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浅湾暂驻

有别于一般的作战队伍,宋室君臣在东南沿海的漂航,多数的文臣武将把整个家庭甚至家族带在身边,随军作战。

临安失陷之后,浙、赣、闽、粤各地追随皇帝赵昰的诸大臣及战将,这类情况更是普遍。

朝中重臣陈宜中、张世杰、江万载、陆秀夫等皆是如此。

那些皇亲国戚更是这样。

文天祥当然也不例外,早在他开府南剑州时,江西的众乡亲皆投效到他帐下,后来转战于汀州、漳州、兴国,他的家人也在军帐之中。

李恒把赵时赏误当文天祥抓了,发现上当之后,立即下令严追文天祥的下落。

文天祥得到杜浒、邹沨等近身将领的保护,轻骑逃至循州(广东惠州),各路人马也都陆续赶到循州重新集结。

然而,李恒却把文天祥的家人抓到了,将他的妻子儿女囚送大都,文天祥的两个儿子在押往大都的途中,由于水土不服,加上长期在战乱的环境中奔逃,不幸病死。

皇帝赵昰在甲子门停驻一段时间,元军的攻势又发生变化,进攻力度加大,忽必烈命塔出、李恒、吕师夔等人,从大庾岭由江西进入广东,从陆上由北往南推进,忙兀台、唆都、蒲寿庚和刘深等由福建顺海路往广东,追击宋室君臣。

陈宜中和陆秀夫不得不将皇帝赵昰的船队带离甲子门,继续顺海道逃亡,停驻在一个叫浅湾的海岸(后之澳门)。

为了把元军的战力吸引到别处,张世杰奉命进攻福建沿海的城池,他命令自己的部下谢洪水进攻泉州,当时宋军中有一些畲兵,蒲寿庚秘密派人贿赂畲将,那些畲兵便消极怠战,这个时候,从江西进入福建的唆都前来支援蒲寿庚,张世杰不得不撤走,赶到浅湾与皇帝赵昰会和。

在宋室君臣中有一种很有意思的现象,朝中之事皆决于陈宜中,杨太后虽垂帘听政,但从不自作主张,这与当初谢太皇太后的性格有点类似,特别是杨太后由于年轻,只有二十几岁的一妇人,事实上对很多事情皆不明白,也属不得已者,她甚至在垂帘听政过程中,还以“奴”自称,对诸大臣多称官名,朝中诸人也无人纠正,皆听之任之。

陈宜中常常是诸臣议事的最后拍板者,然后由杨太后以皇帝之名用印颁旨。

由于时局不断变化,朝臣们所议之事有时也会随之而出现差错,每到此时,诸大臣多明哲保身,并不直接指出来,但陆秀夫是个耿直之人,他会直指朝政之不足,甚至偶尔冲撞陈宜中,有个别台谏官怕这样会打击陈宜中的积极性,出现在临安时发生的不辞而别现象,那时就可能无人有能力和资格主持朝政了,后果不堪设想,因而主动弹劾陆秀夫。

陈宜中考虑到当时的情势,也不想对陆秀夫责之太重,因而建议杨太后以同枢密院事的身份命陆秀夫到前方督战,这件事让正从福建前线赶来的张世杰知道了,张世杰私下找到陈宜中,对他说:“我闻之,当初诸人拥二王到温州去找丞相,实是陆夫子的意见,我从定海到温州拥帝,也是听了您的召唤,现在怎么可以因为陆夫子之直言而让他离开行朝呢?卫王之辅佐,谁可承担?丞相身边还有人敢直言说话吗?”

陈宜中:“圣旨已下,如何?”

张世杰:“薄责陆秀夫事小,我最怕引起寒蝉效应,到时候,朝中只有丞相您一个人的意见,其他人都不敢言语,那样对国家、对皇上有好处吗?丞相您一人能担当得起吗?”

陈宜中:“张大人所言甚是,如今为之奈何?”

张世杰:“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丞相为百官之首,就不可以主动向太后和皇上提出建议,把陆夫子留在朝中,既教导卫王,又可助您一臂之力吗?”

陈宜中:“好!好!好!我向太后和皇上建议,把陆夫子召回行朝。”

第二天早朝时,陈宜中果然向杨太后提出要把陆秀夫召回行朝,杨太后自然也就照做了。

元将唆都从泉州顺海道往广东,一直打到潮州城下。

潮州守将叫马发,其家族自唐代迁居潮州,到他这一辈,已是第十六代人了,马发竭力守城,抗击元军。

唆都一心想追击宋帝,见潮州久攻不下,便放弃潮州继续西向,到达循州海岸,直奔广州。

广州向为岭南都会,历史上名称有南海郡(前 汉、晋 代、隋 代)、番禺、广州都督府(唐)、广州(宋)、广州路、广州府、番州、兴王府等。

唐代广州称为广州都督府,是岭南道的道治与都督府治所在地。

宋代是广州城的重要时期,1068年在子城东扩筑东城,五年后为保护新兴西部商业区和外商聚居地,又扩筑了西城,形成了三城格局。

宋室君臣漂流到广东时,广州的守将是广州制置使张镇孙。

张镇孙,南宋时期广南东路南海县熹涌(今广东省顺德伦教熹涌)人,字鼎卿,号粤溪。宋度宗咸淳七年(1271)辛未科状元。

张镇孙三十五岁的时候,赴南宋京都临安参加会试、殿试,他在金殿上挥笔疾书,顺利完成了洋洋七千言的政论文《廷对策》,文中针对国家当时的积弊,慷慨陈词,提出“国家以民为命脉”的论点,要朝廷实行“楫上益下”的政策,认为皇帝应该“以仁治天下”。并大胆提出严惩贪官污吏,以平民愤的建议。张镇孙的《廷对策》深得皇帝的喜爱,御笔朱批一甲第一名。

那时权相贾似道当国,对张镇孙大言不惭愧地说,“子乃似道所擢也,省试当状元,惜相遇晚耳。”意思是张镇孙之所以能够当上状元是他大举推荐的结果,所以张镇孙应该答谢他。但张镇孙置之不理,不去答谢,按照宋朝的惯例,状元可以到判局取钱以充使用,但张镇孙只是略为取一些就了事,人们都说他“持正不阿”。张镇孙除秘书监正字,迁校书郎,外放任金华通判。这是州、府的佐官,位仅六品而已。不久元兵南侵,百官奔散,张镇孙因为侍奉双亲回广州故里,又被谏官劾其“闻兵逃遁”,被罢了官。

元兵一步步逼近,端宗从海路逃往福建,辗转到广东。

广州几度被元兵占领,宋军节节败退,形势危急,皇帝这才想起了这位状元张镇孙,于是马上传旨召见他,当即任命他为龙图阁侍制、广东制置使兼略安抚使,是广东地方高层的军事长官。皇帝还亲自赐予佩剑弓箭。

张镇孙临危受命,知难而进,重整队伍,安抚百姓,率领宋军与元兵激战,一举收复了广州,群情激奋,军威大振。

此时已是冬天,元军派大将吕师夔、唆猛扑广州。

张镇孙率2000余艘战船迎击,激战于珠江北的江面上,但终因敌我力量悬殊,宋军大败,退守五羊城内,与元兵展开巷战,结果因孤军无援,广州城再度陷落。

张镇孙为了不使城内的人民遭受侵害,假意投降,作了元军的战俘。

在押往大都的途中,张镇孙一路绝食,当他来到大庾岭时,看到满山盛开的梅花,心生感慨,心想,过了此岭,自己便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家乡了,思虑及此,百念俱毁,看到一处梅花丛中立有一块巨石,以头撞之,气绝身亡,终年44岁。

与张镇孙同行的有他的家人,一妻一妾闻夫之死,痛心欲绝,触墙而亡。

当地的百姓有感于张镇孙夫妇三人之节烈,将其尸骨运回他的家乡广州安葬。

广州失守,陈宜中不得不再一次临时在皇帝赵昰的船舱内紧急开召御前会议。

大家情绪低落。

杨太后:“丞相可知那倪宙之消息否?”

这一问,很多不了解内情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倪宙当时官职并不大,而且朝中像他这样不辞而别之事也是常有发生的,大家都以为他是逃跑了,一直没有在意这个人,现在太后突然问起他,许多人都感到一头雾水。

陈宜中感到气氛不对,但他又不想在此时把密派倪宙到元军中乞和的事说出来,因为当时主要是作为权宜之计,希望以此来缓和元军之进攻,并没有打算真正向元军投降。

在陈宜中的内心,不管当初在临安,还是这一路走来,他都不想作为一个投敌的罪臣,但元军步步进逼,他又不知如何解决当前的困局,尤其这么多人追随皇帝,大家都希望宋室重光,他怎么都不想当降元的主导者,不想在历史上留下不光彩的记录。

他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矛盾状态。

陈宜中:“臣未获倪宙之任何消息也。”

其他人也都没有听出这君臣二人对话中有何特别之处,当然,当初参与密议者除外。

陆秀夫:“现在我们已经无暇顾及一人之去留了,当务之急,登岸希望渺茫,只剩与元军最后决一死战之一途了。”

江万载:“元军只善于陆战,可否考虑觅一海岛,暂时安置皇上与卫王呢?”

陈宜中:“以今之计,我们也顾不得许多了,这么多的人追随皇上,大家都不想受到那元朝人的统治,一心只愿为宋民,当前陆上皆为元兵所占,文天祥的情况又不清楚,各地传来的消息都不是好消息,以我之见,只能顺海岸继续前行,中国已无立足之地,或者可先去安南暂驻,观中国将来之情形,再作商议。”

张世杰:“安南?那里那么远,我们这么多人一下子赶过去,还不把那里的人吓坏了,以为我们带这么多人去侵占他们的国家呢,到时惹起一场战争来,那我们就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安南国与元军一起夹击,恐怕蹈海也无路啊。”

江万载:“如此说来,是否可考虑遣一使者先去探探路呢?”

杨亮节:“那么远,现在情势又这么紧急,谁愿意去呢?”

陆秀夫:“事情到了这田地,不是谁愿不愿意去的问题,关键是谁了解那里的情况,谁能与那安南国的人进行有效沟通?”

陈宜中见大家争议不下,说道:“我去!”

陆秀夫:“丞相乃百官之首,如何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张世杰:“对啊,丞相不能去!”

江万载:“丞相去不得,这满朝上下,都要您主事呢。”

杨太后:“丞相还是另择一人去吧。”

陈宜中:“那安南国的情况臣还是了解一些的,在临安时,他们的使节我见过,他们知道我,我也看过一些关于安南国的书,对那里的风俗民情有所了解,故我去,能与他们沟通。而派其他人去,倒不是我不放心,我是担心安南国的人不会相信。”

大家一听,觉得还是有些道理,于是都沉默着,可谁都不想陈宜中此时离开。

陈宜中对此也感受到了,他说:“我不在朝时,外朝之事可请陆夫子代,内朝之事请江万载和杨国舅负责,张枢密则专职于与那元军作战之事可也。”

陈宜中把朝中各事都做了安排,而当时确实找不出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到安南国致意,杨太后只好说:“丞相早去早回!”

就这样,陈宜中受命前往安南。

临行前,陈宜中找到自己的家人,对二儿子说:“现在战局吃紧,你们跟着船队,也只是徒增朝廷开支,我此去安南,也是个未知数,大家也都自顾不暇,不可能顾及尔等。你们有两种选择,一是自己趁此离开,去找一块荒野之地,隐姓埋名,自谋生路,二是随我去安南,但我这次是为国家出使,带着家人多有不便,即使到了那里,我也要把你们留在那里,因为现在陆上已非宋土,皇上及太后等也将前往安南暂驻。”

陈秉蜃征求他母亲的意见,然后对父亲说:“母亲以为,你这次为国家出使,带着家人多有不便,我们会拖累于你,因而选择第一种安排,我们暂时离开这里,先找一个地方隐姓埋名生活下来,等您把国家之事办好了,再想办法团聚。”

陈宜中“也好。这样的话,你们可以改换一个民船,顺海岸而行,不要再去海岛了,找一处偏僻的海岸登陆,然后走得越远越好,找一处荒野之地生存下来。他日能够重逢,那是家国之幸,如或不能再见,你们也不要做那元朝的官,特别不能暴露是我陈宜中的子孙,耕读传家,做回百姓即可。”

说着,与家人垂泪而别。

陈秉蜃把家人从官船中带出来,带了几个家僮在附近海面换了一个民船,然后顺海西向,选了一处海岸登陆,改作商人模样,取战国齐国故事,改姓田,一路往内陆深处北行,经过许多曲折,最后到达湖北蕲春,在一处宽阔之山地安顿下来,在那里繁衍生息,这是后话。

陈宜中受命之后,与同僚一一辞行,他特别叮嘱了三个人,一是江万载,要他无论如何要保证皇帝、太后、卫王和俞太妃之安全;二是陆秀夫,要求他要坚持给皇帝和卫王讲经说史,并主持朝政;三是张世杰,叮嘱他一定要与元军作战到底,不惜一切代价护宋室君臣顺海岸往西前往安南。

因为是代表大宋天子出使,即使是战乱之时,天朝大国的威仪还是不能少的,陈宜中挑选了一些随行者,坐上一艘大海船,同行还有几艘护卫船,离队出航,诸大臣皆立于各自船头送行,皇帝和杨太后也到船头向他招手,希望他早点返朝。

看到陈宜中的船消失在远方,陆秀夫回头垂泪,江万载问其何故,陆秀夫说:“我有预感,丞相此去,恐难再见也!”

江万载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