都看作自己的对手呢?二位年兄,不知我说得可对?”

“对对对”“说得在理,很在理。”翁、徐二人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陶鱼,含含糊糊地应着。

孙家鼐咽了一口吐沫,拿起翡翠嘴烟袋,看了一眼,又放下,很随意地问道:“二位都是江苏才子,今天我有个小问题可要请教一下,请别见笑。”

翁同龢与徐郙互视了一眼。“燮臣,你该不是要出什么难题考我俩吧?”徐郙说。

“岂敢岂敢。我有一事一直没有弄清楚,就是这江苏(繁体为蘇)的‘蘇’字,有的人把‘鱼’放在右边,也有的把‘鱼’放在左边,鱼儿到底该放在那一边?”

“这……这个真没考证过,说不准,说不准。”徐郙支支吾吾地回答。

“这个不难。”翁同龢把筷子一放,说:“古人造字不拘一格,这‘鱼’可左可右,放在哪边都对。”

孙家鼐笑了笑,站起身来,伸手把那盘陶鱼放在了自己的面前,说:“既然这样,那我今天就不客气了。”翁同龢与徐郙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不禁相视大笑。“燮臣啊燮臣,你真是柔中见刚啊。你请吃,你请吃。我两个一不留神让你考糊了!哈哈哈!”翁同龢笑着说,脸膛红得像霜打的枫叶那样鲜艳,闪射出油渍渍、汗津津的亮光……

当天傍晚,三个状元酒足饭饱之后,分别坐着骡车,前往颐和园,等待参加次日的早朝。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中国近代史上的一出悲剧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