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女士节之半日游

回到办公室,老钟从眼镜上方去看她:“开完会了?怎么情绪不高呀?”

云娜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没什么”,便回座位上发呆去了。

老钟劝她道:“傻孩子,把领导的话当真了吧?是不是提意见被批了?刚来都这样,以后知道了就好了。到点了,快去吃饭吧,晚了没好菜。”

中午吃过饭,云娜换好衣服在客厅,趁着英子照镜子的空隙,也瞄了两眼。云娜今天打扮得偏知性一些,一件深色修身外套,配休闲皮鞋;吴颖是浅色时尚风衣,系了条同色系丝巾,脚上是上周末刚买的淡紫色高跟长靴,颇为养眼;英子是走可爱路线,一件米色带花边毛衣,配条短裙和短靴,然后不停地追问每个人,这样穿可以吗?

初春的天气,万物复苏,拂面的春风,温柔舒适,空气中流动着花香与蠢蠢欲动的生机。

单调的军营中一下子走出一群花枝招展、笑容灿烂、咭咭呱呱说个不停的女人,那些在外面散步、聊天的人都停住了脚步转移了视线。

机要楼前已停好一辆中巴车,除了司机和吴政委,便全是女人了,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一车,同时上演了五六场戏。当然了,女人之间的谈话,大多比较琐碎,无非是穿衣打扮,吃喝玩乐,听不听也问题不大。

大约三十多公里的路,进入内环后,便一步步向前挪动了,足足开了一个半小时,车子在展览馆前停了下来,下了车,还要穿过一个红绿灯,再走过一个地下通道才可以到,而车子在放下她们之后,又绕过一个街区,才能有停车场。

展览馆很漂亮,却没什么人,一进门是市领导的亲笔题字,镌刻在一面高高大大的山墙上,放着金光。绕到后面,三层楼的建筑,大厅是挑高的,直通二楼,垂下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显得空旷而雄壮,墙上挂着历任市长访贫问苦、奔波工作的大幅照片,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两侧各有着一个弯出漂亮曲线的楼梯,距楼梯不远处也各有着一个电梯,不锈钢的门透出冷冷的光。

整个大厅空无一人,大家自动地放低了声音,跟在吴政委的后面,静悄悄地沿着楼梯上到了二楼,中心是空的,围着铁艺的栏杆,其余的空间用红丝绒的展板隔开成一个个犹如迷宫一般的空间,展板上大幅照片配着文字说明,这一层主要是历届政府对城市的改造与建设,以及这座城市的历史发展,这一层基本都是黑白的图片。

大家随意地参观了一下,便陆陆续续地上了三楼。

三楼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个巨大的投影厅,以一个短片的形式,短暂回忆了解放前的城市的破烂状况,然后主要是讲述本届政府对城市建设的宏伟蓝图的伟大构想,以三维动画的形式,展示了未来城市的十大工程,如地铁与城轨的建设,市区河流的治理与改造,新机场的规划与建设等等。围绕此投影厅的,便是一张张城市建设的图片展,这一层,是彩色的图片。

但最吸引大家的,还是一个巨大的未来十年的城市地图,大家聚在这个地图的前面,指指点点,找寻着现在部队的地址。大家惊喜地发现,现在的单位在十年后,紧邻了一个繁华热闹、人员密集的住宅区了,现在的荒凉、偏远早已不见了,附近也有一条地铁通过了,整个城市的面积,如果以现在的这个市中心为中心,向周围辐射,那时城市的半径足有现在的两到三倍长。

这个城市就像摊大饼一样,在未来的十几年中,将会一圈一圈地向外扩展。

吴政委站在这张地图前,研究了很长时间。

看着巨大的地图,云娜又有了一种遥远感,十年,多么漫长的日子,那时自己会在哪?她心里也没有目的地,但是却总觉得不会一直待在现在这个院子里。那时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她心里也没什么设想。现在从单位到市中心,班车也要开一个半小时,而且单位附近没什么红绿灯也不堵车,但十年后呢?这个距离会变长还是变短?这还只是从城市边缘到市中心的距离,如果要穿越这个城市到另一边去呢?如此庞大的城市,生活在里面会有归属感吗?住在这儿,除了表面上的虚荣外,会有舒适便利与自在吗?还有,那一圈圈摊开的大饼上,现在还存在许多低矮拥挤的旧房子,到时,将会被规划一新的楼盘替代,那些旧房子中的人会去哪里?这些人不是一些数字,他们是一个个真实的个体,有着喜怒哀乐和家长里短,他们的想法能在这张规划图中表现出来吗?

在宏伟雄壮的规划面前,个人,真是很渺小的,设计者在施展自己伟大抱负的时候,脑海中可曾闪过像云娜这样千千万万的个体的感受吗?

从展览馆出来,便是自由活动时间,6点准时在这儿集合。

这儿是市中心,各种大商场,个性小店,品牌专卖店,云集于此,平常在部队大院中清静惯了,这时乍然到此繁华之地,大家都有种目不暇接的感觉,但女人就是女人,很快便兴奋地冲进了大大小小的店铺中了。

云娜与吴颖先逛的是位于市中心的老牌百货大楼,这是一家本市最老资格的商场,在全国都有数一数二的名气,随着周边高楼一栋栋地起来,街市一天天地繁华热闹,这栋大楼的外表稍显灰暗,内部结构也显得比较老旧,柜台摆放比较拥挤,地面是陈旧的水磨石地板,楼梯透出黯淡和陈旧,楼层显得逼仄,不够开阔明亮,处处都透露着时光久远的痕迹,就连售货员也以中年的阿姨居多。

但这一切丝毫也不影响它的客源与人气,外地人来了总要当成一个景点一样进去逛逛,带两件衣服百货回去,本地人就算周边的商场林立,有着多种选择,也仍然带着执着的偏见,认为这家店的货品最正宗,最划算,这种偏见是几十年来从妈妈那里传下来的。

她们俩从一楼一层一层地看,不仅喜欢看琳琅满目的货架,各种精致的商品,奇妙的设计,更喜欢去看那摆出的货架车,去翻那些堆积着的衣服鞋袜,以及各种精美的零食。她们轻易不敢在大商场中购物,因为那动辄三位、四位、五位数字的价格,真的特别打击她们的自信与快乐感,尤其是看到前面有个和她们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拎着大包小包,踩着高跟鞋,每一步都走得像在炫耀,非常熟练地挑选着中意的品牌时,她们心中便会有一丝淡淡的惆怅与羡慕,每当她们走入这个城市多一点,这种感觉便多一点:苦读了十几年,终于走入到大城市工作,才发现在最爱美的季节却依然活得像个丑小鸭。

逛累了,昂贵的东西买不起,下午茶总还是喝得起,找个安静的咖啡馆坐下来,听着水一般流淌的音乐,正是肯尼·金的萨克斯《回家》,两人面对面,高高的卡座,柔软舒服得让人忘语。

先是互相点评了彼此的东西,趁着点心还没上来,云娜先拆了一包刚买的薯片吃着。

过了一会,吴颖打破沉默:“马上处里有一个项目要启动,我们两个科室合作,你想不想参与?”

“听到一点风声,我们科还没定人,我和张宇航应该都会参与的吧?他是学计算机的,不做研发,他的专业都要废了,我毕业设计做过视频点播,与这个项目有点类似。你们科会派谁参与?”云娜其实憋着想在这个项目中大展拳脚呢,她与张宇航一同分来,在工作中两人正暗中较着劲呢。

“我们科想让我跟着洪刚师兄做,让他带一带我。可是我都不太想做啊,做项目挺辛苦的,经常要加班,碰到难点过不去,通宵都有可能。女人不能这样熬夜,会老得快的。”吴颖撇撇嘴。

“做项目才能学到东西,不然天天老是这样值班,好像没什么长进啊。长此以往下去,时间都会浪费了的。”

“你还真想着以后像老董那样,当个老高工,技术骨干?女孩子,那么上进要强干什么?工作差不多就行,多点心思找个合适的男朋友才是正经。我跟你说,女人的青春期可是很短的,不趁着这个时间,搞定一张长期饭票,过几年可就要打折大甩卖了。”

云娜对这种言论,又反感,又觉得不公平:“说得我们女人像是待售商品一样,你也是女的,干嘛要这样自我贬低?我们不是一样凭本事考大学,一样参加工作,同级别的,工资也不比男的少,能力也不比男的差,以前读书时也从没被男生比下去过,为什么工作后就要放松自甘落后?什么长期饭票,难道我还要靠男人赏饭吃?”

“你呀,不要活在云端好不好,现在社会不就是这样嘛,你看看我们大院里,有几个领导岗位是女人?除老董外,还有没有一个女的技术骨干?你太强了,没有男生敢找你的。老董能专业做技术,那也是因为她老公好啊,听说老董从来没做过一顿饭,一直都是吃食堂,忙起来时,衣服都是她老公洗,真是挺同情她老公的。”吴颖自觉自己有了男朋友,下辈子算是稳定了,看好朋友云娜一个人,还这么执迷不悟,心里很是替她着急。

“家务难道不是相互分担吗?吃食堂,只要人家两口子乐意,我们外人操什么心啊。我看老董老公,又高又帅,两人感情好得很啊,哪里轮到我们同情了。女人怪不得工作后,就比男人落后了,精力都花在家里了,那十几年的教育不是浪费了?”

“你还真是,怎么说你呢,算了算了。问题是我们加班,也没加班费啊,这种大锅饭体制,做多做少真都是一样,哦,不一样,做多错多,什么都不做的人,可一点错也不会犯。”吴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也不想再讨论下去了,她轻轻地吸了口果汁,又转回了刚才那个加班的话题上了。

“是这个问题,像我们科的邹大姐,天天各个办公室串门聊天,散布各种流言,就管一个仓库,十次去拿东西有八次人不在,就这样每个月工资还不是比我们高,想到这个,的确没有干活的动力了。”云娜一想起那个女少校明里暗里对她的欺负,心里就来气,她特别想成为科里的技术骨干,看那个不懂技术的少校还敢不敢像个恶婆婆一样欺负她,可惜来这半年,工作上表现机会不多,只是写了几篇通讯稿,她感觉对那个少校的碾压还不够。

“你们科那个邹,真是莫名其妙,我也没得罪她,上次突然阴阳怪气地问我小曾的事,关她什么事!”吴颖一谈起邹少校,也是一肚子怨气。

两人相互交流了好多关于这个邹少校的恶行,好好地倒了倒苦水,也在探究她为何会这么莫名地憎恨她们,云娜觉得她嫉贤妒能,实属心理阴暗;但吴颖却觉得,她只憎恨同性,像洪刚师兄,就对她印象不错,说她人很热心,再说她就管个仓库,也不是什么好的岗位,这个单位混日子的也不止她一人,就算什么都不干也不会下岗,到年龄也一样会升一级。云娜猜测会不会她家里不幸福,所以心理扭曲,吴颖又否定了,说听人讲,邹少校家庭还是挺和睦的,她老公是另一个处里的科政委,人虽长得黑,但也算是一表人才,能说会道的。

两人诉苦了几句,也没有结论,便转移话题,云娜问吴颖和小曾进展如何了。

“过年回家,两家人都见了面,虽然有些小波折,但一切还算顺利了,订了婚,下半年就领证。”

“这么快,恭喜你啊!”云娜没想到吴颖真的会和小曾走到一起,她举起手中的柠檬红茶,两人碰了一下杯。

“他们家有点小气,讨论聘礼还讨价还价,真烦。本来结婚要男方提供婚房,他们家说他们单位可以分房,就不愿买房,可是分的房子好差啊,又破又小,房型也很差,还不如我们部队的房子呢,我跟他说,还是买套商品房吧,谁家结婚不住新房?他说单位有房还买房,太浪费,而且也不想背那么多年房贷,唉,我们俩就为这个,吵了好几次了。”

云娜不知该如何劝说,一则她是觉得婚姻太遥远,二则,她是个有情饮水饱的性格,吴颖说的这些,在她看来,都是不重要的,何至于到吵架的程度,小曾不愿买,也是有道理的,既然有房住,那何必还要再让自己背上几十年的房贷?云娜也是个不喜欢欠别人钱的人,更何况银行的钱。平常都是吴颖给她洗脑,况且现在云娜自己单身,她自忖自己没有资格劝吴颖。

吴颖有些热了,摘下丝巾放入包中,她刚刚又买了一条丝巾,一件衬衫,正好过几天天热了,就可以穿了。

她想起来云娜的近况,便问道:“你和我师兄进展如何?这次如果你们进了同一个课题组,可是一个大好机会啊。”

云娜听她一问,突然有些心烦,道:“你想哪去了,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她低下头吃那块黑森林蛋糕。

“还普通朋友呢,那个北极熊不就是他送的吗?上次你肩膀受伤,我看他紧张上心得很呢,他挺不错的,你不喜欢他?”

“感觉他是不是另有女朋友?”云娜想起大年三十那个醉酒的晚上,她事后翻来覆去琢磨过洪刚的那几句话,感觉这个看上去似乎开朗阳光的大男孩,其实性格中隐藏了很多东西,他的笑容好像是为了掩盖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不会吧?我和他一个科,如果他有女朋友,我们应该知道啊,不至于瞒得这么紧啊。”吴颖很诧异,但看云娜不想聊这个,便闭住了嘴,准备回去再慢慢揭秘。

两人又聊了几句,年前吴颖曾往局总部跑过两次,和陈玮、周彤彤聚过,她告诉云娜两人的现状,陈玮变化不大,周彤彤和局政委的侄公子感情发展顺利,她在机关处的一个资料室上班,人也变漂亮了。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便买单回到了集合地点。

军人的组织性纪律性这时得到了体现,所有人都准时回来了。

晚餐是在一家川菜馆,十几个人分了两桌,李处长也来了——命令已经下来,他如今已经正式升为处长,前处长去年底转业了。政委兴致依然很好,他当然没去逛街了,就在附近找了个茶馆,悠悠闲闲地喝喝茶,跟司机、陈干事和女少校一起打了两个小时的牌,直到坐到餐桌上,仍在探讨刚才牌桌上的得失。

大家也趁着上菜前的时间,叽叽喳喳地交流品评着刚才两个小时的战利品。

菜品很丰富,川菜本就是以家常菜居多,但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讲,满桌的红艳艳,却是真解馋,大家便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了。

只要年轻,什么烦恼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也只有年轻,才能有这么好的胃口。

云娜就算是面对美食的时候,也慢慢地变得需要靠着思想从现实中的游离,来让自己稍稍过得开心一些。聚餐总是热闹的,而她却感觉越来越难以融入这种热闹之中了,今天市区的热闹繁华以及对视觉听觉嗅觉等极富冲击力的刺激与平日里的冷清单调的工作及简单到粗陋的生活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尤其是吴颖像洗脑一样告诉她,女人的幸福在于嫁个好男人,然后又说了那么多周彤彤在局总部的生活,其实是在给自己的这个论点做论证呢;她还从侧面看到了待安置的转业干部极力抑制的幸福感,以及从前从没想到过的“转业”一词,第一次走进了她的脑子中。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想着离开,但似乎女军官更难比男军官得到一种工作上的认可感,军人这个职业,天生就是属于男人的,所以女性在部队中总是处于一种附属的地位。

云娜想到今天是“女士节”,这个节日褪去各种商业包装及炫人眼目的论调,就在部队内部,就她工作了大半年的感受来说,女性真在工作中得到了平等的权利了吗?云娜感觉还差得远,但是她又说不出具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时不时会感受到不舒服的对待。比如当她发现自己在单位里受到赏识的原因,不是源于自己十几年辛苦学习所获得的技能,而是更多来源于自己天生的性别时,她那种对于独立的自信与骄傲,犹如受到了致命打击。她会瞬间怀疑起自己过去所受的教育,所接受的观念,都是错误的,虚伪的,不实用的,也许会怀疑起曾经建立起的价值观,甚至颠覆以前所有的是非观。

无论内心面对现实,有多少落差,多少次挑战与失败,多少的不甘心,生活也还是继续下去,每个人都要遵循着现实生活中的那一套程序,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