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京中的邸报抄来啦!”师爷急煎煎地跑进书房,结果被门槛绊倒,一只鞋飞到了院子里。

张克己也早就顾不上什么“失仪”,箭步冲过来,先拾起地上的报纸再说。只见抬头赫然写着“相王妃刘氏图谋作乱,危害圣躬,已恩准赐死”几个大字。他凝眉瞪眼,整个人的血液几乎都要凝住。还是师爷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张克己的肩膀说:“大人,大人,他们已经动手了,咱们要早想对策呀!”

张克己苦笑道:“你我不过是海中沙虫,面对狂风巨浪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至少还能钻到泥沙中苟活吧?”师爷别有深意地说,“我认识几个常来本县收购春茶的新罗商人,听说古墓中发现财宝都很感兴趣。咱们不如随他们远渡异国,逍遥快乐半生,不知您意下如何?”

“岂有此理!我大唐堂堂百里侯岂能去那鬼蜮番邦?再说狐死首丘,你难道甘心父母变成‘若敖氏之鬼’吗?”张克己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申斥道。

“大人,”师爷跪下,泪流满面地说道:“小人读圣贤书,岂忍遗弃父母之邦?无奈眼下局势波诡云谲,凶险异常。小人死不足惜,大人却要无罪受戮,岂不令人心寒?再说新罗箕子之后,和我同文同种,实在也算不得什么‘番邦’。小人一片赤诚,还望大人三思呀!”

“快起来吧,”张克己忽然想到其实是自己连累了他,甚至是合衙之人。他愧疚地扶起师爷,说:“是我太无能,害了你们要一同挨刀。不过你刚才的话倒提醒了我,眼下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决不能轻易放过,且附耳过来……”

两天后,几个身材魁梧,满面须髯的白衣商人来到了胡家。他们自称是前来收购新茶的新罗商人。因为国中大慈恩寺刚刚竣工,藏经楼中缺少经典充实。所以受僧人之托顺便收购了一批经文。听说胡二公子深明佛理,又性喜游历,所以想请他一同前往新罗,在寺中校对、修缮经书。期间一切用度均由茶商负责,更有紫金五百两作为酬谢。胡员外听了面露难色,胡大官儿更是一口回绝。只说劣弟年幼,只有虚名,并无实学。再加上自幼娇惯,恐怕到了异国水土难服,所以还请另聘高明。两下正在僵持不下,忽然一个穿着素淡藕荷衫,梳着油葱葱丫髻的丫头从外边捧进两套茶食。胡员外和胡大官儿一看之下竟然都愣了一愣。那女孩并不怕羞,朝众人“福”了一“福”,落落大方地说:“大公子,小姐有要事请您!”说完回身便走。胡大官跟了出去,不多时便满面春风地转来,一口答应了茶商们的请求。

早春三月,天气尚冷。一行人又是冒风北上,所以都雇了暖车。整个车轩裹在厚墩墩的绿呢里,车里还生了暖气醉人的炭炉。胡二公子自打来时整个人便裹在齐膝的接篱帽里,随来的丑仆阿牛向大家告了罪,只说主人偶然风寒,不便与人交谈。说完主仆二人便躲到车里,连午饭时喝“顺风酒”都没和众人坐坐。

过午时分,车到县境,沅陵县令张克己带着人拦下了车子。他直奔胡二公子的牛车,掀开门帘,将前来拦阻的阿牛一把推开。张克己见黑纱蒙面的胡二公子兀自端坐不动,也不敢十分唐突,恭敬地说道:“在下沅陵县,风闻胡商于茶叶中夹带金珠,妄图偷运,所以特来查私。还望与公子一面!”谁知胡二公子仍不搭腔,只是一个劲地用炭火烘手。老刘见状勃然大怒,抢身上前,一把掀掉了纱帽。

黑纱下露出了胡秉乾俊美而微红的面孔。张克己见了不由大失所望,连忙将老刘喝退。阿牛鼓着嘴,翻着唯一一只好眼说:“我就说过了,我家公子得了风寒,喉中剧痛,开口不得。你们做什么凶神恶煞地推我一跤?我看你们这不是‘查私’,倒像是‘抢劫’了!”张克己被他白白抢白了一顿,倒也无话可说。只好先盖了个楦儿,说要去再查别车,从里边慢慢“拧”了出来。胡二公子还起身送到车门儿,对他微微一笑,急急地放下了布帘。

回衙的路上,张克己脸色铁青。师爷几次想张口相劝可又不知说何才好。等回到私衙,张克己却眉舒目展地高兴起来,张罗将酒宴摆进书房,与师爷共饮。

席上,张克己不断向师爷敬酒、布菜。师爷愁容满面,哪里吞吃得下。张克己先干为敬,吸了一口洞庭春酿,说:“这‘酒’是我有意而为之的,你不能白喝,今夜务必要辛苦一趟!”师爷立马起身道:“大人有何差遣?”张克己从容地吃了口菜,压了压酒说:“上次在胡家人多事乱,我一时心急没看清楚。今天胡公子送咱们时,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我这才发现他耳朵上竟有两点耳环的钉痕!此人绝不是胡二公子,一定有人偷梁换柱!今夜他们已经出了县境。路上并无打尖客店,月色又好,车队必会连夜而行。你作速带人赶上,也许就能见到‘庐山真面目’了!”师爷兴奋地领命而去,来到门口,忽然问道:“大人,你说他不是胡公子,那会是谁?”张克己捻髯微笑:“他胡家难道只有两个‘公子’吗?快去吧!”

茶商的车队在静谧的春夜里变成一条清香的“河”。车夫一边品着葫芦里的甜酒,一边用鞭杆敲击着车梆子,哼着俚俗却又有趣的小曲儿。牛马肥壮的脖子上响着悦耳的銮铃,仿佛是在替这些牲畜表达着心中的喜悦。要是能永远走在这如梦境般甜蜜的夜路上,那该是件多美好的事呀!可惜,一伙骑士如蝗飞至,打断了车队富于诗意的旅程。一个蒙面壮汉,手中挥舞着长刀,“哇啦啦”怪叫着向车子扑去。根据经验,商人们知道这是遇上山贼强盗了。好在手中的现钱早已变成了一摞摞“茶饼”,拼着使些小钱打发,倒也不怕他们。谁知这伙人并非积年大盗,完全是听说新罗商人车上有宝才纠集起来的县中无赖。他们根本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只想着钱财统统到手,活口一个不留!拿长刀的悍匪见胡公子的车落在最后,以为肯定有什么“辎重”在里边。上前一脚踢翻车夫,毛腰钻进了车里。

“啊!”凄厉的惨叫响彻夜空。长刀匪徒早已一个“平沙落雁”栽出了暖车。一枚银亮的袖箭蝮蛇般钉在他的左眼上,破碎的眼珠随着鲜血喷出好远。

“你是何人,敢伤大王爷的兄弟?”众无赖边大呼小叫给自己壮胆儿,边将牛车里外三层地包围起来。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夜空中传来声尖利的“响箭”,显然是有人在向匪徒发出警告。无奈这些“雏儿”实在嫩得很,死到临头还不知不觉。果然,一个粗重的声音压过了狂暴的马蹄声,喝道:“大胆鼠辈,今天让尔等知道‘神箭刘四海’!”话音未落,已经有三名无赖面上着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众人这才知道厉害,连忙往草丛树影里跑了个屁滚尿流。老刘带着帮差役骑马赶到时,只见满地跑脱的鞋子,他不禁得意地撩髯大笑。

师爷骑着匹老实的母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赶了上来。他来到胡公子车前,躬身施礼,请公子回衙和张县令一会。随即示意左右上车为公子“升帽”。那“胡公子”朗声大笑,随即又长叹一声,说:“不必了,既然张县令疑心至此,我就和他见见。只怕见过之后,于人于己均不利也!”说罢自己掀开纱帽,火光下,显出一张与白天大相径庭的脸来。师爷吓得脊背发凉,心想,真不正是那天在胡家见到的死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