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污点证人

为了让桑建利的叙述更加流畅、完整,期间姜大成未对其做任何打断。如今讲述告一段落,姜大成开始就供词中的几处重点和疑点逐一质询。他问道:“你刚才提到了杜振梁的那秘书,他叫什么?”桑建利摇头表示不知道。姜大成又问,“他姓什么?”桑建利又摇了摇头。姜大成追问,“那他面部和身材有什么特征?或者说话,是什么地方口音?”

桑建利回答道:“我真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那个人。”

姜大成很纳闷:“那个秘书在滞留加拿大期间,是住在杜振梁家里吧?”

桑建利回忆了一下,回答:“应该是。”

姜大成质疑道:“那个时期程昱嘉的身边没有其他亲信,围绕杜振梁所作的那些事几乎都有你的参与,而且你也经常出入杜振梁家,你怎么会没见过杜振梁的秘书,这不符合常理。”

桑建利辩解道:“那都是刚去加拿大的时候,后来程昱嘉就不让我去杜振梁家了。”

姜大成疑问:“为什么?”

桑建利红了脸,敷衍道:“因为出了一些事。不过我保证,那些破事跟这个案子没一点关系。”

姜大成说道:“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这件事很重要,某些细节甚至可能成为本案的关键。”

桑建利正欲继续狡辩,却遭遇了姜大成执着而殷切地目光,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说出了那件曾令他尴尬至极的糗事……

那是桑建利到加拿大的第三年夏天,杜振梁在国内读大学一年级的独生女杜逸欣放暑假,第一次到多伦多陪伴母亲。桑建利对杜逸欣一见倾心,当晚便试探程昱嘉:“哥,想不想跟干爹来个‘亲上加亲’?”

程昱嘉不明其意:“什么意思?”

桑建利很含蓄地说道:“我觉得他那闺女不错。”

程昱嘉鄙夷道:“省省吧,别动歪心思了,人家会看上你?”

桑建利不服气:“怎么了?不相信你弟的实力?”

程昱嘉笑骂道:“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不知道吗?你想想,干爹、干妈能放心地把家里钥匙通过‘前夫哥’交到楠楠手里,他们会不知道‘前夫哥’和楠楠的事?你和楠楠一对奸夫**妇,平时出双入对毫不避嫌,干妈会不知道?干妈会允许她的亲闺女跟你交往?我劝你别做梦了,离那丫头远一点,别坏了我的好事。”

作为一个情场老手,桑建利颇为自信,觉得拿下一下涉世未深的大学女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他表面上答应了程昱嘉,却在暗地里继续着他的“偷香”计划——每天开着豪车去杜府,接杜逸欣游览周边的那些旅游胜地。杜逸欣也乐得有这个“大哥哥”陪伴,每一次都应邀前往。一段时间下来,桑建利感觉到杜逸欣对他已完全信任,对他的一些试探性的亲昵动作也不再推拒。就在他认为应该将这段感情进一步“升温”之际,杜逸欣的假期即将结束,要回国了。当时恰好一户侨民乔迁豪宅召集聚会,大家一商量,干脆借着这个聚会为杜逸欣举办了一场欢送派对。

聚会当天的气氛很热烈,杜逸欣也喝了几杯酒,面带桃花似有醉意。席间她要去卫生间,桑建利感觉他的机会来了。尾随杜逸欣来到宴会厅后的走廊,见四下没人,他借着酒劲猛追上去,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杜逸欣,两手也箍住了她胸前的双峰……按照事前设计的剧情,接下来就该是他深情表白的时刻了。岂料杜逸欣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她猛地挣脱了桑建利,转身就是一记清脆的耳光,然后捂着脸大哭着穿过宴会厅,夺门而去。

方才还喧闹的宴会厅顿时安静了下来。面对这样的场景,就是再傻的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乎,吕楠疾步来到桑建利面前,甩手就是一记耳光,继而愤然离场;杜夫人疾步来到桑建利面前,甩手就是一记耳光,继而愤然离场;程昱嘉来到桑建利面前,甩手就是一记耳光,继而愤然离场。挨了四记耳光的桑建利捂着脸杵在原地,众目睽睽,尴尬至极。

事后,程昱嘉对桑建利下了最后通牒:“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当我是在放屁吗?我最后再说一遍,离欣欣远点儿!从今天开始,如果我发现你再靠近她家半步……”那句话没说完,可桑建利了解程昱嘉,更看懂了他眼中的凶光。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没敢再踏足杜府半步……

一段故事讲完,桑建利苦着脸问姜大成:“你真觉得这些破事会是关键?”

姜大成无言以对,讪笑着摇了摇头。郑铮却开口替师父化解了尴尬:“这件事对整起案件来说不算关键,但对你来说却是关键。你想想,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你就会有更多的涉案机会,对你很不利啊!”

郑铮的表现让姜大成颇感意外,他朝徒弟赞许地点了点头。桑建利似乎也有所感悟:“让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姜大成翻看了一下郑铮做的文字笔录,问道:“回国后,你见过马阔海的律师,还见过看守所的所长,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吗?”桑建利回忆了一下,简单介绍了那两个人的情况。姜大成又问道,“知道程昱嘉给马阔海的那封信的内容吗?”

桑建利回答道:“我没看过那封信,但是基本内容我能猜到。无非就是让马阔海想明白,反正他这辈子是出不来了,不如就势做个顺水人情。然后承诺会照顾好他的家人,再给他的家人一笔钱。当然了,也不排除用他家人的性命相威胁。”

姜大成问道:“钱?马阔海会缺钱?”

桑建利苦笑着应道:“他具体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当年光从我手里转入他账户的‘分利’,加起来至少也有四五个亿。他肯定不缺钱,可他家里人缺钱!”

姜大成疑问:“什么意思?”

桑建利抹了一把脸,无可奈何地感叹:“当初我哥……哦不,是程昱嘉,程昱嘉给我们办移民,主要就是为了把资产转移到国外。可谁能料到,马老大不光是个财迷,还他妈是个傻逼!”接着,他说出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趣事——他和程昱嘉刚逃到加拿大四个月左右,某天马阔海的老婆突然登门哭穷,找程昱嘉借钱。至此程昱嘉才知道,原来马阔海的资产根本没有转移到加拿大,而是定期给家人在国外的账户汇入生活费。如今他在国内翻船,所有资产被冻结,他的家人在国外失去了所有经济来源,虽住着豪宅却已无米下锅。当时程昱嘉还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不想跟马阔海的家人有过多联系和瓜葛,于是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桑建利。他让桑建利多关照马阔海的家人,缺钱了就接济一下。直到现在,马阔海全家还是依靠程昱嘉的供养。

一壶咖啡已经见底,郑铮又送来了一壶。姜大成继续发问:“戴雨霏是怎么死的?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桑建利品着咖啡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天从飞机场回来以后,程昱嘉和秦耀武单独见了面,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第二天一大早,程昱嘉给我打电话,让我开车去他家接他。然后我俩去了南山公园的老会所,当时秦耀武和秦耀文已经在那里了。上午我们四个在那里喝茶,期间程昱嘉跟贾绍康频繁通过几次电话。大概十一点左右,秦耀武开车下山买回一些吃的。我们吃完东西大概一点左右吧,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程昱嘉让我和秦耀武去城阳镇的一个村口接戴雨霏。当时我就琢磨,看来这个戴雨霏要倒霉了。”

姜大成问道:“也就是说截止到这个时间点,你并不知道程昱嘉的计划,更不知道他要谋杀戴雨霏。”

桑建利回答:“我真不知道。”

姜大成又问:“既然程昱嘉事前没有告诉你计划,为什么还要你参与进来?”

桑建利苦笑着解释道:“接人,他就是让我去接人。两个人去接人比较方便,秦耀文的面相太凶而且鼻子上有痣,太容易让人记住。最主要的是我认识戴雨霏,之前送贾绍康出国的时候,我在那个学校门口见过戴雨霏。当时看到贾绍康和戴雨霏那么腻味,我还想呢,程昱嘉嫌我太渣不让我接近杜逸欣,可最后杜逸欣还不是找了个渣。”

姜大成点头示意桑建利继续。桑建利回忆了一下,接着说了起来……

那天桑建利和秦耀武去城阳镇接到了戴雨霏,上车后戴雨霏单独坐在了后排。虽然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但桑建利能感觉到戴雨霏的心情很不错——望着窗外,脸上始终满是笑意。回到南山公园的老会所,程昱嘉对《麦田少女》的获奖向戴雨霏表示了祝贺。寒暄之后,他给戴雨霏递上了一张事前已准备好的两百万支票。戴雨霏接过支票后很诧异:“为什么要给我钱?”

程昱嘉解释道:“绍康他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还让我转告你,别等他了,你们都还年轻,各自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笔钱算是他对你的补偿。”

戴雨霏一愣,随即涨红了脸,但应答却很从容:“我不相信,我要听他亲口对我说。”

程昱嘉唏嘘道:“我也是过来人,知道彻底放下一段感情不易。相对于感情而言,这笔钱确实不多,更何况你还怀了他的孩子。”

提到孩子,戴雨霏很震惊,因为那是只属于她和贾绍康的秘密。这时程昱嘉又将一张支票推到了她面前,劝说道:“你还年轻,打掉孩子吧,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戴雨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她倔强地挤出笑容,可声音却已哽咽:“程先生,我是没有钱,但请你别用钱来侮辱我。孩子是我的,不需要别人替我做决定。”

程昱嘉表示理解:“我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在这个时候谈钱确实显得太庸俗。可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毕竟多一笔钱不是什么坏事,起码会改善你今后的生活。这样吧,你来开价。”

戴雨霏强撑着倔强,却已泪如雨下:“算我瞎了眼,不说了吧。你告诉贾绍康,让他放心,我不会纠缠他的。你让他尽快把那幅画还给我,那是我的,我和他就两清了。”说完她愤然起身,可因为腿软,她不得不扶住椅子。

程昱嘉苦笑着问道:“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戴雨霏掩着脸摇了摇头。程昱嘉给秦耀文使了个眼色,“好吧,那就送戴小姐一程。”

戴雨霏抹着眼泪拒绝:“谢谢,不用了,我认识路,我自己走。”她所遭遇的打击太大了,悲痛欲绝,以至于没有发现那个鼻子上长着大黑痣的壮汉已经来到她身后,用粗壮罪恶的胳膊死死地扼住了她白皙颀长的脖颈……

啪地一声,郑铮将笔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红着眼圈暗骂了一句,咬着牙问道:“如果戴雨霏收下了那笔钱,程昱嘉会放过她吗?”

桑建利摇了摇头:“不知道,但以我对他的了解,肯定不会。他喜欢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最复杂的难题,而且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如果那姑娘接受了那笔钱,那就说明她是个贪财薄情的人,这种人会无休止地勒索、敲诈。程昱嘉不喜欢别人跟他提条件,更不喜欢被胁迫,所以他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在他眼里,达成目的的途径永远只能是直线,在这条线上出现的任何障碍,遇佛杀佛、遇魔降魔。那天我一见到秦耀武和秦耀文,就知道那姑娘没活路了。”

姜大成问道:“你刚才说‘达成目的’?那我想问问,程昱嘉为了贾绍康不惜铤而走险去杀人,可据我所知,当时他俩并没有太深的交情,他的目的是什么?”

桑建利叹息道:“对,事后有一次喝酒,我也问了这个问题,我们根本没必要为了贾绍康去担那么大的风险。如果换做我,我会直接抖出真相把贾绍康‘卖’给干爹,万事大吉。可他说帮贾绍康是为了欣欣和干爹,那我就没话说了。”姜大成点点头正欲继续发问,桑建利却接着说道,“不过我觉得他没跟我说实话,他杀戴雨霏,其实就是为了‘咬人’。”

郑铮吃惊地问道:“咬人?他还咬了戴雨霏?”

桑建利错愕地将郑铮一打量,反问道:“你是新警察吧?”郑铮略显尴尬。桑建利解释道,“咬人,是种江湖说法,其实就是一种捆绑。江湖人无利不起早,唯恐天下不乱,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太平了,江湖人就会没饭吃。举个例子吧,如果你遇到一些麻烦需要江湖人帮你解决,而你又是个很有钱或者很有权的人,那么你很可能会被人‘咬’住。你让他帮你摆平一件事,他就会把其中的矛盾无限度地搞大;你让他砍下对方的一根手指解恨,他会给你带回来一条胳膊;你让他打断对方的腿,他就会直接把对方作掉。总之他们不会嫌事大,反正出事后你得出来‘擦屁股’,那时候你们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会以这件事做把柄,狠狠地‘咬’住你,无限度地利用、敲诈。”

姜大成问道:“这么说,他是想更稳地咬住杜振梁?”

桑建利点头应道:“可以这么说。自从回国以后,他就一直想在杜振梁身边安插个自己人,贾绍康简直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我觉得他更想咬住的是贾绍康。”

“他就是个画画的,咬他有什么用?”姜大成疑问。

桑建利解释道:“你们不了解国外的‘贵族圈’,尤其是在法国,那里有世界最顶级的‘贵族圈’,汇集了世界各地的豪门权贵、时尚名流、军政要员、资本大鳄和文体巨星,如今贾绍康就是那个圈子的新宠。程昱嘉想借贾绍康融入到那些圈子,这也就是他怂恿贾绍康在法国注册工作室的主要原因。”

姜大成若有所悟。郑铮将一张纸条推到了他面前,上面只有两个字——尸体。姜大成默默点了点头,问道:“戴雨霏的尸体呢?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桑建利回答:“事前秦耀武准备了一个大旅行箱,颜色我记不清了,就在他那辆车的后备箱里。杀了戴雨霏以后就直接装了箱。当晚大概十一点多,我们四个人离开老会所去了南山公园的湖心岛。秦耀武和秦耀文在那里挖了个坑,埋了。”

郑铮沉不住气了:“胡说,那里根本就……”姜大成扭头瞪了他一眼,他心知说错了话,赶紧闭嘴。

桑建利看着姜大成,问道:“你们已经去找过了,但是没找到?”姜大成犹豫了一下,无奈地点了点头。桑建利说道,“你们肯定找不到。当时程昱嘉塞给了秦耀文一张支票,就是原来准备给戴雨霏的那张。他把那哥俩打发走之后,让我把那箱子又挖了出来。我俩把箱子搬上一条小船进了人工湖,沉到了湖里。”

姜大成问道:“还记得具体方位吗?”

桑建利略作回忆,应道:“应该差不多。”

姜大成诚恳地致谢:“尸体的下落对我们很重要,谢谢。”

桑建利叹息道:“不用谢我,因为我不是在帮你们,我是在帮我自己。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你们就问吧。”

姜大成继续发问:“昨天上午十点,你预定了首都机场飞往悉尼的机票。当时你已经预感到要出事?”

桑建利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含糊地回答:“我好像,也没太,只是觉得,有可能……”

姜大成质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跑?难道只是巧合?”

桑建利苦笑着说道:“是,我是要跑,但不是为了躲你们,我是为了躲程昱嘉。其实也不是躲,算是避嫌吧。”姜大成用眼神暗示他继续,他说出了发生在昨天凌晨的一件事……

夜半时分,美女环伺的桑建利在酒吧里玩得正嗨,突然接到了程昱嘉的电话,让他马上赶回公司。

凌晨一点多,一身酒气的桑建利带着两个随从踉跄地撞开了程昱嘉办公室的门,慌张地问道:“哥,怎么啦?”

当时办公室里只有程昱嘉和他的司机张斌。程昱嘉将桑建利上下一打量,面露鄙夷之色:“在哪儿喝成这个怂样儿?”

见程昱嘉如此神情,桑建利松了一口气,打了个酒嗝讪笑着挠了挠头:“酒吧。”说话间,他一屁股跌坐进沙发,感叹道,“吓死我了,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程昱嘉问道:“害怕什么?你觉得会出什么大事?”

那不阴不阳的语气让桑建利微微一怔,感觉气氛不太对劲:“啊?哦,没事就好。”

程昱嘉拿起一枝雪茄,张斌给他点着后他深吸一口,吐着烟雾问道:“哪间酒吧?咱家的?”桑建利点头称是。程昱嘉又问道,“几点去的?”

桑建利看向了身边的随从:“几点?好像是十点多吧?”

随从应道:“在‘万盛和’吃完饭就十点多了,到酒吧应该是十点半。”

程昱嘉质疑道:“好好想想,确定是十点半?”

桑建利的酒醒了一半,警觉地问道:“哥,到底怎么啦?”

程昱嘉又问道:“九点的时候你在哪儿?”

桑建利的脑子还有些懵,又扭头看向了随从。随从谨慎地回答:“回程董,九点的时候我们跟桑总还在‘万盛和’吃饭。大概七点去的,十点多吃完饭就直接去了咱家夜店。”

程昱嘉点点头,又问道:“在酒吧见着耀文了?”

桑建利回忆了一下,如实回答:“进门的时候打过一个照面,不过没在一起喝酒。”

程昱嘉若无其事地问道:“他最近忙什么呢?”

桑建利只能又看向了那个随从。随从恭敬地应道:“也没忙什么,就是每天喝喝酒、打打牌。”

“打牌?在哪儿打牌?”程昱嘉问道。

随从回答道:“就在咱家夜店,楼上KTV的豪华包间。”

程昱嘉又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随从边回忆边回答:“每天去的人不同,前前后后有七八个,都是社会上的大哥。”

程昱嘉给桑建利使了个眼色。桑建利对两个随从吩咐道:“你俩先出去。”

房间只剩下程昱嘉、张斌和桑建利。桑建利起身凑上前,见程昱嘉沉默不语他也没敢吱声。程昱嘉沉默了良久,吩咐道:“给我安排几个办事的人。”

桑建利试探着问道:“办谁?耀文?”

程昱嘉瞄着桑建利说道:“哥俩。”

桑建利倒吸一口冷气:“哥,耀武怎么啦?他跟咱的这些年,对咱可是……”

程昱嘉一声叹息:“人家可是亲哥俩,你敢保他哥作死跟他没关系?他太聪明,也太了解咱的底细。我也是没办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记住了弟弟,闹肚子的时候,不要相信任何一个屁。”桑建利木讷地点点头,正准备离开,程昱嘉突然叫住了他,“等等,贾绍康回国的事我只告诉过你,你还跟谁说起过?”

桑建利只觉得后背直冒冷汗,回想今晚刚见面时程昱嘉的质疑和盘问,他幡然醒悟——原来程昱嘉连他都怀疑!这一惊非同小可,为了尽快摆脱干系,他支支吾吾地应道:“那天在酒吧喝多了,耀文好像问起过,我就说了那么一嘴……”

程昱嘉拍了拍桑建利的肩膀:“时候不早了,去忙吧。”桑建利如获大赦,赶紧离开了房间……

姜大成问道:“你给程昱嘉找到了办事的人?”

桑建利点头应道:“找了三个。”

“咱本地人?”姜大成问道。

桑建利摇头回答:“像这种事不能找本地人。我找的这三个人是从东北过来的,都是在当地犯了事过来躲事的亡命徒。”他自嘲地笑了笑,解释道,“江湖上都这样,我们的人如果犯了事也会到外地去躲,当地会有兄弟安排接待,也算是一种人才交流吧。”

姜大成又问道:“这三个人见过程昱嘉吗?”

桑建利回答道:“这些人档次太低,他从来不见。其实他也不让我直接接触,担心有麻烦,有事都是让我吩咐手下的弟兄去跟那些人打招呼。但是这次不一样,因为是‘黑活’,他不想让太多人知情。”

“你们是怎么计划的?”姜大成问道。

桑建利说道:“这个我是真不知道,把人交给张斌后就没我的事了。”

姜大成问道:“当时你已经有了跑……避嫌的想法?”

桑建利沉默了片刻,抹着脸一声叹息:“伴君如伴虎啊。那天晚上回去以后,我是越琢磨心里越不是滋味,总觉得那句‘闹肚子的时候不要相信任何一个屁’是针对我的,是他对我的警告。我没想到,他竟然连我都怀疑,当时我就觉得这次要出事,肯定要出事!”

姜大成问道:“何以见得?”

桑建利苦笑着说道:“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么乱方寸,真的,阵脚大乱。脑子简单得可怕,而且不计后果。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对耀武和耀文下手,但我猜应该跟贾绍康有关。可那毕竟是亲哥俩,而且全世界都知道那哥俩跟着他混事,在同一天同时出意外,就是傻子也不会相信有那样的巧合。你们会信吗?”说完他自觉这句问话似有不敬,随即尴尬地一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大成大度地笑了笑,问道:“你昨天是什么时候与郑卫国碰面的,你们打算……”

桑建利解释道:“不不不,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郑哥他完全不知情,他也没打算跑路。”思忖了一下,他感慨道,“既然决定要走,就赶早不赶晚。订好了机票,我突然觉得特别心酸。我是在滨城长大的,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那种在外飘**的滋味我尝过。回国后的这几年咱也算混得人模狗样,可到最后要走了才发现,身边连个能说说话、来送送行的人都没有。所以我就想到了郑哥。”

姜大成问道:“为什么是他?”

桑建利回答道:“郑哥人不错,最近这几年特别照顾我,我就想跟他见个面、告个别,顺便提醒他一下,让他趁早另做打算。”接着,他便说出了与郑卫国见面的经过……

下午两点左右,桑建利收拾好了行李,然后致电郑卫国,两人约定在嘉信公司楼下的“星巴克”见面。见面后桑建利向郑卫国道别:“郑哥,我得走了,感谢你这几年的照顾。”

郑卫国很诧异:“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你要去哪儿?”

桑建利如实回答:“先去澳洲,然后去加拿大。”

郑卫国问道:“是程董安排你出差?”桑建利摇了摇头。郑卫国追问,“程董知道吗?”

桑建利苦笑着回答:“他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不过他早晚会知道。”

郑卫国警觉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桑建利搪塞道:“也没出什么事,就是突然累了,以后想多陪陪家里人。”

郑卫国质疑道:“真的没事?”

桑建利佯装淡定,反问道:“会有什么事?真的没事。”

郑卫国轻啜了一口咖啡,自语道:“没出事就见鬼了。”说着他朝窗外的停车场一努嘴,“看见那辆灰色的车了吗?”

桑建利扭头朝窗外一看,果然看到了一辆灰色的轿车。他问道:“怎么了?”

郑卫国低声提醒道:“别盯着看,是公安的人,已经跟我两天了。”

“啊?”桑建利顿时慌了手脚。

郑卫国问道:“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桑建利犹豫再三,嗫嚅道:“我哥要‘作’了耀文和耀武。”

郑卫国惊讶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桑建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可能已经动手了。”

郑卫国追问道:“为什么?”

桑建利哭丧着脸应道:“我也不知道,突然就……”

郑卫国略一思忖,问道:“跟贾绍康有关?”

桑建利点了点头:“应该是吧,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郑卫国起身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走,把外面的那几个人引开,你从后门走,去你嫂子的茶庄等我。记住,把手机卡拔掉,打车走,别开自己的车。”

桑建利叫苦道:“郑哥,我没时间了,我得赶飞机,必须马上走。”

郑卫国冷着脸说道:“你可想好了,你要是在这个时候走,恐怕就永远没机会回来了。”

桑建利苦笑着应道:“我就没打算再回来。”

郑卫国俯身凑近了桑建利,低声警告:“要是没你的事,你根本不需要走;如果有你的事,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他朝窗外暗示了一眼,拍着桑建利的肩膀说道,“知道‘国际刑警’吗?就算今天你真能走出去,你能走出地球?兄弟,该说的我都说了,自己拿主意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厅。

桑建利坐在咖啡厅里目送郑卫国上了车,果然,郑卫国驾车刚离开,那辆灰色的轿车便尾随了上去。呆坐在那里喝了两杯苦咖啡,桑建利最终做出了选择——按照郑卫国的安排,赶到了郑卫国爱人的茶庄。

下午四点左右,经过乔装的郑卫国也赶到了茶庄。在一间隐秘的茶室,桑建利对郑卫国坦承了发生在一年前的那两起谋杀案。郑卫国听后震怒:“你们是不是疯了!那可是四条人命!”

桑建利懊恼地说道:“现在说那些还有什么用,就看眼前的这一关怎么过吧。贾绍康这次回来就一直神神道道,我哥也被他搞得脑子返潮,现在又要对耀武和耀文下手,十有八九是因为一年前的那两桩事!这个贾绍康,简直就是个丧门星!”

两个人在屋里沉默了许久,郑卫国起身说道:“你等着,我出去打个电话。”

桑建利警觉地问道:“出去打电话?”

郑卫国惊讶地反问:“我让你把手机卡拔掉,你没拔?”

桑建利恍然大悟:“哦,拔了、拔了。”

大约五分钟后,郑卫国回到了茶室,面色凝重地说道:“耀武已经死了。警察去了医院,带走了贾绍康。”

桑建利焦急地问道:“我哥呢?”

郑卫国回答道:“找不到人,电话也关了机。”

桑建利眼珠子一转:“他会不会已经走了?”

郑卫国摇了摇头:“根本没可能。”

桑建利叫苦不迭:“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回是彻底完了。”他向郑卫国求助,“郑哥,现在我该怎么办?”

郑卫国默默地抽完了一整支烟,语重心长地说道:“建利,现在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了。”

桑建利迟疑地问道:“你是说,报官投案?”

郑卫国没有直接回答,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咱们的时间不多了。还是那句话,你自己拿主意。”

桑建利叫苦道:“可然后呢?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郑卫国应道:“那就取决于你打算怎么帮自己了。”桑建利懊恼地一捶茶海,闭目仰头开始了纠结。郑卫国唏嘘道,“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咱俩一起去自首。”桑建利睁开眼诧异地看着郑卫国。郑卫国挤出一丝苦笑,“怎么,你以为我是干净的?”

桑建利抹着脸长出了一口气,商量道:“郑哥,能让嫂子帮忙弄几个菜吗?我想喝两杯。”

郑卫国一怔,埋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酒?”

桑建利一声哀叹:“什么时候?咱哥俩今天走出这个门,还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喝两杯吧,就当是告别了。”

郑卫国黯然神伤,点头应允:“行,隔壁就是菜馆,我去叫两个菜,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姜大成又询问了几个问题,桑建利一一如实回答。预审告一段落,姜大成鼓励桑建利:“你反映的这些情况对我们很重要,谢谢。回去后再好好想想,如果有什么需要补充的线索就及时通知我。”说完他吩咐身边的刑警,“带他下去休息吧。”

刑警刻意清了清嗓子,撩起衣摆露出了挂在腰间的手铐:“姜组,这个……”

姜大成扭头看了看桑建利,笑着答复:“算了,没必要。”

桑建利朝姜大成感激地笑了笑,说道:“姜警官,还有一件事。”

“你说。”姜大成应道。

桑建利说道:“之前我问你,程昱嘉上面有人,还记得吧?”姜大成点点头。桑建利接着说道:“其实他上面远不止一个干爹。”

姜大成疑惑道:“他、他有多少干爹?”

桑建利赶忙否认:“不是干爹的事。你知道‘瞻海龙城’的房价吗?”姜大成有所警觉,摇了摇头。桑建利伸出了一根手指,“一块钱。”

姜大成大吃一惊:“一平米一块钱?!”

桑建利摇了摇头,语出惊人:“不,是一栋别墅的售价。”

姜大成满面惊愕:“那你们岂不是要赔死!”

桑建利苦笑着说道:“赔?程昱嘉早就不缺钱了。瞻海龙城的那场开盘仪式只不过是场作秀,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七十多套别墅名花有主,全部是‘一元成交’。”姜大成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桑建利接着说道,“业主大多是与程昱嘉交往密切的高官,其中不乏通天的人物。我向你保证,瞻海龙城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姜大成急切地问道:“能提供一份名单吗?”

桑建利笑着说道:“名单?根本不需要,你们只要去小区物业查一下业主登记,一目了然。”他又提醒道,“主要查‘业主通讯录’,因为那些别墅大多注册在子女的名下,有的业主还在上幼儿园呢。”……

就在姜大成预审桑建利的同时,李军通过宣传政策等手段成功攻破张斌的心理防线。张斌愿意转作污点证人,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

李军发问:“直接参与本案的打手有几个?你们是通过什么途径物色到了这些人?”

张斌回答:“一共七个;都不是咱们当地的;我都是第一次见,据说都在当地犯过案,具体底细我不太清楚;三个东北人是桑总找来的;另外四个是我这边一个弟兄找来的。”

李军问道:“人员安排、具体计划,说详细。”

张斌回答:“三个东北人对付秦耀武,其他四个人去搞秦耀文。程董让我提前给秦耀武去了电话,说有领导要去工地看房,让他接待一下。然后……”

“等等,”李军打断了张斌的讲述,“什么领导,是你们公司的领导?”

张斌回答道:“不是,我们公司的领导秦耀武肯定认识,我说的是咱们区里的领导。”

“区里的哪个领导?他为什么要去看房?”李军问道。

张斌解释道:“我只知道程董把那栋大厦的整个十六层都送给了宫洪勇,宫洪勇又转手送给了区里的一个大领导。那个大领导是谁我真不知道,我们这边好像只有程董和秦耀武知情。秦耀武办事向来谨慎,我一说‘领导看房’,他肯定会亲自接待,而且身边不会有其他人,便于我们下手。”

李军问道:“宫洪勇?是宏远房地产的宫洪勇?”张斌点头称是。李军又问道,“程昱嘉为什么要送他房子?”

张斌说道:“当初承建大厦的时候,政府组织公开招标,宫洪勇给我们公司‘陪标’,帮了程董不少忙。”李军示意张斌继续。张斌接着说道,“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三个东北人给我来电话,说把秦耀武从楼上推下去摔死了。”

李军问道:“当时你没在现场。”

张斌摇了摇头:“没有,程董不让我在工地露面。我只需要让人把那三个东北人送到工地交给秦耀武,完事以后桑建利会打发他们。”

李军继续发问:“秦耀文那边是什么情况?”

张斌回答:“那边就简单多了。秦耀文很张狂,平时在社会上咋咋呼呼得罪了不少仇家。那四个人只要找机会下手弄死他就行,警察应该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可没想到偏偏就在他身上出了事。昨天下午他没打牌,召集了七八个人带着一群妞儿在KTV包厢喝酒、唱歌,我们的人一直没机会下手。我就让他们沉住气,在隔壁或者对面也包个包厢,观察动静,等秦耀文那伙人散场的时候趁乱找机会。可是四点的时候他们给我打电话,说不知道什么原因,秦耀文突然光着膀子从包厢里冲了出来,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冲下楼直接开车跑了。当时我以为肯定是那几个人鬼鬼祟祟露出了什么破绽,让秦耀文觉察到了,就赶紧向程董汇报。就这时候,工程部的人突然来了,说工地上发生事故,秦耀武从楼上摔下来摔成了重伤,已经送往中心医院抢救。我们这时候才知道秦耀武没死!从十六楼摔下去都没摔死,这家伙的命也太硬了。”

李军催促道:“继续,然后呢?”

张斌接着说道:“程董说秦耀文肯定是去了医院,让我赶紧通知那四个人追去医院,就在医院动手。然后他又命令我们在医院的那几个人,一定要在医院把秦耀文截住。”

李军疑问:“你们在医院的人?”

张斌解释道:“对,我们刚好有几个人在中心医院,就在楼上的‘特护’伺候画家(贾绍康)。当时我就急了,因为那几个人可是我们公司的人,他们如果直接动手,警察肯定会查到我们身上。可程董说顾不了那么多了,绝对不能让那哥俩活着离开医院。接着他就通知秘书,订了飞机票。就在这个当口,东北的那三个给我打电话,说桑建利的手机关机,一直联系不上。”

“你是怎么答复的?”李军问道。

张斌说道:“当时我们这边一团乱,哪儿还顾得上他们,我就让他们等着,说桑建利会马上联系他们。也就是过了不到半个小时吧,医院的人来电话,说医院里突然出现很多警察,不光救了秦耀文,还把那四个弟兄全逮起来了。我直接就慌了,知道完了,全完了。程董让我去地下车库换了车,然后我俩就离开了公司。”

张斌回答道:“哪儿也没去,离开市区以后就一路往南跑,什么人也没见。当时我还挺纳闷,因为之前我听他给画家打过电话,说要去医院接画家。程董说医院有警察,已经不安全了。我就问他:那画家怎么办?他说画家什么也不知道,警察一时半会儿不会查到他头上。就算查到了,杜老爷子也会想办法把女婿捞出来,我们只要保住自己就万事大吉。我又问他:既然已经订了北京的飞机票,干嘛要往南跑。他说警察又不是傻子,这时候坐飞机外逃无异于自投罗网。订飞机票只不过是个幌子,让警察都去飞机场等着吧。我们只要一路向南到了广州,那边会有人安排我们去香港,到了香港就安全了,会有人帮我们出国境。可没想到半路上就被你们……”

姜大成和郑铮收拾好了笔录材料,又取出了摄像机里的储存卡,便离开了会客室。守在走廊里的两名三组的刑警围了上来,恭维道:“姜组,你可真是咱三组的大福星,刚走马上任就逮着这么大的案子。”

姜大成不免得意:“有事说事,少拍马屁。”

一名刑警兴奋地说道:“三个东北的流窜犯,全部到案!现场起获两支仿五四(手枪),其中一支有近期击发过的痕迹,只要深挖,肯定又是一桩大案!”

姜大成也兴奋了起来:“那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赶紧送技术部,做膛线和弹道检测,看能不能跟其他枪案并案!”

两个刑警笑着应道:“别急啊,早就送过去了。”

姜大成扭头看向了窗外。今晚局里可真够热闹,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还有警车在不断出入。姜大成对两名刑警吩咐道:“这都几点了,赶紧回去休息,如果不困就下去帮忙。”

两名刑警应了一声,便乐呵呵地下了楼。

姜大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笔录材料,他本该马上去向李军汇报,不过在此之前他想先去见两个人。

刑警支队的一间宿舍里,戴雨霏眼角挂着泪痕已经睡着。记者小盖牵着戴雨霏的手,守护在床边。见姜大成蹑手蹑脚地进门,盖记者站了起来。姜大成用唇语问道:“睡了?”

盖记者笑着一点头,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姜大成抿嘴一笑,胸有成竹地晃了晃手里的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