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幽冥鬼界1

杨珞命运如何,暂且搁下,回头再叙骆青峰和艾吉阿姆际遇。当日骆青峰和艾吉阿姆跌落地底,无意中觅得幽冥鬼界的入口,眼前这条路径,阴风惨惨,鬼气森森,两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是阵阵发毛。

艾吉阿姆道:“你……先进去瞧瞧。”

骆青峰道:“为什么是我?”

艾吉阿姆道:“怎么说你也是堂堂男儿,难道要我这个女儿家打头阵?”

骆青峰道:“你是女儿家么?不说倒不知道。”

艾吉阿姆怒道:“你……”

骆青峰却又截口道:“留在这里有出路么?还不是饿死,饿死是死,被鬼怪吃了一般是死,有什么好害怕的?一同入去。”说罢拉了艾吉阿姆就往那山壁间的缝隙钻了进去。走没几步,一块黑色石头后面又现出一堆骷髅头骨来,杂乱地砌在地上,发出幽幽的鬼火磷光,上面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骆青峰大着胆子走近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黄泉路”三个字,字色暗红,好象是用鲜血写成的。艾吉阿姆吓得汗毛直竖,紧紧捉住了骆青峰的衣襟,不敢放手。她虽然是女中豪杰,但惧怕黑暗鬼怪,乃是女儿家与生俱来的天性,艾吉阿姆终究也不能例外。

两人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几步,蓦地一声锐啸响起,凄厉惨绝,同时一阵狂风扑面吹过,艾吉阿姆吓得大叫一声,紧紧抱住了骆青峰,双目紧闭,几欲晕去。骆青峰吃惊也是不小,不过始终男儿胆大,硬着头皮四下一阵打量,锐啸过后,又是一片诡秘的死寂,半点声息也没有。

骆青峰呆了一会儿,推开艾吉阿姆,道:“跟我打架时如同母老虎一般凶恶,我只道你不知‘怕’字怎写,想不到原来却是如此不济事。”

艾吉阿姆给他从怀中推出,加上一番讥刺,又羞又气,道:“好了不起么?我这就自己走,待会儿若有牛头马面来捉你,你看我救不救你。”

骆青峰道:“你还是顾好自己吧,牛头马面倒不必担心,无非是到阎罗王那里打个招呼,若是其他的妖物,把你捉去了,剥皮拆骨,一口口地咬来吃掉,一张脸咬得剩下半张,那才是惨不忍睹。”

艾吉阿姆怒道:“胡说八道,要吃也是先吃你。什么鬼怪要敢来动我,看我不把他打个鼻青脸肿,跪地求饶。”话虽这么说,但听骆青峰说得恐怖恶心,心头的恐惧到了极致,几乎就快迈不开脚步。

两人又走了数步,路径上似乎再无异状,两人的胆子刚大了些,猛然听得身后传来响动,冷风飒然,袭体而至。骆青峰和艾吉阿姆几乎是同时回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站着个青衣人,这人贴得之近,身材之高,两人的鼻尖几乎撞上他的胸口。骆青峰和艾吉阿姆大吃一惊,各自跃开三步,抬头再望,只见那人的肩上竟赫然是一颗马头。这马首人身的怪物,双目中发出骇人的绿光,狠狠地盯着两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艾吉阿姆只觉得一阵窒息,心脏好似跳到了喉咙,呆了半晌,忽听得骆青峰道:“他好像是死的。”

艾吉阿姆小声道:“不是吧,你看他的毛在动。”

骆青峰道:“那是风吹的。”走上前去,大着胆子在那怪物胸口摸了一把,着手处粗糙僵硬,原来竟是木头雕刻而成。

骆青峰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个木头人偶,不过是用来吓唬人的。”

艾吉阿姆半信半疑地道:“真的么?”

骆青峰道:“不信你过来摸摸看。”

艾吉阿姆忙摇头道:“不必了,咱们还是继续向前走吧。”等骆青峰退回来,两人又向前走去,才走得几步,艾吉阿姆脚下踏着一块青苔,忽地一滑,仰面便向后倒去,骆青峰想也没想,伸手便来扶她。两人脚步踉跄,正在东歪西倒,忽听得嗖嗖两响凌厉的金刃破风之声,两枚三寸来长的钢钉掠过二人头顶,钉入前方的地面,钉尾兀自颤动不已。两人见状都出了一身冷汗,均知若不是这万幸的一滑,两人只怕已魂归离恨天了。骆青峰和艾吉阿姆回头寻找钢钉的来处,却赫然发现先前那马面木雕已不见了踪影,两人又惊又怕,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片刻,艾吉阿姆咬牙道:“接着往前走吧。”

骆青峰道:“前方只怕还有机关暗器。”

艾吉阿姆道:“此处如此诡异莫测,难保退后便没有机关暗器,况且退回去也难逃一死,不如博他一博。”

骆青峰略一沉吟,道:“你说得对,前去还有一线生机。走。”两人重鼓勇气,踏步向前,虽然打醒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却仍是躲不过必定要中的机关陷阱。

骆青峰行在前面,忽觉脚下有异,一枚小石子陷落地面,骆青峰急忙叫道:“小心,有机关。”话才出口,前方山壁一抖,露出蜂巢般的空穴,千枚钢针激射而来,那山壁乃是弧形的,发出的暗器笼罩数丈方圆,竟是避无可避。眼看两人就要丧命,艾吉阿姆却瞥见身侧有一条窄长的缝隙,恰可容身,连忙拉了骆青峰,二人一前一后缩入缝隙中。这缝隙约有两丈来长,二人藏身在内,听得外面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时不时还有弹射的暗器钻进来,火花四射,声势骇人。两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谁料却又不知触动了何处机关,缝隙中一面山壁在轰隆声响中,横里移出,将出去的道路封得严严实实。二人正在惶然无计,那山壁却又是轰隆一声响,缓缓移动,向二人挤来。二人大惊失色,骆青峰运劲猛推,艾吉阿姆也将双臂按在他后背助力,无奈那山壁何止万斤,仍是毫无阻滞地在机关的牵引下轧轧压来,二人不住后退,已被逼入死地。骆青峰见已无法再退,急忙转过身,与艾吉阿姆正面相对,双臂全力支撑在她身后的山壁上,艾吉阿姆见状也急忙将两臂从骆青峰腋下穿出,力顶不断压来的山岩。

眼看二人就要被压成齑粉,却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山岩陡然停止,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此时二人已被压得紧紧地贴在一起,半点动弹不得。两人都是闭目等死,过了半晌,却仍不见山岩动作,渐渐相信这机关真是中途失灵,这才松了口气,慢慢找回魂魄来。二人身体紧贴,骆青峰只觉得胸前软绵绵的,正顶着艾吉阿姆的酥胸,自己虽尽量将头面扭开,但半张脸仍是触到艾吉阿姆的额边发角,他从未与女子如此肌肤相亲,一时间血气翻涌,心猿意马。这般心情,艾吉阿姆何尝不是一样,她自小便是金枝玉叶,虽然爱好摔跤,多挑男子敌手,但那斗狠斗勇的玩意儿,与眼下这般光景哪有半分相似?她头靠在骆青峰的颈间,嗅见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不禁霞飞双腮,心如鹿撞。两人心情都是忐忑尴尬,一时间谁也不说话,便这么呆呆站了良久,艾吉阿姆道:“你倒是挪过去点儿啊,压得我好难受。”

骆青峰道:“动得了的话,我早就动了,你当我喜欢贴着你么?”

艾吉阿姆道:“你……我不管,你是堂堂男子汉,这么欺负我一个小女子就是不对。”

骆青峰道:“咦?好像是你把我拉进来的。再说了,你要是小女子,母老虎都要自称小女子了。”

艾吉阿姆闻言怒道:“我若是不拉你,你早被暗器射死了,人家三番两次救你的性命,你不领情,欺负人不算,还要出言讥刺,简直……简直……简直就是下流。”

骆青峰道:“我下流?你怎么不说你自己下贱?你要是不喜欢贴着我,你走啊,你躲开啊,怎么还不走?舍不得了?”

艾吉阿姆气得说不出话来,索性闭上眼睛,偏开头不理他。骆青峰见她沉默,也就不说话了。如此这般又呆立了片刻,忽然传来“咕噜噜”的声响,原来却是骆青峰腹中饥饿,引发雷鸣。

骆青峰叹了口气,道:“死便死了,结果却是这般站着,生生饿死,这死法可真是……真是够特别的。”

艾吉阿姆没好气地道:“饿死也就罢了,居然要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臭东西死在一起,那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骆青峰道:“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你救我性命两次,我无以为报,这样吧,我先咬舌自尽,你就可以咬我的肉吃,多活上十天半月,算是我报答你的。”

艾吉阿姆听他说得恶心,胃中一阵翻涌,险些呕吐出来,道:“谁要吃你的臭肉,吃了只怕死得更快。”

骆青峰道:“不要拉倒,我只怕落入罗刹肚中,万劫不复呢。”

艾吉阿姆不理会他,又站得一会,只觉得眼皮一阵阵发沉,她受了连番惊吓,腹中又饥饿难耐,精力早已耗尽,一时支持不住,竟靠在骆青峰的肩上睡着了。

艾吉阿姆这一觉恶梦连连,猛然惊醒,浑身冷汗淋漓。

骆青峰察觉到她身躯微微颤抖,问道:“怎么?做恶梦了?”

艾吉阿姆道:“醒来不是比恶梦更糟。”

骆青峰道:“不须如此担心。说不定下辈子投胎到富贵人家,平平稳稳地过一生,不须如此辛苦。”

艾吉阿姆叹了口气,道:“我这辈子就生在富贵人家,不是一样的奔波劳碌?如果真有来生,我倒愿意简简单单,平平凡凡。”

两人沉默了一阵,艾吉阿姆又道:“你怕不怕?”

骆青峰道:“有什么好怕的?”

艾吉阿姆道:“我却害怕得紧,一想到就快死了,我心里就空****的,你倒教教我,如何才能不害怕。”

骆青峰道:“我一生中最快乐幸福的时光就是与爹娘,姊姊一起的日子,如今爹娘被奸人所害,姊姊更是无辜惨死,我一人留在世上,早已了无生趣,若不是为了报仇,我早就追随他们去了。我只愿来生爹娘还是我爹娘,姊姊还是我姊姊,再续天伦之乐。我不怕死,却怕死得太晚,不知道他们投胎到了何处,不能再与他们永世相伴。”

艾吉阿姆道:“难怪你如此镇定。可我怎么办?我的家人都还健在,我也想跟他们永生相伴。一世为人,千般滋味,多少好吃的好玩的,我都还没经历过,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

骆青峰道:“你还是想点别的,要不干脆睡觉,这样也许好过些。”

艾吉阿姆闻言只是沉默,骆青峰也不再言语。静默,让人压抑得发狂的静默,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却仿佛是勾魂使者的脚步,越走越近。

度日如年中,又是十二个时辰过去,饥饿,劳累,伤痛已把二人折磨得神智模糊。

艾吉阿姆勉力睁开眼睛,道:“我看我就快不行了。”

骆青峰道:“支持住,想些快乐的事。”

艾吉阿姆叹道:“都想过了。”

骆青峰道:“那就想些新奇古怪的事,总之千万别睡着。”

艾吉阿姆喃喃道:“新奇古怪的事,新奇古怪的事……什么事情新奇古怪,我没做过呢?”念叨了一会,忽然精神一振,道:“有了。”

骆青峰道:“什么?”

艾吉阿姆道:“我们成亲。”

骆青峰愕然道:“成亲?”

艾吉阿姆道:“不错?”

骆青峰道:“这里?”

艾吉阿姆道:“不错。”

骆青峰道:“为什么?”

艾吉阿姆道:“这才够新奇怪异啊。”

骆青峰道:“我看你是饿出毛病来了,居然胡说八道。”

艾吉阿姆闻言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早知道你不会答允的,象我这样狠辣的女子,只怕这辈子是嫁不出去的了。”

骆青峰道:“那也未必,指不定某日遇见个有眼无珠的,你就有希望了。”

艾吉阿姆轻轻道:“某日,我还有某日么?”说到此处,触动心事,加上死亡阴影的持续折磨,终于按捺不住,居然放声大哭起来。

骆青峰手足失措,只道:“你……你别哭,别哭。”便没了下文。

艾吉阿姆自然不听,越哭越是响亮,越哭越是哀伤。

骆青峰只觉得她的泪水把自己的衣衫都浸透了,心中生出些怜悯来,忖道:“横竖是死定了,胡说八道,哄她开心也无妨。”当下道:“你莫哭了,我与你成亲。”

艾吉阿姆闻言一愣,止住哭声,道:“真的?”

骆青峰道:“真的。”

艾吉阿姆道:“那你表示一下。”

骆青峰愕然道:“怎样表示?”

艾吉阿姆道:“这个么……亲我。”

骆青峰闻言大是羞窘,道:“你是女儿家来的,说这种话,也不知羞。”

艾吉阿姆道:“反正你是要与我成亲的,怕什么,再说命都快没了,我还管他什么羞耻。快点亲我。”

骆青峰道:“这如何使得,这不成的,这……”

艾吉阿姆听他牢牢叨叨地没完,心中不耐,仰起首来,向着他嘴唇就是一吻。

骆青峰只觉得两片樱唇,温暖柔软,脑中登时一片痴迷,片刻后方回过神来,嗫嚅道:“你……你……”。

艾吉阿姆也是一阵晕眩,心跳加速,鲜血上涌,胸口不住起伏,喃喃道:“原来,原来是这样的。”

两人各怀心事,痴痴地回味了一阵,艾吉阿姆道:“你们汉人最重礼法,如今你既然已亲了我,就是坏了我的名节,就要一辈子做我的丈夫。”

骆青峰道:“可是……可是……”

艾吉阿姆道:“还可是什么,咱们的一辈子恐怕只有几个时辰了,你还在这里罗里罗嗦。”

骆青峰一想不错,索性放开怀抱,道:“你既然做了我的妻子,自然要听丈夫的话,我有什么吩咐,你都要一一照办。”

艾吉阿姆道:“就凭你,居然想支使我?”

骆青峰道:“那你听是不听?”

艾吉阿姆不情愿地道:“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来听听。”

骆青峰道:“我的腿好麻,你帮我捶捶。”

艾吉阿姆怒道:“你当我丫鬟啊?我的腿也好麻,你怎么不帮我捶捶。”

骆青峰道:“我的手够不着,你个头矮些,手自然也低些,大概能多捶些地方。怎么?是不是我的第一个要求你便不听。”

艾吉阿姆“哼”了一声,伸出手指在他大腿上重重拧了一把。

骆青峰吃痛,怒道:“你做什么?”

艾吉阿姆道:“我替你按摩啊。”

骆青峰道:“这叫按摩?我也替你按摩。”他身不能弯,伸出手去,正好在艾吉阿姆的腰际,着手处温软纤细,骆青峰心神一**,没拧她,却是摸了一把。

艾吉阿姆怒道:“你作死么?竟敢占我的便宜。”

骆青峰道:“你要我做你的丈夫,你就是我的人,摸便摸了,你待如何?”

艾吉阿姆气急败坏地道:“你……无赖!”

骆青峰道:“哎呀,我无赖,那你刚才强吻我又怎么算法。”

艾吉阿姆道:“你……”一时语塞,却说不下去。

骆青峰道:“我倒有个法子让大家扯平了。”

艾吉阿姆道:“什么法子?”

骆青峰道:“简单得很,我吻你一下,你摸我一把,大家不就扯平了?”

艾吉阿姆怒道:“这算什么法子,左右都是你占便宜,我吃亏。”正要狠狠骂他一顿,心中忽然闪过方才那一吻的感觉,一股甜意涌上心头,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也并不想拒绝。

骆青峰见她忽然间不言语,道:“你也不必生气,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

艾吉阿姆娇羞地道:“我没生气,我……我觉得这个法儿其实也不错。”

骆青峰闻言一愕,低下头去,黑暗中觉得艾吉阿姆也正仰首望着自己,两人呼吸急促,心如鹿撞,不知不觉地两张脸越靠越近,终于深深吻在一处。

两人初尝情味,这一吻不知持续了多久,二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茫然,既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却又舍不得分开。正在痴缠间,忽然听得轧轧的机关响,压住二人的大石竟然缓缓向外移去了。两人先是愕然,随即大喜,齐声道:“有救了。”说完之后,心中又都是茫然若失,好像隐隐感到这般光景还是莫要改变的好。

二人思量之间,山岩已缓缓退回来处,那不知来源的暗弱青光又透了进来,骆青峰道:“路通了。”

艾吉阿姆咬了咬嘴唇,道:“那……你还不放开我。”

骆青峰闻言一惊,慌忙松手向后退去,谁知站得许久,脚下早已不灵光,身体动了,脚却没动,“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艾吉阿姆见状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正要上前扶他,谁知自己也是一般的情状,“扑”地一声倒下,正正趴在了骆青峰胸前。

艾吉阿姆羞不自胜,轻声道:“我……我可不是存心的。”

骆青峰道:“我明白,你试着动弹腿脚,少时便能恢复了。”

两人缓缓曲伸腿脚,歇息得一阵,双腿血脉通畅,力道渐生,慢慢爬了起来,一步一挨地向外走去。

二人出了窄道,面对前面那道山壁,心有余悸,艾吉阿姆道:“不会再有暗器了吧。”

骆青峰道:“我想多半已发射殆尽了。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

艾吉阿姆道:“你可小心些。”

骆青峰小心翼翼地上前,绕到了石壁背后,石壁仍是没有任何动静。骆青峰道:“我瞧没事了,你过来吧。”

艾吉阿姆走到山壁后,只见这里的小径延伸向下,地势比来时的道路又低了三尺,地上是潮湿的,隐隐约约有些刺鼻的气味。骆青峰和艾吉阿姆情知若不继续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当下并无多想,抬腿便往前去。

二人心情约略轻松,脑中便又生出些疑问来,骆青峰道:“你说那山岩为什么没压到底,又为什么会自动退开,难道是有人救了我们?”

艾吉阿姆道:“这鬼地方,哪会有活人,山岩没压到底,多半是因为机关年久失灵,至于自动退开这一节,我还没想到合理的解释。”说话间两人同时感到脚底一凉,原来地上的积水已有半寸来深,将两人的鞋底都淹没了。

骆青峰道:“咦?这里的水似乎是活的。”

艾吉阿姆闻言眼前一亮,道:“定然便是如此。”

骆青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什么定然如此。”

艾吉阿姆道:“那山岩机关之所以自动退去,多半与这地底暗流的涨落有关,因而能够定时复原,如此一来,无论多少入侵者,都可能撞上这道机关。”

骆青峰道:“听起来有些道理,不过又太玄奇,不知道应该信你不信。”

说话间积水又再上升,将两人的鞋面都淹没了,同时那刺鼻的气味也越来越浓烈,让人头晕脑涨,昏昏欲睡。二人情知不妙,脚下加快了些,又走出数丈,见前面有一道拱出的石梁,高出地面甚多,两人此时已是在齐腿肚深的水中趟行,好容易见着一处干燥的所在,连忙踏了上去,正要向前再探路径,却见石梁上刻着三个字:“奈何桥”。

二人见状都倒吸了口凉气,骆青峰道:“奈何桥?过去岂不就是鬼门关?”

艾吉阿姆道:“此处必有机关,务必小心在意。”

骆青峰还未答话,却见两点红光自空中飘落下来,待得近了,二人看得清楚,原来却是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镶嵌在一颗丑陋的牛头上,牛头又长在九尺高的魁伟身躯上,看来竟是先前那马面木雕人的兄弟。二人停步不前,互望一眼,心中都是惊疑不定,马面人偶暗藏夺命机关,看来这牛头也好不到哪儿去。牛头落在石梁上,正正挡住二人去路。

骆青峰硬着头皮道:“我去瞧瞧。”走上前去,一番端详,也瞧不出个所以来,只道:“我瞧他双眼乃是红宝石做的。”

艾吉阿姆道:“是么?我最喜欢的便是红宝石。”

骆青峰道:“这个容易,待我将它们取下来给你。”说罢伸手便照着牛头眼珠而去。

艾吉阿姆见状大惊,失声道:“别碰他。”话没落音,骆青峰的手也还没碰到牛眼珠。那牛眼珠中却陡然闪过两道金光,“呼啦”一声,喷出两条长长的火龙来。

骆青峰大吃一惊,眼看闪避不及,却又发现那两道火龙不是喷向自己的,而是喷向石梁两侧的水中。艾吉阿姆和骆青峰都是反应敏捷之人,见状脑中都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水中有古怪。”这念头方起,只听得轰然声响中,石梁两侧燃起熊熊烈火,火势一起,电闪蔓延,凡是有水的地方,转瞬即着,一时间整个来处去路都笼罩在祝融烈焰之中。二人惊得目瞪口呆,这才明白,原来地上集聚的并非是水,而是一种极易燃的**,只需半点火星,立时便可酿成大祸。火势猛恶如赤炎地狱,除了二人所站的石梁,四处都在疯狂地燃烧,更可恶的是那**遇火即放出浓浓黑烟,熏得人双目难睁,咽喉闭塞。

艾吉阿姆叫道:“快想办法,不然就算不被烧死,也被熏死了。”

骆青峰道:“有什么办法,四面都是大火,这回只怕插翅也难逃了。”

艾吉阿姆紧锁双眉,心中数个念头一闪而过,忖道:“此处布满机关,无非是不想人进入,所以一定有出路。但前路也是烈火熊熊,绝计过不去的了,出路在哪里?出路究竟在哪里。幽冥鬼界,牛头马面,奈何桥,奈何桥,桥?难道……”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睁眼道:“骆青峰,桥下面应该是什么?”

此时二人的毛发衣衫都已被烈焰舔得枯焦,骆青峰的前襟稍长,已然着火,一面忙不迭地扑打,一面道:“你没瞧见么,是一片火海。”

艾吉阿姆急道:“我是说应该是什么。”

骆青峰道:“桥下面当然应该是水,这有什么好问的。”话方出口,猛然醒过神来,向艾吉阿姆道:“你是说……”

艾吉阿姆点头道:“正是。”

骆青峰道:“不会吧,下面火势如此猛烈……”

艾吉阿姆道:“横竖都是烧死,不如博一博。”

骆青峰一咬牙,道:“好,就听你的。”二人各伸出一臂紧紧相握,深吸了口长气,闭上双眼,纵身朝着奈何桥下的一片炽烈火海跳了下去。

这一刻的时光是如此的漫长,二人只觉得灼热的火舌掠过双腿,胸腹,面颊,全身都被烈火吞没,就在心中充满绝望,以为就要被彻底焚毁的时候,脚下却是一凉,接着是腰,胸,终于“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这地底的暗流奇寒彻骨,二人的心里却是暖洋洋的,充满了狂喜和希望。借着头顶上大火所发出的强光,骆青峰和艾吉阿姆在水底找到一处四方的暗道,此时两人性命只在一口气上,还有什么多想的,一前一后向那暗道中游去,暗道中极为狭窄,水流迎面而来,二人逆流而行,甚是艰难,眼看气将耗竭,这长长的水道却仍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艾吉阿姆越游越是心寒,忖道:“才脱了火难,又遭水厄,难道合该我命绝于此?”此时她肺中气闷,心中气结,眼前金星乱冒,四肢渐渐乏力,拼命挣扎了几下,终于脑中嗡地一声,晕了过去。骆青峰紧跟在她身后,真气也渐耗尽,手足酸软无力,但他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能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一连几次大难不死,一定可以绝处逢生,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报仇!”提到报仇两个字,爹娘和姊姊的影像又在他眼前掠过,骆青峰不知哪来的力气,手划足蹬,倒比先前更加有力。

骆青峰划了两下,脑袋撞上艾吉阿姆的脚底,感觉到她不动了,忖道:“糟糕,难道她已然溺毙了?她三番两次救我性命,我不能让她死,况且她堵在水道里,我也前进不了。”当下用头顶住艾吉阿姆的脚底,四肢拼命划动,硬生生顶着艾吉阿姆前行。如此苦苦挣扎了一阵,水道中忽然变宽,前方豁然开朗,并有微弱的光芒透了进来,骆青峰大喜,用尽气力猛蹬了两下,但听得“哗啦”一声水响,两人一起从水面钻了出来。

骆青峰四下打量,只见左右两边都是陆地,右边的岸上一条发光的甬道,不知通向何处。骆青峰连忙将艾吉阿姆顶上岸,自己也爬了上去,狠狠地喘息了一阵,再去检视艾吉阿姆,却见她脸色青白,气息全无,也不知是死是活。骆青峰吃了一惊,伸手到她颈间一探,依稀觉得尚有极弱的律动,这才松了口气,但转念一想,又大感为难。骆青峰来回踱了两步,忖道:“要救她性命,便要过气给她,要过气给她,便要口对口,这……”回头望向艾吉阿姆,见她脸色已然透紫,再不施救,便要回天乏术,又忖道:“方才不是都亲过她了,若说坏她名节,那也早已坏了,再来一次却又如何。”当下俯下身去,张口紧贴她柔唇,将真气渡了过去。艾吉阿姆原本只是一口气转不过来,得了他相助,内息渐渐顺畅,知觉恢复,慢慢睁开眼来。

艾吉阿姆朦胧中见到骆青峰趴在自己身上,口唇也被他紧紧压着,本能地一把将他推开,怒道:“你做什么?”

骆青峰道:“还你的人情。”

艾吉阿姆道:“还我什么人情?”

骆青峰道:“你救我性命三次,我自然要报答,方才救回你一次,还欠你两次。”

艾吉阿姆闻言才想起先前之事来,知道自己误会了他,但方才的情景,的确让人羞窘,当下岔开话题,道:“我救了三次了么?怎么我都没什么感觉。”

骆青峰道:“初初坠入地穴中,你救我一次,暗器机关墙,你又救我一次,想到奈何桥下是生路,算是救我第三次,这三次救命之恩,我一定会还你。”

艾吉阿姆道:“一日没还清,你这条性命就是我的,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骆青峰“哼”了一声,不答她话,转而问道:“说来奇怪,水为何能燃烧呢?”

艾吉阿姆道:“如此简单的事情,你都想不明白么?”

骆青峰道:“你若明白,不妨说来听听。”

艾吉阿姆道:“你道想想,若是把油倒进水里会有什么结果?”

骆青峰道:“油轻水重,自然是油浮在水上。”

艾吉阿姆道:“正是,我料想奈何桥下的水面能燃烧正是这个道理,虽然未必是油,但定是比水轻的某种物事。”

骆青峰略一思索,道:“不错,定是如此,怪不得那地洞中充满一种刺鼻的气味。这都让你想到,我不得不服。”

艾吉阿姆闻言面上一红,道:“我才只是猜测,侥幸猜中而已。”转头望向那光亮的甬道,道:“那是何处?”

骆青峰道:“不知道,还未曾过去看过。”

艾吉阿姆站起身来,道:“既是如此,咱们便一起过去看看吧。”

两人并肩走去,到得甬道口,都是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原来这甬道竟然是用宝石明珠照亮的,一颗颗稀世之物,镶嵌在甬道壁上,熠熠生辉。

艾吉阿姆揉了揉眼睛,道:“我这是在做梦么?”

骆青峰道:“宝石珠玉有什么用?又不能吃,我可就要饿死了。”他不说还不觉得,他这么一说,艾吉阿姆登时也感到饥渴难当,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前行。甬道的尽头是金色的门户,绿玉把手,精细华贵,门户上刻着几行字:“幽冥鬼界,有进无出,千世为鬼,永不超生。”。两人互望一眼,一起伸出手去,使劲推了推,那门户纹丝不动。骆青峰运气发力,正要挥掌劈去,却听得艾吉阿姆道:“且慢。”她略略思索,左右两手分别挽住两道门环,用力往外一拉,只听得“哗啦”一响,两面都被她拉出长长的铁链来。艾吉阿姆将手松开,铁链又“刷”地缩了回去,接着“喀喇”一响,两扇门户轰然向左右移开了。这两扇门户分外的厚重,分开之后,中间好似一条短短的小巷,骆青峰和艾吉阿姆迈步上前,举目望去,才发现门户外面的景象固然是惊世骇俗,而门户的里面世界,更是让二人呆若木鸡,久久说不出话来。

门户的里面,空阔广大,虽然仍是不见天日,但门户林立,道路纵横,竟宛然是一座小小的城镇。这座城镇是天下最简朴的城镇,大概是因为没有日晒雨淋,所以屋顶和墙壁都只是用木石随意筑成,这座城镇又是天下最奢华的城镇,因为每一户的门口都是用夜明珠照亮,柔和的光辉洒满街道,朦胧恬静,如梦似幻。二人瞠目结舌地向前挪了几步,身后的门户又轰然关闭,前面一间茅舍里出来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向二人一笑,道:“两位想必饿了,请到老朽家中用些米饭吧。”二人早已饥肠辘辘,一起答应道:“叨扰老丈了。”

跟着老人进屋坐下,老人奉上米饭咸菜,两人狼吞虎咽,眨眼的功夫便将饭食一扫而光,老人又奉上清茶,二人连声称谢,艾吉阿姆道:“敢问老丈,这里是何所在?”

老人道:“幽冥鬼界,你二人既入此门,应该早已瞧见了。”

二人闻言满腹疑窦,骆青峰道:“此处既称鬼界,为何看到的却是活生生的人?”

老者道:“此处居住的都是遁世之人,在地上阳间,人们都以为他们早已去世,却不知他们是因为种种原因不愿再见世人,所以终身在此隐居。”

骆青峰道:“原来如此,那也不用称为幽冥鬼界吧。”

老丈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来到这里的人,大多都有一段伤心往事,他们万念俱灰,早当自己已经死了,死了即化为鬼,不叫作幽冥鬼界又叫什么?”

骆青峰闻言无言以对。艾吉阿姆道:“那我们要怎样才能回到地上?”

老者摇了摇头,道:“回不去的了。”

艾吉阿姆和骆青峰齐声道:“为什么?”

老者道:“你们若还想回去,就不该进来,难道没看见门户上写得明明白白:‘幽冥鬼界,有进无出,千世为鬼,永不超生。’。”

艾吉阿姆道:“看是看见了,可是我们的后路已被封死,不进来也是死路一条。”

老者闻言叹息道:“那便是天意如此,你二人既来之,则安之,安心在此了却一生吧。”

二人闻言心中大为忧急,艾吉阿姆道:“老丈,不可能没有出路的,地底既无阳光,便无百谷,何来的米粮?”

老者道:“姑娘有所不知,此地原是兵马粮库,只因一场地震,沉入地底,这千军万马的粮秣辎重便是咱们衣食的来源。”

艾吉阿姆闻言心中一寒,但仍不死心,道:“那墙上的明珠宝石又从何来?”

老者道:“那是贪财鬼五十年前带来的,你们或许不知,五十年前,幽冥鬼界可是大大的有名,也曾一度可以自行出入,贪财鬼为求进入幽冥鬼界,倾尽家财为鬼界装饰门脸,这才有今天的模样。”

艾吉阿姆闻言眼前一亮,道:“你方才说五十年前,此处可以自行出入,为何五十年后却不成了?还有,贪财鬼又是什么人?”

老者道:“姑娘别急,老朽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贪财鬼是一个不愿被人知道真实姓名的人,他感慨一生为贪财所误,所以自号贪财鬼。至于第一个问题么,这里原先是有主人的,他便是幽冥鬼王,只有他知道如何从里面开启幽冥鬼界的门户,可是五十年前他说有要事要办,匆忙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从此门户的开启之法失传,再也没有人出去过。”

骆青峰道:“这五十年来,难道便没有人找过机关的所在吗?”

老者道:“有,当然有,开始那五年,天天都有人在找机关的所在,可是从来没人找到,十年后,找的人少了一半,二十年后,找的人寥寥无几,三十年后,再也没有人找了。因为大家都已垂垂老矣,外面的世界变成怎样,再也没人关心,再也没人想去适应,就连今天这五十年来第一次的门户开启,都只有我这个老头还有兴趣出来看看。”

二人闻言都是垂头丧气,本来还有个开门的机关在,便该还有一线希望,但二人却知道来路已因为地表塌陷而堵死,开不开门已然没了意义。

老者见二人久久不语,又道:“你们二人应该很累了,碰巧穷鬼前几天去世,他的屋子空出来了,你们就住在那里吧。”

二人无可奈何地点头答应,老者带着两人出来,转了两个弯便来到穷鬼的住处,穷鬼新故不久,屋里的东西都还干净可用。

老者道:“看模样,你们乃是夫妻二人,共住一室也无大碍,你们这就好好歇着吧,明日老朽再带你们去米粮的贮存地,现下先告辞了。”

老丈一笑,道:“我叫做自私鬼,这里的人都是这么叫我,你们也这么叫吧。”说罢转身去了。

骆青峰和艾吉阿姆回到屋中坐下,左思右想,彷徨无计,骆青峰索性爬上床去,便要蒙头大睡。

艾吉阿姆见状道:“你做甚么?”

骆青峰道:“睡觉。”

艾吉阿姆道:“你睡了床,却叫我睡什么地方。”

骆青峰一呆,慢慢从**爬了下来,道:“我也不是这么没风度,你睡床,我睡地上好了。”说罢寻了块干燥的地方,席地而卧。

艾吉阿姆见左右也无事可做,便也上床睡了。两人连日来劳苦不堪,这一觉睡得好不香甜。

数个时辰后,有人敲门,二人方才醒转过来,开门一看,却是前番那老者——自私鬼到了。自私鬼领二人到粮库和取水的地方去转了一圈,又将二人带到一处空旷的所在。这里说是空旷,其实不然,三三两两地聚了十来个人,大略排成一线,好像在等待什么。

众人见了艾吉阿姆和骆青峰,眼中都现出惊奇的神色,其中一人问道:“自私鬼,这两个就是昨天新来的么?”

自私鬼道:“正是他们。这位是……”说到这里才想起还未询问过二人姓名,一时间接不下去。

骆青峰见状抱拳道:“在下骆青峰,见过众位前辈。”

艾吉阿姆却道:“小女子明月有礼。”众人朝二人一笑,也没有多话讲,回头又自顾自地聊天。

骆青峰和艾吉阿姆抬眼望去,只见前方地上有一个凸出的石台,看模样好似井台一般,上面放了一口大锅,里面热气腾腾,不知煮着什么。

二人见这情状奇怪,心中正充满疑问,却听得自私鬼道:“此地没有多余的木材生火,好在却有一处与地底直接相通,地火升腾,正好作了咱们的灶台。灶台独一无二,大家要煮水做饭,便须到这里来排队。”

骆青峰道:“原来如此,那昨日老丈待客的热茶,可真是来之不易。”

自私鬼道:“那是我跟老酒鬼讨来的。瞧见没有?前面第三个,身边放着个大瓦罐的就是他。”

两人目光转到老酒鬼身上,只见他头大如斗,身材矮小,身边那个瓦罐却象是洗澡盆般大,这酒鬼想是已等得不耐,正一蹦一跳地往前面观望,模样甚是滑稽。艾吉阿姆见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酒鬼闻声转过头来,两撇银白的胡子吹得老高,道:“小丫头,你是在笑我么?”

艾吉阿姆忙道:“不是不是。”

酒鬼道:“不是笑我?鬼才相信,除了老夫之外,这里的人还有谁可笑?”

骆青峰和艾吉阿姆闻言低头暗笑,忖道:“这老头还真有自知之明。”

艾吉阿姆道:“没有酒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从来也不喜欢饮酒。”

酒鬼嘿嘿一笑,道:“刚来的时候没几个人喜欢饮酒的,但是日子久了,就人人都喜欢饮酒了。”

艾吉阿姆奇道:“为什么?”

酒鬼道:“说也没用,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说罢转过头去,再不理睬两人。

自私鬼见状也是微微一笑,向二人道:“这里紧要的地方你们都已经去过了,以后的日子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

两人忙谢过了自私鬼,回到住处,坐了一阵,不久又觉得腹中饥饿,骆青峰在屋里寻了个瓦罐,便想到地火灶台去做饭,刚走到门口,却瞥见窗外人影一闪而逝,心中虽然有些生疑,却也没想得太多,出门直奔粮库,取了陈谷,以掌力搓去糠壳,将白米放进瓦罐中,加了适量的水,便去地火灶台排队。排队的人倒不多,只四五个,骆青峰刚站定,身后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兄弟,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

骆青峰回头望去,身后这人大概也有七十来岁的年纪了,眉毛粗粗,眼睛小小,满脸皱纹。骆青峰道:“不错,就是在下。”

那老头眉头一皱,道:“你知不知道你占了我的位置。”

骆青峰一愣,道:“这个晚辈不知道,晚辈以为随时都可以排队。”

老头道:“本来是的,但在我小气鬼这里就不行。”

骆青峰道:“为什么?”

老头道:“因为我小气啊。”

骆青峰闻言哭笑不得,侧身让出个位置来,道:“前辈您先请。”

小气鬼踏上两步,道:“算你识相。告诉你小子,这里最不能得罪就是我小气鬼……和痨病鬼。”

骆青峰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小气鬼道:“咦?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骆青峰道:“前辈说的话,总有理由,晚辈听着就是了。”

小气鬼道:“那可不行,你不问我,我怎么接着说下去?我在这里住了五十二年了,跟这些家伙什么话都说过了,好容易来个新人,当然是跟新人说话新鲜。”

骆青峰见他神情甚是渴望,只得道:“不知为何不能得罪您老和痨病鬼前辈?”

小气鬼得意地笑道:“不能得罪老夫,自然是因为老夫小气,谁若是得罪了我,我不缠他个十年,也要缠他八年,天天跟他作对,时时刻刻让他不得安宁,看他怕是不怕。至于不能得罪痨病鬼么,却是因为他武功厉害,人又铁面无情,得罪了他可真是自找苦吃。”

骆青峰闻言道:“原来如此,多谢前辈教诲。”说话间前面的老人相继离去,地火灶台空了出来。

小气鬼走上前去,从随身的瓦罐中揪出一只大老鼠来,嘿嘿笑道:“今日可有些油水了。”

小气鬼将手臂向怀中一缩,警惕地道:“怎么?你也想吃?我可没想过分给别人。”

骆青峰忙道:“不是不是,晚辈只是想这老鼠既然进得来,说不定咱们便能找到路出去。”

小气鬼闻言松了口气,道:“原来你是打这主意,老夫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骆青峰道:“为什么?”

小气鬼道:“因为这老鼠是老夫自己养的。”

骆青峰闻言一愕,道:“老鼠,您?自己养的?”

小气鬼道:“这有什么好惊奇的,这么个地洞,哪有什么山珍海味,想要吃肉,便只有老鼠了,说来这老鼠的祖先还是五十年前老夫无意中抓到的,当时鬼王已有数月不曾回来过了,老夫看事情不对,便多了个心眼,将它暂时养着,谁知数日后,那家伙居然产下一窝小老鼠,不久小老鼠又都长大了。我想他们越生越多,岂不是浪费米粮,再加上当时老夫已数月不知肉味,便只留下一雄一雌,其余的全烤来吃了,谁知不吃不知道,老鼠的味道还真不错,老夫研究了五十年,最佳的吃法,便是趁老鼠还活着的时候便开始烤,半熟的时候去皮,去内脏,撒上细盐,再用猛火烤至全熟,这样烹制的老鼠外焦里嫩,又有嚼头,绝对是这鬼界里的第一美食。”

骆青峰道:“难道五十年来前辈便没见过其他的老鼠。”

小气鬼道:“没有,绝对没有,老夫对老鼠了如指掌,如果有外来的,老夫一眼便能认出来。”

骆青峰闻言甚是失望,正沮丧间,却见小气鬼抓着那老鼠,伸手便架在了火眼上,骆青峰大吃一惊,道:“前辈,你这么个烤法,岂不是把自己的手也烤熟了?”

小气鬼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没事的。”

骆青峰眼睁睁看着那老鼠在小气鬼手里皮开肉绽,吱吱乱叫,一会的功夫后,老鼠不叫了,小气鬼将它的皮毛和内脏除去,仍是以手握着在火上烧烤,骆青峰正看得目瞪口呆,猛然觉得一股炙人的热浪扑来,那地火灶台中竟喷出炽白的火焰来。

小气鬼见状大喜,道:“时候正好。”手掌快速翻动,将老鼠在手上抛来抛去,少时缩回手来,在腰间的一个小口袋里抓出些细盐来,均匀地撒在鼠肉上,凑到鼻边一嗅,陶醉得闭上双眼,道:“真是香啊。”

骆青峰此刻对他的鼠肉已没有半点兴趣,只盯着他一双手掌,眼睛眨也不眨。

小气鬼见他瞧得呆了,笑道:“小子,是不是馋涎欲滴啊?今日老夫心情不错,你若能哄得老夫开心,说不定便分你一条尾巴。”

骆青峰回过神来,向小气鬼深深一揖,道:“前辈武功出神入化,匪夷所思,晚辈衷心佩服。”

骆青峰翻身拜倒,叩头道:“恳请前辈收晚辈为徒,晚辈感激不尽。”

小气鬼一愣,咬了一口鼠肉,道:“收你为徒?那岂不是就要教你武功?老夫的名号叫小气鬼,这么吃亏的事,怎么可能做?”

骆青峰闻言又重重叩了九个响头,道:“晚辈身负血海深仇,请前辈垂怜。”

小气鬼叹了口气,道:“傻小子,你既已到了此地,还想着报仇有什么用?不如先想想怎么过自己的下半辈子吧。”说罢连连摇头,啃着鼠肉自去了。

骆青峰从地上起来,回想小气鬼的话,心中忧烦不已,忖道:“不错,如今身陷绝地,只怕一世也出不去了,就算学得一身通天彻底的武功,却又能如何?”思虑中胡乱将瓦罐放在地火灶台上,自顾自地呆呆出神,不知不觉间,一罐白米已经全部烧焦了。骆青峰闻见焦味,这才猛地记起这米饭来,忙不迭地将瓦罐从火上取下,就这么端回茅舍。

艾吉阿姆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叫,见他回来,急忙迎上前去,刚接过了瓦罐,一股浓烈的焦味便扑面而来,往里一瞧,却是焦黄焦黄的一堆物事。

艾吉阿姆见状皱眉道:“你这呆子,竟然连煮饭都不会,白白浪费了白米。”

骆青峰充耳不闻,坐到一旁,傻傻地沉默不语。

艾吉阿姆见他神色有异,道:“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

骆青峰道:“你说咱们还能出得去吗?”

艾吉阿姆道:“我不知道,只不过若是真的出得去,这里的人怎肯在此一呆五十年。”

骆青峰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来,出去的希望岂不是渺茫得很。”说罢眉头紧锁,满面都是忧色。

艾吉阿姆见状道:“你怎么了?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在外面的时候,你笑对生死,好不潇洒,怎地如今……”

骆青峰咬牙道:“我不怕死,但我怕报不了仇!”说罢伸拳在桌上重重一击,一张本已枯朽的桌子登时被他震得粉碎。

艾吉阿姆见状柔声道:“你也莫要忧虑,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此间另有出路呢?咱们慢慢的找,总能找到的。”说话间窗外又是人影一闪,这回艾吉阿姆看得真切,闪身追去,那人拔腿便跑,眨眼便到了十丈开外,艾吉阿姆见状吃了一惊,她自恃轻功了得,却也做不到这般境界,再追了几步,看清那人身材娇小,白发飘飘,却是一个老婆婆。艾吉阿姆赶她不上,心念一转,就近躲在一处隐蔽的所在,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那老婆婆一路急奔,发现艾吉阿姆并没有追来,停下脚步,嘻嘻一笑,自言自语道:“想追我?娘也未必做得到。”声音娇嫩,却好象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这女子一面警惕地打量四周,一面又慢慢地退了回来,艾吉阿姆小心翼翼地偷眼观望,只见此女虽然满头银发,但唇红齿白,双目如画,稚气未脱,分明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艾吉阿姆见状心中暗惊,忖道:“想不到这么个小女孩,武功居然如此高强。”眼看她走过自己身边,猛地从藏身处跳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那小女孩的手腕。小女孩大吃一惊,缩手反压向艾吉阿姆的虎口,随即将小臂轻轻地一抖,艾吉阿姆只觉得她手腕好似一尾活鱼滑不溜手,拿捏不住,竟被她挣脱了。

白发少女正待要跑,听了她的话,又停住了,回头道:“你说得对,大家迟早还是要见面的。我叫做青思雪,先前冒犯了你们,请你们别见怪。”

艾吉阿姆道:“青思雪?这个名字真贴切,果然是青丝如雪。”

青思雪愕然道:“姊姊你真聪明,我娘就是这么说的。”

艾吉阿姆一笑,道:“思雪姑娘为什么要来偷窥我们呢?”

青思雪不好意思地道:“我……我……这位姊姊,我是在这里出生的,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可我听爷爷奶奶们说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好玩的东西多得不得了,我真的很想见识见识。”

艾吉阿姆道:“你听说我们是从外面来的,所以便想来看看我们有什么不同,还想听我们说说外面的世界,是也不是?”

青思雪道:“就是就是,要不是你们来的时候,我刚巧睡着了,我一定要出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艾吉阿姆见她满脸向往的神色,天真无邪,毫无机心,心中大生好感,道:“思雪姑娘,我的名字叫做明月,以后咱们就做好朋友好不好?”

青思雪闻言拍掌道:“好啊好啊,那我以后就叫你明月姊姊,你可要天天说故事给我听。”

艾吉阿姆道:“好啊,我的故事好像天上的星星……不是,好象仓库里的稻米那么多,保证你怎么听也听不完。”青思雪闻言大喜,上前拉住了艾吉阿姆的手跟她亲近。

艾吉阿姆道:“思雪妹妹,你的武功好得很啊。”

青思雪道:“那都是我娘教的。哟,不对,也有些是爷爷奶奶们教的,这里无聊得很,学武功就是最有趣的事了,所以我经常缠着他们教我一招半式。”

艾吉阿姆道:“怎么这里的前辈人人都会武功吗?”

青思雪道:“当然啦,他们的武功都好得很,武功最好的是痨病鬼爷爷,嗯,不对,也许如意鬼爷爷的武功更胜一筹。”

艾吉阿姆叹道:“身怀绝世武功,居然在此碌碌无为的终老一生,实在可惜,还有你,出生便在这弹丸之地,不知天下之大,物种之丰,千奇百怪之事应有尽有,若果有朝一日我们能找到通路出去,我一定要带你好好见识见识。”

青思雪听得悠然神往,伸出小指道:“那咱们来打勾勾,你可千万不要骗我。”

艾吉阿姆勾住了她的手指笑道:“姊姊最讲信用,绝对不会骗小妹妹的。对了,你吃过饭了没有?要不到我的居处去,咱们一起吃。”

青思雪道:“还是不要了,我今日出来已久,再不回去,娘又该责罚我了,晚些时候,我偷偷溜出来,再去找姊姊玩耍。”

艾吉阿姆回到茅舍,将经过跟骆青峰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骆青峰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道:“你说那小女孩只有十五六的年纪?”

艾吉阿姆道:“不错,不过她出生便在这里,并不是后来进来的。”

骆青峰道:“这点你方才已说过了,我是在想,她的父母应该也只有四十左右的年纪,可小气鬼前辈说此处已经与世隔绝了五十年,难道她的父母也是生在这里的?”

艾吉阿姆闻言一愣,道:“不错,我倒没想过此节,待有机会的时候,我向思雪问问。”说话间又觉饥饿,将那罐焦饭抱出来,勉强咽下少许,对骆青峰道:“这数十年前的陈谷,本来就难以下咽,居然还被你弄成这样,罢了,下一餐还是我去煮吧。”

骆青峰好似没听见一般,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口中念念有词。

艾吉阿姆见状推了他一把,道:“你在发什么愣?吃饭了。”

骆青峰被她惊醒,叹了口气,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日子久了,便人人都想饮酒了。”

艾吉阿姆道:“为什么?”

骆青峰道:“一醉解千愁,与其清醒着百无聊赖,当真不如饮醉后魂游太虚。”说罢起身向外行去。

艾吉阿姆道:“你要去哪里?”

骆青峰道:“我去问问酒鬼前辈要怎样才肯卖酒给我。”说完话人已到了街面上,四下一望,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忖道:“反正此处也不是很大,干脆转个遍。”便自西出发,挨户寻去。

骆青峰走了一会儿,鼻端忽然飘来一阵怡人的酒香,抬眼望去,只见前面一间茅屋,门前放了两口大酒缸,香味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骆青峰心中一喜,知道这里必是酒鬼的住处,正要上去拜访,却见远处来了一个老头,此人蓬头垢面,胡子长得到了膝盖,又脏又乱,简直分不出黑白来。这人在数丈外站定,伸出手凌空比划了几下,骆青峰见他举止奇怪,正在纳闷,却听得酒鬼的门户发出“夺夺”的敲门声来,骆青峰先是一呆,随即大吃一惊,原来此人竟是将内力凝聚,隔空叩门。只见门户“伊呀”一声开了,一只手伸出来,将一个酒瓶放在地上,然后翻掌摊开,凝立不动。叩门的怪人见状,从怀中取出两方白绢,向空中一抛,白绢慢悠悠地飞去,正正飘落在那手掌上,那手掌抓牢了白绢,缩回门内,将门掩上了。怪人伸出右手向空中招了招,地上的酒瓶“忽”地飞了起来,正落在他手心里,怪人将酒瓶凑到鼻边嗅了嗅,又饮了少许,咂了咂嘴,喜滋滋地去了。骆青峰看得发呆,半晌后回过神来,忖道:“此间的居民似乎都是身怀绝世武功的前辈高人,我只需随便拜得一位为师,大仇必定得报。”当下急步上前,敲了敲门。这回门刷地一下就开了,里面伸出个白须白发的大脑袋来,正是酒鬼老头。

骆青峰抱拳行了一礼,道:“酒鬼前辈,昨日晚辈等多多得罪,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原谅我们吧。”

酒鬼道:“咦?这么快就知道厉害了?倒是稀奇。”

骆青峰道:“前辈,晚辈是诚心向您道歉,不知您老人家要怎样才肯卖酒给我们呢?”

酒鬼嘻嘻一笑道:“罢了罢了,我老人家最是耳朵软,人家肯讲好话,我的气便消了,卖给你也无妨,但我可不卖给那小妮子。”

骆青峰道:“多谢前辈,不过晚辈身无分文,不知该怎样付酒帐?”

酒鬼道:“到了这幽冥鬼界,钱还有个屁用,别人大多都是以武功招式跟我换酒,你这小子武功差得要命,要怎么付酒帐,倒要仔细想想。”沉吟了一阵,忽道:“有了,你是新来的,便将这五十年来世间的奇闻轶事说给老夫听,每说一件,老夫便给你一壶酒,你看如何?”

骆青峰道:“全凭前辈吩咐。”

酒鬼道:“那还不快说,老夫已经五十年没听过新鲜事了。”

骆青峰道:“那晚辈今日便说个三位英雄抗蒙护宝的故事给您听。”

酒鬼道:“好好好,打架的故事老夫最喜欢听了。”

骆青峰当下便将父亲等三人二十几年前甘凉道上救福空,护南唐遗宝的往事说了一遍。

酒鬼听罢叹道:“福空和尚我也是识得的,想不到竟已圆寂了,可惜,可惜。”

骆青峰道:“前辈,今日的故事到此为止,可以给晚辈酒了么?”

酒鬼取出一壶酒给他,道:“拿去,明日再来给老夫讲故事。”

骆青峰谢过了,正要离去,又想起先前那怪人来,向酒鬼问道:“酒鬼前辈,在我之前来买酒的那位前辈是……”

酒鬼道:“还有谁,懒鬼呗。”

骆青峰一愕,道:“懒鬼?”

酒鬼道:“不是懒鬼,是非常懒鬼,能少走一步,他决不会踏前半分,吃饭决不用左手,上茅厕决不用右手。”

骆青峰不解道:“为什么?”

酒鬼道:“左右分得清清楚楚,便不用洗手了呗。”

骆青峰闻言哑然失笑,却听得酒鬼又道:“但也就因为他懒,却将一手隔空取物的功夫练得出神入化,叫老夫好不羡慕,什么时候趁他喝醉了,一定要将其中的窍要骗来。”

骆青峰闻言一笑,再次谢过了酒鬼,出门回自己的茅舍。他回来的时候,青思雪也来了,艾吉阿姆替二人引见完毕,青思雪便缠着艾吉阿姆讲故事,艾吉阿姆生于王族,长于江湖,十余年来在外奔波,天下轶事,海外珍闻,知晓的不计其数,加之口才又好,一个故事讲下来,听得青思雪心驰神往,如痴如醉。

艾吉阿姆饮了口水,润润喉咙,向青思雪:“思雪妹妹,时候不早,你娘亲又该担心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