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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龢、孙家鼐两位师傅,都是中国传统文化培养出来的士大夫,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注重个人修养,“有古大臣风”。

相比较来看,翁同龢毕竟是相府里走出来的“公子哥”,身上既有京官“依违圆滑”的一面,也有喜怒无常、“倔强负气”的一面,对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优越感,遇事也难免不够冷静。在《致叔平弟》中,二哥翁同爵提醒他说:“吾弟素性近于允厉,须时时自持之,切勿太过为嘱。”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遇到事情,他的火暴脾气,还是很难抑制的。

他曾经喝过大嫂的乳汁,从小以大哥翁同书为启蒙老师学习功课,与大哥感情非他人可比。但情归情,理是理,情不能悖理。在“寿州擅杀案”中翁同书因为失职渎职、奏报不实,受到刑部的审断,被流放到蛮荒边陲。闻讯后,翁同龢怒不可遏,以手击案,竟把自己的中指都拍骨折了!晚年,他被开缺回籍,抛开别的不谈,他的火暴脾气也是一条导火索。

他与潘祖荫(49)同年出生,既是老乡,又是世交,同为“清流”南派的首领。两人曾经作为正、副考官,一道前往陕西,组织乡试,应该说,交情很不一般。《翁同龢日记》中,不时可以见到两个人的交际记载。然而,到了晚年,潘祖荫却对人坦言:“叔平(翁同龢的字)虽为君之座师,其人专以巧妙用事,未可全信之也。……吾与彼同时贵公子,总角之交,对我犹用巧妙,他可知矣。”意思是说,翁同龢功于心计,善耍手腕,言行不一,即使是对他这个“发小”,也不放过。

翁同龢曾与荣禄结拜过。晚清时,两个人同为军机大臣,经常在一起商讨军国大事。甲午战争期间,荣禄在写给陕西巡抚鹿传麟的便条中写道:“常熟(指翁同龢)奸狡性成,真有令人不可思议者。合肥(李鸿章)甘为小人,而常熟则仍作伪君子。”

另外一个世交之友张之洞,对翁同龢更是耿耿于怀。《广雅堂诗集》中,有一首《送同年翁仲渊撰从尊甫药房先生出塞》一首,张之洞亲自做了一段注释:“药房(即翁同书)先生在诏狱时,余两次入狱省视之。录此诗,以见余与翁氏分谊不浅。后叔平相国一意倾陷,仅免于死,不亚其章之于赞皇,此等孽缘,不可解也。”

平时无事,同僚们可以对翁同龢的做派不加理会,能让且让,但时机一到,墙倒众人推,落井再下石,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必然结果。

在性格修养方面,孙家鼐就显得修养更高,处人处事更老道一些。“二人(指师傅翁同龢、孙家鼐)亦儒重忠恳,……然翁性偏急,以专断致嫌,晚遭谗沮,几致不测;孙则务简约敛退,本其黄老之学,能冥合道妙,默操元牝(即玄牝,玄牝之门,就是所谓的“天地根”。 玄牝是道家所认为的宇宙本原,这里借指世间万物),调和宫廷母子之间,常以资望领新政,历三十年恩遇而不衰,世称寿州相国。”(52)

两个师傅,一个外向,一个内向;一个刚,一个柔。性格互补,也是他俩保持终身友谊的不二法门。试想,如果两个人都刚,针尖对麦芒,见面必“打仗”;或者,如果两个人都柔,面团对泥团,遇事无主见,岂能在与同僚们的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相继荣登大学士高位,成为晚清政坛股肱、文坛双衡呢?

从《翁同龢日记》的详细记载中可以发现,从1879年至1894年间,每年两个人的交往都有30多次。两个人不仅向光绪帝系统传授儒家之经、帝王之术、治国之道,而且,还能与时俱进,结合时政和社会思潮,通过进呈新书等形式,向光绪帝灌输新知识、新观念,为培养光绪帝的维新变法思想打下了坚实基础。

1885年4月,进呈魏源的《海国图志》;

1889年1月,进呈钱恂的《中外交涉表》;

1890年7月,进呈钱恂的《通商出入表》、《关税出入表》,出国《游历诸臣日记》,曾纪泽荐呈汉译西学新书16种;

1893年4月,安排资深外交官张德彝⑼进讲西国近事;

1897年5月,进呈黄遵宪的《日本国志》……

由于孙家鼐的史料有限、学界对其研究不够,所以,在培养、教育光绪帝的维新变法思想方面,孙家鼐做了哪些具体工作,目前的证据不多,但不多的记述,也能够一斑窥豹,说明问题:

1871年7月25日 (同治十年六月初八日),翁同龢写道:

竟日浓阴欲雨。……邀孙燮臣便饭,主客二人,自戌初谈至亥正而散。燮臣以母老乞养,进退倬然,其议论和平中正,洵有道之士矣。……又曰:“上果以尧舜汤武为心,必有尧舜汤武之佐。胆生于识,识生于上下千古之议论。”亦名言也。⑸

尧舜是唐尧、虞舜的合称,都是远古传说中的圣明君主;汤武是商汤王、周武王的合称,都是替天行道,分别举兵推翻了残暴的夏桀王、商纣王,成为商朝或周朝的开国帝王。尧舜汤武是有胆识、有作为、有创新的皇帝的代表。作为帝师,孙家鼐坚信如果皇上“果以尧舜汤武为心,”那么,身旁就会出现像伊尹、姜尚(字子牙)这样忠心耿耿、才智超群的谋臣,辅佐他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一席话言简意赅,折射出孙家鼐胸怀大志、不甘守成的政治抱负。

1898 年 7 月17日,百日维新进行期间,孙家鼐见康梁日趋现形,群臣莫衷一是,朝野乱做一团,变法缺乏理论指导,于是,上了一道《请饬刷印颁行疏》,建议将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刷印一二千部,“发交部院卿寺堂司各官,发到后,限十日,令堂司各官,将其书中某条可行,某条可不行,一一签出;或各注简明论说,由各堂官送还军机处,择其签出可行之多者,由军机大臣进呈御览,请旨施行。如此,则变法宜民,出于公论,庶几人情大顺,下令如流水之源也;且堂司各官签出论说,皇上亦可借以考其人之识见,尤为观人之一法。”在《请饬刷印颁行疏》中,孙家鼐回忆说:

臣昔侍从书斋,曾以原任詹事府中允冯桂芬《校邠庐抗议》一书进呈,又以安徽青阳县知县汤寿潜《危言》进呈,又以候选道郑观应《盛世危言》进呈,其书皆主变法,臣亦欲皇上留心阅看,采择施行。

这说明,早年间,孙家鼐也像翁同龢一样,陆续向光绪帝进呈了《校邠庐抗议》、《危言》、《盛世危言》等书。至于光绪帝亲政后,翁同龢给他读讲的《校邠庐抗议》,是翁同龢自己进呈的,还是使用孙家鼐进呈的那一部,属于细枝末节,似乎不必再耗费精力去做烦琐考证。

在《亲历晚清四十五年》一书中,著名的英国传教士、教育家李提摩太回忆道:

(1895年)10月12日,我同光绪皇帝的师傅孙家鼐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谈话。……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有两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都为皇上读我翻译的麦肯西的《泰西新史揽要》。

这也说明,作为帝师,孙家鼐在培养光绪帝的变法思想、国际视野上,与翁同龢一样,是始终如一、不遗余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