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母子连心

宋室皇家队伍离开泉州,躲过蒲寿庚,大家正商议向广东潮州转移,核心决策者陈宜中突然向皇帝赵昰跪拜下去,这一非常举动,让杨太后及在场诸人大为吃惊。

陈宜中没有如以往那样起身,而是继续跪在那里,说道:“臣实罪该万死,太皇太后曾寄我以厚望,我却没能阻止元军攻陷临安,以致三宫北迁。皇上与卫王来到温州,大家又希望我能振衰起敝,现在又丢了福安,离了泉州,望皇上降罪于臣,臣愿做大宋一平民。”

其余诸人一听,都不明白陈宜中何意,陆秀夫站出来说话:“丞相此言差矣!元军侵宋,非一人之责,此乃天意!当此艰困之时,丞相正宜与我们大家勠力同心,何来追责之说。”

这个时候大家才听明白陈宜中有辞去宰相的念头。

江万载对陈宜中相对了解一些,他很清楚,陈宜中确实有自己的苦衷,在温州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与大家一起拥戴二王入闽,已算是很给力了,这样一路奔逃,陈宜中也算是尽职尽责,这个时候他主动奏请皇帝追责,不仅仅是想趁此逃脱,而是有很多羁绊,尤其他母亲的灵船杂在南行的队伍中,实为陈宜中心中一直放不下的一个重负,因为从中国的传统思想看,死者为大,而陈母却因陈宜中侍奉朝廷而不得安葬,无法入土为安,这种痛楚,陈宜中无法向人诉说,曾与江万载闲聊时流露过。

江万载:“丞相自离开温州以来,始终伴随皇帝左右,主持朝政,伴读经史,家人同行而不得见,夙夜在公,大家有目共睹。太夫人灵船这样千里随飘,不是长久之计,以今日之情势,我朝何时能安定下来尚未可知,不如请丞相安排一子侄,护灵船到一海岛暂安,待他日河山光复之时,再迁回祖居之地。”

陈宜中一听,内心感动,情不自禁道:“知我者,江都指挥也。启奏皇上,在此兵荒马乱之世,先母灵船随行,本为张枢密世杰大人为便于臣同行守孝也。现在一路走来,臣始终无法伴随母灵,反使其受漂泊之苦,臣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如能允一子载先母之灵柩,先择一海岛暂时安置,臣之愿也。”

大家一听,这个要求不高,也合理,客观上讲,现在海船载人还不够用,专门用一船载陈母之灵,本来也是为了安定陈宜中,没想到反而成为他的负累,那何不顺水推舟,满足他的要求呢?

杨太后:“张枢密,当初以船载灵是你的主意,你对此有何看法?”

张世杰:“臣以为丞相之请求甚善!”

杨亮节:“甚是!”

杨太后:“依丞相之请,可选一子扶灵择一海岛暂安太夫人之灵,待日后河山光复,返葬温州。望丞相能体谅大家一片诚意,安心朝政,共扶大厦之将倾!”

陈宜中:“谢皇太后!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卫王千岁千千岁!”

陈宜中离开赵昰的主船,来到其母的灵船上。

平时陈家人另有一专船,紧靠着灵船同行,除张世杰安排的水师外,仆从皆为陈家从温州淇澳带来的族人。

一路上,灵船由陈宜中的长子陈秉燔和次子陈秉蜃轮流带着家人守灵,这一天,刚好陈宜中的两个儿子都在灵船上,一边守灵,一边闲谈。

陈宜中进到舟中,先是拈香跪拜,上了三炷香,陈秉燔、陈秉蜃跟在身后随拜。一切如仪之后,陈宜中父子对坐着。

陈宜中望着两个儿子:“这一路上,家里人都还好吧?”

陈秉燔:“开始有些不适应,现在都习惯了。”

陈宜中:“我对不起你兄弟和家人啊!”说着,垂下两行热泪。

陈秉燔:“父亲为国操劳,我们都能理解。母亲和孩子们虽然都挂念父亲,看到同行这么大的船阵,也都为您和朝廷感到欣慰啊。”

陈秉蜃:“是啊,有时候突然行船,大家心惊,但向海面一望,这么多人同行,也就壮了胆了。父亲大人不必自责,您能为朝廷做事,这是我们家里的光荣呢。”

陈宜中:“阵势是很大,但有许多和我们家里人一样的,多是妇女和孩子,这样的队伍无论如何场面壮大,也无法与那元兵对战啊。”

陈秉燔、陈秉蜃兄弟不敢出声。

陈宜中:“这样在海上漂**,都是没有根基的,再说,你们祖母的灵船夹在船阵中,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兄弟二人这才听出父亲是要来对祖母之灵船作出安排的,也预感到父亲可能已经作好了计划,因而都静静地望着陈宜中。

陈宜中:“在江万载都指挥使的提示下,杨太后今日已下旨,让我们找一海岛,暂时安顿你们祖母的灵柩。”

他停了停,继续说:“在此战乱之世,兵火不认人,死生尚且难定,说是暂时安置,谁又知会不会是永诀呢?”

说着,便起身伏在灵柩上放声哭了起来:“母亲大人,孩儿不孝,不能保皇上、国家无虞,甚至还不能让您入土为安……”

陈秉燔、陈秉蜃兄弟也随之垂泪。

陈宜中走到船舱边,看着旁边同行船上的家人,对面船上的妻妾和孙辈们也都看到了他,大家对望了好久。

陈宜中对两个儿子说:“我想好了,现在战事不明,你们两人不能同时跟着我了,必须有一个要代替我,把你们祖母的灵柩,找一处海岛安置,他日如能重兴大宋江山,我派人来找你们,如果万一有不测,你们就留在海岛,不要到陆上做那元朝的臣民。”

陈秉燔、陈秉蜃兄弟二人对望了一眼,陈秉燔说:“全凭父亲作主。”

陈宜中:“我本想让你们俩一起带着家人,护着灵船离开,但这样不妥,会被人误会,认为我把家人都打发走了,自己一个人留下来,随时会开溜。这么多战将的家属都在这里,为了安定人心,你们兄弟二人只能一走一留。”

陈秉蜃:“情势未明,前途未测,父亲身边确实需要有家人在身边。既是这样,我想请大哥带一部分家人扶祖母之灵柩择一合适之海岛暂驻,如大宋有光复之日,我们再家人团聚,万一风云难测,那么也可留一柱香火传世。这样考虑,虽不吉利,但以当今之情势,也不得不这样思考。”

陈宜中对这个小儿子向来爱护,觉得他此番话很有道理,那陈秉燔为长兄,为人忠厚,对弟弟也向来很爱护,听到弟弟此番言论,心中很是感动,说道:“以我之见,还是请贤弟护祖母之灵,觅一海岛暂为安置为妥,我领一部分家人随大部队同行,照应父亲。”

兄弟二人彼此谦让,陈宜中也很为两个儿子的真情所感动,想了想,说道:“你们不必多让。这事我也想好了,秉燔,你年长,也曾随长辈出外海,你带着你的母亲、妻子,到这灵船上来,坐船离开,觅一离岛暂驻。秉蜃到那边船上,陪着自己的母亲、妻子,随大部队同行。”

陈秉燔、陈秉蜃一听,父亲都已安排妥当,也就不再谦让了,同声答道:“是。”

于是,陈宜中和陈秉燔、陈秉蜃来到隔壁船上,与一妻一妾和孙子、孙女见过。

见到了许久没有见面的家长,大家自是高兴一番。

当陈宜中把自己的安排宣布的时候,妻子便哭泣起来,她很清楚,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诀,话虽没有说出来,大家心里都清楚,妾年轻一些,得知自己可随儿子继续陪侍在丈夫身边,内心稍慰,但想到平时和睦相处的一家人就此可能天各一方,也不免有些伤感,她一边垂泪一边安慰着大姐。

陈宜中让全家老小,都到灵船上上香拜别。

一切如仪,完毕,陈秉燔带着自己的母亲、一儿一女,还有一位仆役,令船勇航离船队,往大海远方驶去。

陈宜中和陈秉蜃等,一直望着他们远去。

相传陈秉燔载着祖母的灵柩,最后落脚在漳州海上的东山岛上,涯山海战之后,宋亡,陈秉燔不敢宣称自己是陈宜中之儿,改名为陈元朴,在东山岛上定居下来,到元朝以后,东山岛上的陈姓人家才敢承认自己是陈宜中的后人。此是后话。

陈宜中送走大儿子一家和母亲的灵船,不敢与家人相处太久,立即回到皇帝赵昰的主船,陪侍在侧。

元军加大了对福建全境的进攻。

元将阿剌罕在宋降将福建招抚使王积翁的引导下,直入福安,阿剌罕将福安府改回原名福州。

王刚中曾派人到兴化府,劝说驻守在兴化的宋参知政事陈文龙降元,陈文龙把王刚中派来劝降的正使斩了,以示决不降元的心意,让王刚中派来的副使回去,把降元的王刚中等大宋降臣狠狠地责骂了一通,同时加强防卫。

蒲寿庚在泉州试图迎宋帝登岸的想法没有实现后,以泉州降元。

阿剌罕认为,陈文龙一定会感到孤军无援,不会那么有战斗力,于是又派了专人到兴化劝降陈文龙。

陈文龙这一次决心更大,毫不留情将元使斩首示众。

兴化军地处福建沿海中部,东面台湾海峡与台湾隔海相望,北依省会福州市,南接泉州,辖境相当于后来的福建省莆田市。

景炎二年(1277年),兴化军城失而复得,端宗诏改兴化军为兴安州。由于兴化军的战略地位重要,故由身为当时福安朝廷参知政事的陈文龙亲自驻守。

陈宜中考虑到各大重臣不能都只在皇帝身边转,这样容易造成内耗,主要官员都要到重要城池驻守和督战,文天祥独自开府南剑州,即是整个棋局中的一环,陈文龙不仅身任朝中参知政事,而且还是兴化本地人,对当地军民有号召力,故而指派陈文龙主持兴化军战事。

陈文龙(1232~1276),福建兴化(福建莆田)人,成长于长乐后山(阜山)。初名子龙,他的五世祖陈俊卿曾是宋孝宗时期的名相,著名诗人。幼颖悟,苦学不厌。宋咸淳四年(1268)戊辰科进士,龙飞射策第一,宋度宗赐名文龙。咸淳七年(1271),陈文龙任秘书省校书郎。贾似道爱其文,雅礼重之。后来,陈文龙因正直敢言,忤怒了贾似道。襄阳失守,陈文龙上疏痛责贾似道用人不当,并请罢黄五石、范文虎、赵潜。贾似道大怒,将陈文龙贬官抚州,又指使台臣季可上书弹劾陈文龙。不久,范文虎降敌,贾似道兵败鲁港时,赵潜最先逃跑,导致其余守将弃城而逃。贾似道后悔不听陈文龙所言,又起用陈文龙为左司谏,迁侍御史,再迁为参知政事。由于临安降元,陈文龙乞请回乡养老,获准。景炎元年(1276),益王称帝福州,陈文龙再次出任参知政事,一上任就轻而易举地平定了漳浦、兴化叛乱。

福州、泉州失陷,兴化处于元军包围之中,又传来广州等地失守等消息,陈文龙的幕僚建议:“此时孤军作战,必不可胜,何不顺天意,安民心。”

陈文龙怒斥道:“诸君不过怕死而已,人生当追求垂之久远大义啊!”

陈文龙派部将林华到边境上抵抗元军,谁知当时的武将之间,彼此既有联络,也互相影响,林华一到边境之上,元军便派出与他有交往的降将出面说降,林华率军投降了元军,并带领元军来到兴化城下,兴化城内的通判曹澄孙见林华引着元兵而来,当即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把陈文龙抓了起来,主动向元军投降。

由于陈文龙身为当时宋廷的参知政事,有副宰相的身份,而且也是临安时期的名臣,是一个指标性人物,元军一直想对他进行劝降,现在把人抓住了,更想借机诱降。

陈文龙是一个很珍惜自己名声的人,他打定主意,自己受三朝皇恩,宁愿身死,决不降元,对那些抓他的旧部和元将,指着自己的肚子说:“你知道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曹澄孙笑着说:“陈大人,事到这般地步,你就别硬扛了,顺天意,安民心,做个太平官,身安家存,何苦呢?”

陈文龙:“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知道我这里装的是什么?”

曹澄孙:“嗨,大家都吃五谷杂粮,除了粮食,还能装什么呀?”

陈文龙:“非也!我这里装的尽是节义文章,在这里面就没有投降一词!”

那些武将们知道他的书生意气,也不与他硬拗,但感觉得到他的必死之决心。

阿剌罕因而命人把他用枷锁着,解往杭州,等待元朝皇帝从大都发令发落。

陈文龙一路上滴水粒米不进,绝食抵抗,押送杭州途中开始绝食,经杭州谒拜岳飞庙时,气绝而死,葬于杭州西湖智果寺旁。

陈文龙的母亲在福州失陷时,曾寄居于福州城内的一个尼庵之中,当时卧病于床,身边的人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那么辛苦,都不禁流泪,老人家反倒安慰大家,得知儿子陈文龙宁死也不降元,甚感欣慰,她对看护她的人说:“我与我的儿子同死,没有什么遗憾了。”安然逝去,消息传开,大家都说:“有这样的母亲,就有这样的儿子,这就是母子同心啊!”于是众人集资,将陈母安葬。

在陈文龙的家乡,他的从叔陈瓒扛起了抗元大旗。

陈瓒(1232-1277)字瑟玉,从排行上讲,比陈文龙高一辈,是陈文龙的从叔。少有志节,知宋末必乱,无意仕途。散粟帛以济饥寒者,曰:“家世受国恩,吾当为国收人心耳”。德祐元年(1275),贾似道兵溃芜湖,朝廷起用陈文龙为侍御史。临行,瓒对文龙曰:“今天下之势已危,列郡皆团兵自守,此不足讨贼明矣。为今之计,莫若劝上尽召天下之兵,屯聚沿江要害,择贤王与文武才干之臣分督之。敌若来战,并力齐奋,则事犹可为也。”

陈文龙回答说:“叔父之策固善,然柄国非人,恐不能用。我这次去任职,一定是凶多吉少,只能效死力而已。”

兴化失陷,陈文龙被俘并押解往杭州的消息传到陈家。

陈瓒曰:“侄不负国,吾当不负侄。”乃暗部署宾客,招募义军,誓死抗元。

景炎二年(1277)二月,陈瓒率义军攻杀叛将林华,收复兴化城。以林华首告于祖庙,献于朝,端宗嘉其忠义,命以通判权守兴化,且令其与世杰一同收复福、泉二郡。

同年九月,元兵攻打兴化,十月,因寡不敌众,州城被攻破,率部500人和元兵展开巷战,力不能支,被执。

元将唆都欲降之,瓒大骂曰:“汝知守城不降者吾侄耶?吾家世忠义,岂向汝胡狗求活”。

唆都大怒,车裂之于五门。

唆都又屠城三时,城中血流有声,民众死者无数。

张世杰以其事闻,赠兵部侍郎,谥“忠武”,后世建“二忠祠”祭祀陈瓒和陈文龙。

据传陈文龙的弟弟陈用虎曾与兄陈文龙协力抗元。文龙被执数日,用虎宁死不屈,自刎殉国。

陈文龙另一位弟弟陈麟之则在宋亡后隐姓埋名,终生不仕元朝。

兴化军失守和陈文龙殉国的消息传来,大家无暇感伤,经陈宜中和陆秀夫等商议,杨太后以皇帝赵昰之名,下旨褒扬,赐谥忠肃。

这一天,向来不主动说话的杨太后突然问道:“为何久无文天祥的消息,他现在何处?”

陈宜中一时惊愕,不知如何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