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豪的奋斗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候程昱嘉还叫程东,“程昱嘉”是在他暴富之后某位“玄学大师”为了给他“改运势、变格局”而赐予的名字。现年三十九岁的程昱嘉贵为嘉信集团的董事长,但在当时他还只是个混迹于滨城街头的小混混。他没读过几年书,九年义务教育让他勉强混了张初中文凭,便早早踏入社会。但社会是个大染缸、江湖是所大学堂,从日后所取得的成就来看,他堪称那所江湖学府的高材生。

桑建利比程昱嘉小三岁,两个人学历相当,因为是老街坊,桑建利初中毕业后便跟着程昱嘉混江湖,是程昱嘉麾下的第一个小弟。

命中注定程昱嘉不是个平凡的人,即使是做小混混他也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因为有勇有谋又善于察言观色,他很快就在江湖中找到了靠山——滨城大痞子马阔海。程昱嘉深知出来混要斗狠,但更要讲究谋略和人脉,所以他逢人总是客客气气,笑脸相迎、笑脸相送,为此他在江湖上口碑极佳,也交际甚广。

某天,程昱嘉突然接到一个绰号“蜢子”的海城兄弟发来的传呼。海城,是距离滨城很近的一座小城市,曾是滨城下辖的一个县,后来政府搞地域行政规划,将其划出成立了单独的海城市;蜢子,原意是指一种海城地区特产的小虾,细小如沙,肉眼勉强可见,其唯一的用途就是能酿制出一种口味极其鲜美的虾酱。

蜢子也是江湖人,麾下有五个同村的小兄弟,混得相当落魄。他每次到滨城找程昱嘉,都是求程昱嘉帮忙办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事,顺便蹭个免费的吃喝。程昱嘉从心底瞧不起他,但却从未有所表露,表面上依旧称兄道弟亲热得很。当天蜢子发来的信息让程昱嘉愣了神,因为传呼机上显示的是一个“大哥大”号码。在那年月一部手机动辄三四万,而且通话费极其昂贵,只有那些商界大佬才用得起。程昱嘉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去找公用电话,传呼机又来了信息:今晚六点,粤港酒楼,带上兄弟,特来赏光,猛子。

程昱嘉理解了一下字面意思,大体意思应该是:蜢子今晚六点在粤港酒楼设宴,让程昱嘉务必带着兄弟们赏光。粤港酒楼可是滨城档次最高的食府,在此之前程昱嘉只是跟着马阔海去吃过两次宵夜。如今吃块点心都要舔两遍包装纸的蜢子竟敢在那里请客,莫不是来吃霸王餐的?联想到那个大哥大号码,程昱嘉感觉内有蹊跷。晚上六点,他带着桑建利和几个小兄弟准时赴约。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几个月不见,蜢子已是今非昔比:抹得油头粉面;穿得花里胡哨;身上的香水味逆风二里能熏倒蜜蜂;脖子上小拇指粗的大金链子能拴住藏獒;他和手下的五个小兄弟,人手一部大哥大。乍一见程昱嘉,蜢子展开怀抱喷着鸟语就迎了上来:“东哥,贱用你的西间,不好意西啦。”

粤港酒楼最豪华的包间里,蜢子豪横地翻着菜谱,问服务生:“老子不认识几个字,你给咱说说,这菜名后面带星星儿,是啥意思?”

服务员恭敬地回答:“有星标的都是本店的特色菜。”

蜢子面露鄙夷:“甭说那么好听,啥特色?不就是贵呗!你给老子听好了,就这些带星星儿的菜,给老子排着上!老子不喊停你们就别歇着!今天伺候好了东哥,老子有赏!”

一顿胡吃海塞花了八千块,令人咋舌。当年在滨城除了粤港酒楼,其他酒店就是尽着忙活恐怕也做不出一桌八千块的酒席。蜢子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叼着牙签将一摞“毛爷爷”拍到了桌子上:“吃得还算凑合,不用找了。”

饭后,酒宴上的原班人马移师当时滨城最奢华的娱乐场所——波士沙龙,洋酒洋烟洋果盘,每人一个陪酒小姐。借着酒意,蜢子眼含热泪向程昱嘉表白:“东哥,我代表兄弟们敬你一杯。以前咱穷,在滨城没有一个兄弟拿正眼瞧咱。都以为我傻,其实我心里啥都明白。只有东哥不嫌弃,还仗义相助。如今我宽绰了,今后东哥要是差了钱,只管开口,没二话!”说话间,一摞钞票已经塞进了程昱嘉的怀里。

美酒在手、美女在怀,钱到位了气氛自然到位。眼看着兄弟们醉倒了一片,程昱嘉凑到蜢子身边,试探着问道:“兄弟,才几天不见,你是真抖起来了。有什么发财的诀窍,给咱介绍介绍经验?”

甩着打了结的舌头,蜢子聊起了他的致富经历……

蜢子的家在海城城郊一个偏僻的小渔村,那里有个小码头,附近几个渔村的渔船都在那里停靠。为了维持生计,蜢子和五个小兄弟向村里承包了小码头,主要盈利就是靠收取渔船的“管理费”,再从渔船上收一些便宜的鱼虾批发给水产商贩。辛辛苦苦一年下来,撑不着也饿不死。

四个月前的一天,蜢子时来运转:天色微明,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兄弟们前往小码头,准备迎接夜间出海捕捞的渔船,收取鱼获。可是刚进码头他们就愣住了——短短一夜的时间,码头上堆满了大宗包装精致的货物。这是谁家的货?蜢子举目四望,发现海面上有一艘巨轮正朝深海方向驶去。

见四下里没人,蜢子带着兄弟们靠近那堆货物,并壮着胆子用刀具割开了其中一包厚实的包装层。货物打开,众人大失所望:敢情那么精致的包装,内里竟全是又脏又臭的塑料垃圾。

出海的渔船马上就要回港,可码头上却堆满了搬不动又拉不走的塑料垃圾。就在六个人自叹倒霉之际,一辆轿车悄无声息地进了码头。车上下来几个商人打扮的人,自称是南方某化工企业驻海城办事处的工作人员,那些货物是他们的。

蜢子心中暗喜:一来,有人帮他清理垃圾了;二来,这是一个发小财的机会。于是他上前叫板:“你说是你们的就是你们的?在老子的码头上就是老子的!想要拉走也行,给钱!”

南方商人几乎没犹豫:“开价!”

有门儿!蜢子一思量:一共六个人,他本人作为领导有理由多分一份。于是他一狠心一咬牙,来了个试探性的狮子大开口:“七万!”蜢子还在等着对方讨价还价,岂料南方商人掏出支票本豪爽地大笔一挥,一张支票塞到了他手里。

蜢子拿着支票傻了眼,因为在此之前他只在影视剧里见过支票。六兄弟正围着那张支票看稀奇,南方人的一台大吊车已经带着卡车车队进了码头。眼看着人家就要开始吊装货物,蜢子匆忙上前阻拦:“不行,还没给钱,不能搬!”

几个南方商人颇感诧异:“你们不是已经收到钱了嘛!”

蜢子心虚地应道:“我们要现钱、钞票,就是人民币!”

南方商人心知遇上了土包子,可几个人翻遍了口袋只凑出两万多现金。担心夜长梦多,他们跟蜢子商量:“小兄弟,我们的现金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让我们把货拉走。放心,那张支票还是你的!”

两万多现金,每个兄弟能分三千多,这个数字其实早已超出了蜢子的预期,于是双方马上成交。

当天下午,被委派去银行试探的兄弟回来了,刚进门就兴奋地手舞足蹈:“兄弟们,发财了!那张花花纸还真的能换到钱!一分不少给,七万!”

蜢子激动地声音都走了调:“钱呢!”

那兄弟挠着头解释:“银行的人说,得明天才能拿到现钱。”

第二天银行还没营业,蜢子就带着兄弟们守在了门前。当天上午,他们如愿取到了现金——七万!可是那些钱在怀里还没捂热乎,南方商人就进了村,并直接找到了蜢子。蜢子以为人家是来索要那多给的两万现金,虽然很不情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见。岂料人家并不是来要钱的,而是来送钱的。

南方商人约蜢子单独上车,开门见山道明了原委:那些废旧塑料在外人眼里就是垃圾,但却是他们企业生产“再生塑料颗粒”的原料,且价值不菲;那天将废旧塑料送到码头的,确实就是蜢子看到的那艘刚离开的小码头的外籍货轮;在日本之类的发达国家,废旧塑料的价值几乎等同于白送,某些垃圾处理企业为了能尽快销毁垃圾,甚至可以对接收方倒贴“垃圾处理费”;如果单纯为了这种货值极低的货物远洋运送,海运公司注定了赔钱,所以必须通过为货轮预定返航的载货来弥补损失;那艘日本籍货轮就是来海城港送垃圾的,但是到港后却无法按照正常程序通关;海关缉私部门给出了理由:我国刚颁布了新的《环保法》,该船运载的废旧塑料是明令禁止进口的有害类物资;故此,已经进港的洋垃圾无法卸货,货轮每天要支付高额的停泊费。亟待运往日本的货物滞留码头,每天还要支付高昂的仓储费;货船船主勒令接货的南方企业:必须尽快解决通关问题,否则一切损失由贵方承担;就在南方商人焦头烂额之际,有十分熟悉当地海况的人给他们支了个歪招:小渔村的码头!那码头虽小,却是个天然的深水港,可停泊排水量在五千吨以下的货轮……

讲完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南方商人从包里掏出一束现金(十万)推到了蜢子面前。蜢子的眼睛一亮,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南方商人说道:“你可以把这算作是我们的诚意,也可以算作是定金。只要你收下这笔钱,咱们的合作就算开始了。”

蜢子又问道:“怎么合作?”

南方商人说出了他们的计划:尽管货船自带吊台,但为了转运货物方便,他们要在码头上安装一台重型起重设备;今后货船会定期、频繁到小码头卸货;蜢子作为码头方,按每批次货物的吨位提取利润分成;蜢子的职责,就是保证货物的安全以及码头的调度。

蜢子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起重设备安装了就搬不走,那就等于是他的了。以前渔船卸货都是靠人工搬运,有了这台起重设备,就算买卖不长远,日后他也可以收取渔民的“吊装费”。

无需再磋商,双方一拍即合。从那以后,蜢子带着他的兄弟们日进斗金,踏上了致富之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那天的狂欢一直延续到后半夜,醉醺醺的蜢子才与程昱嘉依依惜别。

这次与蜢子的会面让程昱嘉深受刺激,他很羡慕,但更多的是嫉妒,回家后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运和良机为什么就没降临到自己头上?思前想后,他突然兴奋地意识到一个巨大的商机已经摆在了他面前。

一夜未眠,天刚亮程昱嘉就出了门,直接去了马阔海家。

两天后,马阔海出现在海城的小渔村,他找到了村长并顺利地签署了一份新的《码头承包合同》。

其实那村长看着蜢子等人大发横财早就眼红,可是蜢子在村子里素来霸道,又有承包合同在手,所以村长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蜢子数钱。如今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了个更霸道的马阔海,并且答应给他和村里好处,如此互惠互利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村里单方面撕毁了原有的承包合同,被断了财路的蜢子接到通知后直奔村委会,打算去讨个公道。岂料马阔海手下的打手早已在村委会恭候多时,他们根本没给蜢子说理的机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揍。至此蜢子才明白,原来抢他财路的人竟是马阔海。于是他一路抹着眼泪赶到滨城,找到程昱嘉哭诉了他的悲惨遭遇。

程昱嘉听完后拍案而起,并痛心疾首地自责:“对不住了兄弟,这事都怪我,码头的事是我告诉马老大的。可我只是替你们高兴,想在他面前炫耀一下,谁能想到他竟干出这种事!”说罢他义愤填膺,再度拍了桌子,“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见财起意、以大欺小,还有没有江湖道义,我找他评理去!”说完就带着桑建利出了门。

蜢子视程昱嘉为救命稻草,苦苦等了一上午,程昱嘉终于回来了。他心存一丝侥幸迎了上去:“东哥,见着马老大了?”

程昱嘉垂头丧气地回话:“对不住了兄弟,我真的尽力了,可是……”一句“对不住”足以让人心灰意冷,但是程昱嘉话锋一转的“可是”让蜢子那颗冰冷的心重新腾起一丝余温。程昱嘉接着说道,“马老大铁了心,码头是肯定要不回来了。不过做人不能没良心,做事也不能太绝,我和他撕破了脸,给你保住了一份股份。”

“股份?什么股份?”蜢子的眼中燃起了希冀的光。

程昱嘉打起精神说道:“马老大答应让我去海城管理码头,蜢子如果你信得过我,咱俩就捆在一起干!从今往后,只要我程东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亏了你和那几个小兄弟!”

蜢子感激涕零,险些给程昱嘉下跪,可他没想到的是,他和他的那五个兄弟只不过是程昱嘉向马阔海讨价还价的筹码——码头已经抢到手,可毕竟是在马阔海的手里,跟程昱嘉没有一分钱关系。

正如程昱嘉所料,蜢子在码头被抢后来找他求救,他暗暗窃喜。那天程昱嘉真的去见了马阔海,但却并不是去为蜢子兄弟讨码头的。见面后他开门见山:“大哥,你打算让谁去海城?”

马阔海的回话很含糊:“躺着都能挣钱的买卖,谁去都行。怎么,你想去?”

程昱嘉没有回应,接连提出了几个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南方人?见面后怎么谈?船到码头后怎么卸货?怎么转运?”

马阔海应道:“这些都不是问题,还跟以前一样。”

程昱嘉追问道:“以前是什么样?”

马阔海仔细一品味,惊讶道:“我操!这么说,那个蜢子咱还得留着?”

程昱嘉附和道:“必须留着!留着他,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而且大哥你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码头本来是给渔民停靠渔船的,你要是真把蜢子赶走了,谁去收渔民的鱼获,咱懂吗?没人收鱼获,那些渔民能容咱占着码头?能让咱的买卖清闲?”

“对对对!”马阔海挠着光脑壳频频点头。

程昱嘉接着说道:“咱在那里人生地不熟,没几个当地人帮衬根本撑不住场面;渔船、货船都在一个码头,马勺碰锅沿儿是难免的,蜢子和那些渔民乡里乡亲,起码脸儿熟,处理这种小矛盾比咱有群众基础;最关键的是,那买卖虽说是块肥肉,可毕竟见不得光。咱要是真把蜢子惹急了,他来个破罐子破摔、打不着兔子也不让兔子吃草,如果他去公安局或者海关举报,这口肥肉谁也别想沾着嘴!”

听到这里马阔海勃然大怒:“你明知道这些,还他妈让我先给他来个‘下马威’!”

程昱嘉笑着安抚道:“大哥你别急呀,其实蜢子现在就在我那里。他已经跟我交了底,愿意跟咱一起干。明早渔船要靠港、半夜还有一船货到码头,他急着回去,正等咱回话呢。”

马阔海大喜:“那你他妈还在这里干什么!回去收拾收拾,赶紧跟蜢子去海城!”

程昱嘉心中窃喜却面露难色:“大哥,你让我去那个破渔村?”

马阔海抱拳哀求:“我的好东子,要想发财咱就必须先笼络住蜢子,可那小子只信得过你,你不去谁去!再说了,你瞅瞅我身边,除了你还有机灵人吗?委屈你了东子,赶紧去给哥挣钱,哥往后绝对不会亏待你!”

就这样,程昱嘉一番操作将小码头把持在手,仅有初中文凭的他竟做起了“外贸”生意,而且如火如荼。他没有食言,将蜢子和那五个小兄弟照顾得很好,蜢子对他更是感恩戴德,惟其马首是瞻。

通过洋垃圾程昱嘉掘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黑金,但仅仅两个月之后,野心的膨胀让他不再甘于只做一个“喝汤”的“码头仓储部经理”:既然码头可以停泊货轮,凭什么只有那些南方商人可以“进货”、凭什么只能进口洋垃圾?

两周后,由那几个南方商人牵线搭桥,程昱嘉初试牛刀,“自主进口”了一船国内奇缺的聚乙烯颗粒原料,小码头的获利暴增数十倍。走出了第一步,后面的路便是水到渠成。当年国内物资匮乏,程昱嘉根本不必为“买方市场”发愁,他要做的只是开阔眼界,寻求国外的“供货商”。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的经营范围迅速拓展,国外的货物络绎不绝地在他的小码头登陆:小件物品包括日韩的化妆品、服装、日用品;大件物资包括二手汽车、建筑机械、化工原料;到了后期,布匹、原油、家电……小码头是来者不拒。

在此期间,不得不提到程昱嘉的一大敛财神器——挖掘机!那几年国家对矿业和房地产业放开政策,全国各地诸多的基建项目急需大量工程机械,尤其是大型挖掘机。而我国自主生产的工矿、建筑机械又难堪重用,所以老板们都盯上了进口设备。可当时通过正常渠道购买一台进口大型挖掘机实在太难了:企业必须带齐所有注册资料、资质证明以及工程立项等证件,到当地政府部门开具介绍信;然后到外贸主管机构提交申请;待审查通过之后,拿着一纸《进口批文》再到指定的海关部门接受再审查、等候配额……且不论这些手续有多繁杂,也不论设备的价格和关税有多昂贵,仅那张“批文”的价格就被某些“有路子的人”炒作到百万之巨。“有路子的人”皆有不凡的政府背景,他们与相关的审查机构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大肆敛财。而那些急需设备的企业主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含泪破财自认倒霉。自从获知“海城某小渔村里可以买到进口大型挖掘设备”,各地的客商纷至沓来。一时间,小渔村附近的小旅馆里住满了提着现金、带着汇票排队等购挖掘机的客商。

树大招风!程昱嘉虽得意但也不免担忧:这么多客商云聚小渔村势必会引起政府部门的警觉。于是他审时度势,低价收购了附近镇子上一家濒临倒闭的拖拉机修配厂,重新注册为“建筑机械维修基地”。这步棋可谓是一举多得:首先,货轮为了增加装载,挖掘机大多采用“分体运输”,也就是车体、摇臂、铲斗分离。有了“基地”就可以在厂内组装、整车出售;其二,有了维修团队和基地,更加完善了售后服务;其三,客商去“基地”认购设备,远离了小渔村和码头。

货轮每次可运载至少二十台大型挖掘机,而每台挖掘机的获利近百万……短短几年,仅走私挖掘机一项就给程昱嘉带来了数以十亿计的财富!他赚得盘满钵满,连那个小渔村也跟着他富得流油。

程昱嘉之所以干得顺风顺水,与他卓绝的“交际能力”有着莫大的关系:他与周边政府、边防、公安和海关的人已经混得烂熟。那些官员与他称兄道弟,每每“上面”有行动或是临检,他都能提前得到消息,并有充裕的时间将码头恢复成“小渔港”的样貌。

那年的中秋节,程昱嘉在海城最高档的酒楼宴请海关某高官及其家人。席间该领导提醒程昱嘉:“最近的风声好像不太对,上面派下来了调查组,说是例行工作检查,但我的感觉不太好。”

这样的风声每天都在响,起初程昱嘉并没有在意,可就在不久之后,他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郑卫国。郑卫国是滨城公安局刑警支队的警察,可他却与江湖上的人物关系密切,这真是件谁也说不清的怪事。郑卫国为人仗义,此前曾屡次帮过程昱嘉。程昱嘉是个感恩的人,暴富之后每次回滨城都会宴请、贿赂郑卫国。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郑卫国警告程昱嘉:“这段时间最好收敛一些。我当兵时的一个老战友现在是边防武警的支队长,近期他们部队突然接到上级密令,要被调派到咱这边。我听他话里透露的意思,好像海上要出事!”

联想到那位海关领导的提醒,程昱嘉预感到政府这次要动真格的。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他本人正处在这场风暴的中心。他暗自庆幸自己的未雨绸缪——他早已为自己和马阔海的全家办理了投资移民。

程昱嘉深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像这种提着脑袋捞钱的暴利“偏门”迟早要出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些贪官保得了他一时却未必能保他一世。所以他行事极为谨慎,在接手小码头的伊始,马阔海就被他设定为挡箭牌推至台前。在外人眼里,他只不过是帮马阔海敛财的马仔,可实际上有关走私的所有事务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平时遇到些小麻烦,马阔海很乐于出面摆平,他只需要躲在幕后策划。可眼前的这场麻烦绝非他和马阔海力所能及,于是他马上给马阔海去了电话,劝其暂避风头。可财大气粗的马阔海根本听不进去:“天天查、年年查,查过多少次也没见出过事!那些孙子制造紧张空气,无非就是想在咱这里多捞些好处,那就喂一下嘛!这天底下没有钱摆不平的事,你小子就是紧张过度!这样吧,给你一个月的假,出去好好玩玩、散散心!”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更何况是兄弟。该劝的也劝了,仁至义尽。程昱嘉第二天就带着桑建利飞赴加拿大。

程昱嘉前脚刚离开,马阔海也得到了“内部消息”,可为时已晚:政府痛下决心打击沿海地区日益猖獗的走私行为,为防当地的官商勾结,秘密从外地调派边防武警、海警和海军部队,实施“闪电式异地执法”。滨城和海城因涉案而落马的政府官员不计其数,没来得及逃走的马阔海和他的喽啰们更是塞满了一整座看守所。程昱嘉虽侥幸逃脱,但也成了被追逃的通缉对象。

被困在加拿大的程昱嘉犹如惊弓之鸟,锁门闭户在家躲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他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地走出家门,可出门不到五分钟就又躲回了老巢。原因无他,当初办理移民时,他为了让家人在国外的居住和生活环境更舒适,选址在多伦多某华人聚集的富人区。可如今他是来避难的,满大街的华人面孔让他心惊胆战。万般无奈,他只能派桑建利出门,去那些华人社区打探国内的消息。就是在此期间,桑建利结识了一个在日后给予他们巨大帮助的女人——吕楠。

吕楠那年二十三岁,身材窈窕、面容姣好,是当地华人社区的活跃分子,她和桑建利就是相识于某次她组织的华人联谊派对。两个年轻而躁动的灵魂相遇,从眉来眼去开始,继而勾搭成奸,最后桑建利干脆搬进了吕楠的别墅。

虽然岁数不大,但吕楠却是个有故事的人:她曾是国内我省某厅下属某局的财务人员;刚参加工作那年的年底,极具文艺天赋的她参加了单位的元旦文艺汇演;汇演结束后的领导接见环节,她认识了单位的副厅长;副厅长垂涎于她的美色,自此后便开始纠缠,而她惧于对方的领导身份无法果断拒绝;终于在某天,副厅长趁她酒醉将她霸占;一个涉世未深的懵懂女孩失身后别无选择,只能委身相许;后来副厅长的原配夫人获悉奸情,大闹单位搞得满城风雨;副厅长无奈,为了息事宁人只能将她移民加拿大。

对于吕楠的这套说辞桑建利并不认可,因为自从“委身于”副厅长之后,吕楠的工作得到调动、职务得到升迁;移民费用、加拿大的别墅,都是那位副厅长出资购买;吕楠在加拿大没有工作更没有收入,完全依靠副厅长按时汇入账户的那笔不菲的“生活费”;副厅长每年都会来多伦多,到吕楠处暂住“叙旧”。综上所述,那场“借酒霸占”更像是一场半推半就的权色交易。

那是程昱嘉和桑建利到加拿大的第二年春末,那天上午,桑建利带着他的行李搬回了程昱嘉的家。程昱嘉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取笑道:“又被你老婆赶出来了?”

桑建利讪笑着解释:“没有,没赶,她‘前夫’要过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桑建利突然问道:“哥,还记得杜振梁吗?”

程昱嘉骂道:“那个老不死的,提他干什么!”他之所以恨之入骨,是因为当年挂帅督办海城走私案的高官,正是时任省政法委书记的杜振梁。

桑建利应道:“我听楠楠说,杜振梁在咱们旁边的社区也买了一栋别墅。这次她前夫过来,就是为杜振梁来的。他来给楠楠送那套别墅的钥匙,然后还会给楠楠留一笔钱,让楠楠把那栋别墅重新装修一下,再雇个老实可靠的佣人,杜振梁过两个月要过来住。”程昱嘉听后脸色一冷,陷入了沉思。桑建利警觉地问道,“哥,寻思什么呢?这老家伙该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吧?”

程昱嘉摆了摆手:“不!建利你想想,杜振梁一个政府官员,他一年才挣几个钱?办移民、买别墅,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还有楠楠的那个前夫,杜振梁的事他跟着忙活什么?装修别墅和雇保姆的钱,会是杜振梁出的吗?”

桑建利茅塞顿开:“钥匙肯定是杜振梁给的,但钱肯定是‘前夫’出!这就是行贿、索贿,官官勾结、权钱交易!”

程昱嘉哈哈一笑:“我本以为他是个铁面青天,没想到他也是个有缝儿的蛋。只要他有缝儿,咱们就有机会。”说完他问道,“你那个‘前夫哥’什么时候过来?”

桑建利回答:“可能是后天吧。”

程昱嘉思忖了一下,说道:“既然杜振梁要过来定居,那他是不是已经退休了?你让楠楠探听一下,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桑建利点头应道:“行,我下午就去,正好还有些东西要搬回来。”

当天傍晚,桑建利回家后沮丧地向程昱嘉汇报:“哥,空欢喜一场!杜振梁倒是没退休,可过来住的不是他,是他前妻!”

“前妻?”程昱嘉疑问。

桑建利解释道:“是前妻,离婚了,离婚半年多了。”程昱嘉沉默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桑建利大惑不解,“哥,你笑什么?人家都离婚了,那就跟杜振梁没关系了!”

程昱嘉冷笑着反问道:“哼,没关系?离婚刚半年就办好了移民,还买了别墅,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者,你那位‘前夫哥’跟杜振梁的前期不沾亲不带故,他是从哪儿拿到了杜振梁前妻的别墅钥匙?他不远万里跑过来献殷勤,不会是只为了巴结一个已经离了婚、没关系的‘前妻’吧?”

桑建利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裸官!离婚只不过是掩人耳目,杜振梁这是在向海外转移资产!”

程昱嘉指着桑建利,赞许道:“你小子,总算是开窍了。看来杜振梁这个蛋不光是有缝儿,而且还是个大缝儿!”他吩咐道,“等你‘前夫哥’回国,你就去找楠楠要别墅钥匙,别墅装修、找保姆的活儿咱们全接了。至于‘前夫哥’留下的那笔装修款,就算是‘信息费’,让楠楠留着自己花吧。”

一个半月的时间,程昱嘉斥资将那栋别墅大肆装潢。别墅刚装修完不久,吕楠送来了消息:杜夫人要来了。

杜夫人到达多伦多的当天,程昱嘉携家人亲自到机场迎接,并让吕楠出面召集当地的华人,为杜夫人举办了一场隆重的欢迎派对。初踏异国土地的杜夫人感受着亲人般的温暖,受宠若惊。

派对结束后,众人陪杜夫人回到她的新居。杜夫人望着家中奢华的装修大吃一惊,当得知院子里的那辆豪华轿车是程昱嘉所赠,而且家中的司机、园丁、鲁菜厨子和两个保姆的薪酬都是由程昱嘉来承担,她慌张地推拒:“不行不行,这也太铺张了,我不能接受。”

程昱嘉奉上了那套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杜阿姨,您和杜叔叔都是咱滨城走出去的父母官。为了造福我们这些滨城百姓,你们任劳任怨地辛苦了半生,也该享享清福了。咱们是同乡,能在这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相聚,这就是缘分,也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福分,您就给我们这个尽孝心的机会吧。”

吕楠等人也纷纷上前帮腔:“杜阿姨,您就收下昱嘉哥的这份孝心吧。”“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您要是再推辞就显得生分了。”……杜夫人架不住众人的奉承和游说,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

从那以后,程昱嘉几乎每天都去拜望杜夫人,杜府上下的一应生活费用被他一手包揽,对杜夫人更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杜夫人被伺候得美在心底,喜上眉梢。

那一年的中秋联谊会上,吕楠怂恿杜夫人:“杜阿姨您一个人在这边,难得有昱嘉哥这么个贴心人陪伴。他对您简直比亲儿子还孝顺,我看您干脆认他做干儿子吧。”

其实杜夫人对程昱嘉甚为满意,也早有此心意,见众人怂恿她也乐得顺水推舟:“认亲是两方面的事,主要还得看昱嘉的意思。”

程昱嘉闻听此言心中狂喜,当即下跪敬茶认了干妈。

为了方便照顾干妈,程昱嘉干脆买下了杜府隔壁的别墅,成为邻居后他对干妈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

那年刚过了元旦的一天傍晚,程昱嘉和桑建利敦促厨子为杜夫人准备好了晚餐,俩人正准备离开杜府,杜夫人喊住了他们:“明天家里来客人,中午过来吃饭。”

程昱嘉问道:“是国内来的客人?”

杜夫人抿嘴笑着点了点头。

桑建利欢喜道:“那就让楠楠多召集些人,大家聚一聚,好好热闹热闹。”

杜夫人低声嘱咐:“不要来那么多人,你俩来就好。”

离开杜府之后,程昱嘉对桑建利说道:“明天你也不要过来了。”

桑建利疑惑道:“啊?可干妈让咱俩一起来呀?”

程昱嘉笑着说道:“老家伙来了,多一个人说话不方便。”

桑建利惊讶道:“哥,你确定是杜振梁要来?”

程昱嘉胸有成竹,反问道:“元旦之后、春节之前,这个时间段除了杜振梁,谁还会出国探亲?”

桑建利傻傻地摇头:“不懂。”

程昱嘉解释道:“因为他是大领导,象仲秋、元旦和春节这样的重大节日,他必须留守岗位、慰问下属,明白了?”

第二天程昱嘉提着礼物去了杜府,直到深夜才回家。事后他对桑建利提及了关于那次会面的两件事:一,他认杜振梁做了干爹;二,虽然他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是面对杜振梁极具气场的威严,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压迫感。

从那以后,只要杜振梁到多伦多,程昱嘉去杜府就更频繁、更殷勤了。

杜振梁有游泳健身的爱好,恰好杜府的前院就有一个小泳池。每次杜振梁游泳的时候,程昱嘉就抱着浴袍在池边恭候。某天杜振梁游完泳上了岸,程昱嘉赶忙为其披上浴袍,恭维道:“干爹的身体可真好,一口气游了半个多小时,您给我们这些年轻人也留几分面子嘛!还有您的泳姿,简直太标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专业的游泳教练呢!”杜振梁回头望着小泳池,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来了一句“只是这泳道太短,施展不开”。当天下午程昱嘉就带人前来测量;第二天,一支专业的设计施工队伍进驻杜府;一个月后,一座奢华、硕大的恒温泳池便出现在杜府的前院。

某次程昱嘉陪杜振梁喝茶,杜振梁指着后院空旷的草坪说道:“昱嘉,你帮我参考一下,如果在那里建一座小凉亭,咱们坐在里面喝茶,会是什么感觉?”干爹的话就是圣旨,不但要做而且要做得更好。程昱嘉马上斥资买下了杜府后院外的两亩空地,又找来“高人”测算了风水布局。三个月后,一座工程浩大、构筑精美的仿古园林被圈进了杜府的后院墙……

诸如此类的孝心善举是数不胜数,可让程昱嘉焦心的是,杜振梁将他的这些孝敬悉数心安理得地笑纳,却绝口不提走私案的事。

那是程昱嘉和桑建利逃到加拿大的第四个年头,那年夏天杜振梁又来了加拿大,陪同他前来的还有他的一个秘书。

一天深夜,程昱嘉突然给桑建利打电话:“马上到我家来一趟。”

桑建利不敢怠慢,急三火四地赶到了程昱嘉的家:“哥,这么急着找我,出什么事了?”

程昱嘉显得很兴奋:“你马上收拾一下行李,准备回国。”

桑建利吃了一惊:“什嘛?现在回国?那不是回去送死?”

程昱嘉对桑建利道明了原委:当晚八点多他接到了杜振梁的电话,邀他去杜府喝茶。可是当他赶到杜府的时候,接待他的却是杜振梁的秘书,并告知他首长夫妇已经休息。他正纳闷,秘书邀请他到书房进行了一次密谈。谈话的大致内容是,当年走私案案发后,由于牵涉面太广、案情太复杂、涉及的官员和企业太多,所以办案阻力很大,至今尚未结案;而未结案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该案的主犯之一程昱嘉尚未到案;经过杜振梁的斡旋,程昱嘉的案底已基本洗白,目前唯一的障碍就是马阔海;只要马阔海肯全面翻供并替程昱嘉担责,杜振梁就有办法立即终结此案;彼时程昱嘉将彻底洗白……

为了敲定回国的日期,程昱嘉请“高人”测算了良辰吉日。可就在这期间,身兼副省长和省政法委书记的杜振梁同志光荣退休。至此程昱嘉才明白,原来干爹退休前做的最后一件事竟是为他“擦屁股”。感恩戴德的程昱嘉当即延迟了归国行程,在加拿大为干爹安排了一场盛大隆重的庆典。

程昱嘉是个矛盾体,他虽阴毒但却不是过河拆桥的小人。虽然当初他处心积虑地接近杜振梁只是为了洗白案底、虽然他已得偿所愿而杜振梁也已功成身退,似乎失去了利用价值,但程昱嘉曾不止一次地在桑建利面前提及:是杜振梁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要为杜振梁养老送终。

回国后程昱嘉才发现,他的干爹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大——虽然人已退休但官威尚在,滨城乃至省城的各级领导层都有他亲手扶植的亲信和老部下。强大的资金实力、敏锐的投资眼光,如今又有干爹和那张官网的保驾护航,程昱嘉有如神助般达到了人生的第二次巅峰,他在地产业、金融业(投资公司、典当行)、餐饮业、娱乐业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迅速成长为滨城最年轻、最成功的的商人。饮水思源,程昱嘉多次以杜振梁的名义捐款助学、修缮庙宇,设立多项助残、见义勇为等慈善基金,大兴善事为干爹“积德”……

一年前,当时还是杜振梁准女婿的贾绍康要去巴黎参加画展,程昱嘉获悉后亲自陪同前往。可是后来贾绍康在巴黎获奖,程昱嘉却突然中途改变行程回国。程昱嘉降落滨城,桑建利前往接机,在回市区的路上,程昱嘉吩咐道:“给耀武打电话,问问他在哪儿。”

桑建利误解了程昱嘉的意思,乐呵呵地应道:“哥,咱早就该召集这群老伙计聚一聚了。”

程昱嘉冷着脸说道:“聚个屁,让他回来‘办事’!”

那年秦耀武三十四岁,他的哥哥秦耀文三十九岁,兄弟俩自幼习武,都曾是马阔海的马仔,程昱嘉回国后将他俩招致麾下。哥哥秦耀文膀大腰圆、身材魁梧,弟弟秦耀武体态匀称、身形矫健;秦耀文满脸横肉、面相颇凶,秦耀武却斯文白净,像个书生;秦耀文性格张扬、行事嚣张;秦耀武却心思缜密、冷静谨慎;性格决定了一个张扬跋扈的人只能做打手,一个冷酷机敏的人却可以做杀手,而秦耀武就是一个“杀手级”的人物。他平时总是一副笑模样,给人一种软弱腼腆的感觉,实则阴狠果断、出手毒辣,了解内情的人皆称其“笑面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