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甲子待渡

景炎二年正月初一,天气晴好,南海上风平浪静。

大宋皇家船队沿着海岸缓缓而行,皇帝赵昰的主船是最为忙碌的。

卫王与诸大臣分批次进入到赵昰的船上,向皇帝和杨太后拜贺新年。

因为船的容量有限,在主船边上专设一过渡用船,前来拜年的宗亲、臣属、将领一个个唱名之后,由在过渡船上把关的江万载根据来者与皇帝关系的亲疏远近及职位高低,安排向皇帝及杨太后拜贺的顺序。

这样的热闹整整用了一个上午,然后各自散去,回到原来的船上。

午饭过后,杨太后把陈宜中、江万载、张世杰、陆秀夫等人诏来,商议觅一处港湾暂驻之事,经商议,令张世杰、陆秀夫、江万载三人乘快舟到张世杰所言之甲子门海湾察看。

三人乘一快舟前行。

在张世杰的引导下,果然来到一处开阔的海湾,这里海面开阔,而且两边有山略略突向海上,海边沙滩漂亮干净,周边虽有居民,但离大的城池还是有些距离的,是一处尚未开发的天然良港,三人皆觉满意。

陆秀夫看着那美丽的沙滩和平静的海面:“如果是太平之世,多么希望能在这样的地方长住啊!”

江万载:“如果不是在这样特殊的时期,哪里会有人注意到大宋江山还有如许之妙境呢。”

张世杰:“是啊,江山虽美,现在却在危难之中。”

三人及时回到皇帝赵昰船上,陈宜中、杨太后、杨亮节皆表示赞同,决定把船队暂驻甲子门海湾。

新年开局,觅得如此良港,加上当时天气晴好,杨太后难得可以舒心一些。

到了人日(正月初七)这一天,杨太后站到大船的船舷边,望着那满眼的海船,又望着远方的海面,还有那海岸上青葱的山岗,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她对身边的弟弟杨亮节说:“离开福州后,我娘儿俩就没有上过岸,一直在这海上漂着,今日难得这么好的天气,又是人日,是个大日子,往年这个时候,我们在临安都会到西湖去游湖踏青。”

虽然在战乱时期,当时的皇家礼仪还是要遵从的,一般情况,外臣除了在皇帝赵昰主船的中舱议政时可以见到杨太后,非特殊情况,都是不可以与杨太后单独相见的,只有国舅杨亮节及侍女除外。

杨亮节知道姐姐怀念在临安的日子,其实姐姐话中也有对皇帝赵昰的不舍,毕竟孩子过了年才8岁,本来应该是游戏玩耍的年龄,现在却每天要端坐在那皇帝的宝座听着大人们讨论天下大事,退朝之后又要听师傅陈宜中给他讲古代的贤臣明君故事,少年老成。

作为母亲,疼爱之情自不待说,今日向自家兄弟坦露心迹,也在情理之中。

杨亮节:“今日风平浪静,海岸风景如画,太后如有兴趣,或者陪你和皇帝上岸走一走,登上陆地,这毕竟还是我们大宋的土地啊。”

杨太后:“我如离船,必惊动很多人,太监、侍女都要随从,我想不要动作那么大,皇帝在船上实在太久时间了,没有到岸上走一走,那卫王从泉州到潮州这段路程还在陆秀夫的陪同下上岸走了一段陆路,皇上有许多心思,我是知道的,但他从不说出来,怕我们为他操心,每想到此,我就为他忧心。”

说着,杨太后禁不住流下泪来,她说:“可能的话,我想请你和江万载江都指挥带皇帝上岸走一走,只是不知道岸上情况是否安全。”

杨亮节:“这是广东地界,离广州也近,而且循州、广州目前皆为宋土,元军据说主力已经北撤,岸上为大宋自家江山,安全应该是没有问题。”

杨太后:“那就请你和江万载带皇帝到岸上走一走,看看咱自家的河山。只是不知陈丞相同意否?”

杨亮节:“这个事,我去向他说,姐后不必担心。”

陈宜中当时正在后舱给皇帝赵昰讲经论史。

杨亮节走了过来,把陈宜中叫到一边,如此这般地向他讲了杨太后的想法。

陈宜中:“太后疼子之心,令人感佩,当前广东局势还算平稳,我想,只要在岸上时间不停留太长时间,不惊动太大,应该没有问题。今日正是人日,是个大日子,皇上亲自登上宋土,也是一个好的意头,昭示今年我们可以找到一块厚实的土地安顿。”

杨亮节:“丞相同意了?”

陈宜中:“不仅同意,我要亲自陪皇上登岸。”

于是,陈宜中把张世杰、陆秀夫和江万载找来,安排张世杰打前站,带些人马上岸,加强周边观察及防护,陆秀夫、俞如圭留在船上临时负责船队秩序和护卫杨太后、俞太妃,自己和江万载、杨亮节带着皇帝赵昰和卫王赵昺,全部改成平民装扮,乘一快舟,上到岸边。

为了不引起人们注意,江万载命那些卫士随船在海边待命,他们三人大人带了两个孩子,走上了沙滩。

沙滩边有一处不高的山岭,满山苍翠,巨石遍布。

山头,天生一块块造型奇特的大小石头。

山坡,一株株不知名的小树,有柑树那么大,枝繁叶茂,婆娑多姿。树木之间,幽径交错。

君臣五人,缓步登山,站立山头,放眼四望。

赵昰、赵昺被眼前的风景和海上庞大的船阵震动了,内心激动而兴奋,但一路上的经历,使他们如两个小大人似的,没有主动说话,只听着大人们的讨论。

陈宜中:“此处向东北,即是江西地界,文天祥已经坐镇兴国,可能的话,如果元军继续北撤,文天祥收复江西应该是有希望的,江西复,则粤土安矣。”

江万载:“是啊,江西也是我的家乡,自从饶州失陷,我做梦都想着自己的家乡。要是能与文大人一起到江西作战多好啊!”

杨亮节:“江大人可不能去江西,当初太皇太后不托别人,将皇帝与卫王托付于你,责任重大啊!”

陈宜中:“是啊,想到我的家乡浙江之失陷,我也很心痛,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生为乱世之臣,身不由己。”

江万载向着东面:“要是文大人此时在那边的话,他一定会过来找我们的,大家相聚,那是何等快意之事。”

陈宜中:“只是他此时可能并不知道我们到这里来了。从江西兴国来这里,路程并非遥远,快马只一二日可达。”

江万载:“前方战况虽有好转,但那些降元的将领反而比那蒙古将士更有剿灭我们的迫切想法,他们并不愿意我们重振大宋江山,一怕失去现在的富贵,二怕我们会追责于他们呢。故我所担心者,恐怕那些降将对我们的威胁更甚于那些蒙古人呢。”

陈宜中:“这种情况在当年临安失陷前我就感觉到了,后来,浙江、福建的情势发展更是如此,我想现在文天祥在江西遇到的情况也会类似于此。”

一直只听不说的皇帝赵昰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希望文大人把江西收复后,我们就从这里渡海,到那里与他会合。”

三个大人一听,小皇帝竟然开口说话了,非常开心。

陈宜中:“陛下所言甚是。我们暂在这海岸停歇,待他日情势好转,即可前往江西与文天祥会合,那一天来临之时,便是我大宋真正可以重兴之日。”

江万载与杨亮节也表示赵昰所言甚善。

正这样聊着,张世杰快马过来:“范良臣、庄应祥得知皇上驻跸甲子,特前来送粮奉君劳军。”

陈宜中:“人在何处?”

张世杰:“在山下。”

陈宜中:“那范良臣是我朝进士,为当地豪贤,是一忠介之士。但皇上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见外臣,不能让他们到这里来,我们即返船上,你可领他二人到船上拜见皇上及太后。”

张世杰转身而去。

陈宜中等拥着皇帝和卫王回到舟中。

重新穿戴毕,皇帝坐到中舱的皇位之上,杨太后垂帘于皇帝身后,在舟之大臣列班于皇帝前。

张世杰引领着范良臣和庄应祥进到船舱之内。

范良臣二人同时跪拜于地:“臣范良臣、庄应祥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昰此时已经能把握基本的礼仪用语,说道:“二位爱卿平身。”

二人起身,向着舱内的陈宜中、陆秀夫诸大臣一一拱手相见。

杨太后:“二位爱卿此次见帝,有何要求,尽管说来。”

范良臣:“臣等世居循州,蔽乡民风淳朴,百姓闻官军至此,都非常高兴,我等受乡亲们委托,送些钱粮以奉皇上和众官兵。今筹得白银两万两,粮食三万斤,望皇上、太后能够收下。”

大家一听,这可不是小数目啊,对朝廷和官军可是一个大大的补充。

杨太后:“尔等如此忠介,实可嘉也。”

范良臣和庄应祥拜伏于地:“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于是杨太后经与陈宜中、陆秀夫等商议,特授予范良臣右仆射之职,相当于侍郎,也就是尚书的副职。

一连数天,当地豪杰闻风而动,捐纳钱粮,送到甲子门宋军之中,这给一直在海上漂泊的宋室君臣和众将士以极大鼓舞。

当地百姓,更有自发组织乡兵、义兵加入到宋军中者。

有一个叫郑复翁的人,平时带领众乡亲出海打鱼为生,得知宋军来到甲子门,便把长期追随自己出海的数百名乡亲组织起来,投到张世杰的帐下,皇帝赵昰特授予他循州左都统之职。

甲子门周边百姓的热情,使原本已开始消殆的宋室君臣情绪再次激活起来。

陆秀夫最为兴奋,他高兴地对陈宜中说:“有这样的百姓和民心,何愁大宋江山不能复兴呢?”

陈宜中相对理性一些,他对当时的困难考虑得更多,加上他作为主持朝政的左丞相,掌握的信息也更加全面,相对冷静,但他又不想给大家泼冷水。他说:“是啊,我想那些被元军占领地区的大宋旧地的百姓,又何尝不是这样盼着官军的到来呢?”

在甲子门休整了一段时期,元军与宋军在福建和广东各地互有胜负。

海上,张弘范更是率水军一路赶到了潮州,并劝降了潮州守将,这使得暂驻于甲子门的宋室君臣又陷入恐慌之中,有人甚至提出,再往别处去,只能去到更荒凉之地,这么数十万人的队伍,根本就难于找到真正的安身之地,逃到哪里,元军都会如影随形,必灭之而后快。

这时候,光复宋室江山的宏伟事业似乎已显得不重要,有些人更多的是在考虑这么庞大队伍的人的生命安全,尤其是这么多战将,都是把整个家庭,甚至家族都带在队伍中。

陈宜中秘密地把江万载和杨亮节找来,商议对策,他不想把自己掌握的消极消息扩散开来。

江万载听完陈宜中分析当前的形势,感到很是严峻,说道:“以今之计,我们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陈宜中说:“我们这么大的船队,在广东沿海已是难于找到立足之地了。”

杨亮节:“难道只有死路一条吗?”

陈宜中:“事情目前也不至于到了这田地。现在我们要考虑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海上这么多人的安顿,二是陆上还有那么多人在坚持抗元,如果我们这里不能给他们以精神上的支撑,有些地方的将士便坚持不下去了。”

江万载:“丞相向来深思熟虑,如今之计,为之奈何?”

陈宜中:“以现在的情况看,对我们这里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陆上,而是来自海上,张弘范从福建一路追来,收编了许多沿海的将士,海战实力已是大大增强,这是最不利于我者。我们要强行与之对抗,必然会水陆两头吃紧。以今之计,强与之斗,不如采取一些软的策略。”

杨亮节听出了话中之音:“您是说诈降?”

陈宜中:“元军一路上,都想逼我们投降,难道你们没有看出来吗?自三宫北迁后,他们一路追着我们在沿海跑,其实就是希望我们在走投无路时,向他们乞降。”

江万载:“既是这样,我们何不来个将计就计?”

陈宜中:“正与吾意合!”

杨亮节:“这样会不会有风险?”

陈宜中:“风险肯定有。但以我对元军的判断,如果我们表示要降的话,至少他们会在一段时期内暂停进攻,这样能给我们以更多思考的机会,也能让我们广大将士多休整一些时间。”

于是经三人密议,请杨太后以皇帝之名,下了一道圣旨,密令一个叫倪宙的文臣,奉表到元军将领唆都的帐中请降乞和。

而另一方面,陈宜中加大了对文天祥、张世杰等各军事力量的沟通与督导,更紧密地关注各地军事动态,江万载则加强了对整个皇家船队的安全防范,杨亮节重点护卫皇帝和杨太后。

陈宜中把陆秀夫叫来,问道:“近来卫王可有长进?”

陆秀夫:“卫王聪慧,为学尚属勤勉,实国家之幸。”

陈宜中:“日常都学些何等内容?”

陆秀夫:“经、史、礼、乐,多所涉及。”

陈宜中:“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一直有一种预感,我们这些人现在这样强力支撑局面,可能会有两种结果……”

陆秀夫:“一路上,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成王败寇,这是历史必然。”

陈宜中:“可能还不是成王败寇这么简单。我们是在书写历史,成则可成千秋伟业,败亦可书一曲历史悲歌。”

陆秀夫:“丞相之意,是指我们的前途渺茫?”

陈宜中:“是啊,你们到温州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陆秀夫:“那丞相又何必要勉为其难呢?”

陈宜中:“当时诸公及二王专门绕道温州,不就是希望我能出来主持局面吗?那张世杰把家母的灵柩弄到舟中,大家对我这么期待,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陆秀夫:“令堂大人在离开泉州时不是已请令郎择地安置了吗?”

陈宜中:“是啊。只是我现在在想,我们这么庞大的船队,一路漂泊海上,虽然现在暂驻这甲子门,但不知何日可找一个安定之所。”

陆秀夫:“听出来了,丞相对前景还是不乐观。”

陈宜中:“是的。这话可不能在别人那里说。我们身为主朝者,需对整个形势有一个清醒认识和把握,不可凭一时之意气。”

陆秀夫:“话是这么说。不过,我感到还是很有希望的。我们一路走来,从浙江到福建,又从福建来到广东,沿途百姓豪贤,不仅主动送来许多钱粮,而且有那么多人加入到官军之中。当初二王离开临安时不足两万人,到达温州增至数万,而在福安府达到十余万人,你看现在这队伍,竟有20万之众,我们的队伍是在不断壮大的。以此势头发展,我看达数百万也是有可能的。”

陈宜中:“我们不能只看人数,要看战斗力。这么多人,沿途加入诸将士与豪杰者,也同样是拖家带口,甚至有整个家族一起投效而来的,大家更多的是想跟着我们的朝廷和皇上过着宋人的生活,而不愿意在元人的统治下生活而已,我想这可能是沿途这么多人前来投效的主要原因。”

陆秀夫:“是啊,丞相所言,我一路上也有所思考。”

陈宜中:“如此局势,公当以何解之?”

陆秀夫:“既是民心所向,那我们当然只有与那元军坚决抵抗下去!”

陈宜中:“战争有时非我等一厢情愿者,要预为之计。”

陆秀夫:“你是说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陈宜中点了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在孝恭皇帝时,太皇太后让我主持朝政,我因为不愿做降国之臣,而挂冠回乡,但终究还是逃不了失国的历史骂名。当此之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一洗前耻,重振大宋之光,看来已是很难了。今日我找你来,是想对你说,万一发生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我们应如何应对?”

陆秀夫:“丞相身在高位,现在面对的又是幼君,承受的压力肯定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之所以非常之人担非常之事。”

陈宜中:“被人误解也属正常,但我们只要做到心胸坦**,对得起列祖列宗,也可以问心无愧的。只是我想听听你对未来危局应对的意见。”

陆秀夫:“我也有过许多设想,但最不愿面对的就是投降那元朝。”

陈宜中:“天下就这么大,如果有朝一日元朝真的一统天下,君将何去何从?想过这些问题吗?”

陆秀夫:“自古中华,未如今日情势之恶劣。如果天不佑大宋,我将战斗到最后一刻,也不会向那元军投降。”

陈宜中:“我知夫子有此志气。我想要说的是,当初太皇太后在临安加封二王,并分派到福州、泉州时,其实是有一个设计,那就是如果形势好,二王可以各自出镇之地,互为支援,形成合力,或可保一片江山,或有一个遭遇不测,另一个亦可号令全国。”

陆秀夫:“这个情况我们都知道,只是后来由于形势变化太快,我们才决定将卫王和皇帝安排在一起。”

陈宜中:“他日或有可能情况还会变化,皇上现在已成元军追击主目标,我意为,或有不测,请你一定要保护好卫王,在特殊情况时,也可让他独当一面。你作为他的老师,要有这个思想准备。”

陆秀夫听得有些糊涂,但能理解陈宜中的用意。

陈宜中本来想把密派倪宙到元将唆都帐中乞和的事向陆秀夫透露一下,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以他对陆秀夫的了解,他确实担心陆秀夫会因误会而暴冲。

通过有关宋室降将的管道,倪宙来到元军之中。

唆都非常高兴,他很清楚,如果宋室君臣在他手上投降,那他就获得了首功,因而,不敢怠慢,密派自己的儿子百家奴陪着倪宙北上大都,等待元朝皇帝对暂驻甲子门的宋室君臣进行安置,同时减弱了各地元军对宋军的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