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海州辞郎

陈璧娘本为福建云霄人,其祖父陈景肃曾任绍兴知制诰,讲学于仙人峰石屏书院和渐山石榴洞,父亲陈肇,又名宗一,官至参知政事兼太尉同平章事,封兴国公,弟陈植,被皇帝赵昰任命为提督岭南海路兵马,从弟陈格,任海盐卤簿。是一个官僚世家。

陈璧娘自幼知书达理,喜欢吟咏,长大成人后嫁与饶平人张达。

皇帝赵昰驻跸饶平红螺山海边,陈璧娘的丈夫张达正好从广西打了败仗回乡,在乡中教习子弟习武自卫。

张达把宋室君臣到达潮州的消息告诉陈璧娘。

陈璧娘说:“夫君从广西任上回来,一直勤勉教习诸子弟,不就是为了保卫家乡不受元军侵犯么?”

张达:“是啊,广西失陷,我就感到元军迟早有一天会继续南侵的,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当时,我以为皇上能够在福州重振声势,故回到家乡组织子弟,随时待命。”

陈璧娘:“现在皇上和卫王来到潮州,正是夫君效力朝廷之时也。”

张达:“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担心你和家人啊!”

陈璧娘:“夫君此言差矣!我们平时能过上太平日子,因为有朝廷撑着一片蓝天,现在元军把临安占了,又打到福建来,广东也不得安宁。皇帝尚且漂泊海隅,我等百姓又何能安生。你我夫妻,在这样的兵荒马乱之时,又如何可以长相厮守,夫君切莫以妾为念!家人也不必多虑,你我既生逢此时,当然要一同面对!”

张达:“贤妻所言甚是。望你能代我照顾好家人,我率众子弟勤王去也。”

于是,张达召集自己在家乡组织的义军,前往红螺山,陈璧娘亲自相送,坐海船到达南澳岛的钱澳湾。

张达望着海面,深情地抓着陈璧娘的手:“此去卫王驻跸之地甚近,贤妻请回!”

陈璧娘内心翻滚,以一个女人的直觉,看到那不远处布满海面的船阵,有一种陷藏在内心深处的不祥之感,但她还是装出坚毅的样子:“夫君此去,天海茫茫,勤王千古事,切莫以妾为念!”

张达:“家中诸事,有劳贤妻了!”说着,便登舟准备离去。

这时,陈璧娘突然从衣袖中拿出一方手帕,又取出一支胭脂,在手帕上飞速地写着什么,递给张达。

张达接过手帕,轻吟道:

丈夫知有宋天王,别吾去者海茫茫。

后有奸庑妾抵挡,试看风霜飞剑硭。

郎兹行、莫回顾,北风萧萧虎门树。

传楫早定潮州路,恢复中原弛露布。

郎有身、身许国,无以国为仇可复。

妾有身、身许郎,勿谓兵威不可扬。

一洗千秋巾帼态,泪痕乌在雪痕在。

策郎马、送郎舟,国耻可雪,妾身何求。

张达一边念着一边垂泪:“贤妻请回!”将手帕纳于怀中,然后命诸将士发兵向卫王船阵靠去。

陈璧娘的这首《辞郎吟》后来流传到潮州民间,成为激励后人的有影响力的诗作。

陈璧娘含泪率送别的家人乘舟回家。

看着妻子远去的船影,张达从怀里取出那方手帕,反复念道:“郎有身、身许国,无以国为仇可复。妾有身、身许郎,勿谓兵威不可扬。”

张达首先自报家门,先见了卫王和陆秀夫,然后由陆秀夫带到皇帝赵昰的船上,经陈宜中提议,授予潮州右都统。

张达受命之后,率众回到岸上,首先动员家人把财物、粮食捐出来资助官兵,陈璧娘拿出了自己的百宝盒,里面是自己出嫁时父母兄弟送给她的金银首饰和日常积贮,她双手捧给张达,泪流满面,什么也不说,张达对自己的妻子非常了解,见她拿出自己保命的东西出来,一股热血涌到脑门,差点昏过去了。

他紧紧攥住陈璧娘的手:“你选一件留下作个纪念吧。”

陈璧娘:“国如此,家何存,郎杀敌,妾意足,留这些金银财宝有何用?你拿去献给朝廷,还可以派上用场,他日河山重光,不是比这些珍宝更可宝贵么?”

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张达:“妻贤如此,我张达决不做贪生怕死之人,誓与元军决战到底!”

张达动员家人和亲族,不仅捐献了许多金银,而且捐献了万余斤粮食。

在他的带动下,当地豪强、地主纷纷给大宋官军送钱送物。

潮州官民的行为不仅为庞大的大宋皇家军队提供了物质补充,更给移驻海上的宋室君臣、将士予极大的精神激励。

陈宜中对皇帝赵昰说:“天下百姓沐大宋皇恩三百余年,潮州虽处海隅,但民心所向,还在大宋,只要我们意志坚定,大宋江山光复有望。”

陆秀夫:“是啊,潮州百姓是这样,那些元军占领区的我大宋百姓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正所谓一叶知秋,天下百姓的心还是向着我们大宋的。”

江万载:“当初江州降元,饶州被占,虽然守将投降,当地百姓是没有人愿意受到元军统治的,对此我深有体会,那个时候,我带领义军转战于鄱阳湖上,元军围追得紧急,许多时候都是老百姓帮助解围的。”

陈宜中:“自古以来,朝代更迭皆因失去民心,而我大宋却是深得民心啊,河山沦陷皆因那元朝君臣之野心和有些地方的守将贪生怕死所致,民心既在,何愁河山不复!”

杨太后:“众爱卿既知民心尚在,那就加大对各地的号召吧,让百姓们都知道虽然临安陷落,但大宋血脉还在,天下事犹有可为者。”

再说张达,在亲族中筹得许多钱粮支援官军,自己又以潮州右都统的身份,率领队伍深入到深林险隘,砍树垒石,将元兵可能通往潮州的道路全部阻塞,以便保卫潮州和皇家队伍的安全。

他将潮州外围的防御工事准备妥当,没有来得及回到家中与妻子陈璧娘再一次道别,又率军加入到海上卫队,准备随时与宋室皇家大队伍同行。

陈璧娘身居家中,心系抗元前线,想象着丈夫在前线与元兵作战的情景,作《平元曲》,用毛笔书写在三块手帕之上,寄给在官军中效力的丈夫及二位弟弟(陈璧娘的两位兄弟陈植、陈格也随侍在官军中):

虎头将军眼如电,领兵夜渡龙舟堰。

良人腰悬大羽箭,广西略地崖西战。

十年消息无鸿便,一纸凭谁寄春怨?

日长花柳暗庭院,斜倚妆楼倦针线。

植兮再吸倾六罐,格也一弹落双燕。

何不将我张郎西,协义维舟同虎帐!

无术平元报明主,恨身不是奇男子。

倘妾当年未嫁夫,且效明妃和西虏。

虏人不知肯我许,我能管弦犹长舞。

二弟慨然舍我去,日睹江头泪如雨。

几回闻鸡几濒死,未审良人能再睹!

在诗中,陈璧娘既有对夫君在战场上英勇作战情景的想象,也有自己对亲人的思念,更有愿意化作男儿身为国效力的一片豪情。

陈璧娘对家人抗元的鼓励显然对她的丈夫和两位弟弟都起了很大的激励作用,果然在后续的战争中,张达和陈植、陈格一个个都英勇作战,直到最后牺牲。

陈璧娘确是一位奇女子,她一直关注着前方的战事,在丈夫出战时,她自己承担起操练乡中义兵的重担,因为从小受父兄影响,练文习武,因而对武艺也有所精通,后来,宋军在崖山战败,陈璧娘甚至把自己还没有成年的儿子张千乔托付给张达的姐姐抚养,亲自率领乡兵前往崖山与元军作战,得知陆秀夫负帝赴水死和丈夫、两个弟弟皆以身殉国的消息,她把乡兵遣回家乡,自己找到丈夫殉国之地,将围困她的元兵痛骂一顿,然后自杀于崖山海滨。血染海浪,此时后话。

陈璧娘的事迹一直流传后世,潮剧《辞郎州》即取材于此。

再回到潮州外海红螺山边皇帝赵昰船上。

陈宜中正与群臣商议是否在潮州登岸的问题,意见分两派。

一派是随卫王从陆路行走的陆秀夫等人,认为潮州民心可倚,可以暂作行朝所在地,将来有条件时,再移向内地能有更影响力的地方;

一派以陈宜中为代表,认为潮州与泉州有相似的问题,虽然潮州民风淳朴,民心忠诚,但这里地处海隅,周边都是山地,阻击元军有利却不便于向内地发号施令。

正争议间,忽然传来许多好消息。

在福建方面,陈文龙之后,陈文龙的堂叔陈瓒起兵兴化,把降元的林华诛杀,福建境内那些降元的将领包括泉州的蒲寿庚、福州的王积翁等皆受到忠于宋室的军民围困;

在长江流域,淮人张德兴与淮西的刘源起兵,用宋室的景炎年号,联合司空山的义军傅高,收复黄州、寿昌等地;

文天祥从梅州进入江西,吉州、赣州军民皆响应之,收复了会昌;

广东境内,广州制置使张镇孙收复广州;

四川、长江、淮河流域诸城池,也出现了有利于宋室的局面。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好的局面呢?除了宋军得到各地官民的拥护,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元朝在北方发生内乱,元朝皇帝把一些主力撤回北方去了。

张世杰说:“现在是我们进入潮州的时候了。”

陈宜中:“潮州百姓虽然拥护官军,可是,城内的守将却没有来这里拜见皇上。”

江万载:“据我所知,当地守将早已与元军有联络,实际已经降元,看到我们这么庞大的队伍来到,既不敢贸然来侵,当然也就不会来朝见皇上了。”

张世杰:“既是这样,且让我带一支人马上岸,把这潮州夺回来。正好张达熟悉这里的情况,可以让他助我一臂之力。”

陈宜中:“善!”

于是杨太后以皇帝名义下旨,令张达协助张世杰进攻潮州。

本**州城内百姓不愿降元,对守将降元大为不满,听说张世杰、张达率官兵入城,群起响应,张世杰很快进入潮州城内,把原来降元的守将赶跑了。

这样一来,皇帝是否在潮州登岸又成了大家商议的问题,杨太后和杨亮节每碰到这样事关大局的事,都不会主动表态,有时会让群臣商议,更多的是会遵从陈宜中的意见。

陈宜中说:“以当前情势,如果在潮州登岸,势必要长期留驻,毕竟这里三面环山,一面向海,对内地影响确实有限,甚至可能一个号令传到内地,也费时日,为此,还是适宜往内地择一合适之处停驻,更有利于号令天下。”

江万载:“丞相思虑周全,确实宜择一可以更好向天下发号令之地驻跸,方为上策。”

陆秀夫这个时候,也认为陈宜中的意见有道理,因而附和道:“丞相所言有理。”

其他人自然也就没有别的意见了。

于是,重新编队,启航,另择登岸之地。

在潮州外海红螺山、南澳的皇帝赵是船队和卫王船队虽然得到潮州百姓拥护,但朝臣们有诸多考虑,特别是要顾及对当时整个抗元局面,不得不离开,出海再航。

为了稳妥起见,这一年的春节,宋室君臣决定在海上度过。

虽然是在航行中,随行的军民对节日还是很重视的,有些家属通过一些渠道,从岸上购得鞭炮,在除夕这一天的晚上,用竹竿点燃,在各自的船边燃放起来,这样做本来是为了增添一些节日的喜庆氛围,但是却给那些不明情况的人造成了恐慌,有些人一听到鞭炮声,便紧张起来,包括过了年就是8岁的皇帝赵昰、卫王赵昺和他们的母亲杨太后、俞太妃,随行的家属中,笼罩着一种不安的氛围。

陈宜中把大家召集到皇帝赵昰主船的中舱,临时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杨太后垂帘听政,参加会议的有卫王赵昺、江万载、陆秀夫、杨亮节、俞如圭等。

陈宜中:“我们一路行来,沿途百姓的拥戴,大家都感受到了,这说明重振大宋江山的民心尚在,只是现在这样长期漂在海上也不是长久之计。今日除夕之日,正是除旧迎新之时,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可是,我们还对明天漂向何方并不清楚,因而需要考虑有一个暂驻之处,以让皇上和太后诸人能安歇一些时日。”

江万载:“以我的经验,最好不要再考虑大的城池了,广州这样的地方虽然可以号令天下,但这段时期以来,元军与我朝将士反复争夺,现在虽然被张镇孙夺回来,并不是一个安全之处,可以预计,元军要征服岭南,广州一定会成为他们主攻的目标,为此,我建议先不要考虑去广州。”

陆秀夫:“江大人所言极是,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如果可能的话,可以有个权宜之计,先不考虑长驻的问题,当此冬天,海上寒风袭人,我们又都是拖家带口的,孩子们也是我们大宋的未来和希望,是否可以考虑先找个地方暂驻,再观天下大势而定新的行在?”

陈宜中:“陆夫子之言甚善,正合我意。张枢密和江都指挥皆有丰富的水上统兵经验,能否请二位就近了解情况,择一相对安全之海岸暂驻。”

张世杰:“此行不远处,有一安静港湾,当地百姓称其为甲子门,既离广州不远,又是一片没有开发之地,便于停驻船队。”

陈宜中:“既是这样,那就请船队缓行,明日派数人随张枢密同行察看,再作决定,诸位以为如何?”

杨太后:“依丞相所议。只是今日晚上,正当除夕,刚才鞭炮之声已让皇帝有所受惊,我想同行诸将士之家人也同样受到惊扰,请传令各船队,告知大家,这是庆祝节日之喜声也。”

张世杰:“好,我这就派人一个船一个船去传令。”

杨太后:“夜深风寒,众爱卿今可各回自家船上与家人团聚,皇帝这边,由江万载江都指挥与杨亮节提举负责即可,卫王那边由俞如圭提举、潮州右都统张达护卫,明日早朝,再议选址靠岸之事。”

众人皆应:“遵旨!”

但是,陈宜中、张世杰和陆秀夫却没有回到自家船上,陈、张继续留在皇帝主船,陆秀夫则到卫王船上守岁过夜。

夜深人静时,陈宜中与张世杰还没有睡意。

陈宜中:“我在想,那么多人,世代享受大宋皇恩,元军一至,便不战而降。公为北人,却能这样忠诚,实可嘉也。”

张世杰:“很多人都认为我世张杰是一个英雄主义者,投到宋营主要是为了与我的叔叔张柔赌气,要建立旷世奇功。非也。其实,我更多的是向往大宋的生活,太平之时,三五知己,吟诗词,看风景,谈人情,这是很快意的生活,在北方时,每读宋人文章与诗词,心向往之。那元人,从北方来,自古以来,都是生杀掳掠,强者生,弱者亡,虽然现在金戈铁马,纵横天下,也不过一时之强耳。”

陈宜中:“是啊,一个朝代也好,一个个人也好,一时之盛,毕竟如春花夏草,繁盛于一时,却不可传之久远。你看那元人祖先,自三代以来,侵扰中原之事,史不绝书,但他们却没有中原王朝这么完整的世系流传下来,更没有自己的经史诗文传世。公之所见甚是。”

张世杰:“也正是如此,现在元朝的皇帝才重视那些投降到元军中的汉族士大夫,他们才一路上在征战过程中以各种利益诱降大宋官将。他们知道自己管治不了中原和南方,想借重这些降将、降官管治这些征服地区的百姓。如果大宋有幸重振,我想其三百年在中原和南方扎下的根苗一定会重现生机的。因而,我至今还对宋之重光抱有希望。”

陈宜中:“万一不幸,天不佑宋,公将何处?”

张世杰听出了陈宜中在试探自己,答道:“或者战死疆场,名垂千古;或者隐姓民间,学那介之推,不食周粟。”

陈宜中沉吟良久:“好一个不食周粟!如果大宋诸将,皆有如此情怀,大宋江山何至于此?”

正说话间,忽传来几声鸡啼之声,这是随船一些家属带在舟中报晓的公鸡啼鸣。

张世杰:“金鸡报晓了,丞相早些歇息吧。”

陈宜中:“好,你也早些安歇。”

于是二人吹烛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