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开府南剑

文天祥回到自己的府第,思考着陈宜中的话,浙江、福建、广东濒海,本来是可以作为宋室重振的基地,现在元军入广,这可是个大事,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一旦不能在福建立住脚,那就会兵败如山倒,福安府的安全也一定不能保证了,与其这样坐以待毙,何不主动作为呢?

他很清楚,现在浙江、江西还有不少人在坚持抗击元军,有那么多人希望能保住大宋江山。

他展开一张山水图,分析着当前的形势,眼睛突然停在一个叫南剑州的地方。

南剑州,位于福建北部,地处武夷山脉北段东南侧。为闽、浙、赣三省交界处,俗称“闽北”,因传说“干将莫邪”在此“双剑化龙”而得名剑州、剑津。为与四川的剑州区别,所以又名南剑州。

文天祥用手按住南剑州那个地名,目光在山水图上移动,他在测算南剑州到福安府的距离,他的心情突然兴奋起来,情不自禁地吟咏着前辈辛弃疾的《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

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

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他反复念着其中的“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数句。

正在此时,门官来报:“报!江万载江都指挥来见!”

文天祥:“快快!有请!”

江万载已经笑着站在门口了。

江万载:“我就知道文大人闲不住的,特地过来看看。”

文天祥拱手相迎:“是啊,在当前这样的情况下,叫我如何能安歇?”

江万载:“丞相请大人独立开府,这也是有深意的。”

文天祥:“这一点我能理解,故一回来我就在想这问题,你看,你觉得此地如何?”

江万载顺着文天祥的手,看着那山水图:“南剑州?”

文天祥点了点头:“对!南剑州!你看,这里离福安府很近,向东与浙江呼应,向西与广东呼应,尤其是与你我的家乡江西接近,从目前的情势看,这是一处非常重要的军事要地。”

江万载仔细看着,连连点头,并轻轻吟咏道:“生怕倚阑干。阁下溪声阁外山。惟有旧时山共水,依然。暮雨朝云去不还。 应是蹑飞鸾。月下时时整佩环。月又渐低霜又下,更阑。折得梅花独自看。”

文天祥:“这不是福建才子潘牥所写的《南乡子·题南剑州妓馆》词么?江大人也有此雅兴?”

江万载:“太平之时,谁人不解风月?当年,潘牥没有考上进士前,在南剑州寄身妓院,识得歌妓,考取进士后,再经南剑州,所识之妓已不知去向,有传言其已死,潘牥这个时候想起当年之情,又想见到斯人,又怕见到,因而才有‘折得梅花独自看’的忐忑心理。可是,现如今,南剑州已是风光不再了。”

文天祥:“自古以来,人患甚于天灾。南剑州可以说,总扼闽、浙、赣、粤之枢纽,新朝不可只限于福建,如想对传统地区形成影响,闽、浙、赣、粤一定要有效控制,建立根据地,否则必被那元军赶到海上,一旦离开大陆,就如无根的海草,收复大宋旧河山就只能是一句空话。”

江万载:“是啊,而且江西、江东、浙东、浙西、淮东、淮西和广东、广西等处,元军还没有站稳脚跟,正是可以一拼的。文大人深谋远虑,如能开府南剑州,那是很有作为的。”

于是,在取得陈宜中的支持下,杨太后以皇帝赵昰之名下旨,命文天祥开府南剑州,自主开展扩军备战,收复宋室江山的事业。

文天祥开府南剑州的消息传开,他昔日旧部,纷纷前来投效,尤其那些被解散回江西的人,回到江西后,很多人失去了原来的田地,又找不到别的事做,一听说文天祥在南剑州,有不少人组团而至,文天祥正要扩充军事力量,对这些旧部重新组合,形成新的战斗力量。

他派往两淮的吕武,因为江浙一带情势变化,无法到两淮活动,派往温州的杜浒也因陈宜中另派张世杰等而无法在温州等地发挥作用,都回到了文天祥身边。

文天祥派往江西的李成召唤文天祥的旧部,聚集了数万人到文天祥帐下。

一时间,南剑州成了文天祥操练兵马的大本营,看到那么多人投奔自己,文天祥信心大增,充满豪情。

一段时期的热情之后,文天祥开始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的队伍声势很大,但实际战斗力并不强。

一天晚上,他望着晴朗的天空,虽不是月夜,天上的星星朗朗可见,一个人独步,走出都府,来到江边,望着清澈的江水中倒映的星星,心中涌起许多感慨,轻轻吟道:

剑外春天远,江阁邻石面。

幕府盛才贤,意气今谁见。

这时,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是啊,幕府盛才贤,意气今谁见。”

文天祥转身,有些吃惊,又在意料之中:“杜浒?你怎么来了?”

杜浒:“这么好的晴夜,我知道大人会来这里的。”

文天祥:“是啊,要不是元军南来,这个时候,你我或在临安吟咏太平之世。”

杜浒:“我也在想,现在南剑州在您的影响下,可谓声势浩大。正如您刚才所言,幕府盛才贤,意气今谁见。人是很多,真正能够助大人一臂之力者,实在不多。”

文天祥:“所以,我们不能被眼前这表面的气势所迷惑,要时时处于警惕状态。”文天祥停了一会儿,望着江面,若有所思地问:“你觉得王积翁这个人怎么样?”

杜浒:“这个就很难下定论了。王积翁本来在两淮任职,追随益王南来,没有投降元军,算是难得,他自己是福建人,这里是他的家乡,对当地情况还是了解的。”

于是,文天祥上书朝廷,保举王积翁为福建招捕使,任南剑州知州。

另任命黄恮为福建招捕副使,出任漳州知州。

文天祥派吴浚出兵江西,当时气势正旺,一度攻克南丰、宜黄、宁都三县,文天祥大喜,上书朝廷,给予嘉奖。

但是浙江那边的进军情况却不乐观,傅卓率兵到浙西的衢州和江东的信州,各州县曾一度响应,但元将唆都把傅卓打败,攻下浙江的婺州和衢州,宋朝前朝丞相留梦炎公开投降了元军,最令人失望的是,傅卓竟然亲自跑到江西元军元帅阿里海牙的帐中降元,这对宋军的军心有一定的影响。

两淮地区更是糟糕,李庭芝、姜才、苗再成先后战死,扬州、真州、常州全陷于元军之手。

广东方面,梁雄飞把徐直谅赶走,率降元之兵进驻广州。

很快,在福安的赵昰朝廷势力又只局限于福建一隅,最令人忧心的是,还不时传来福建官员有降元的谋划,无论是在福安主持朝政的陈宜中,还是在南剑州的文天祥,都疲于应对不断恶化的变局。

文天祥在南剑州日夜与自己的核心幕僚杜浒、吕武、李成诸人谋划,如何应对当前局势,为配合朝廷的整个布局,尤其把主要精力用在经营江西方面,可是,各地回报的消息都不乐观,且是越来越严峻。

两淮归元之后,元军从三路加大了向南的进攻。

东路,元军派阿剌罕、董文炳、忙兀台、唆都等率领水师出明州(后来的宁波);

中路,派搭出、李恒、吕师夔等率领骑兵,向福建、广东进发;

西路,由阿里海牙率兵进击。

宋元在长江以南的对抗,在这一年的夏季,总体上处于胶着状态。

文天祥驻守南剑,指挥所部主攻江西之元军,有一部分向浙西,另一部分向粤东渗透。

在福安的陈宜中主持整个朝政,同时协调宋军在浙中、浙东和广东、广西等地的对元作战,当然也会象征性地对远在四川、江淮等地不愿降元的宋军发布命令。

整个形势到了这年的冬天开始发生变化,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当初元军从长江中游突破宋军防线的时间也是发生在冬季。

在东路,秀王赵与檡受命入浙,本打算夺回已经降元的婺州,遭到了元将董文炳的进击。秀王赵与檡作为皇室的宗亲,本应在朝中辅佐,但是国舅杨亮节很担心秀王的声望会超过自己对内朝的影响,坚决主张秀王要率兵出战,为国立功,当时有些朝臣曾动议把秀王留在朝中,陈宜中考虑到杨亮节是皇帝的亲舅,对杨太后和皇帝有直接影响,为了避免内争,只得派秀王回浙江作战,结果被董文炳打败,逃到瑞安(温州),被元军杀害。

处州(后之丽水)知州李钰、瑞安府知府方洪,俱以城降元军。

秀王之弟赵与虑、儿子赵孟备、浙江观察使李世达、监军赵由噶、浙江察访使林温等将领都在作战中战死。

消息传到福安,朝野震惊,杨太后接受群臣建议,以皇帝赵昰之名下旨褒奖。

在中路,文天祥为了加大对江西的督战力度,于十月进驻汀州。

汀州是闽西最重要的军事重镇,为福建五大州(福州、泉州、漳州、建州、汀州)之一。汀州与江西的联系更加密切,文天祥对当地的民俗风情更加了解,当地豪强群起响应。

刘洙等江西豪杰听说文天祥在汀州,都自己组织队伍,前来投靠,文天祥的队伍更加壮大了。

文天祥趁势加大了对江西境内失地的收复,派赵室宗亲赵时赏率领一路人马攻取宁都,派一个叫吴浚的将领率领一路人马进攻于都,一时间赣南大地,宋军气势上扬。

这时元将吕师夔率军由江西进入广东梅岭,广东制置使赵溍命熊飞和夏正炎为将,领兵北上御敌。

广东东莞人熊飞在德祐二年(1276年)春,元军陷宋都临安,南宋王朝已临崩溃局面之时,愤于国破家亡,在岳父李用的支持鼓励下,联络东莞各地义士,毅然率义军出梅岭,北上投奔文天祥,抗击元军。熊飞将到江西时,被元将黄世雄所阻,乃诈为归附,借为元朝守潮州之名,引军沿循州,返回东莞。

熊飞第一次起兵勤王失败后,居住在东莞的宋宗室赵必劝他尊奉宋帝,然后再起兵,还捐出家资三千缗(一缗为一千文)、米五百石作军需。他采纳了赵的意见,打起宋军旗号,再次起兵抗元。九月,黄世雄得悉熊飞在东莞再次起兵,便派部将姚文虎领兵陷莞城,兵逼熊飞的故乡榴花村。熊飞在铜岭阻击,元军全军覆没,姚文虎被杀。铜岭战后,熊乘胜收复莞城,并挥军攻打广州,黄世雄仓皇北逃,遂克广州。十月,与元军在大庾岭发生遭遇战,宋军战败,熊飞退守韶州,为敌所困。十一月二十一日,刘自立变节降元,打开南城门,元军蜂拥入城,熊飞所部与元军展开巷战,终因寡不敌众而殉难。赵溍被迫逃离广州,广州再度落入元军之手。

西路方面,邕州(后之广西南宁)知州马塈本是北方宕州(后之甘肃宕昌县)人,出身于将门,父兄都是骁勇善战的抗元名将,一家人对宋室都有很深之感情,在临安危急之时,马塈曾试图到临安勤王,在途中得知临安已陷元军之手,因而滞留在静江,在那里戍兵屯田,准备进行长期抗元斗争。

静江(广西桂林)向为广西战略要地,地处广西东北部,北接湖南、贵州,属山地丘陵地区,静江有悠久历史,夏商周时期,这里是“百越”人的居住地。五代十国先后属楚和南汉的桂州。至宋,前属广南西路桂州,后属静江府。

元军西路人马在阿里海牙率领下进逼静江,马塈命令自己原有的一支队伍和当地少数民族组成的峒兵与元兵在静江展开激战,自己率领三千精兵驻防严关。

元兵无法攻下严关,于是改变策略,绕开严关正面,从平乐、临桂等地对严关形成包围之势,马塈不得不放弃严关,退守静江。

阿里海牙使出劝降之计,在降元的诸将中选派了多名与马塈相识的降将,带着阿里海牙亲笔信,授予马塈官职,进行劝降,但马塈都将这些劝降者拒之于城外,并令守城将士射杀之,使这些劝降者无法接近。

元军又把劝降信分两种射入城中,一种是给马塈本人的,一种是给城中诸将的,告诉他们,临安的皇帝都投降了,叫他们不要再作无谓之抵抗,马塈皆不为所动,城中军民也都没有人动摇抗元的决心。

阿里海牙甚至使出大招,以江西都督之职劝降马塈,派人到大都报请元朝皇帝忽必烈,亲下诏书。

马塈焚诏斩使,不给元军任何可乘之机,把阿里海牙气得哇哇大叫,一气之下,把幕僚召集来商讨破城之计。

当时静江城外围了一条深深的水濠,只要通往城外的吊桥抬起来,元军便无法靠近城墙,为此有人建议把静江上游的河筑堰拦水,把大阳江、小溶江两条河流建坝阻断,同时,把城濠东南的堤岸挖开,果然城濠变干,元军趁势围城,派强兵登云梯入城,由于众寡悬殊,马塈只得与元兵在城内展开巷战。

在巷战中,马塈被数十元军围攻,终因力气耗尽,被一元军一刀砍下头颅,可是马塈的人头落地,身子却依然立在那里,这让在场的元兵大为吃惊。

此事在宋元两军中传开,无不感到神奇。

静江守将无一逃生和降敌,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这不能不说是马塈感召的结果。

当然,最后,静江还是落入元军之手。

在邕州,广西提督邓得遇得知马塈死难、静江失守的消息,知道广西大势已去,一个人坐在书房发呆了半天,想到朝廷即使不追究自己失守广西的责任,朝廷偏安福安一隔,已是大势已去,降元非己之所愿,于是穿戴整齐,向着福安方向拜辞,投南流江而死。

邕州守将马守成在邓得遇投水之日,即与自己的儿子马应麒向阿里海牙投降。

然而马塈的部将娄钤辖仍然率领250人坚守着邕州的月城,不肯降元。

阿里海牙来到城下,看到只有一个城角的宋兵不降,笑着说:“这一点点地方,不用攻打。”

于是派元兵将其围困十余日,希望逼迫娄钤辖投降。

水粮断绝了,娄钤辖实在没有办法突围,他站到城墙上对元军说:“我的部下都饿坏了,走不动,无法出城投降,你们如果能送点吃的东西进来,我让他们吃点东西出城投降。”

负责围城的元将报告给阿里海牙,阿里海牙说:“给他们几头牛和一些米。”

元军果然把几头牛,驮着一些米,赶往月城之内。

娄钤辖派一员亲信到月城门口把牛和米接到城内,立即关闭城门。

那些元军看到这一情景,都感到好奇,站到邕州城内的高处向月城内观望,只见月城内的宋军很快把米分灶煮食,那些米还只有半生熟,士兵们就抢着和那些现宰现杀的生牛肉一起吃光了,元军在高处幸灾乐祸,鸣号击鼓,邕州满城的元兵以为要出战攻打月城了,全都整装待发。

娄钤辖于是命令自己的部属拥着一门火炮,突然点火,一时巨声如雷,烟焰满天,整个月城瞬间崩毁,人仰马嘶,一片惊乱,月城内的宋兵全部死光,那些正靠近月城的元兵被这突来的巨响惊吓而死。

阿里海牙见此惨状,气得大叫,下令将周边老百姓全部坑埋。

元军迅速向周边郁林、浔州、蓉州、滕州、梧州等地进发,各州望风而降,广西尽入元军之手。

马塈和他的部属殉国的消息报到福安,杨太后当然也是要以皇帝之命下旨褒扬一番。

文天祥进军失利的消息传到福安,引起福安朝野震动。

更令人不安的是,不断有消息传到陈宜中那里。

福建本地诸多将领与那些降元的宋将竟有各种管道进行联络。

陈宜中不得不警惕起来,他对当时宋元两军中,宋将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有相当的了解,那些早先官场上以儿女姻亲和血缘为纽带的裙带关系不是什么秘密,某种程度上说,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但在彼此力量消长的背景下,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会产生西瓜偎大边的效应,宋军强则依宋,元军强则降元,这种情况自元军南向以来,不断发生,因而也就经常出现有某将领来回摇摆或者降而复叛的现象。

张世杰试图收复浙江失利后,转而进攻建昌(后之江西南城),无功而返,正来福安找陈宜中商议对策。

陈宜中把在福安的主要朝中要员召集到皇帝赵昰面前,在垂拱殿临时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商讨如何应对当前时局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