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适应中

不管怎么样,新的生活开始了,也许与理想中有些出入,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们每个人都是投入着极大的热情与期待开始工作和生活的。

科里人并不多,有一个是大校,老同志,大家都喊他老钟,在科里是德高望重了,他的年龄和军衔证明了他的业务水平,同时也保证了他对于科里的利益已经基本可以置之度外了,所以老钟常常带着一种慈祥的目光,看着科里这群人之间的嬉笑怒骂。

科长是中校,精明强干,性格也和善,上下级关系处理得很是圆融。

剩下的人基本上都是年轻人,有单身的,也有刚结婚的,他们都还算好相处。

还有一位女少校,管着全处的仓库,却也是属于他们科室的,她有着中年人渐渐发福的身材,微微前凸的龅牙,看女人时,尤其是年轻女性,面上带着僵硬的笑,目光中总有几分挑剔;但看到男性时,那种僵硬便如热水中的冰块,瞬间化了。她的工作很清闲,只是有人来时,帮忙找一下东西,登记一下出入库,因此她每天都有大把时间来聊天。

云娜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好相处,一开始还很想讨好她,每次见面,都用热情灿烂的笑来迎接她,可是她对云娜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多少软化。

上班不到一周,一天那位女少校正在云娜办公室和老钟聊天,科长手中拿着一份报纸,笑吟吟地过来了,把报纸交给云娜,原来是她写的培训心得登在了局内刊上了。

科长喜滋滋地说:“太好了,我们科一向都是理工科的,都不会写文章,如今来了个云娜,这文笔真不错,以后你就是我们科的通讯员了,我们科每年要完成的通讯稿任务就交给你了。”

云娜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张宇航也凑过来了,跟着科长一顿猛夸,说云娜当时在培训时就表现得如何如何优秀,文笔在那么多新学员中可是数一数二的,连那个国关毕业的都比不上。

老钟一见科长来了,便递上来一支烟,与科长边聊边抽烟,也夸云娜:“爱学习,爱上进,文文静静,其实干起工作来却有股拼劲,如今知道她很会写文章,真是个好苗子。”说着老钟又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光辉历史,很得意地炫耀自己年轻时也是吹拉弹唱样样拿得出手,也喜欢舞文弄墨写点文章,现在看着云娜,就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事了。

刚刚正满脸堆笑地跟老钟聊天的女少校,此时表情却有些僵滞,不自然的神态中明显地带有一种酸气,这种表情被云娜无意中瞥到了,那一刻,突然她明白了女少校为什么不喜欢她,原来她的性别就是女少校眼中的原罪,从那天起,云娜就放弃了与女少校建交的可能,她只祈求表面上过得去便好。

在云娜之前的人生体验中,尚没有过以平等身份和中年女性打交道的经验,高中时的宿管员、大学时的女老师、师母等人,一般都是长辈形象,或慈爱或知性,但她深知生活中还有许多别的类型的中年女性。云娜爱读《红楼梦》,从书中也读到了大量的中年女性,也就是所谓的婆子,一般都爱挑事生非,贪图小利,以及对年轻的小丫头们挑剔打骂等。云娜并没细想作者为何这样写,也没细想过这些婆子何以变成这样,但她确切知道,这的确是大量中年女性最惟妙惟肖的群像图。她有时侧面观察女少校,心中常会有一种悲哀和自警,她希望自己未来不要变成这样的女人。

云娜来单位报到已经错过了8月份发工资的时间,所以工资要等到下个月一起发了,离校时发的那点可怜的工资了,熬了一个多月,来到单位,又刚充了饭卡,手中几乎就没钱了。

云娜是个很独立的女孩子,不愿跟家里伸手,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借钱,就节衣缩食,掐着日子,眼巴巴地等着发工资了。

偏偏在这天,处里召集全体开会。原来是要捐款,南方发洪水,国家号召全体党员,机关干部,事业团体,社会各界,为灾区捐款,军队不但冲在抗洪抢险第一线,捐款也不能落后。

休息十分钟后,要搞一个捐款仪式,仪式在处部的大会议室举行。

休息时间,科里人都回到了办公室:老钟要趁这个时间抽根烟,他烟瘾极大,开会对他是种煎熬;有人回来喝口水,有回来休息上个厕所的;而云娜要去解决捐款的事。

首先就是要确定捐多少?政委在刚才会议上已经说了,捐多捐少,全凭个人自愿,一分不嫌少,1000不嫌多,大家根据自己情况,自己来定了,钱数分多少,爱心不分大小。

这样的说法,对于云娜这样的新人,有些犯难了,到底要捐多少呢?

若真能像政委说的,根据她目前的经济状况,说需要别人捐助,都不为过,哪里还有钱捐出来;但她好歹也是军校毕业,在部队那么多年了,明白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听听就好,千万不要当真。

她现在就是为了数目犯愁,多少合适?反正过两天就发工资了,现在只好借一下了。

云娜问大家,她该捐多少?

老钟说:“处长政委大约捐800,科长们是600,一般的营级干部那就400吧,像你们这种新来的,200也就可以了。”说着就递给了她两张百元大钞。

女少校看到了,说:“看看老钟对你们这些小姑娘多好,捐款的钱都替你们备好了。”

云娜笑道:“钟老,您怎么知道我想问您借钱啊?”

“你这小丫头,这两天一直在叫没钱了没钱了,刚来的人,手头有些紧,都能理解,像你这样没钱自己省着,也没有伸手问家里要的人,还是很有骨气的,好孩子。”

这两张钞票,在云娜手中还没捏稳,便滑入到了那个捐款箱中了。

云娜事后自嘲道:“这觉悟,别提了,借钱都要捐。”

好在没过几天就发工资了,是现金,百元的大钞装在一个小小的蓝色的工资袋中,先在财务的工资表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签好字,然后按照编号去找那个蓝色的工资袋。

云娜一下子领到了两个月的工资,捏在手中十几张大票子和几张花花绿绿的小票子,外加几个钢镚,好开心呀,手中第一次拿了这么多现金,云娜感觉像个大富翁,要好好规划一下这钱怎么花。

第一件事是先把借的钱还掉,云娜不喜欢欠别人的钱,感觉在心中总是一件事,早点还掉才安心。

老钟拿着钱推了一下说:“不急,你们刚来要用钱的地方多,先留着吧。”

云娜笑着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等我不够用时,再借呗。”

老钟笑了:“好,不够了你就张口啊。反正我们就这点工资,不用存。”然后又自言自语了一句:“刚好是老婆工资的一半。”

云娜偷偷瞄了一眼老钟的工资单,不过是1500左右,是她的两倍,听说老钟的老婆也是转业干部,看来地方上工资是要高一些啊。

不过这些没什么,并没有影响到云娜快乐的心情,她还年轻,未来的一切皆有可能,3000也好,6000也好,云娜对未来总是充满着信心。

云娜哼着歌,心中筹划着这刚到手的工资要怎么花,还是先去把饭卡充满吧,这样就算钱没了,至少可以有饭吃;接下来,周末和朋友出去逛逛吧。

“你拿到工资了?记得要还老钟的钱啊。”一个刺耳的声音说道。

云娜回头一看,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龅牙,正是女少校,她听出了这个话语中的恶意与不信任,年轻气盛的她想道: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以为我会故意利用老钟的年高望重,不好意思与年轻小姑娘计较,而占他便宜不还钱?

于是云娜有些不高兴地说:“我已经还过钱了,不信你问老钟。”

“还了就好,我是好心提醒你们小姑娘,不要只顾自己享受,拿到钱要好好规划一下,别半个月就花光了一个月的钱,你们这样的小姑娘我见多了。”

云娜气得拉下了脸,走了。

云娜刚来没多久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院子中军衔分布很不均匀,呈现两极分化的趋势,就是年轻的尉官和年长的大校军官比较多,而少校中校上校等中年军官极少,一到周末,院子中极安静,外面几乎见不到人,孩子也少,那些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好像不属于这个院子。

大家生活也比较单调,关系比较好的就三五成群,约在一处,打牌喝酒,实在无聊就去办公室,女孩子们就聚在一起聊天,逛街,或去休息室看电视。

云娜有次聊天,就提出了这个疑问。

英子似乎没有发现这个问题,经云娜这么一说,恍然大悟,“好像是呀,很少看到有中年人呀,我们科也是很多年轻人,然后就是一个大校,女的,五十岁左右的,老专家了,除了科长是三十多,别的都不超过三十。”

吴颖正在桌前照镜子,她说:“当然了,年富力强的人都转业了。”

“转业?”云娜和英子都有些惊讶,刚工作,都想的是在部队好好干,转业?几乎没想过,需要转业吗?云娜都忘记入伍前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了,她都习惯一切有人安排有人管着的生活了。英子是刚入伍,自然不会想到转业的事了。

不过不去想,并不代表这件事不存在,想想每年入伍的人那么多,而真正能在部队干一辈子的人,少之又少,就像人一出生,便不断地向着死亡走近一样,不论关心或不关心这个问题,它都在那里;从穿上这身军装的那天起,便必然有着脱去军装的那一天,就算是在部队中退休,那也依然是另一种形式的脱军装。

“不过转业要过好多年,每年单位排队转业的人很多,转业前一定要拿到上海户口,否则你就还得回户籍老家。”吴颖好像是来了好多年的,对这边的熟悉程度远超云娜和英子。

英子问:“那怎样才能拿到上海户口呢?”云娜从没想过户口的事,因为自从上军校,她的户口就已注销,她们都是“黑户”,她也从没想过,现在来了上海,并不代表真正落户上海,居然还有将来被打回老家的可能。

吴颖像个前辈一样指点她们:“要是双军人呀,得到副营转业才够资格留上海,否则还要回原籍,单军人,就要看配偶的户口了,是上海人,不受时间限制,转业就能留的,不是的话,要么转业随配偶户口落户,要么多熬几年,让配偶随军,户口先落户上海,再转业。”

第一次,云娜接触到这么现实的问题,户口,看似已脱离她的生活很久了,却原来一直并没有离开。

云娜脑子转得很快,立刻就把整件事前因后果整清楚了:“怪不得我们院子里中年人很少,就是因为他们够资格留上海,所以就都转业了;怪不得男军人光棍多,原来女军人都忙着找地方的老公了。那男军人也可以找地方的女朋友呀。”

吴颖尖利地指出:“地方上女的才不肯找部队的人呢,部队工资多低呀,上海物价又那么高,上海小姑娘的门槛精那可是出了名的啊。你们科就有现成的例子,大C,都三十多了,才结了婚,看他现在对老婆言听计从,就知道有多不容易了;小C,工作这么多年,不照样是单身,相亲了多少个,一个也没成。”

吴颖对这些事情,特别地敏感,小的时候在家,她妈妈和亲戚朋友聊天,从不避讳她,那种女人间的家长里短,完全是市井生活的智慧,极其地接地气儿,这也形成了她特别实用的人生观。所以吴颖从小便学会了,书本是书本,生活是生活,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她脑海中,这两种人生观的转变,像是有个阀门控制,两套体制互不干扰地并行互存,当考试或是写作文时,她自动转变为书本人生观,当在生活中需要作出选择时,她毫不犹豫地适用着父母教给她的实用人生观。

云娜在家中的存在感也很弱,她家中还有个弟弟,他才是全家人的重心。从小备受冷落的云娜只有在考试得了高分,或是竞赛拿了大奖,才能享受两天父母的温情与重视。因此她从小便养成了独立和好强的性格,并且能专注于自己的目标而忽视不重要的小节,埋头于书本中。她缺少一个贴心的长辈的教导,大部分的生活经验都间接来自于书本和课堂,好在她阅读广泛且悟性高,避免了读成一个照本宣科的书呆子,但却避免不了性格中有很大一部分理性化倾向。

云娜后来考上了军校,父亲特别开心,他说他那个年代,当兵是多么光荣的事,政审有多严格,新兵都是戴着红花,全村人敲锣打鼓地送呢。在外面,父亲见了熟人就拉住聊,还总结了几条上军校的优势:一不用担心学费,部队不但不收钱,还给发津贴;二不用担心出来找工作,军校一律包分配;三不用担心工作后发不出工资。每个月按时领到足额工资对于父亲来说,是最大的幸福了。云娜总是在私心里猜测,这样她可以为父母省下一大笔钱,然后弟弟读书就更从容些了。

自从读了军校,每当看电视电影时,出现了军人的形象,云娜都会感到由衷的自豪,可是现在,她却感到有点心虚了。

她曾经和一个上海小姑娘聊过天,对方好奇地问云娜一些女军官的生活;云娜便很得意地吐槽着军校里的严格管理——那种苛刻死板的生活,她在当时是深受其苦,但真的咬牙经历过后,回忆时却有了一种自豪感,并在后来的生活中愈来愈从中获益——一抬头却看见了那个上海小姑娘的眼中,充满着怜悯与同情,这种眼神一下子刺伤了她。

上海小姑娘又问云娜,“军人有什么优待,买火车票是不是打折?”云娜说没有,只是有专门的窗口和候车室,不用那么辛苦。那个小姑娘嘴巴一撇,说,“那有什么用,没啥实惠的。”

然后小姑娘滔滔不绝地谈起,她表姑妈的儿子,什么学校毕业,进了哪家外企,正式合同一签,月薪到手就有这个数,她晃了晃右手。接着又提起,她外婆家的一个亲戚,工作不过两三年,就在陆家嘴最高档的写字楼里上班,钞票多得不得了。

云娜接不上话,只好尴尬地笑着,后来她慢慢体会到,原来军人在许多上海人眼中,还真就是“土八路”的形象。

云娜的工作,也慢慢上了轨道,熟悉了工作的那几大块内容后,她开始了一个人值班了。值班时,她发现,除了在台位工作的人以外,里面还有一个小的隔间,那儿也有几张办公桌,总有几个人坐在那儿忙乎。

业务的几大块全在台位那里,这些人在忙什么?她忍不住打听了一下,原来他们是在做课题,目前台位上用的系统,就是他们几个人研发的。

研发是件很辛苦也很要求技术的工作,云娜心中对这几个人充满了敬意,便时不时过去跟他们聊聊,了解一下课题的内容。

这一了解,反倒让她心中更增了疑惑:同一个系统不断改进,修正掉Bug也还好理解,但一个科内有不同的台位,只是面向的工作对象不同,完全可以用同一个软件系统,为何要立不同的项目,给每一个台位都研发一个软件呢?再大点说,业务科有两三个,业务方向虽不同,但操作方式很雷同,完全可以用同一个软件来实现,为什么各业务科都非得有一套自己的软件系统呢?其实他们研发的软件,除了界面不同,按钮有些区别,核心的程序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能合在一起研发,做一个通用的程序呢?

她心里暗暗不解,却也不肯贸然质疑,时间久了,她也悟出了一点:原来立一个项,就会有一笔研发的经费。

刚工作时,处里陈干事召集了他们这一批新学员及刚入伍的几个战士,开会让大家给处里、地区的工作提意见,说:“你们刚来,不像我们脑子中有许多的条条框框,也敏感,我们工作久了,对于许多事就习以为常地麻木了,而且你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经验,所以比较容易发现问题。都说说吧?”

大家初来,都有些缩手缩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出声,陈干事便一再启发,鼓励,微笑,自责,来撬开大家的嘴。

渐渐有人吐口,开始点评:地区班车太少,时间不好;食堂充卡时间太死,有时吃饭时卡里钱不够都没办法及时充;院里没有路灯,等等。

陈干事一项一项认真地记,记完再一项一项地就她所知的事情,给予解释,其实就是反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能改动。

这种恳谈会,刚来时每个人都会参加多次。

云娜初时也认认真真地提过一两次意见,除了被或直接或间接地驳回,便没有别的进展了;同去的吴颖,一向是很温柔地笑着,细声细语地说:“我们刚来,还在适应阶段,觉得一切都挺好啊,还真没感觉哪里有需要改变的,都挺好的啊!”英子则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很认真地听着,然后很努力地想着,然后便很配合地说:“就是管得太多,要是管得少一点,就太棒了。”于是听着的人,包括陈干事,都会很宽容地笑笑,停下手中记录的笔,教导她,部队是这样的。张宇航也会提意见,唯有他的意见总是让人无法拒绝,比如希望值夜班时,提供点方便面或是饼干之类的零食,因为经常下了班后会饿得睡不着觉,又没地方买东西吃。

初工作的人,总会有一种改变积弊的欲望,其实并不是长久生活于积弊中的人麻木了,觉不出弊端,而是他们更清楚,每一个弊端存在的背后,都有不得不存在却又说不出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