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坐镇兴国

总揽朝纲的宰相陈宜中对当时的战局当然有总体的了解,在福州立朝时,他作了三个方向的布局:

浙江方面,由张世杰和与国舅杨亮节有隙的秀王赵与檡进兵;

往泉州、广东方向,由参知政事陈文龙驻守兴化;

往江西方面,则由枢密使文天祥开府南剑州,经营汀州、江西各州县。

自己和陆秀夫分别负责皇帝和卫王的辅佐及教育,主理朝政;

江万载负责整个皇室的护卫;

杨亮节专司皇帝和杨太后的近侍;

俞如圭则全权处理卫王及一切王府事宜。

其余诸人皆各有所司,应该说分工是非常明确的,满朝上下,各有所责。

然而,随着元军加大对浙江和福建的攻势及劝降力度,皇帝赵昰的朝廷不得不漂流到海上。

文天祥与朝廷间的消息互通渠道一直通畅,只是由于福建本地官员降元,加上江西的元军也往福建的汀州、南剑州方面压过来,导致文天祥先是丢失了南剑州,接着又丢了汀州,不得不逃往漳州。

杨太后以皇帝名义追谥陈文龙时,突然问起文天祥的消息,陈宜中先是有所惊愕,很快沉着应道:“枢密使文天祥现在漳州。”

杨太后:“漳州与泉州只有一水之隔,他为何不来见驾?”

江万载:“现在战事吃紧,南剑州、汀州皆陷于元军之手,文大人可能要应对战局。再说我们只在泉州外海稍停,文大人在漳州或者未能及时得到消息。”

杨太后:“只要他能够安好,我大宋也就多一分想望。”

陈宜中:“太后所言甚是。不仅文天祥,在许多地方,还有忠于我大宋的臣民在盼望我们,他们都是大宋重振的重要力量。”

杨太后:“此行往潮州,丞相可有长久的计策?”

这下可把陈宜中问着了,他一时语塞,心想,现在局势是这种情况,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那些福建的将领们当初不是一个个都表现得忠诚可信吗?可元军一至,降的降,跑的跑,谁的心中还有皇帝和朝廷呢?

但他又不能说出来,只得沉默以对。

陆秀夫为了避免尴尬,回应道:“现在往潮州进发,只是一个方向,能否在潮州登岸,那还要到了那边再说。”

江万载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跪下道:“臣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江万载的这一行动,着实让在场者吓了一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来这么一个大动作?众人皆怔怔地看着他。

江万载:“既然确定了去潮州,那么,我们可不可以把队伍分成两半,安排一些人从陆路进发,免得这么多人都走海道,一是队伍太庞大,行动不便,二是万一发生海上不测或元军的突袭,我们也很被动,三是长期海上航行,与陆地消息阻断,那都是很被动的。”

江万载这一席话博得大家称赞。

陈宜中:“江大人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遇事深谋熟虑,此番见解也是我平时所思,因先前考虑到皇上与卫王应拧成一股绳,大家形成合力才可对抗强大的元军,现在看来,这种思维确实有必要调整,正如当初太皇太后派二王离开临安一样,我认为江大人的意见可取,可以考虑请卫王从陆上往潮州进发,这样能分散风险。”

杨太后:“国舅以为何如?”

杨亮节看了看俞如圭,说道:“臣同意请卫王从陆上前往潮州。”

俞如圭:“臣同意。”

于是杨太后下旨:“着俞如圭提举卫王府事,签书密院事陆秀夫辅佐卫王,从陆上往潮州进发。”

俞如圭、陆秀夫:“臣等遵旨!”

于是,卫王赵昺、俞妃、陆秀夫、俞如圭等率众登岸,从陆上往潮州行进。

陆秀夫作为卫王赵昺的师傅,陪同卫王上岸同行本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可在他们上岸后,朝臣们中便有人议论起来,认为这是陈宜中有意把卫王和陆秀夫支开,不让他们介入朝中核心事务,特别是此前,有某朝臣向皇帝上奏,弹劾过陆秀夫,便有人认为是受到主持朝政的陈宜中主使,现在陆秀夫陪着卫王上岸陆行,更是增加了这方面的猜疑。

了解内情的江万载找到陈宜中,对他说:“陆枢密本来留在朝中参赞诸事会更好一些。”

陈宜中:“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卫王身边确需要有一位才学之士相伴,现在皇上只有这么一个兄弟,俗语说,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更需父子兵,卫王与皇上一样,尚在冲龄,他日如国家有幸,他们都要承担更大责任。卫王的身边没有一个才德兼备者老师陪同是不行的。”

江万载:“我只是担心有些不明事理者的猜疑。”

陈宜中:“这个没有办法。世局这么乱,就是在太平之时,人心不同,大家想法自然有别,陆夫子乃一介书生,他对大宋的忠心可嘉,但知人论世,有时是有些耿直,有时对我和皇上也不留情面,话说得不够委婉,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有人以此来认为我陈宜中会记恨于心,这次让他陪侍卫王上岸是有意支开他,这个我没有办法,总不能因为担心别人的议论不去安排朝中之事吧。我想,我与陆夫子之间应该没有问题,大家知根知底,他应该清楚这样的安排是一个权宜之计。”

江万载:“丞相站得高,看得远,有此心胸,国家之幸啊。”

陈宜中:“国家不幸,我们这些生在这个时代的臣子,有时候是要被别人误解的,世事艰难,动辄得咎,别人看到的都是过错,我们的付出谁人能知道呢。其实很多人对我在太皇太后主持朝政时不愿在朝为官感到不理解,那个时候,我已看到许多积重难返的事,非一人之力难挽颓势的,当时只想做一个普通的百姓,耕读传家。或者回到乡下,授徒讲学,著书立说,也可以留名后世。可形势变化这么快,现在我们不要说要扬名立万,就是想做一太平百姓尚不可得啊!”

江万载:“对此,我也身有同感,在饶州时,家兄就谈到在家乡授徒讲学,可这元军一来,这样的理想如何实现得了。”

陈宜中:“陆夫子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从临安追随二王,到温州又和大家对我这么尊重和拥护,他也是为了大宋,非因私人之情,虽然一路上他有许多自己的想法,我又怎么会计较呢。这次他陪侍卫王陆行,到时再与我们会合,这些关于我们之间的传言也就会不攻自破了。”

江万载:“丞相果然高屋建瓴,视野、胸怀皆非常人所能比者。”

陈宜中:“过奖了,国家不幸,在此多事之秋,我等也只有团结上心这一条路啊。”

在元军攻打汀州时,文天祥曾一度想过要坚守,把那里作为呼应浙、赣、粤三地的抗元兴宋基地,但是汀州的守将黄去疾听说宋室皇帝的船队已离开泉州,漂泊到海上,认为重振大宋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指望一个连落脚之地都找不到的皇帝重振大宋河山,希望是何其渺茫,曾试探文天祥的态度,知道他誓死不会降元的决心,于是拥兵自立于汀州,将文天祥驱赶到漳州,黄去疾与另一宋将吴浚投降元军。

很有意思的是,吴浚降元之后,自以为与文天祥有旧谊,主动向元将阿剌罕请求,前往文天祥军中劝降。

文天祥备好酒菜款待吴浚,他想借机劝回吴浚,希望他能回心转意,重新与自己一起为重振大宋江山尽心尽力,不要贪图那元军的荣华富贵,并说:“荣华富贵都是过眼烟云,只有忠孝仁义才可能会被千古传颂,生逢乱世,正是成就自己英名的好时代。”

吴浚是一个行伍出身的人,他对这些并无兴趣,对文天祥说:“千秋节义,非我所求,我只是想告诉大人,你看这八闽大地,还有多少地方是宋土,不要说那整个天下了。再说,三宫北迁,太皇太后和孝恭皇帝皆亲自致信各地守将,甚至质问我们这样负隅抵抗,到底是在为谁?难道丞相不明白吗?现在局势不是摆明在这里吗?为什么要做这不可为之事。”

文天祥:“吴浚啊吴浚,算我看错人了,没有想到你竟是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你知道大宋为什么会至今日田地,皆因有你等只认利益不讲忠孝的人在,而且自己降了不说,还要动用自己的人情,劝说别人投降!”

吴浚见文天祥越说越激动,他很清楚要发生什么,因而极力试图平息文天祥的气愤,说道:“文大人息怒,其实公降与不降,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可敬之人,才来劝你的。”

文天祥:“这一点我很清楚,难道我不知道你是为我好吗?那元军在临安时就想招降我,授予我许多官职,我可享荣华富贵了,哪里用得着来这里担惊受怕,整天生活在惊恐之中呢?但是你看错人了,即使是现在穷途末路,我也决不降那元朝人。”

吴浚:“大人既已这么坚定,那就请放我回去吧!”

文天祥:“放你回去?说得好听,这可能么?来了你就别想走!”

吴浚:“你想怎么样?我可没有对不起你,我冒着生命危险来,难道不是为了你和你的家人好吗?”

文天祥大笑三声:“哈!哈!哈!说得好,确是为了我,但你怎么不说,你还是以劝降我来向元朝人表功和显示自己的能耐呢?你们这些降将,利用亲朋故旧关系,一个带一个,恬不知耻!虽然你我也算旧时相识,但到我这里了,你们这些人就没有发挥的空间了!其实,大宋就是在初期就对你们这些降将太宽容了,导致今天此风盛行。当年要是太皇太后听了我的建议,把那吕氏家族诛杀,以儆效尤,何至出现这么多人望风而降的现象!”

吴浚:“我现在不是你的部下,是代表元朝来传信于你的,身份与以前可不一样,你可不要乱来啊!俗话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即使不念旧情,但不至于连国际礼仪都不讲吧!”吴浚虽然是一员武将,但口出此语时,声音明显在颤抖。

文天祥又是三声大笑:“哈!哈!哈!说得好,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且问呢,国何在,君何在?现在大宋没有片土安宁,大宋之君,或者在大都向元君跪地称臣,或者漂泊于海上不知何处安生?这种情况,还谈何国?谈何君?”

吴浚以哀求的声音说道:“看在我家有老母、妻小的份上,文大人就放我一马好吗?”

文天祥:“那你告诉我,那些殉国的将领,哪一个没有老母、没有家小?难道只有你有老母、妻小吗?我文天祥到了今天这地步,只认是非,不认情义!一个大宋的将领,不仅自己投降,还有脸来老上级这里来劝降,此风绝不可长!来人!”

一下子跑来四个早已安排好的刀斧手。

文天祥看也不看一眼,背着身,大声道:“把这降元的无耻之徒的头颅割下,放在城门示众。”

刀斧手齐声应道:“是!”把吴浚拉到都府门外,当着众将士的面斩下了头颅,用一竿专用的长竿将吴浚的头悬在漳州城门之上。

身在漳州的文天祥一直靠信使与朝廷保持消息的互通,同时,他还与江万载之间保持着私人间的联通。得知朝廷要迁往潮州的消息,他就开始谋划到潮州与大家会合的计划。

文天祥是一个有雄心的人,他不想这么被动地赶往潮州,而是希望能在这段时期创造一些好的战绩,至少应该在福建、江西和广东交界处,打下一片江山,让到潮州的皇帝和朝廷有一个坚实的发展基地,不仅从人心上可以振作,而且在实力上也是一块硬基石,因而一直在思考着如何面对元军来自四面八方的夹击,不仅要立住脚,而且还能开疆拓土,否则的话,皇帝无论逃到哪里,都会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漳州也是一个战略重镇,但以福建当时的整体情况看,情势并不乐观。

因为对江西的情况熟悉,那里又有很多他的旧部,他觉得在闽赣粤三地区交界处建立一块属于宋廷的基地是有可能的,因而把主要精力放在经营江西方面。

福建几乎皆陷元军手中,文天祥预感到漳州非久留之地,当即加大了对江西的经营。

得知皇帝和卫王离开泉州后即分水陆两路向潮州进发的消息,文天祥主动在军事行动上配合,亲率主力军从漳州往广东梅州方向转移,一路攻下会昌、于都,同时又下令赵时赏等将领率领一支队伍进攻吉州、赣州等州县。

文天祥显然对江西的形势看好,坐镇兴国,准备将进入广东的元军与江西隆兴府的元军在江西的大本营隔开,自己即可以梅岭为险阻,配合从海路往广东进发的宋军,有效地消灭广东境内的元军。

卫王赵昺一路人马离开泉州外海不久,从策略上考虑,登上陆路,在陆秀夫、俞如圭、张全等人的护卫下,向潮州进发,试图到潮州与皇帝赵昰的主力部队会合,在潮州建立行朝,以潮州为基地,号召天下忠于宋室的力量抗元。

沿途所经之地当时皆为宋土,一路顺畅,直达潮州,但考虑皇帝赵昰的主力船队因为队伍庞大,行动没有那么快速,还在离潮州很远的海面,陆秀夫认为以当时的情况在潮州立足,还有危机,希望等大部队到达后,一起商量是否进入潮州城内,因而动员当地官员,组织海船,让卫王的这支队伍重新驻足海上,选了离潮州不远的南澳岛驻跸。

南澳岛当时还属于福建,本为闽越地,唐朝中期时潮州汕头一带曾经隶属福建,属闽州都督府、福州都督府和福建节度使等,宋沿唐制。

果然不出所料,皇帝赵昰的船队到达潮州海面后,不敢贸然登岸,而是暂驻在外海的红螺山。

陈宜中与杨亮节、江万载商议,先在海上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是否进入潮州城内,主要考虑朝臣们对潮州的情况掌握不多,不似福建,陈宜中曾在那里当过官,又有陈文龙等当地官员响应,广东当时属于偏远之地,曾在朝中为高官者很少,有一个叫张镇孙的状元,因为仕途不畅,早已辞职回乡。为了能够更有效地号召广东军民,在陈宜中的建议下,杨太后以皇帝的名义给张镇孙下了一道诏书,令他入朝为官,任龙图阁待制、广东制置使兼经略安抚。

南澳岛与红螺山相距不远,卫王在陆秀夫和俞如圭的陪同下,前往红螺山拜见皇帝,并与诸大臣商议,是否要两队合一,陈宜中认为,目前还没有最后确定是否就在潮州登岸,既然两队这么近,未必一定要聚到一起,这样布局也好,可以更灵活,因而卫王队伍还驻留在南澳。

宋室君臣率领庞大的队伍来到潮州海面,在当地官民中引起极大反响,尤其潮州人,有很多是从福建那边迁来的,与福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早在皇帝赵昰在福州登基时,潮州许多豪杰就开始自行组织义军,准备响应官军。这其中,就有一位奇女子陈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