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投石问路

从省城回来后,林小天和戴墨霖接上了小飞,欢欢喜喜回了家。可是在接下来的几天,戴墨霖发现林小天有些古怪,虽然也有说有笑,是那笑容背后好像掩藏着某些难以名状的东西。她曾试探着问了几次,可每次林小天都敷衍她推说没事。

林小天的心情很复杂,如今戴墨霖日渐行走自如,他觉得有些真相应该让她知道,即使获知真相后她会愤而离去。爱她,就不要欺骗她。那天夜里,以酒壮胆的林小天对戴墨霖说出了真相:他是个贼,是在去她家里行窃的过程中救了她。那场大火是有人要加害她的家人,凶手至少有两个人,他看清了其中一个人的长相。

戴墨霖很震惊,她不敢相信善良帅气的小天哥竟会是小偷,更不能相信竟会有人加害她的家人。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可这一切又是出自小天哥之口,她不得不相信。

林小天之所以突然对戴墨霖说这些,是因为几天前他们从省城返回滨城的时候,他在火车站见到了一个人。尽管当时车站里的人山人海,可他一眼就在人群里认出了“大黑痣”。林小天抑制住紧张,在安顿好戴墨霖之后尾随“大黑痣”来到车站的停车场。他目送“大黑痣”开走了一辆黑色的皇冠牌轿车,并默默记下了车牌号码。

当晚哄睡了戴墨霖之后,林小天下床打开了电脑,然后盯着电脑开始发呆。在一个月前,电脑屏保就被戴墨霖换成了《麦田少女》。林小天虽然不懂画,但是他觉得那幅画真美,如果不是戴墨霖对他作了说明,他一直以为画中的人是戴墨霖。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林小天在电脑的搜索引擎里输入了“贾绍康、麦田少女”,大量的网页链接让他倍感吃惊,尤其是其中的一则新闻:《麦田少女》在一周前的国际艺术品拍卖会上被一位收藏家天价拍走,成交价竟是惊人的三千一百万欧元。

三千一百万欧元,折合人民币三个多亿!够了,这个数目足以让某些人利令智昏、泯灭天良。可是林小天还是有些疑惑:那个“大黑痣”到底是什么人?他和贾绍康之间是什么关系?

为了搞清“大黑痣”的身份,林小天想到了一个人——二爸冯磊。冯磊时年四十三岁,是盖叔的结义兄弟,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贼。当年因与另一个盗窃团伙争抢地盘,双方爆发了冲突。最终他们获胜,但冯磊却在殴斗中被打断了左腿。虽然后来做手术接上了断骨,但他成了瘸子。一个瘸子无法胜任贼的工作,他被迫金盆洗手。好在冯磊相当聪明,手很巧又有绘画的功底,自此他便苦心钻研“刺青”技术,逐渐成为滨城技艺最精湛的纹身师。之后他创建了滨城最有影响力的刺青社——二马堂,如今滨城年轻的纹身师,大多是他的徒子徒孙。纹身是一种文化,也是个性与信仰的象征。普通大众也可以纹身,但不可否认,大多数纹身者还是江湖人。二马堂就是一个江湖人汇聚的地方,鱼龙混杂,每天接收到各方面的江湖信息,冯磊堪称滨城的“江湖百晓生”。

第二天一早林小天便坐公交车进了市区,到了位于商业街最繁华地段的二马堂。刚进店门,一个身材魁梧、扎着小辫子的年轻人便冲过来给了他当胸一拳:“你这臭小子,跑哪儿去了,师父到处找你!”此人是冯磊的嫡传弟子,强子。

林小天苦笑着揉了揉胸口,正要开口,却被强子一把扯住了前襟,扭头就走。

二马堂的前台是接待区,往里走是一条走廊,依次是四间工作室,走廊尽头是“游客止步”的禁地——冯磊的接待室。此时坐在办公台前的冯磊正对着镜子剪鼻毛,门突然开了。强子扯着林小天进了门,乐呵呵地嚷道:“师父,瞧我逮着谁了!”

林小天窘迫地打了招呼:“二爸。”然后扭头嗔怪强子,“谁被你逮着了,我是自己来的。”

冯磊僵着剪鼻毛的姿态,望着林小天愣了一会儿,突然放下剪子,抓起桌面上的一本图册就砸了过去:“你他妈还活着呢,这些年都死哪儿去了!”

林小天慌忙闪身,躲避了袭来之物,狡辩道:“哪儿有‘这些年’,才半年多。”

冯磊拍着桌子训斥道:“过没过年?过没过年?过了年就是两年,老子说错了吗?”

林小天弯腰捡起了那本图册,恭敬地放回到办公台上,赔着笑脸哄劝道:“好了二爸,我这不是来了嘛。”

冯磊气呼呼地说道:“过年不来,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你来干什么!给你二爸拜个晚年?”

林小天借势恭贺:“那就,祝二爸晚年快乐。”

冯磊一愣,竟笑了出来:“个臭小子。”

强子也乐了:“不是正和师娘商量着要二胎吗,怎么就晚年了。”

三个人说笑了一会儿,冯磊正色嗔怪道:“满以为捡了你是你爸的福分,可大过年的也不去看看你爸,瞎混什么呢。”

林小天不禁汗颜,怯怯地应承:“这几天就去。我爸挺好的吧?”

强子抢着应道:“放心吧,挺好的。上个礼拜师父让我刚去过,还给他账里存了些钱。”

林小天红着脸道谢:“二爸,谢了。”

冯磊很不屑地应道:“那是我和你爸的交情,关你屁事,轮得着你谢?”

言归正传,林小天给冯磊点上了烟,商量道:“二爸,我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个人。”

冯磊吸了一口烟,点头应道:“嗯,说。”

林小天扭头看了看强子,说道:“那个人应该四十左右岁;个头跟强子差不多,有一米八,也很壮实;开着一辆黑色皇冠,像是新车;车牌号是鲁XXXXXX。哦对了,他鼻子左边有一颗大黑痣。”

冯磊问道:“鼻子左边?是在鼻子上还是脸上?”

林小天指着自己的左鼻翼:“是鼻子上,就这儿。”

强子探过身问道:“师父,小天说的是‘大黑痣’吧?”

冯磊应道:“你是说那个秦、秦、秦……”

强子接口道:“秦耀文。”说完他扭头问林小天,“满背的‘过肩龙’、左胳膊‘麒麟臂’,左手手背上有只‘墨蝎子’,没错吧?”

林小天苦笑着摇了摇头:“穿着衣服,这些我还真没看见,就看清了长相。”

冯磊思忖了片刻,问道:“厚嘴唇、嘴挺大、剃了个平头、头顶和后脑勺有几条刀疤,是吧?”

林小天回忆了一下,频频点头:“嗯,是是。”

冯磊又问强子:“大黑痣开的是皇冠?”

强子点头应道:“没错,前段时间刚换了新车,车牌号也差不多,应该就是他。”

林小天很兴奋,追问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强子刚要回答,却见师父冷着脸没言语,他也没敢开口。冯磊将林小天一打量,警觉地问道:“你打听他干什么,结了梁子?”

林小天敷衍道:“没有,我是帮一个朋友探听的。”说完催促道,“二爸,快给我说说,这是个什么人?”

冯磊犹豫了一下,就说了起来:大黑痣名叫秦耀文,在滨城社会上也算个人物,他和他弟弟秦耀武在岁数不大的时候就跟着当时的社会大哥马阔海混迹江湖,马阔海好勇斗狠在滨城是出了名的。心狠手黑且体格健壮的秦耀文后来就成了他手下最凶悍的打手之一,并因“重伤害、聚众斗殴、寻衅滋事”等罪名两次入狱劳改。就在秦耀文入狱期间,马阔海与手下的另一个马仔程东搞起了走私,大发横财。但好景不长,后来国家大力度打击走私,东窗事发后程东逃遁海外,马阔海被捕入狱。后来马阔海在狱中自杀,而程东却漂白了身份回到滨城,成了归国华侨、投资商人。恰逢秦耀文第二次刑满出狱,程东念旧情将其招致麾下,并加以重用。如今的秦耀文是嘉信集团旗下“盛典夜总会”的总经理……

介绍完“大黑痣”的情况,冯磊奉劝林小天:“告诉你那位朋友,尽量少招惹这种人。”

林小天点头应道:“嗯,这家伙也算个狠人,咱可惹不起。”

强子很不屑地说道:“他算个屁呀!咱惹不起的是他的老板程昱嘉。哦对了,程昱嘉就是刚才师父说的那个程东子,这人你总该听说过吧?”

林小天惊讶道:“嘉信的大老板程昱嘉?”

冯磊点着头应道:“明面上是嘉信的老板,实际上他脚踩黑白两道,是咱滨城真正的‘龙头’。”

林小天又问道:“二爸,我还想再打听一个人。那个人和你是同行,也是个画家,叫贾绍康,听说前段时间在国外得了个大奖,他的画现在特别值钱。你知道这人吧?”

冯磊脸一红,讪笑着自嘲:“臭小子,又给我戴高帽,我什么时候成画家了。”

林小天奉承道:“反正我觉得你是,真的。”

冯磊思忖了一下,扭头看向了强子:“知道吗?”

强子摇了摇头:“应该不是‘道’上的人,没听说过。”

冯磊一点头,说道:“那就帮小天访听访听。”

见时候不早,林小天起身告辞:“二爸,那你们忙着,我先回去了。”

冯磊面露不悦:“多年不见的大稀客,好容易登个门,转个腚就走?”

强子低声劝林小天:“这都快中午了,好歹陪师父吃个饭。”

因为惦念着家中的戴墨霖,林小天挠着头婉拒道:“改天吧,今天就算了,这几天我还过来。”

冯磊也没有强留,气呼呼地敲了敲桌子:“把你现在的电话号码留下!一天到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动静都没有,真要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爸交代。”林小天顺从地留下了电话号码。冯磊送客,“滚吧!”说话间,他给强子递了个眼色。

强子带着林小天刚离开了房间,身后传来了冯磊的一声喊:“别他妈给我犯事儿!”

来到店门前,强子将一摞钞票硬塞进林小天的衣兜。林小天慌忙推拒:“强子,你这是干什么!快收回去,我又不缺钱!”

强子冷着脸说道:“是师父让我给的,任务我完成了。你不要,那你进去自己还给他。”

林小天心虚地朝店里张望了几眼,妥协了:“那我还是收着吧。谢了强子。”

当天夜里林小天就接到了冯磊的电话:“明天上午过来一趟。”

林小天心里没底,问道:“二爸,什么事儿?”

冯磊的语气很冷,也显得有些不耐烦:“别废话,过来再说。”

上午的二马堂很空闲,因为江湖人大多昼伏夜出,鲜少有人会在上午来刺青。林小天进了冯磊的接待室,冯磊正在和强子品茶。强子给林小天添了一杯茶,林小天怯怯地问道:“二爸,找我什么事儿?”

冯磊反问道:“你先说,昨天你让我打听的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小天佯装糊涂,笑着遮掩道:“二爸,我不是都说了嘛,不是我的事,我是帮一个朋友探听的。”

冯磊品着茶,忧心忡忡地问道:“我昨天晚上琢磨了一宿,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你小子不会是捅了什么娄子吧?”

林小天笑着申辩:“二爸,我能招谁惹谁啊。”

冯磊盯着林小天犹豫了片刻,给强子使了个眼色。强子会意后如实相告:贾绍康,之前曾是滨城画院的讲师。半年前他的作品在巴黎获世界大奖,自此便平步青云、身价不菲。后来贾绍康在海外娶妻成家,他的妻子是何许人并不重要,可他的老丈人却是个在滨城家喻户晓的人物——杜振梁。杜振梁曾是滨城的市委领导,后来升调省城,在省部级重要领导岗位退休。如今杜振梁虽已退休且定居海外,却仍是跺一跺脚就震颤滨城的人物,因为现在滨城的市级领导层大多受过他的恩惠和提携。更值得一提的是,杜振梁是滨城嘉信集团董事长程昱嘉的干爹。当年程昱嘉之所以能成功洗白案底并得以回乡发展,便是得力于他干爹杜振梁的出面斡旋……

听完强子的讲述,冯磊问林小天:“你昨天打听的这两个人,都跟程东子有干系。你跟我说实话,你那个朋友到底是干什么的?”

此番来二马堂,林小天已经料到二爸会如此发问,于是他从容应答:“我那个朋友是搞收藏的。那天我在他家,听那个‘大黑痣’说他有贾绍康的画,想出手转让。我就帮我朋友留了个心眼,帮他探听探听。”

冯磊质疑道:“‘大黑痣’都到你朋友家里去了,他会不知道‘大黑痣’的名字?”

林小天苦笑着解释道:“其实人家根本没让我打听,可现在市面上根本没有贾绍康的画,我怕他吃亏收了假画,所以就来打探一下‘大黑痣’的底细。不过听强子这么一说,‘大黑痣’手里有贾绍康的画,还真有可能。”

强子得意地说道:“废话!干儿子的得力马仔有干爹女婿的画,这有什么稀奇!”

自此林小天心里有了底,也理清了整起事件的关系链:难怪“大黑痣”秦耀文肯为了贾绍康铤而走险、杀人放火,原来他的老板是程昱嘉;程昱嘉是杜振梁的干儿子,而贾绍康是杜振梁的女婿;干儿子和女婿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确实不足为奇……

已经说出了全部实情,林小天对戴墨霖说道:“所有的事肯定跟那个贾绍康有关!如果想搞清楚那些事、找回妹妹,就必须把贾绍康揪出来!”话锋一转他叹息道,“不过霖霖,你别怪我乌鸦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妹妹很可能已经不在了。那些人能烧房子、害死你父母,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戴墨霖嗫嚅道:“可是为什么?就为了那幅画?”林小天点了点头。戴墨霖又问道,“那幅画真的值很多钱吗?”难怪她会如此发问,因为就在去省城更换假肢之前,她对金钱几乎没有任何概念。她不相信贾绍康会为了金钱而伤害妹妹,她天真地以为钱是钱、爱是爱,就是再多的金钱也无法与亲情、爱情相提并论。就比如说她本人,别人就是给她再多的钱,她也不会离开小天和小飞,更不会去做伤害他们的事情。

林小天点头应道:“值很多钱,值很多很多钱。”

两个人和一条狗都陷入了沉默。许久,林小天咬了咬牙,垂着头哀求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知道你会瞧不起我,你要走我也不拦着。可我想找到妹妹,就算她不在了也要找。人命关天,那些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有权利知道真相,让我帮你把这些事做完,然后你再走,行吗?”

戴墨霖盯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林小天,久久没有说话。那晚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小飞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劲,比平时乖巧了许多。

躺在**的林小天心乱如麻,身边的戴墨霖也整晚辗转难以入眠。后半夜,戴墨霖在一个翻身之后默默偎到了林小天的怀里。林小天的心被融化了,他想轻轻揽住戴墨霖,可是他不敢。贼与天使的距离,让他没有勇气做出任何亲昵的举动。

有水打湿了林小天的前襟,是戴墨霖的眼泪,她呜咽着低语:“小天哥,你不想要我了是吗?别赶我走,你答应过会一直对我好。你忘了,我可没忘。”

林小天也哭了,紧紧地将他的霖霖搂进怀里。俯在床边的小飞有所警觉,仰起头,好奇地瞪圆了眼睛。

清晨,小飞陪戴墨霖在院子里练习走路,林小天躺在**开始了盘算:昨天强子硬塞来六千元钱,加上省城医院结余的几千块钱,暂可保他即使不“出工”也和霖霖衣食无忧,如今他可以静下心来集中精力对付贾绍康了。虽然脑子里依旧是一片混沌,但他认清了一点:要想撕开贾绍康的面具,就必须先向世人证明《麦田少女》是出自戴墨霖之手。

按照戴墨霖列出来的清单,林小天购置了所有绘画所需的用品。可是重新回到画板前的戴墨霖却显得很踌躇,整整三天过去了,除了几幅潦草的画稿什么也没画出来,毕竟她已经有半年没有摸过画笔了。

每到戴墨霖焦躁的时候,林小天就会出现在她身边,耐心哄劝:“别着急,你的画那么值钱,哪能想画就画得出来。生个孩子还得十个月呢,这才几天,慢慢来嘛。”可是林小天越是劝说,戴墨霖就越心焦。她自己也很纳闷:从前每天都在不停地画,可如今面对画板,那感觉却是如此陌生。

虽然不懂绘画,但是林小天明白这种“很艺术”的事情需要灵感,于是他每晚都陪戴墨霖聊天,并尽可能找一些轻松愉悦的话题,比如他之前遇到或听说的形形色色的趣事。他的启发还真产生了一定效果,戴墨霖渐渐有了作画的冲动。

在戴墨霖完成了几幅“不甚满意”的画作之后,林小天又有了新的纠结:他的原计划是用几幅“值钱”的画作惊动贾绍康,从而逼迫其现身澄清。可如今画作已经有了,真的要实施计划时他才发现那么做无异于引火烧身,毕竟他要面对的是一群颇具势力且穷凶极恶之徒。

早在下定决心查明真相之时,林小天就豁出去了,他只是想替戴墨霖讨回一些公道,从未考虑过自身的安危。但是戴墨霖怎么办?苍天不公,戴墨霖已经遭受了太多磨难,林小天不允许、也无法忍受她再遭受哪怕一点点伤害。可是要报仇就必须冒险!林小天几经犹豫,决心展开下一步行动。之前他曾听戴墨霖说起过,妹妹就读的滨城画院里有位副院长是贾绍康的启蒙恩师,一直与贾绍康保持着紧密联系,当时戴墨霖的父母就是通过那位副校长联系到了远在海外的贾绍康。于是在某天下午,林小天带着那几幅画直奔了滨城画院。

走进校园的林小天显得很拘谨,因为大学校园对他来说太过神圣,而教授、院长在他眼中更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他不确定人家会接见他。而且之前他打听过,滨城画院有四位副院长,此行能不能见到贾绍康的那位恩师还真说不准。

林小天很幸运,在校园里碰到了一位老师,当他提到贾绍康的名字,那位老师就告诉他:学校的付院长就是贾绍康的老师,他正在开会。林小天至此才明白,原来“付”是姓氏,副院长就是付院长。

那天付大年刚结束教学会,正准备离开会场,一个年轻老师来告知:楼下有人拜访。付大年拜托那位老师将访客请到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付大年刚沏好茶,一个背着画板的帅气男生出现在门外。付大年原以为来者会是相熟的人,可眼前这个人却十分面生。于是他匆忙迎上前,慈祥地一笑:“你好同学,我是付大年,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如此和蔼的态度让林小天安心了许多,他没有答话,而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默默地打开画板,将几幅画递了过去。乍一见付大年,林小天就认定了这是个善良正直的人,也是一位值得信任的长者。

请不要怀疑“贼眼”的洞悉。一个贼,可以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辨识出同行,也能在如流的人潮中迅速锁定适合下手的作案目标。只需要一眼,他们就能粗略判断出一个人的生活状况,并由此推断出此人的职业和官阶。一个成功的贼堪比相面先生,这话丝毫不为过,有很多贼会在岁数大了、偷不动之后,在路边摆摊给人看相算命。

面对小伙子递上来的画作,付大年微微一怔,随即戴上眼镜,逐张仔细地看了起来。渐渐地,满意之色溢于言表,他夸赞道:“相当不错,很有功底,可算是不可多得的精品。”说完他摘了眼镜,抬头询问,“学画多久了?跟谁学的画?”

林小天含蓄地一笑:“付老师,其实我没学过画,这几张只是我的收藏。今天来,就是想拜托您帮我看一下,是不是真品。”

真品?付大年迟疑着重新戴上眼镜,拿起那些画作又仔细端详了起来。突然,他感觉这几张画的画风似曾相识,他不由想到了爱徒贾绍康的《麦田少女》。但是他很疑惑,因为贾绍康一直在海外,而这几幅画还带着些许潮气,分明是刚完成不久。于是他问道:“难道,这是贾绍康的画?”

林小天笑着点了点头,很含糊地回答:“我觉得……算是吧。”

这算什么回答,一个收藏者竟不知道画作的出处?付大年一头雾水。林小天却在这时候告辞了:“付老师,我知道您工作很忙,这里说话又很不方便,那我就不打扰了。这几幅画暂时先寄放在您这里,咱们改日再聊。”

如果真是贾绍康的作品,那眼前的这几幅画可是价格不菲,付大年登时受宠若惊,寒暄道:“小伙子,这些画很贵重,放在我这里……恐怕不合适吧?”

林小天爽朗地一笑:“付老师,我信得过您。”

付大年赶忙拿出了一张名片,恭敬地递了过去:“谢谢谢谢,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随时恭候!”

林小天双手接过名片后叮嘱道:“付老师,我想请您帮我保密,暂时我还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付大年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个请放心。画在我这里,你随时可以过来取,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送走了年轻人,付大年回到了办公桌前,从书柜里取出了那幅《麦田少女》的仿制品,与那些画逐张做对比,最终他确信,是贾绍康的真迹无疑。

其实付大年从未见过《麦田少女》的原画,那是贾绍康在巴黎画展获奖之后给他寄来的一副印刷版的复制品。初见《麦田少女》,付大年大为震惊。他的震惊绝不仅仅是出于对画作的赞赏,而是因为那幅画从基础运笔、色彩调配到画面布局,几乎颠覆了贾绍康以往的作画风格。但当时付大年丝毫没有怀疑,毕竟贾绍康是他教过的最有灵气的学生,他认为贾绍康在作画风格方面的蜕变,一定是其在省城画院六年深造的结果。

可如今面前的这些画却引发了付大年很多不安和遐想:这几幅画,包括那幅《麦田少女》,竟找不到丝毫贾绍康以往作画风格的影子。一个画家想要颠覆长久保持的画风,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基础的运笔,那可是自幼习作所积累下来的功底,也是画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不可能轻易改变而且不露痕迹的,可是贾绍康却做到了。

同样感到不安的还有一个人——林小天。离开滨城画院后,林小天仔细回忆了与付大年见面过程中的每个细节,他对自己的表现相对满意。为了谨慎,他没有留下任何联络方式。

在与付大年会面之前,林小天就意识到此举太过冒险,但是没有办法,付大年是他能“惊动”贾绍康的唯一途径和选择。他太需要一个像付大年这样的帮手,只有得到付大年的倾力相助,他才能在这场势力不均等的博弈中获得些许胜算。而在与付大年见面之后,他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孤注一掷。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开始了,林小天就决不允许自己停下来。他开始盘算下一步的行动……

那个周六的下午,林小天拨通了付大年的电话,邀其见面。付大年爽快应约,并约定了见面地点——他家附近的一家小酒馆。

临出门的时候,林小天拿出手机对向了戴墨霖:“霖霖,看这里,笑一笑。”戴墨霖撩起额头的长发,莞尔一笑,“咔嚓”林小天摁下了手机的拍照键。

傍晚时分,当林小天赶到小酒馆的时候,付大年已先期到达。二人在“谁做东”的问题上产生了一点小争执,但付大年很坚持,声称“这里离我家近,自然应该由我尽地主之谊”。

为了方便交谈,付大年选了一处相对冷清的角落。二人落座后互敬一杯酒,林小天打开了手机,凑近付大年问道:“付老师,您认识这个人吗?”

付大年接过手机一看,大惊失色:“哎呀,是戴雨霏!她……她她她,她现在在哪儿?”

小酒馆的人听到声音都看了过来,付大年心知失态,很歉意地朝众人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问林小天:“她在哪儿?你知道她的下落?我们在到处找她。”

林小天笑着解释道:“付老师您别激动,其实这不是戴雨霏,她是戴雨霏的姐姐,叫戴墨霖。”

“姐姐?”付大年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因为他从没听说过戴雨霏还有个长得如此相像的姐姐。

接下来林小天说出的一句话,再度震惊了付大年:“那些画,都是她画的。”接着,林小天说出了那个听似天方夜谭的故事。

听着林小天的轻声讲述,付大年如身陷冰窖,脑子里一片混沌。贾绍康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眼中,贾绍康是一个颇具才华且积极向上的有志青年。付大年无法接受那个长久以来一直被他视为骄傲的爱徒,竟会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更不能接受这个爱徒竟会为了名利而丧心病狂、杀人放火!可是那些画作却犹如铁证般存在……

付大年的神志一直恍惚,他提出了质疑:“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不去报警?”

林小天惨然一笑:“因为我没有证据,警察不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词。而且贾绍康和程昱嘉的势力太大、心狠手辣,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不会报警,否则我根本活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付大年打量着林小天,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林小天诚恳地说道:“因为我相信您是个好人,我需要您的帮助。”

面对林小天期盼的眼神,付大年痛心地摇了摇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想想。”

当晚回到家里,付大年失眠了,回想这半年多来发生的事,他不寒而栗:贾绍康在巴黎画展获奖,作为贾绍康的老师和领导,他竟在之前没有获知任何消息;恰恰就在贾绍康远赴海外接受颁奖之时,其女友戴雨霏离奇失踪;贾绍康在获奖后决定留在海外发展,并将母亲接往海外,本无可厚非,可作为一个孝子他竟未能亲自回国迎接;就连贾绍康在学校的离职也是付大年代为办理;戴雨霏的父母曾通过付大年联系过贾绍康,通话后戴雨霏的父母显得很兴奋,声称贾绍康知道戴雨霏的下落。为此付大年询问过贾绍康,可贾绍康却矢口否认;事后付大年曾试图找戴雨霏的父母求证,可一场大火毁掉了戴雨霏的家,她父母也在那场火灾中不幸罹难;当付大年将那个噩耗告知儿子的时候(大学毕业的付明纬已是贾绍康的助手),却得到了一个令认惊讶的消息——贾绍康正在加拿大与其前女友杜逸欣举行婚礼……

细想下来,一切都令人匪夷所思,可若真如林小天所言,一切就会变得顺理成章。付大年纠结了整整一夜,他的脑子彻底乱了:作为一名老师,去揭露爱徒的恶行无异于自败名声;可是正道沧桑,连一个贼都有这份侠肝义胆,他为人师表,又岂容恶徒肆虐人间……

当晚与付大年分手后,林小天同样焦虑不安。通过这次会面,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付大年是位值得信赖的忠厚长者。可他心里却依旧没底,毕竟贾绍康是付大年的爱徒,而他只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不确定付大年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正义地倾力相助?还是与爱徒沆瀣一气?或者推拒一切事不关己?对林小天来说,与付大年的这次见面犹如一场豪赌,如今他已经掏光了所有筹码,只能听天由命。

第二天上午,林小天的电话响了,是付大年的来电。林小天忐忑地接起了电话:“喂,付老师。”

话筒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赌赢了!林小天的鼻子一酸:“付老师,谢谢!”

已经赢得了付大年的相助,按照林小天的原计划,他打算利用付大年将几幅画作转交给贾绍康,从而打草惊蛇。可如今看来,那么做太过冒险而且效果欠佳,不但会过早地暴露他和戴墨霖,而且很可能给付大年招致杀身之祸。可是如果将原计划全盘否定,接下来该如何进行?林小天的脑子一团浆糊。

那天上午,林小天去了市区的文化市场,为戴墨霖补充了一些绘画颜料。在公交车站,一个蓬头垢面的报童从他身前经过,沿街叫卖:“晚报,滨城晚报……”

林小天本没有看报纸的习惯,但那个报童让他想到了童年的自己,于是他抬手招呼:“来,给我来一份报纸。”

公交车上,《滨城晚报》的一则新闻引起了林小天的注意:为响应中央反腐倡廉,市政府将择期公开拍卖市直机关的超标公车。林小天的眼前一亮:拍卖!

回家后林小天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付大年的电话:“付老师,拍卖!咱们可以参加拍卖会!”

付大年欣喜地应道:“嗯,这倒是条不错的渠道。不过,如果要参加高级别的拍卖会,必须有几幅过硬的作品才行。”

林小天兴奋地说道:“咱们有作品啊!”

付大年问道:“你是说,留在我这里的那几幅画?”

林小天听出了话外音,问道:“您不是说,那都是难得的精品吗?”

付大年解释道:“小天,你不了解艺术品拍卖的行情。那几幅画确实难得,如果能有已经成名的画家的署名,肯定身价不菲。但如果画家的名望不够,那么显然……”

林小天眼珠子一转,试探着问道:“那如果是贾绍康的画呢?”

付大年笑着应道:“赝品?那可是拍卖大忌,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林小天沮丧地叹了一口气。不料付大年接着说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你可以让小戴试着画一下与《麦田少女》相近题材的作品,这就叫视觉暗示。我可以想办法让这样的作品进入拍卖会,无署名拍卖。至于画作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就让行家们各抒己见吧。”

当天傍晚,林小天陪着戴墨霖来到了别墅旧址。此时那片废墟已经被清除,家已**然无存,大地上只留下一方灰褐色的疤痕。戴墨霖触景生情,在林小天的怀里潸然泪下,她望着正在徐徐落下的夕阳,喃喃地说:“我想把这里画下来。”

回家后拿起画笔的戴墨霖却无奈地发现,无论如何构筑画面都无法准确表达她的心境。深夜,已经毁掉的几张画布让她更加焦躁。就在这时,一个手机出现在她的面前。疑惑地一转头,她看到了林小天的笑脸。接过手机看了看,原来是一张照片,那是在去省城换假肢前林小天给她拍的,就在老宅旧址旁的那片麦地前。望着照片里抱膝蜷坐在麦田边的自己,她的心中豁然开朗……

整整四天过去了,一幅精美的画作展现在林小天的面前:阴霾的天空、荒芜的麦田、蹲坐在田边的白裙少女,满溢的萧瑟与凄凉,好一幅凄美悲怆的《守候》。

所有优秀的画作都有一个共通点: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角度和心态欣赏同一幅画作,会产生不同的视觉冲击,从而引发不同的遐想。戴墨霖想在画中表达的是她对妹妹、对父母的思念之情和那份《守候》的凄楚、萧瑟与执着。可当贾绍康看到那幅作品的时候,他却只看到了咒怨,他把那幅画理解成了戴雨霏的阴魂不散,在哀怨中《守候》着他的死期。

还是那家小酒馆,当林小天递上画板向付大年展现《守候》的时候,付大年震惊不已,喃喃自语:“她简直就是天才。这正是我想要的,太完美了。”

付大年的一位密友是收藏家,也是书画鉴别行家,在见到《守候》后他笃定必是出自贾绍康的手笔。也正是在这位密友的协助下,《守候》顺利出现在香港当年度的春季拍卖会上,并最终以一千八百万欧元的成交价被新加坡某收藏家拍走。一时间,这则新闻轰动全港乃至整个艺术圈和收藏界。画家贾绍康借助《守候》再度占据了各新闻媒体的头版头条,诸多权威媒体对贾绍康做了大篇幅的宣传和报道,并声称《守候》将进一步巩固这位年轻大师在国际画坛的荣誉和地位。

有钱了。林小天和戴墨霖从未想过会拥有如此巨额的财富,但林小天并没有被金钱冲昏头脑,他在静静地等待,等待大洋彼岸的回应。可出人意料的是,贾绍康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竟默许了《守候》的存在。

付大年佯装不知情,致电爱徒贾绍康表示祝贺。贾绍康在电话里感谢了恩师的鼓励与关注,并谦逊地说他做得还不够好,仍需倍加努力。贾绍康对《守候》的默认让付大年心如刀割,挂上电话后,他感觉在瞬间苍老了许多。

事后付大年又给儿子付明纬去了电话,询问了他在国外的生活和工作情况,然后问道:“你师哥最近怎么样?”

做了亏心事,最怕鬼敲门。付大年又问道:“你师哥最近有什么新作品吗?”

付明纬抱怨道:“他的应酬太多,哪儿有时间啊。不过只要得了闲他就会进画室,可画出来的都是些废稿,算是习作吧。”

付大年怂恿道:“那你收集几张他的废稿,回国的时候带给我,怎么样?”

付明纬笑了,戏谑道:“爸,你可算是找了条正确的致富之路。以我师哥现在的名望,他的废稿可也值不少钱呢。行,我给你留意。不过你奔小康的步伐可能要缓一缓,因为我师哥的工作安排太满,今年估计我没有回国的机会。”

炸弹已经抛出,却没得到一丝回响,付大年没料到贾绍康竟能如此沉得住气。他将这一情况打电话告知了林小天。林小天似乎早有预见,问道:“付老师,最近还有拍卖会吗?”

付大年应道:“拍卖会随时都有,但是如果论影响力和安全性,还要数香港的这家拍卖机构。据我所知,今年还有一场秋季拍卖会。”

林小天说道:“付老师,我还要拍卖。”

付大年茅塞顿开:“对对对,既然‘一石’没有激起千层浪,那咱们就再来‘一石’!”

林小天胸有成竹地说道:“不,不是‘一石’,是‘很多石’!要多少‘石’有多少‘石’!”

第二天付大年就带着他现有的几幅画作找到了那位密友。几天后,香港的那家拍卖机构放出了消息:在今年的秋季拍卖会上,将有数部“贾大师力作”参与竞拍!这则重磅消息一经发布,贾绍康被诸路时尚媒体拖进了舆论漩涡。

就在林小天紧锣密鼓地筹备“香港秋季拍卖会”之际,付大年给他发来喜讯:贾绍康将在两天后回国。一天前,在马赛工作的贾绍康突然通知付明纬收拾行装,准备回国。尽管贾绍康一再叮嘱付明纬此次行程必须严格保密,但久未回乡的付明纬难掩亢奋之情,提前告知了父亲。

计划成功,贾绍康果然沉不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