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游园会

快要过年了,科长要安排人值班,按照惯例,刚来的新学员,第一年是要留下来的。

处里各科留下值班的人,大部分都是单身,索性大家聚在一起过年,因为过年期间食堂不开放,所以他们找了一套空房子,配齐了厨具,买了许多东西,有大包的速冻水饺,大袋的瓜子糖果等各种零食小吃,还有烟酒和饮料,还买了很多的烟花爆竹,让人感觉,就像回到小时候办年货的时节。

云娜的家乡在中原,深秋之后,天气便肃杀了起来,树叶纷纷地落了,人们的衣着一日日地厚起来,直到进入腊月,早已下过了雪,树木露出峥嵘的枝干,无语地指向天空,人们在淡白凄冷的空气中醒悟到,哦,快过年了!

于是,各家各户就开始准备年货了,大家见面,总是笑嘻嘻地问上一句:“年办好了吗?”家家户户的房檐下开始陆陆续续地挂上猪羊腿,还有一串串的香肠,有的还会挂上几条大鱼。小孩子们熬过了艰难的期末考,迎来了寒假,也一天天地兴奋起来,就算那个年代比较贫寒,但口袋里还是能经常揣上点瓜子糖果,到处跑着找小朋友玩,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了烟花的味道。

如今也是,天气越来越冷了,大院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许多人休假回家了,台位上的工作也轻松了许多,相应的机务科、信号科的工作也可以稍稍喘口气了,年味便开始慢慢地弥漫了出来,空气中有了小时候熟悉的味道,心情也越来越兴奋了。

人们见面打招呼,也都喜笑颜开的样子,中午饭后,越来越多的人在外面晒着太阳散着步,有家的人,越来越勤地往菜场跑,大院中也增开了去超市的班车,虽然年底并没有增发奖金,钱包也没有特别地鼓起来,但,年还是带来了快乐,带来了休息。

年前,大院中照例要搞一次“大观园”活动,就是一个游园会,各个处都去摆个摊,搞点套圈、猜谜、吹蜡烛等等小游戏,每个处再出一个节目,搞个晚会,穿插着由领导们抽抽奖,搞出点热火朝天、官兵同乐的气氛来。

部队的首长也有点像贾母,喜欢看着一堆人围着,热热闹闹地,特幸福,所以这个游园晚会的名字起得也是颇有深意的。

游园的门票,早已发到各人手中,除了军人,家属们也可以入园参加活动,但是没有票,不能参与抽奖的。

老钟不去,他晚上有老战友聚餐,于是便把票给了云娜,说如果中奖,要请他吃饭啊。

晚上一下班,天色已经黑透了,回到宿舍,吴颖边换衣服边对云娜说,她要出去一下,晚上的游园活动就不去了。

吴颖不去,云娜便也觉得兴味索然,她最近有些怕闹,怕见人应酬打招呼陪笑脸,总觉得跟戴个假面具一样,这种热闹场合,没有人陪着,看别人成双结对,或是拖家带口的,她一个人会更觉落寞,所以她也就干脆一个人待在宿舍好了。

从吃饭前开始,英子就占住了客厅中那个公用的穿衣镜,模特上台一样,一件件地试衣服,每试一套,都要过来云娜这里给她看,问她的意见。

她是个换衣狂,出门哪怕是拎个开水打个饭,都是要精心换一身便装的,在办公室以外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她着军装。

晚上7:30,英子试完了她的第N套衣服后,终于跟着两个她们科等得不耐烦的男生走了,宿舍终于空了,安静了,外面很安静,偶然有人放一个烟花,院墙外的村子里的狗会吠上一两声,礼堂隔着一栋楼和一个泳池,声音传不过来。

云娜一个人歪在**静静地看书,看的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旗袍”“胭脂”“紫檀匣子”“珐琅自鸣钟”“白流苏”,半个世纪以前的上海的精致生活便在这些词中鲜鲜活活地跳了出来,然而人情冷暖,读起来也历历在目,不过是一个离婚的妇人,回到娘家,便要受到如此的冷言冷语,那种滋味,居然让此刻的云娜有种感同身受的共鸣。

外面零星的炮仗声,还有书中淡淡的伤感,总令云娜倍感孤单,她不由得想起自己:这一年要过去了,工作没有太多亮点,同事关系也是一般,初来时的期望也慢慢褪去,虽不过半年,却也渐渐要听到流言蜚语了,未来的生活,看不到希望在哪里,仿佛一日接一日,都是在复制昨天。

这个院子中,纯单身的女性,在龅牙女少校这种中年女性的眼中,是一种罪恶的存在。在她的思维中,大院里这么多单身男性,你一个单身女孩,不主动解决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压力,你就是有罪;假如你想找一个地方上的男性,你就是贪慕虚荣,就是眼界太高,就是太有心计;假如你得而复失,你就是需要降价处理,眼睛不要再长在额头上了。

书中的语言,也刻薄得刺入了骨髓,“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云娜仿佛觉得这句话就是冲自己说的,虽然足以炫耀的文凭,外形也不差,却犹如无人欣赏的自恋,愈是精彩,愈是悲凉。

云娜想起分手的痛,似乎在全身游走,再想起因性别的原因而让女少校视为了天敌,心中那份不忿与憋屈,让人怎么都不自在了起来。她发了几分钟呆,理不出个头绪,只好又接着躲到书中去,可看不几页,某句话某个字眼,又勾起她的愁思,忍不住又发起呆来了。

时不时,又能听到外面的爆竹声,哪个调皮孩子在玩吧?偶尔还有模糊的起哄声,夹杂着笑,应该是那边大观园活动谁又中了大奖吧?她分一下神凝气听一下,摇摇头,又看起了书。

就这样书里书外,神游到了9点左右,忽然听到门口有轻轻的说话声,接着又是钥匙的转动声,她索性放下书本静静地听,门开了,说话声却停了。

吴颖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了一个人,一见云娜,愣了一下,问道:“你没去大观园呀?”后面那人是着军装的洪刚。

云娜说:“没去,嫌吵。你不是去市里吗?这么快就回来了?”说着,云娜有些疑惑地看着吴颖和洪刚。

吴颖忙解释道:“小曾过来我们大院了,临时也没地方安置,我请师兄帮忙在男生宿舍找了个空床铺住一晚,明天是周末,省得来回跑了。师兄是过来帮我取一套被子的。”

洪刚也热情地打招呼道:“你又不值班,怎么也不去大观园?一个人躲宿舍。”

云娜笑笑,说:“你去了吗?看你这一身军装,不会又加班了吧?什么时候请我吃饭呢?说了有两周了吧?”云娜指上次帮他熨衣服的事。

洪刚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每次只是嘴巴上说说,他心中也一直对云娜有好感,却因种种原因,从没展开过行动。

大院中就那么几个单身女生,每个女生的动态,都是大院中这群庞大的单身男性们共享的数据库,洪刚知道,云娜的前男友已经保送博士了,优秀是不必说了,所以,云娜眼光一定是很高的;云娜又有个师姐在地方上,听说现在混得很不错,保不齐也给她介绍着;再加上大院内有好几个男生,都对云娜跃跃欲试呢,但都没有什么进展,这也足以让洪刚心中好好掂量一番了;而且和云娜同一科室的张宇航,跟云娜又是校友,两人看着关系特别好,经常会碰到他们在一起散步聊天吃饭,两人关系很可疑。

所以,虽然云娜和他也经常聊天,他也不敢肯定,他在云娜心中一定有一席之地。但他今天看到云娜一个人躲在宿舍,心中当然有几分暗喜。

洪刚还是试探地问了一句:“你们科今晚谁值班?”

听到不是张宇航,洪刚心中又是一喜,大手一挥道:“明天你不用值班吧?咱们一起去市里,我请你们吃饭,陪逛街,买年货。”

吴颖在里屋听到了,忙笑道:“好呀好呀,谢谢师兄请饭,我们正好也要买点东西带回家呢。”

第二天,四人坐班车出门,云娜没什么想买的,主要是陪吴颖和小曾去著名的步行街上买了些南货特产,然后四人一起逛了逛附近的豫园,在人山人海中,品尝了蟹粉小笼包和几样特色小吃。

周一上班,大家都在谈论上周五晚的“大观园”活动,谁中了一等奖,谁中二等奖,哪个处的人得了个DVD机,哪个处的人抽中了一辆自行车。大家讨论结果,还是管理处的人中奖最多,几个大奖都是他们处的。

云娜觉得奇怪,这种事情不是全凭运气,怎么还有这种规律?几个前辈师兄们就教育她,太天真了,这个活动是管理处办的,票子也是他们印发的,还不是想印多少张印多少张,他们处每个人手中都一大叠票,中奖几率当然高了,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年前的几天,根本也没什么事了,大家的心思,只要维持着日常工作就可以了,所以大家都能为着一点小事在东拉西扯地说上半天。

工间休息,外面阳光灿烂,人们都慢悠悠地步出办公楼,晒晒太阳,楼前的篮球场上,几根灯柱子上被人系上了绳子,晒上了花花绿绿的被子,这时来了两三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娃在被子下玩耍。

岁月悠长,阳光下的这一刻,时间像是永恒一样,云娜想起了在学校时的生活,每日紧张地读书做题考试,不过是大半年前的时光,竟像是20世纪的时光了,当时绝对没想到,工作后的生活,竟是这样缓慢悠长。

一想到要在这个与世隔绝一样的大院中生活几十年,云娜就有一种无法忍受的窒息感,她生怕自己也变得像那个龅牙女少校一样,世俗琐碎,生活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中,由一颗明珠渐渐变成了鱼眼珠。

云娜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外面,正想得出神,听到有人在问她:“你们周六出去市里玩了?”

云娜回头看到了一对嚣张外翘的大门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她只好敷衍着:“是啊,邹大姐也出去了?好像没见到你啊?”

“没有,周六在家干家务呢,看到你们一大早去赶班车了。还是你们年轻小姑娘好啊,想去哪玩去哪玩,我们哪有这个自由?一到周末,一大堆的家务活等着呢。”

云娜一口气硬生生地压了下来,也不知道如何反驳,索性不理了,转过身来继续看着窗外散步的人。

邹大姐并不因受冷落而走开,反倒是换了副笑脸问道:“哎呀,那个地方上过来的男孩子,是你们宿舍那个小姑娘的男朋友?”院子就这么大,出现一个陌生面孔,逃不过女少校这种人的眼神,军人和非军人的气质不同,这一点倒是很容易辨认。

“嗯,应该是吧。”云娜含糊着应付着。

“周末住在我们院子里了?”

云娜听了,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太低估对方了,绕来绕去,竟是挖了这样大的一个坑。

“哦哦,临时可能没法问处里要招待所,吴颖帮他在男生宿舍找了个床铺,凑合了一夜。”

女少校也不知听没听到她的解释,反正她只相信她自己想信的东西,只听她自言自语地嘀咕道:“看不出来呀,这个小姑娘,啧啧,蛮厉害的,这么快就在外面找了个男朋友。”边说边走了出去。

云娜又是硬生生地把一口血压了下去,她愈来愈觉得,她的日子不能再这样混混沌沌地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