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生活

大家依次从面包车上跳下来,打量着这个营区。正是午后时间,阳光还有些刺眼,大院中静悄悄的,偶尔吹来一阵热风,送来两声蝉鸣。

一条平直的大道,向前延伸,将整个营区分为两块,南面是办公楼,五层高,看上去挺新的,外墙装饰着淡蓝色的马赛克;北面是生活区,一栋一栋的住宅楼,外墙就是灰暗的水泥,只有阳台飘着的衣服,才给这些楼添了些许的生气。

再远处,是一个篮球场,大道的尽头有一个足球场,到处都见不到人,骄阳火一般地烤着,平直的水泥路泛着耀眼的光,所到之处一片死寂。

这和想象中热火朝天的军营实在是不同,没有震天的口号声,操场上没有走队列的身影,路边没有忙碌的绿军装,没有见缝插针挂起的条幅、宣传语。

只有道路边的栅栏上隔几米插了一只彩色的旗子,以及办公楼上挂了条红色的横幅,写着“营区展新貌,业务上台阶”,才让人找回了一点点部队的特色。

来了一个管理处的上尉军官,带着云娜、吴颖和英子,来到了一栋楼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告诉她们三人就住在这儿,然后给了她们每人一把钥匙。

仍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进门是个客厅,大约五个平方大,有一张桌子,墙上挂了一个电话,左侧是卫生间和厨房,右侧和前方是三间屋子,她们三人各住一间。

云娜走进自己房间,灰乎乎的水泥地面,一张铁架子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乳白色的,像中学生的写字桌,有三个抽屉,**铺着一张桔红色的褥子,凑近了细看,总有些可疑的黑点,按一下,软软的,是海绵的芯子,桌子上放了一个黄色的盆,抬头看看,顶上有一个吊扇,黑乎乎的积满了灰尘,没有窗帘,窗框是深绿色的,似乎是刚刷过漆。

这就是单位给她们的标配,不由得让人想起一句话:理想太丰满,现实太骨感。

这和影视片中看到的大上海,简直差别太大了,不仅差的是地域——这儿像是中西部的小城,更差的是时代——像是回到了八十年代。

虽有些小小失望,但不管怎样,比起学校内6人一间的宿舍,培训队4人一间的宿舍,这儿毕竟还是有了很大的进步了,每个人都拥有了独立的个人空间,虽然只是毛坯房,但只要用心布置,还是可以很舒服的。

啥也不说了,三个女孩子都忙打开行李,洗洗脸,换了衣服,下午还要到处里去,照例会有个新同志的见面会。

新单位在办公楼的四楼,昨天去培训处接新学员的李副处长接待了他们四个,陪同的还有一个姓陈的女干事,个子不高,人也挺瘦的,头发只比男式板寸稍长一点,眼睛大大,眉毛细细,嘴唇薄薄,下巴尖尖,不说话,只是在一边埋头记录。

在一个椭圆形的小会议室桌前,四人有些拘束地在李副处长对面坐了下来,桌上摆着水果和瓜子、茶水,但四人没有谁去吃。

李副处长先致辞,介绍了一下处里的情况,大概意思就是处里往年战绩辉煌,罗列了一堆业务数字,总分多少,先进多少,业务条数多少等等,欢迎现在这些年轻人,为处里又增加了不少新鲜血液;领导们爱才是有传统的,历年处里也出了不少专家和骨干,处里一定会给每个年轻人发挥特长、建功立业的机会,最后再一次欢迎新同志的到来。

“来来来,不要拘束,来到这里,就是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吃,别客气,我们今天就是见个面,认识一下。”副处长带头剥了一个桔子,“你们都来自我介绍一下,重点说说都有些什么特长,会打什么球?歌唱得怎么样?会不会打牌呀?我们不但要重视业务,也希望业余生活能够丰富多彩。”李副处长讲着话,陈干事一直在认真地写着,只是在恰当的时候,配合李副的话抬头笑笑。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云娜想了想,觉得自己除了会学习,爱看书外,还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可以算是特长的东西,她只有实话实说了,这也是小城女孩的悲哀。限于学习压力,更局限于父母的眼光,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这才换来了进入大城市的一张入门券,而那些原本就生长在大城市中的人,就算什么都不做,但一生下来就从他们父母那里收到了这张入门券,他们的成长过程自然可以更从容,更闲适,可以花时间培养兴趣爱好,挖掘身上的天分,拥有一个更多彩的成长历程。

可是吴颖也是一样的小城长大,轮到她说时,清了清嗓子,轻言细语道:“我会打乒乓球,会游泳,也会下各种棋,歌也会唱,打什么牌?我会拖拉机,但是不知道这边的规则和我们老家那边一样不一样。”说着配上甜甜的笑,又谦虚地补上了一句道:“我反正这些东西都会玩,就是都不精通。”

李副处长见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说话又这么温柔可爱,听上去又多才多艺,像捡到宝一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连连夸奖:“太好了,太好了,以后我们处的各项文体比赛,就看你的了,不用谦虚,能说会的人,都至少在精通水平以上。”

吴颖顺利地给李副处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云娜听着李副处长的话,不禁酸溜溜的,想着这个吴颖还真是有她厉害的一面,她刚才说的那些,她自己也都会啊,而且也未必会比吴颖差,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么说,显得自己特别拙笨。

吴颖说的时候,英子则瞪着大眼睛看着她,轮到她讲了,则一口娃娃音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特长,喜欢美食算吗?”

自然,大家被她逗笑了,那个一直没出声的陈干事,也凑趣地说:“算,算,当然算了,李处,我们处里可真缺这样的人才,以后算是弥补上了短板了。咱们也改变一下人们对于军人的刻板印象,不能老是让人家说我们军人很傻大粗的,只会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咱们也有很时尚很精致的一面,咱们也是会把生活过得很有情趣的嘛。李处,您说是不是?”

张宇航在大家哈哈的笑声中,捧两句场,然后谦虚两句,文体方面,一向是留给女孩子的展示空间,他自然不会与女生们在这方面争风头,只是随口说了句,业余喜欢踢踢球什么的,也就把这一轮过去了。

最后,李副宣布了每个人的科室:云娜和张宇航在机务科,吴颖在信号科,英子在话报科。他随后又总结了两句,然后还客气地询问了一句: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个陈干事忙接了过来说:“我还有一句,那就是你们都是本科毕业,英子也是大专,学历都很高,想必文采也都很好啊,以后欢迎各位多多写稿,咱们局里有个报刊叫《政工苑》,各处每年都有上稿任务,我们处领导们也特别重视这块,每上一篇稿,局里发多少稿费,处里会双倍稿费奖励,如果稿子水平高,推荐到部里的《前哨报》上,除双倍稿费外,每上一篇,还要额外奖励100元。处里可是下了血本啊,真金白银地拿出来奖励大家,如果有能写会写的,请一定要积极投稿啊。”

旁边李副处长笑道:“哈哈,真是抓住每一个时机去宣传,看来这每年的上稿任务,还真是给你的压力不小啊,新来的人也不放过。好好,你们也都听到了,能写的一定要踊跃写稿啊。散会!”

“见面会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这句话是后来那个女干事发在局内刊《政工苑》上的通讯稿中的最后一句。

这天是周五,见完面也没别的什么事了,下周一到各科上班就行了,云娜和吴颖约着一起去门口的军人服务社,采购些日用品;问英子去不去,英子说,她刚刚给男朋友打过电话了,男朋友让她不用管了,明天他会过来,帮她布置房间的。

这个大院是孤零零地隐藏在村子中的,出了大门,便是绿油油的菜田,一条细长的窄道,直通向公路,从公路上经过,这条小路和无数个通向普通村庄的小路没有区别,不会引起任何路人的注意。

云娜和吴颖唯一可以购物的地方就是军人服务社了,和上次见到的一样,里面东西又少、品种又单一,不过买日用品倒是省去了挑选的麻烦。

清理完东西,云娜发现了一个问题,她没有席子,前几天打包时准备换个新席子,所以就把旧的给扔了,没想到刚刚军人服务社里并没有席子卖,这可怎么办?方圆500米以内,再没有发现别的店,想找人打听,除了刚刚见面的李副处长和陈干事,还真是一个人都不认识。不可能为这点事跑去找他们,况且现在下班了,根本也不知道去哪找。

眼看着天黑了,云娜着起急来了。

正是7月下旬,上海的夏天,也有38度的高温,坐在电扇下不停地吹,身上也还在不停地出汗,而且还有蚊虫在凑热闹,今晚是一定要挂蚊帐的。到时捂在蚊帐中,一丝风都不透,再加上这个棉褥子,根本没法睡觉。云娜掀开褥子,下面是块脏兮兮的木板,该怎么办啊?云娜犯难了。

张宇航和几个男生住在另一个门洞的一楼,云娜和吴颖过去看看他们的宿舍,一样的格局,一样的条件,地上还堆着打开的行李,云娜把席子的事和张宇航说了一下,想看看他们有没有多余的席子,先借一晚上。

张宇航一听,便很爽快地说:“你把我这条拿过去。”

云娜问:“你有两床席子?”

“我就一床。”

“那我拿走了你睡什么?”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你拿过去用就是了,我有办法。”

席子对云娜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她安慰自己,张宇航是男生,办法总归多一点,男生人多,肯定会有人多一床席子的,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抱着席子回宿舍了。

有了那床席子,云娜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生。

第二天一早,在食堂碰见张宇航,顶着两个黑眼圈,头发也乱糟糟的,没精打采的,脸颊也有些铁青,一见云娜,就说:“你今天快去买席子,知道我昨晚怎么过的吗?直接睡在褥子上,那个热呀,你是不知道,啧啧,那个海绵的,贴身上连个缝隙都没有,翻来覆去睡不着,拎个床单去外面睡,又有蚊子,实在困得受不过,回来睡一会就热醒了,然后起来冲个凉,再睡,再醒,一直折腾到天亮。”

云娜一听,又好笑,又抱歉,忙安慰他:“实在不好意思了,我还以为你能借到呢。放心吧,上午我就去买席子,我都打听好了,就在附近有个大商场,你要不要去?或者需要什么东西,我帮你带回来?”

一吃完饭,云娜立刻还了席子,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坐上班车出门了,她早就打听好怎么坐车,去哪买东西。

坐车的人挺多,排队排了老长,过来一个老者,拎着一个小包,手上还拿着一叠粉红色的票,很和气的样子,边跟人打招呼边熟练地撕票收钱,非常认真,碰到有人不要票了,他就把这个人的票撕掉,并跟这个人大声说:“你的票我撕了。”

听到有人喊他“处长”,云娜心里犯嘀咕了:处长来卖票?

云娜悄悄地把这个疑问跟吴颖说了,旁边有人听见,说:“他退休前是管理处的处长。”

处长退休居然卖票?云娜上了车还在琢磨这个问题,后来想通了: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不找个年长有余威的人,这票如何卖得掉?钱如何收得回?卖票时一丝不苟地撕票,就是让所有人看着,他没有把票钱贪了去。

刚到单位,真是见到事事都觉得新鲜。

班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又经过了一处收费站,然后停了下来,有一部分人在这里下了车。

原来这就是一家设在郊区的大型批发市场,里面是星罗棋布的一家家小店,分为好几个区,有衣服,**用品,布艺窗帘,儿童玩具,装修建材,日用百货,纽扣拉链,丝袜内衣,真是应有尽有,人也挺多,不少人拎着个大袋子,是来进货批发的。

顺利地买到了席子,还陪着吴颖挑了两件衣服,两个女孩子高高兴兴地满载而归。

周一正式上班了,云娜仍保持着军校延续下来的好习惯,每天很早就起来,不过这边早上不需出操,她起来后也没什么事做,又不化妆,简单洗漱后,在院子里转转,等着食堂开饭。吴颖则是晚上多买一个饼或是点心,早上起来后洗漱完,拿上早点去办公室,那里有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了。最省心的是英子,和吴颖一前一后跑到办公楼,然后去蹭同事们的饼干零食,她有种自来熟的本领,很快和老同事们打成一片,蹭起零食来,心安理得,当然她也会买上一大堆零食,请同事们吃。

大院位置偏远,院子中相对成为了一个独立的生活环境,与周围的居民除了下午去门口买菜有点交集,平素互无往来,下班后人们仍是待在这个大院中。

回到宿舍,吴颖把大多数时间花在镜子前;英子先是出去军训了三个月,等她回来,宿舍一下子变得热闹了,每天总是不间断地有男生来找她,而她的事情,无论大小都有不同的男生来做,小到钉一颗钉子拉根线,大到搬个家具安个搁板,如果有一天没人来敲门找她,大家都会觉得这天缺了点什么事。

云娜有时觉得宿舍太吵,所以晚饭后总喜欢躲到办公室里看书,她刚到单位,许多事情都要学,分给她的那套系统也要快点熟悉起来,刚来跟着一位老同志熟悉业务值班什么的,一个月以后就要独立值班了,所以她压力还是挺大的,恨不能一下子全部学会。她和张宇航一个科室,两人经常在晚上一前一后地来到办公室,两人似乎也各自憋着一口气,想在业务上超过对方。

有空时,她也会和张宇航、吴颖聊聊天,散散步,交流一下各自工作的心得。

有时从办公室回来很晚,院子很黑,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房间里射出一点昏黄的灯光,云娜总是一路小跑着回到宿舍,尤其是到楼道口时,万籁俱寂中的黑暗,常会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觉得扶手梯下或是门背后躲藏着危险,或是忍不住地联想到看过的恐怖场景,自己吓自己,更加恐惧了。有时张宇航也会跟她一起回来,但是两人会在宿舍楼前分手,那最后一小段路,云娜只能一个人走,开始时张宇航也问过她,要不要送她到宿舍门口,云娜虽然很想让他送,但口头上从不肯认输,总是说“不用了,谢谢,再见”,便小跑着回去了。

除此之外,日子便不再有什么别的刺激了,如静水深流,平平淡淡地周而复始,这一切,都与心目中的那个不夜城,灯火通明下的夜生活,差距太大了。

云娜还是觉得,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起点低一点没关系,因为心中有着满满的希望。

她努力在黯淡之中看到亮点:偏远的营区有什么不好,安静,正好每天可以静下心来看书,现在还年轻,多读书为将来打下基础,为更好的生活做准备;宿舍的简陋也没关系,一张白纸才可以画最美的图,她愿意用自己的创意,一点一点动手改进。

云娜和吴颖都各自精心装饰着那块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

云娜在墙上挂上一把装饰的藏刀,再钉上一把展开的檀香扇,用彩纸剪出竹子来贴上,小小的空间便有了一种优雅的韵味;床铺也没什么可以翻新花样的,那就铺上一块俏皮的印花床单,是一只可爱的狗狗抓皱了桌布的图案;再扯一大块布,做成窗帘和桌布,桌上再放几张照片,配上一个卡通可爱的杯子,房间看上去,就颇有闺房的味道了。

吴颖的房间也挺有特色,墙上挂了一幅土家族的蜡染布,桌上也铺着和窗帘同样花纹的桌布,桌布上堆满了她的瓶瓶罐罐,床前放了一小块垫子,床尾放了一个简易衣橱,门上挂了一个不知从哪淘来的细竹门帘。

英子的房间,完全是由她男朋友给布置的,床里侧靠墙的地方,钉着半幅布,床头角落的墙上钉了一个搁板,晚上睡前英子用完的随身听以及小镜子、发夹、护手霜等零碎的小东西,就可以摆在上面,门背后也钉上了几个钩子,专门做了一面搁板墙,用来存放她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毛绒娃娃,桌上也摆了半桌子的化妆品及各种可爱的小饰品,还有一个大玻璃花瓶,她男朋友每周过来负责换上新的花。

三个女孩子,平常聚在一起,就是叽叽喳喳地交流着各种八卦,周末也经常一起出门,添购着宿舍中所需的各种公共用品,逛逛大上海的商场,不管口袋是鼓是瘪,起码眼界要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