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女士节之座谈
在每年的“开门红”大战中，迎来了女人的节日——三月八日，尽管这个“三八”在港片的普及中早已成为了骂人的话，但在部队这个相对封闭的小社会中，还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它的政治意义远大于它本身的意义。
这个节日的主体词，“妇女”，原本是中性的，但是在长期的语境中，这个词被赋予了一些不那么体面、有些土气的联想，总是第一先定位到精明泼辣的中年女性身上，或是想到五六十年代，那些有着粗壮的胳膊、坚毅的眼神、体力不亚于男性的“铁娘子”形象，所以，大家都对这个词有些避讳。其实，这个词的含义，无论从内涵还是外延，应该大致等同于“女士”一词，但“女士”听起来多时尚，与之相对应的是“先生”，一下子给了人一种衣香鬓影、红唇礼服的联想。
这个节日全称为“联合国妇女权益和国际和平日”，起源于1909年的三月八日，芝加哥女工在这天为争取政治、经济上的平等权利而举行的盛大的游行示威，说明它本意是一个关于经济权利、政治权利、工作和劳动权利的节日。
正如无论是圣诞节还是情人节，来到中国，统统以吃的方式来过节一样，这个三八节，单位领导也安排了与吃相关的各种丰富内容。
鸡蛋是局里统一发的，在“二师兄的肉还没超过师傅的肉”的那个年代，还是满满一袋子，拎起来挺沉的一份实实在在的东西，宿舍三个人的鸡蛋加起来，简直要泛滥成灾了，再加上没有冰箱，所以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到胃里，才最安全。
大家便综合集体智慧，加上有经验的老同志的指点，或炒，或煮，或蒸，或煎，相互交流，天天换着花样吃，最多的时候，云娜一天吃了十余个茶叶蛋。
在处里，三八节的活动，一向是由政委来负责的，每年一过春节，吴政委便把这件事列为新年的第一件重点工作来抓。
吴政委五十岁上下，身形敦厚壮实，为人也和蔼可亲，性格开朗，他认为政委嘛，主要是抓全处的思想工作，这是个软实力，要想准确把握全处人的思想动态，一定要与大家打成一片。男同志还比较简单，家里有困难的解决困难就可以了，也没太多花样可做，女同志比较麻烦，心思细腻，家长里短，婆媳矛盾，夫妻拌嘴，个人问题，都要面面兼顾，这可是一件对人综合能力的考验。
吴政委自认为比较擅长与女同志们互动，比如去年的中秋晚会，他就自告奋勇地与处里的女干事来了个情歌对唱；今年的三八节，除了常规的与退休老同志座谈，邀请军嫂们来处里参观联欢，去看望生活困难的干部家庭，探望住院的女干部，重头大戏还是组织了一系列的活动。
安排如下：上午召开了一个茶话会，将全处女同志请到处部会议室，虚心请大家给处里工作提提意见；午饭后，换上便装，去市中心的展览馆参观本市改革开放后的城市规划与成果展，并自由活动2个小时，方便大家购物；晚上在川菜馆聚餐，交流感情，加深了解；餐后去市音乐厅听一场音乐会。
吴政委对自己这一天的安排颇为自得，可谓是雅俗共赏，兼顾各方利益爱好，尤其是音乐会，简直是点睛之笔，音乐厅管理办主任，是他以前的战友，通过这层关系，他搞到了几十张二楼的免费票。
早上，科长签完到并不急着走，递给老钟一支烟，这时刚走进来的女少校边签到边夸张地说：“又——在污染环境了！她们小姑娘该抗议了。”她说着，便放下了笔，向“污染源”靠近，还很大幅度地挥动着胳膊，来对空气做过滤。
科长笑笑，稍稍避开了她冲过来的势头，说：“今天你们女同志过节，九点去处里开座谈会。”旁边阿晋怪腔怪调地打趣着：“不得了了，强烈要求男女平等，看看你们女同志，又发鸡蛋又郊游，嗑着瓜子喝着茶，就把班上了，这小日子，滋润呀——！”
科长跟老钟谈了一下电脑配置的事，抽完烟便回办公室了，这边女少校靠在阿晋办公桌边跟他聊天，直到忽然记起自己办公室正在烧水，才匆匆忙忙回去了。
将近9点，云娜扔下手中的书，乐滋滋地跑去喊了吴颖一起去处部，阿晋在后面叮嘱：“记得有吃不完的水果带点回来啊。”
处部小会议室布置得很温馨，长条桌中间摆了花，一个个位子前都放好了瓜子、花生、桔子、香蕉，处里今天值勤的小战士正在泡茶，来一人便奉上一杯。
大家陆陆续续到来，最后当然是吴政委及女干事。
每个人都笑嘻嘻的，这样的会，轻松自在，主要是给领导一个表现亲善友爱、平易近人的机会，唱红脸，谁不抢着当？与全处女同志、女下属开展活动，交流沟通，这也是吴政委全年工作中最有亮点的一个日子了。
吴政委笑容满面地走进会议室，将敦实的身体安置在顶头的位置，开口讲的第一句话便是夸奖：“今天我们处的女同志，真是个个漂亮有精神呀，能跟大家坐在一起，我真是非常荣幸呀。刚才处长还羡慕我呢，说好工作全让我抢了，把头疼的业务扔给他。哈哈！”往常领导表扬人，千万不能当成真事，一定要表现谦虚，表示还差得远，还需要领导们多指导才行，这是全年唯一一次可以对领导的表扬坦然接受的机会。
处里十几位女同志便各自用喜笑颜开的表情默契地配合着。
“哎呀，今天的主角是你们，我是沾了你们的光，才有这些东西吃的，来来来，边吃边聊，不要拘束，你们的节日，一切都听你们的，我今天是来给你们服务的。我刚刚走访了我们处里士官的家庭，看望了几个军嫂，她们的确不容易呀，为了大家牺牲小家，默默奉献了很多。”吴政委说到这里，粗壮的胳膊用力一挥，“没有她们无私的付出，我们的官兵不可能安心工作。你们也是一样，更不容易的是你们大多身兼二职，在把处里工作做好的同时，也为家庭的稳定付出很多，所以说每个女同志，都是了不起的英雄，我应该向你们学习。”
十几个女同志，一边静静地听，一边悄悄地吃，同时也不忘必要的时候拍拍手。
吴政委说得有点激动，习惯性地掏出了烟，猛然意识到今天是有些不同的，便学着影视片中绅士的样子，对身边左右的女同志看看，说：“我抽支烟，可以吗？”女干事半嗔半笑地说：“我举报啊，今天刚上班是谁在说要戒烟的？”其余的女同志都宽容地笑，吴政委转过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很享受地喷出了烟雾，又回头对大家半真半假地说：“不好意思，老烟枪了，抽完这支就戒。”大家一下子笑了。女干事道：“您这是一天一戒呀！”
吴政委接着说：“今天借着女同志的节日，把大家聚在一起，也是想让大家畅所欲言，对处里工作提些意见建议，你们是半边天嘛，一定要更大更好地将半边天的作用发挥出来嘛。来，每个人都讲两句，也不局限于工作吧，生活中的建议也可以，我们处里都是一些大老爷们，工作中可能对女同志的特殊性与优势比较忽略，今天想到什么说什么，咱们集思广益嘛。尤其是几个新来的女同志，思想上没有框子，欢迎你们多给处里提意见。谁先来？”
停了半晌，没人接话，大家仍在窸窸簌簌地嗑瓜子。
“女同志比较内向，那要不老董带个头？或者小邹？”女少校与老董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少校谦让：“老董先请。”
老董是个大校高工，也是全局唯一的女专家，享受着国家特殊津贴，她参加工作三十多年，由一个小战士通过自学、提干、进修，一步一步地干出来的，获得无数荣誉与奖章，多次立功，是处里硕果仅存的几个老高工，有着那个年代出身的人又红又专的烙印。
老董是个嗓音洪亮，笑声脆朗的人，她谦虚了一下，未语先笑：“我没什么可说的，处里对我们这批老家伙关照太多了，呵呵，如今我们应该多给年轻人机会，我嘛，离退休也没几年了，就想着开开心心地，有个健康的身体，有参加得动的活动，就跟着年轻人一起乐乐，哈哈哈，你们也别嫌弃我这个老家伙就行。”
政委插空又对老董表扬了几句：“老董不仅是我们处的技术专家，获奖无数，更是不遗余力地培养了许多年轻人，带领他们做课题，成长为技术骨干，最难得的是，老董特别谦虚，品质高尚，真正是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为我们年轻人树立了极好的典范啊。”
老董听完，笑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提醒了我，那真要建议两句了。你看像我这样的老同志，我觉得国家、部队对我太好了，给了太多荣誉了，其实有些荣誉年年得，也真不用再给我了，像我这样快退休的人，给我用处也不大，真的，我是说实在话，还不如给那些年轻人，他们有了这些荣誉可能对未来的前途有帮助，没必要浪费在我身上了。”
大家对她一致表示了敬佩与钦慕。
女少校刚才一直在打着腹稿，现在清了清嗓子，说：“我也没什么想说的，现在正值处里开门红，各项工作都很紧张，领导们还记得今天是女同志的节日，我们打从心里觉得很温暖。如今处里也来了不少年轻的女孩子，我觉得，应该给她们多点机会表现，像处里的各种球赛、晚会、知识竞赛，真应该多给她们一些机会的，现在每次都是我们这些老同志顶上，是要改改了。”然后记起了去年政委与女下属同乐的事，“我们不像政委，球打得好，又能歌善舞，是多面手，建议下次再有晚会，应该从新来的女同志中挑两个会唱歌的，专门配合政委好好表现一下。”
大家也跟着起哄，说政委不但唱得好，还能扭两下，那身段，还真传情。政委哈哈大笑，说你们这群女同志，专拿领导逗乐，下一个？
“我来讲两句吧。”是一个今年刚批准转业的上尉，大家都向她投注了羡慕的目光，她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说：“我以前在部队，总觉得这管着那管着，不自由，如今真的转业了，要面临找工作的时候，才发现，以前在部队有领导管，有组织关心着，是一件多幸福的事！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所有事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只要安安心心在台位上工作就可以。现在，从做简历，到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去投，去跑，去参加转业会，打听各种信息，去面试，所有的事，全都要自己来，上次为了去一个单位，坐错了车，在外面转车转了两三个小时，等找到地方人家都已经下班了。最主要的是，一下子没了组织的感觉，心里真是空落落的，离开了部队，才知道部队的好啊。”她讲话中，眼神里透着优越感，与她话语中诉苦的内容极不搭调。
吴政委恰到好处地接过了话：“放心，如今部队就是你娘家，咱们嫁出去的女儿，绝不是泼出去的水，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到娘家来开口，能帮的，我们娘家人绝不推辞。哈哈，我们也希望每一个嫁出去的女儿都能有个好归宿啊。”
大多数人沉默，老董是个大嗓门，询问她找工作有什么方向没有，想去哪个单位，女少校也帮她出些主意。
看着没人主动说话了，吴政委开始点名了：“都说一说，今天我就是来听你们批评的，平常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或是没有想到的地方，都可以提出来。新来的几个小姑娘也说一说呀，我们这几个新同志真是个个像花一样，都有男朋友了吗？我们处里优秀的小伙子很多嘛，这个肥水可千万别流了外人田呀，哈哈哈。”
那些老同志都在笑，云娜与吴颖有些不好意思，垂着头暗笑，会议在一片轻松的氛围中继续进行下去。刚刚女少校说到球赛等活动时，云娜与吴颖就相互对视了一下，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感觉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她们俩刚来，更希望可以在业务上能多做点突破，而不希望文体活动占去太多时间。云娜在心中也试着组织语言，想着如何把这种观点委婉地表达出来，可是听着大家的表述，她觉得，还是放弃这个意见吧。
这时大家目光都聚焦在她们几个身上，吴政委也一个劲儿催她们说一说，“欢迎提意见，不管什么意见，我们都虚心接受，下决心改进的。”
云娜看一则躲不过，二则吴政委又那么期待的目光，求贤若渴的表情，便踌躇再三地开口说：“也没什么要提的意见，就是希望以后周末出门，能不能稍微放宽松一些？只要不在外过夜，不影响第二天工作，能否让我们自由裁量，不要每次出门都请假？在院子里闷了一周了，周末就特别想出去，也没别的事，就是逛逛街散散心，如果赶早班车的话，那么早给科长打电话请假，总怕影响领导休息，搞得每次请假都觉得特别心虚一样。”
话说完，大家都很安静，吴政委笑呵呵地说：“这个处里是为你们安全着想呀，这也是局里要求，军人嘛，总是要有组织守纪律才有战斗力，若是放任自由，那和老百姓有啥区别呀？至于你们科长，有责任知道下面的人都去哪里了，万一有点什么事，找不到人，他可是要受批评的，所以，不要怕麻烦科长，哪怕半夜三更回来，也要给科长打个电话销个假，不然他心里也老是在担心呀。”
吴政委这么一定调，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女少校说：“你们小姑娘是喜欢往外跑，像我们，周末巴不得没事在家休息呢，唉，没那个好福气呀。”
“请假就请假呗，领导都不嫌烦，你替领导担什么心呀！”
“就是，打个电话，就没你的事了，干嘛不打？”
“现在已经管得宽松多了，周末出门请假，基本不会不批的，像我们年轻那会，根本不让出门，一个月能休息一天就不错了。”
“现在小姑娘，哪里是我们当时能比的呀。”
云娜觉得脸上热热的，只好挂着尴尬的笑看着大家，好在大家讨论了一会也就转向下一个目标了。
英子和吴颖也都没躲过，接着也都讲了两句。
英子提议：“有时早上值早班，来不及吃饭，到了十来点便很饿，报房虽然备有方便面，太单调了些，吃多了也没什么胃口。”
吴政委当场拍板：“买些零食放在报房，千万不能让女同志们饿着肚子干工作，至于喜欢吃什么，你们自己去挑，牛奶巧克力饼干松子都可以，应该多体贴一下女同志们多样化的需求。”
女少校本来想讲，现在年轻女孩子嘴可真馋呀，我们当初饭吃饱了就满足了。不料听到政委表态要买东西，便将要说的话吞了下去，只是笑着抱怨：“这就是又给我加了工作呢，以后采购还得专门给她们女孩子买些零食呀。”
吴颖则轻声细气地说：“我没有什么意见好提，我觉得处里很照顾我们女生，挺好的了。只是这边买东西不太方便，不过这也是我们工作性质决定的，既然选择了这一行，这点牺牲也是应该有的。”
吴政委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吴颖，说：“哎呀，新来的女同志，居然有这个觉悟，真是许多老同志都要脸红了。我最不喜欢那些看问题特别负面的同志，什么事都有两面性，当初穿这身军装，可是没有人逼你的，享受了军人的待遇，荣誉也有了，面子也得了，一点点委屈都不愿受，世上哪有这种什么好事都占全了的？当然了，今天我们的女同志觉悟都是很高的，所以我也希望你们平常要是听到有人发牢骚的，千万不要受不良情绪的影响。像我们这位吴颖，就是非常好的一位同志呀，很阳光，很漂亮，难得的是这么年轻，心态还这么积极，看到你们，就感觉我们处里是大有希望呀！哈哈，买东西是有些不方便，不过今天下午就专门给你们安排了买东西的时间，就在市中心的人民广场附近，那儿可是应有尽有呀，今天下午你们可要备足了钱啊。”
立刻就有吴颖她们科里的人接话，介绍了一下吴颖工作后的表现，很积极肯干，又聪明懂礼貌，很好的一位同志啊，也有人被政委的购物话题吸引，谈论起自己的采购计划来了。
接下来，又有几个人说了一下，有人提了关于运动的问题，觉得处里应该多组织一下适合女同志的运动，那些足球场、篮球场都是为男同志准备的，可是哪些运动是适合女同志的呢？又有人觉得，光做家务都很累了，哪有力气再去进行体育锻炼，还有人干脆说，做家务就是运动了，也有人反驳，家务可以找钟点工，何必把自己绑在洗衣拖地上。
在此问题讨论中，吴政委也充分参与了，他举他爱人的例子来说，认为女同志有些跟自己过不去，地板不擦也一样不妨碍过日子。他还提到，“她一到周末就在家里搞大扫除，真是麻烦得很呀，这个时候，她看我们这些男同志，就像垃圾一样，恨不得扫地出门啊，哈哈，你们在家是不是也这样？云娜，你现在觉得周末出门请假不自由，等到将来你成家了，那才不自由呢。”
云娜突然又被点了名，心中吓了一跳，刚刚清凉了一点的脸颊又有些火辣辣的了，想：不是你让提意见嘛，怎么什么事都能捎带着批个没完没了了？
大家又嘻嘻哈哈地东拉西扯一阵，吴政委看看表，说，“今天上午大家聊得很开心，也提了不少有建设性的意见，小陈，都记下来了吧？我们处里一定会认真研究改进工作的，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还有没有想说的？快点抓紧最后的机会了，没有了？那早点回去吃午饭，吃完饭，换上便装，每个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下午1点半在机要楼前集合。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