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末宴会

(壹)

星期五与莫直徽见过面,回到公寓,我就接到了越书明的来电。

似乎因担心我忘记了星期六的约定,越家大儿子便在来电中一再提醒道:别忘了明天晚上的家庭宴会。并且一再叮嘱:请将你的弟弟和妹妹也一起带来。

我虽然嘴上回答好的,但心里却是另有打算,按照我与平治商量的结果,我决不会让小婷出席邀请。

于是,星期六下午出门前,我对妹妹道:“小婷,今天晚上,我要去见个客户,就不回来吃饭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用给我留饭了。”

这番话也并非完全是在撒谎,越书明夫妇的确是要为自己的宝贝女儿购买保险。所以我带上了公文包,里面放有不同规格的儿童保单。

“周末还要忙工作,大哥真是辛苦啊!那我打电话给小哥哥,让他过来吃晚饭。”说着,小婷已经拿起茶几上那支正在充电的手机。

我正在穿外套,来不及扣扣子,连忙走了过去,一把抢过手机:“今天,他好像也要值班,怕是不能过来了。”

“这样啊!那我就只好一个人看家了。”妹妹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不好意思,等大哥领了工资,就带你去吃大餐。”

小婷噗嗤笑出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会这么小气!”

“在大哥面前,你可永远是个孩子。”就像我们在我们的父母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一样。

“你就别对我倚老卖老了!”小婷一边说着,一边用胳膊肘将我顶出了门外,对我淘气地挥手告别道:“大哥,路上小心!”

我和平治在公寓附近的车站碰头,这是昨天晚上互通电话时,就已经达成的约定。越书明留下的住宅地址与我们的公寓正好位处同一片区域,我和弟弟相约在车站见面,这也算是合情合理。

“小婷一个人在家?”

“嗯!我跟她说是要去见一个客户。”

“大哥用这么拙劣的谎言都能骗到那个小丫头,看来——小婷还真是个好孩子啊!”眼前这个狂妄的家伙,总是一脸似笑非笑的坏样,把我奚落得一无是处,实在让人心里窝火。

“你别动不动就拿我开涮,我知道自己没你英俊,更没你风流倜傥。但我也没说谎啊!”我拍了拍公文包:“越书明为报恩,求着我卖保险给他,这也的确是事实啊!”

平治笑了,露出亮锃锃的牙齿:“那我们就赶紧出发吧!别让买家等急了。”

这家伙特意蓄了一圈薄薄的胡须,大概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成熟。

“你是怎么打算的?”坐在公交车上,我用手肘磕了磕弟弟的胳膊。

“什么怎么打算的?”这家伙明知故问。

“你去越家,肯定有自己的目的吧?”

虽然摸不透平治心底的想法,但身为大哥,毕竟与他也相处了这么多年,弟弟的个性我多少有些了解。

“没什么,就想去看看。越书明不是说要叙叙旧嘛?我怕大哥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所以决定挺身而出。”这家伙竟是一副大言不惭的仗义。

“你这话可真够高调的,听起来,尽是你的一番美意。”

“别和我拌嘴了,想想该如何应付越家父子的挑战吧!他们一定会问为什么没带小婷,而且一定会问起母亲的近况,我们好好想想该如何应付作答。”

果然,这家伙比起我来——总是如此深谋远虑。

只需三站路,便来到了距离越家最近的那个公交车站。车站的对面是钢铁工程设计院,大门上挂有金属亮灿的单位名称。据说,这个设计院直属于市规划局。上世纪九十年代,正是国企重组的高峰时期,市规划局为了创收效益,就利用自身的行政资源,与市内某家大型钢铁集团,联合打造了这所极具专业性的研究机构,其专门负责各类建筑钢材的开发与研制。越书明大学所学专业因为是城市规划,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市规划局。由于工作成绩突出,最初在组建这个钢铁工程设计院时,便将他作为重点人才储备加以培养,现在已经是副院长,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听完我的介绍,平治开玩笑道:“不知道在他家里是不是到处都藏有一两根铁棍?”

“家里摆那么多铁棍干吗?”

平治则是大笑地回答:“一旦瞧我们哥俩儿哪个不顺眼,当头便是一闷棒!”

我知道这家伙喜欢开玩笑,兴起时说话没个谱,不必与他句句计较。

穿过设计院的办公区,我们来到了职工大院。因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集资建房,周围的建筑物看起来不免有些陈旧。

越书明夫妇俩早就已经恭候我们的大驾,当越家老爷子听闻了我们的到访,也赶忙从自己的卧室里走了出来。小丫头宝玲依偎在父母的身边,冲向我们有礼貌地躬身问好。满眼尽是和和美美、热情友好的笑脸,可见这是一户多么温馨善良的一大家子。

客厅里,墙上挂有一联横幅,镶嵌着“古木参天”这四个大字,字迹挥毫泼墨,笔道苍劲有力,很是俊逸潇洒。横幅下方背墙的一侧是张三人座的长沙发,中间实木茶几的两端则是两张相对放置的单人沙发。我和平治被邀请坐在了长沙发上,越家父子分别端坐两侧,越家儿媳杜娇蕊正在厨房里张罗着晚饭。

老爷子越文轩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那身文气儒雅的外表。当年,他只是因为插队下乡落户在了农村,本身就是城里的读书人,可以说其气质与生俱来。

越书明扫视过我与平治道:“咦?怎么小婷没有来?”

平治回答:“小婷身体不太舒服,有点小感冒,所以就没让她来,以免传染给大家。”

越家老爷子自是关切道:“严重吗?该是没什么大碍吧?”

我连忙回复:“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真是很可惜!”越书明笑道:“听内人说,小婷出落得亭亭玉立,已经长成了个十分漂亮的大姑娘呢!”

“妹妹从小到大一直都很漂亮,”平治毫不客气道:“可不是女大十八变呦!”

“哈哈!”越文轩发出爽朗的笑声:“这我知道,那个丫头自小就长得像你们的父亲。”

当即,气氛骤然降至冰点。尽管是早就已经预料到的情况,但当现实出现在了眼前,还是令我感到很不自在。

然而,平治并无任何伤感,却是对越家父子道:“我大哥准备买套房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装修,不知能否参观一下?”

我清楚这家伙是想为自己的调查找个借口,但也不必把我端出来说事吧!

“啊!平凡要买房子了呀!但我们这家居怕是已经作古,都是上个世纪的装修风格了,老土得很,多半不适合时下年轻人们的品位。”

“没关系,看看就好!”平治坚持要参观各个居室。

越书明也不便再继续推诿与拒绝,则是主动领我们参观了每个房间。

越书明带领我们参观时,不停地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因为急于结婚,所以张罗着买房。我红着脸一个劲地否认,平治却是在旁侧插话道:“这事我也急,正准备在我们的医科大学里,给大哥找个小女友。”

越书明开心道:“最近似乎很流行结交年龄小的女孩呢!”

我赶忙摇头:“我可不喜欢太小的,不然,相当于又养了个妹妹,实在是累人。”

平治和越书明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宝玲卧室的墙上贴满了卡通画,**摆满了各种型号的布娃娃,一看就是孩子的房间。越书明夫妇的卧室则是以棕色为基调,里侧的内阳台被改造成为了书房,隔有半人高的墙体。写字台上的电脑旁,放置着一件青花瓷陶艺,是一只仿古的高颈花瓶,极具典雅之韵。然而,当来到越家老爷子的卧室时,越书明推开房门,却并没有陪我们走入进房间,似乎是在忌讳着什么。

屋子里,靠窗的那面桌子上摆放有笔墨纸砚等书写工具。由此可知,退了休的越文轩平日间多以书法陶冶情趣来打发时间。床头柜上的像框,是其小儿子越书华的相片,正洋溢着干净的少年气息,仿佛永远被定格在了十七八岁的年纪里。我想,越书明多半是怕见到其弟弟的相片引发难过之情,所以才没有跟入进房间吧!

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卧室、客厅、饭厅、卫生间、厨房间间宽敞明亮。一直以来,我都梦想着我们兄弟妹三人,包括大姨在内,有朝一日也能入住进这么温馨舒适的家里。

回到客厅,越家儿媳杜娇蕊招呼大家吃晚饭了。于是,越书明赶去厨房帮忙,而越家老爷子则安排我们落坐进了饭厅。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电话里传来了小婷的声音道:“大哥,既然你不回来吃晚饭,那我就不给你留饭了?”

“好的!”出门前,我分明已经交代过了晚饭情况,这小丫头还特意打电话来请示。

我听见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响,多半是因为小婷趁外出买菜时,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里打来的。我抬头可见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

平治冲我耳语:“是小婷的来电?”见我点头,便小声道:“还是把手机关了吧!”

我想想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便关闭了电源。

面前这一桌子的菜品十分丰富。虽然都是些家常菜,但摆盘则相当考究,主人还特意用漂亮的水果,在盘子的边缘点缀出花边。掌勺的手艺也是绝对的一流水准,可见越家儿媳很懂得生活的品位。

酒,喝的是葡萄酒,甜中带酸。

先是越书明代表自己的全家老小,向我和弟弟敬酒,以感谢我们在游乐园的见义勇为之举。但这算是哪门子的见义勇为呀!然而平治毫不客气,敬酒就喝,好话更是照单全收。在他的主动下,我这个大哥不免落魄得像是个陪衬。

宴席上,杜娇蕊再次谈起了当天的情况:“当时,我还以为那个漂亮的女孩是平凡的女朋友呢!”

我脸红道:“那是我们的妹妹——小婷。”

“你们的母亲呢?”果然,还是提到了这个问题。

杜娇蕊原本无心之说,却是被她的丈夫狠狠地瞪视了一眼,显然是在责怪女人的多嘴。然而,越家儿媳没有提起我们的父亲,想来多半已经从其丈夫那儿耳闻过当年的那起案件了。

我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平治却是快言快语道:“我们的母亲早在十天前,因为白血病而过世了。”

杜娇蕊张大嘴巴:“这样呀!”表情后悔不迭,却又暗含同情。

平治则是不以为意,一嘴冷笑的口吻道:“反正,人都有一死!现如今,就只剩下我们兄弟妹三人相依为命了。”

弟弟这番和盘托出的告白虽然短促,不仅令越家父子及儿媳始料未及,更是令我这个作大哥的神情错愕。因为过于直接,其言辞如同锋利的匕首,在现场每个人的脸上轻轻一划,便留下了一道血痕。

尽管我们是以血缘的方式维系着亲情,但我对平治的内心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永远不清楚他的下一步棋将会如何前行。

由于话题陷入进了尴尬,这后半席吃得索然无味,甚少有人再度交谈。宝玲早就已经吃饱了,陪坐在席间实在无聊,便被杜娇蕊抱下椅子,自顾自地玩去了。

很快,我和平治也都各自吃饱了。

“是真的吃饱了吗?”越家老爷子生怕对我们有所怠慢,不放心道:“你们兄弟俩可别跟我们客气,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

“您老放心!我和平治从不会亏待自己的肚子,都已经吃饱了。”说话的同时,我已经站了起来。

突然,我感觉脚下一软,传来了一响猫咪的尖叫声,吓得我差点跳到了椅座上。当时,我以为听到的是阿花的惨叫,仿佛又回到了十岁时的那个恐怖的夜晚,弟弟那双鲜血淋淋的小手正拿着一把手术刀和一把手术剪。

然而,蹲坐在我脚边的则是一只雪白的波斯猫,我因为踩到了它的前肢,它正舔舐着痛楚的脚趾。

“啊!那是我的猫咪。”宝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着雪糕,因听见饭厅里的动静,连忙跑了过来。

“好可爱的猫咪啊!”平治抱起那只扑趴在地的宠物,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雪糕,我最喜欢吃雪糕了——”宝玲高举起手上吃剩下一半的那只雪糕,奶声奶气地解释道:“所以我叫它雪糕。”

杜娇蕊笑了起来:“是呀!宝玲最喜欢吃雪糕了,快去把冰箱里的雪糕拿给叔叔们吃,就当是餐后甜点吧!”

平治轻轻地爱抚着雪糕那身过于洁白的毛色,就如同当年疼爱阿花时的模样,其嘴角流泻出恬静淡然的笑容。然而眼见这样的场面,令我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浑身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阿花死去的那个夜晚生根在我的心底,仿佛被猫爪子抓挠出了一道道的血痕,即使表面愈合,却也留下了深刻的伤疤。

猫咪抬起脸望向弟弟,它的眼睛一只黄而另一只则呈现出蓝色,其瞳孔清亮得如同水晶做成的一对珠子。中间的那两颗瞳孔,由于聚焦的缘故,竖立成两枚针尖,正安然地享受着弟弟的爱抚。

平治怕是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十八年前的所作所为——那是一场小恶魔所发动的屠宰与虐杀。

晚饭后,跟越家父子不咸不淡地聊了会儿天,平治竟是主动提起了两人的师生情。

“我还记得越老师曾教过我高中历史。”但私底下,平治却是从未提起越文轩曾经教授过他,似乎并不承认对方为人师表的长者身份。

越文轩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难得平治还记得。”

“只是当年——我的心思不是在文科,而是在理科。”

“是啊!”越家老爷子笑道:“我当初还觉得有点儿可惜,不过现在见你这么有出息,甚是感到欣慰。”

当时,我推荐了几份保险,将资料留给了越书明,便与弟弟起身告辞。

(贰)

尽管已经入夜,但空气依旧燥热得厉害。尤其,我们刚从凉爽的空调房里出来,身上立马就浮现出了一层溽汗。由于,衬衫正湿黏黏地紧贴着后背心,令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和平治漫步在城市的街头,因为谁都没有提议坐公交车,于是,便沿着街道一路走了下去。

“大哥,你真认为我们的父亲是自杀身亡?系畏罪自杀?”蓦地,平治站定在了街角处,目光深邃地注视向我。

眼见弟弟如此认真的表情,不免令我暗暗地吃了一惊。其眼白中心两聚幽邃的瞳孔,仿佛透视感极强的道路线,放眼望去,黑色的线条聚焦在其大脑皮层深处,形成了一个未知的光点。越过弟弟的肩膀,我能看见其身后的马路,道路两侧的交通线,汇聚于路灯的尽头。但与弟弟的眼睛不同,路面是黑色的柏油,线条却是白色。

“莫警官也提到了我们的父亲并非自杀。”我想表达的意思似乎有些矛盾,便进一步解释道:“或者说,父亲选择自杀并非出于他的本意。”

“你跟莫直徽已经见过面了?”平治沿着人行道边的石磴子继续前行。

“是!就在昨天,你说他生病了,我就去看了看他。”于是,我将我们的对话转述给了平治。

“看来,警方并没有排除父亲杀死疯女人的嫌疑。”的确!莫直徽先是强调从父亲那件带血的衬衫上——检验出了疯女人的血迹,见我神色懊恼,便连忙补充道:这也并不能说明一定就是我们的父亲杀死了疯女人。这解释分明带有安慰的性质,显然是为了不让我过于难受。警方的办案方针向来保守,不会轻易向当事人及其家属枉下断言。

平治猛地回过头,一双灼烁的目光如同漆夜里的灯火,咄咄地鄙视向我:“大哥,你真相信村子里的那些谣言吗?”

谣言真是极为可怕的东西,如同病毒一般,则是随风散播。它不会因为你的否认,从而停止传播,只会越演越烈。由于人是主动性动物,总会有好事者、妄想之徒,煽风点火,空穴来风。一旦谣言口耳相传,层层相递,再加之添油加醋,极尽诋毁之能事,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并将你朝涡陷的中心生拉活拽,其目的就是要致你于死地,弄得家破人亡。终于,当你身陷进这些万劫不复的谣言之中,逐渐丧失了对于真相与虚假的甄别能力,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将谣言信以为真。一切诽谤,都有可能深具如此邪恶的力量;甚至,可以摧毁人心至坚的信念。

“我当然不相信!”

我曾经问过莫直徽同样的问题。我当然不会相信那些诬蔑父亲生平及名誉的各种谣言,但我除了能在心底呐喊及抗争之外,还能为此做些什么?十八年过去了,我们还能为此做些什么?还能为我们的父亲清洗掉罪名与冤屈吗?那该如何洗脱?这个就连警方都毫无办法的无头悬案,我们将从何入手?

“大哥,你刚才特别提到——警方因为父亲从家里带到观音庙里的那只清油瓶身上发现了有被擦拭过的痕迹,因而推测父亲的命案现场肯定有第二个人存在,是不是这样?”

“是啊!”我点头承认。

不想,平治却是蹦出了一个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的词汇:“那这么说来,父亲很有可能是被人教唆自杀的?”

“啊!教唆自杀?”

“对!”平治点了点头:“如果警方推测的这个假设者存在的话,他很可能就是教唆父亲自杀的罪魁祸首。”

教唆自杀!难道,真可以教唆一个人甘愿放弃掉自身的宝贵生命吗?我认为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大胆、太疯狂、太可怕了。难道,也正是那个教唆犯杀死了疯女人?然后,则是嫁祸给我们的父亲?的确,广博县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内的一部分办案干警认为:这种仪式性的自杀方式代表了父亲的认罪与自行伏法。但那个杀人凶手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我们的父亲?而他这么做的目的为何?他与父亲,或者是与我们沈家存有什么宿怨吗?但会是怎样的深仇大恨,一定要置父亲于死地呢?

“啊!”猛地,我感觉颅腔内电闪雷鸣,当即灵光乍现。我连忙抬头问弟弟道:“平治,难道你有什么线索?”

“我不知道。”平治摇了摇头,表情十分慎重:“只是有点怀疑。”

“怀疑什么?”

“总之,我要还父亲一个清白!”平治攥紧拳头,下定了决心道。

“这么说来,你是在怀疑越家父子?”我疑惑地注视着面前这个异常固执且顽劣的家伙,从小,弟弟的性格就如同一块砸不烂捣不碎的坚硬磐石。

平治则是摇了摇头:“不仅是越家父子,对于十八年前,外出过高庙村的人,我都会有所怀疑,包括来城里打工、到城里的医院进行就诊、来城里看望亲戚的所有人……我都会有所怀疑。”

原来,这家伙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我不明白弟弟这么做的原因:“为什么你要将犯罪嫌疑人圈定在这些人当中?”

“总之,我有我的理由。”我向平治转述了我与莫直徽之间的所有对话,但他却向我保守秘密。

“看来,你是不肯告诉我了?”

“大哥抱歉,我现在还拿不准。”

“拿不准什么?”

“万一把我牵扯进去,那可就麻烦了!”突然,平治这般没头没脑道,进而发出狂躁的笑声。

“喂!你什么意思?”我高声道。

“嘿嘿!”那家伙恢复了惯常的痞子相儿,用一副责备的口气冲我埋怨道:“大哥,你这人真是没点幽默感,跟你开个玩笑,你居然还当真了?!”

我被弟弟噎得说不出话来,每次在这家伙的面前,我不免显得笨嘴拙舌。

“到你的公寓了。”我们来到了公寓附近的那座公交车站。

“不上去坐坐?”

“不去了!”平治一脸严肃的神情对我道:“大哥,你还是少和莫直徽来往。”

“为什么?”

但平治并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则是跳上了一辆迎面开来的公交车,冲我一如既往地挥手告别道:“代我向小婷问候晚安!”

(叁)

客厅里没有亮灯,卧室的房门也是关着的,我想妹妹大概已经睡了。

因为热得厉害,我松了松衬衣的领口。打开窗户,迎面而来的夜风,带来了一阵凉爽。

我脱下外套,准备洗个澡。转身时,发现茶几上留有一张纸条,是小婷的字迹:“大哥,我有急事,去小哥哥的医院了。”

“啊——”这么说来,卧室里根本就没人。我推开房门,果然里面空空如也。

我连忙打电话给平治,但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我跑下公寓,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坐在车上,我不停地拨打平治的手机。快赶到医院时,他才接听了电话,懒洋洋的声音道:“大哥?放心,我已经回到宿舍了!”

“小婷去你的医院了,”我喘气道:“你赶紧到门诊部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咦?她不是应该在你的公寓吗?”

“她给我留了张字条,说是去你那儿了。”

“好!我马上就去门诊部。”

夜色中,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夜间门诊部的指示牌,闪烁着莹绿色的警示灯,为病人指往门诊部的方向。

我匆匆走进光线暗淡的建筑内,值班门诊部的走廊外,平治正在与小婷说话。

“小哥哥,你干吗关机呀?”妹妹一脸抱怨的神色:“找你人也找不到!”

“我忙了一天,本想下班清净点,谁想到你会打来电话?!”

“大哥的手机也关了。”

“他是在招待客户吧?”平治一脸想当然的表情:“所以,肯定也不方便接听你的电话。”

“我想也是!而且,多半是在接见年轻漂亮、还未成家的女客户。”虽然这小丫头正背对着我,但可以听出其欢快的笑声。

“哈哈!”平治笑言:“小婷果然比我想得高明,我咋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我站在楼梯口,眼见这两个小家伙越说越没谱,便走过去打断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妹妹埋怨我:“大哥,你终于赶到了。”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难道是感冒了?或是哪里不舒服?”我赶忙摸了摸小婷的额头。

“不是我!”妹妹打开了我的手:“是村里面来人了。”

“村里人?”我愈加一头雾水道:“谁呀?”

“你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平治将双手插放在口袋里,用脑袋示意向我身后的那间急救病房,房间内透出的灯光飘洒在了我的后背。

我满脸疑惑地走了进去,完全没想到,竟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了梁家二女儿和她的孩子——梁耀耀。孩子躺在病**,手臂包扎着绷带,看起来,应该是上肱肘骨折了。孩子已经睡着,脸上挂有泪迹。梁小兰则是陪坐在病床边,紧紧地抓握住儿子的小手。因听闻到响动,抬头望向门口,女人的脸上也闪烁有泪光。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然而,梁小兰只是埋头悲伤垂泪。

“孩子的手臂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会骨折?”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害耀耀变成这样的!”梁小兰发出呢喃的哀怨声。

眼见梁家二女儿情绪悲伤激动,想必暂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便走出病房,与弟弟妹妹商量着对策。

“大哥,其实,你是喜欢梁小兰的,”平治戳穿我道:“所以留下了公寓的地址。”

我脸红了。的确!这次离开高庙村时,为方便我和梁小兰告别,平治带着妹妹故意避开,我便趁机将公寓的地址悄悄地塞放到了梁家二女儿的手中。因为清楚很难再回到高庙村了,我留下联系方式,也是希望她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我觉得他们孤儿寡母怪可怜的,便告诉她有什么困难的话,就来找我——”

平治抬手作挡:“大哥,你不用过多解释。如果你真喜欢那个女人,并且不嫌弃她拖带个孩子,我没任何意见。”

小婷附和道:“我也没任何意见!”

“哎!你们两个都误会了!”

“但她不会将你的住处告诉给其他人吧?”平治说这话时,目光瞥向妹妹:“小婷,你瞒不过小哥哥的,我清楚我们准备离开高庙村的那天晚上,是谁在窗台下跟你说的话。大哥,当时你以为我睡着了是吧?”

这样我才知道,我们安葬好母亲的那天夜晚,出现在我们老沈祖屋院子里的那个黑影,居然是梁小军。

原本,小婷配合着平治,一路开心地搅局;但眼下,弟弟的矛头突然扭转向她,妹妹不免心急地辩解道:“我跟他没什么,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你跟梁小军没什么。不然,我也不会将话放到今天才挑明。”

弟弟向来反感小婷与梁家小儿子有所往来;也正是由此,我才知道了梁小军果然喜欢我们的妹妹。

平治望向我,继续安排道:“至于住处嘛!梁小兰可以住在我的宿舍,我那室友长期住在女朋友的家中,反正床也是空着。而且,那里离医院也近。大哥不会不放心我吧?”说完,这家伙的嘴角竟是浮现出了一抹恶作剧的笑意。

“都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了。”但我的辩解苍白无力。

“我不管了!现在,我要回宿舍睡觉了。”平治伸了个懒腰:“让她明天一大早来我的住处吧!白天,我也可以帮忙照顾那个小鬼。”

由于被平治施以警告,小婷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口气则是咬牙切齿地愤恨:“大哥,你要留在这儿吗?”

“我还是先送你回公寓。你等一下,我进去跟那对母子打声招呼。”

我再次走入进病房时,梁小兰趴在病床边已经睡着了。女人的脑袋依偎在儿子的小脑袋瓜旁,看起来真是一对命运坎坷的不幸母子。

尽管那天在村头留下公寓地址时,我也一同留下了手机号码,但我再次写下了相同的数字,并附在号码边留言道:有事请来电。随后,我将纸条放在了孩子的枕边。梁小兰大概先是给我打过了电话,但那时候我已经关机,她便不得不赶往公寓找到了妹妹。

走出病房,小婷问我:“大哥,你不留在这儿,照顾他们母子俩吗?”

“我还是明天一早再过来吧!”

(肆)

直到天快亮时,我似乎才睡着了。却是睡得一点都不塌实,一叠叠梦境在脑海中流转,溪水一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明天,你就要走了,是吗?”

夜深人静,仿佛有人在耳畔哭泣。梦境里的画面,也由此逐渐清晰了起来:一片墨迹般的夜色淡淡浮现,菜园、鸡舍及院子四周的围墙,将夜晚的帷幕猛地撑起,幕布下突起出一道道轮廓,围合成了我们老沈家的祖屋。

院门外,站定着一立苗条的身影,隔望着门板的空隙,梁家二女儿的眼睛宛如晴夜中的星光,正闪烁着泪滴。

这是我和梁小兰约会时的场景,也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的情景,更是唯一的一次。

那天我们全家四口,当然也包括母亲在内,一起苦中作乐,为小婷庆祝九岁生日,附带为我举办了饯行宴。晚宴结束后,我走出门厅,看见一个婀娜的身影,正站在夜色的最深处。

“你怎么来了?”我走过去,仅仅凭借轮廓,就已知晓对方正是梁家二女儿。

“我听说,明天你就要进城打工了。”梁小兰拨了拨门板,那院门还没挂栓,缝隙大开,将她落入进框中,仿佛是画中之人。

我点了点头:“是!”

“我会等你!”

“说不定,我离开这里之后,一切都会改变。”

“我是不会变的!我也知道外面是个花花世界,但我不管,我一定会等你回来。”梁家二女儿近身了一步,手扶着门框,踏上了门槛,头顶的门楣压下,这使得她的身影反而失去了之前的明朗。

平凡,我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呀!女人泪流满面,无数条亮烂烂的泪河,宛如刀锋一般割过了她的面目。

然而,谁也没有等来到谁的身边。这一切不可抗拒的阻力,不是源自于我们的内心,而是来自于外界的因素。也正是由此,梁小兰被迫赔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这次离开村子,女人带着孩子,送我们到村头,含泪地微笑道:“你们不会回来了,是吗?”那是一种甘愿认命的姿态,不再去做任何无谓的抗争,更不会再说出“等我”的话来。

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离这多么可悲及可叹的命运轮回之中!

“大哥起床了!”一响震耳欲聋的叫声,差点将我的耳朵削掉。

实际上,却是一股冲鼻的香味入喉惊醒了我。

我揉摸着眼屎堆积的双目,口齿不清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大哥快来尝尝我炖的鸡汤!”

小婷手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汤勺,喂送到了我的嘴边。

“啊!真香啊!”我吸溜地喝过汤,并开起了玩笑道:“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小婷嫁不出去了。”

妹妹将喝光的汤勺别在腰口,双手插腰,一副小厉鬼似的狠劲,冲我高声地不满意道:“怎么?你和小哥哥就这么想让我嫁出去?”

“但至少现在,大哥还舍不得。”

妹妹听我这么说,嘴角俏皮地一笑,恢复了往日里的乖巧。小婷转过身,回到了厨房,查看沙锅里的鸡汤去了。那只沙锅是她之前进城时买的,一直堆放在橱柜的角落里。我独自一人住在公寓时,因几乎天天在外面吃饭,从来没想起过屋里还有这种东西。

小婷一边搅动着沙锅里的鲜汤,一边对我道:“这是我昨天到超市,专门买的一只乌骨鸡,原本是想今天炖给大哥补身子的。”

“小婷真是有心啊!”我站在厨房门口,单手抓扶着门框。

“大哥周末都在忙工作,我当然要多做些好吃的,给大哥补补身子了。”小婷尝了尝鸡汤:“不过再怎么熬,这也是饲料鸡,鲜不过家里养的鸡。”

我接过妹妹递来的汤碗,大口品尝道:“但小婷居然熬出了家的味道呢!”热腾腾的鸡汤喝得我满头大汗,身体更是畅快淋漓。

不知妹妹从哪里找到了一只饭盒,盛满了热汤和鸡块,递给我道:“这是给我未来嫂子和小侄子的。”

“胡乱说什么呢!”我白了那小丫头一眼:“你跟平治还真是极像!”

岂料,小婷嘟嘴道:“别跟我提他!”看来,这小丫头的气性可真大,还在生昨天晚上的闷气。

“你该不会真喜欢梁小军吧?”

“大哥赶快去医院!”小婷捶跺着一双小脚,拼命地将我往门外推。

我连忙用双手护住饭盒:“小心汤,再推,就泼洒了!”

“昨天晚上,那个小鬼因为疼痛难忍,根本没吃什么东西,现在怕是已经饿慌了。”妹妹是在说梁小兰的儿子——梁耀耀。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就赶去医院!倘若有什么事的话,打我电话。”我提着装放有饭盒的塑料口袋,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别又关机了!”

(伍)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为什么会感到害怕呢?

附属医院内那条洁白的走廊,仿佛如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我担心:当自己走进病房的那一瞬间,之前还活生生的人与事,统统皆化作了一片泡影。母亲的去世,给我带来无法磨灭的阴影,我实在害怕房间里的病人,离开病床,消失不见。

由于心驰着此般想法,在通往病房的那条漫长的走廊里,我感觉自己的双腿正不自觉地打颤。

见我走进病房,女人连忙冲我起身行礼道:“对不起!给你们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别这么说,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眼见你遇到了困难,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梁家二女儿低头,垂下的眼泪将白色的被套,湿染成了深灰色。

过了好一阵,我见对方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便慢慢地坐靠在床尾,小心翼翼道:“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你能告诉我吗?”

“是我父亲!”梁小兰哽咽的气息,令悲伤的呼吸一窒,声音更是痛苦万分:“是我父亲,他要我嫁给一个五十多岁、死了妻子的男人。那男人在广博县城开了一家火锅店,因为有些积蓄,我父亲便认为只要将我嫁过去,全家人就有了指望和依靠。但我不肯,死活不肯,我求他们让我留下来,做家务、做饭、喂猪、种地,或者是到镇上县里的工厂上班……总之,让我干什么都行,只要不赶我走。但我父亲财迷心窍,为了把我嫁过去,又因为担心我会跑,便联合我母亲,把我锁了起来。无论我怎么恳求,他们就是不肯放我出来。就这样,我只得让耀耀偷来了钥匙,带他翻墙时,孩子不小心摔骨折了……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当妈妈的不好!”女人一边说着,早已泣不成声。

五十多岁的鳏夫,足可以当梁小兰的父亲了,梁大重夫妇俩居然如此狠心,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往火里推,真是太可恨了!

梁耀耀醒来,见母亲垂泪,不免难过道:“妈妈,你又哭了!”

眼见这对孤苦无依的母子,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口气停顿在半空中,好半天才残忍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梁家二女儿听出我话语中的端倪:毕竟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十八年前因为父亲的亡故,梁家与我们自觉中断了往来,她弟弟——梁小军更是无事生非,对我们的妹妹大打出手。就某种程度而言,我们两家算是由此结下了梁子。即便抛开这些家族恩怨不说,早前我们之间也许生有一些情愫,但她毕竟嫁给了其他男人,而且已经有了人家的孩子,我实在没理由插手他们的家务事。

似乎见我面露犹豫,女人抓住我的衣角,一再恳求道:“平凡,求你,求你别让我回去!我求求你了,别再让我回到那个惟利是图的家中。”梁家二女儿一边说着,身体顺着椅子滑坠向地面,几乎是匍跪在地上乞求我。

我蹲下身子准备搀扶起对方,却是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抬头正见平治走进了病房。

“大哥,你来了!”弟弟见我们这一跪一扶的架势,微笑道:“你们这是在干吗?”

我连忙站起身,脸颊因为尴尬而发烧,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当务之急,则是处理眼前这个亟待解决的困境。在我推测,梁家很快就会有人找到我和平治,追问梁小兰及其孩子的下落。于是,我将弟弟拉拽到了走廊,一起商量对策。

“她在求我!”我大致将梁家二女儿的现状描述了一遍。平治边听边点头,明白梁小兰的举动算是离家出走,女人之所以会找到我们,也是希望我们能收留他们母子俩。

“你准备一直让他们留在这儿?”

平治的担心不无道理。当然,这也令我颇感为难,但梁小兰既然已找到了我,我实在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梁小兰已经很不幸了,先是被丈夫强奸,不得不下嫁给了对方。那男人也不争气,蹲进了班房,弄得母子俩孤苦无依。梁小兰只得离婚,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眼下,梁大重又要把她嫁给一个糟老头,我不能无动于衷啊?!”

平治则是冷笑道:“是梁家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给贱卖了,这关大哥什么事啊!”其后半句话提高了嗓门,似乎是有意说给病房里的女人听。

“但我实在于心不忍。”我呆呆地呢喃自语,注视着走廊的楼梯处,阳光从窗口冲入进来,形成了一片亮灿灿的迷茫。尽管从道理上无法与弟弟抗衡,但我却依然坚持着自己的信义。

平治无奈,道出了心底的担忧:“梁小兰的家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村里人都知道我所就读的这所大学。”

“这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准备让她先入住进我的公寓。况且,她一个女人家,进出你们学校的男生宿舍楼,似乎也不太方便。”

“我想,从梁小兰找你的这条线索来看,她应该没有将你的公寓地址透露给自己的家里人。”平治沉思道:“小婷知道你的这个打算吗?”

“我准备下午回趟公寓。既然我要去你那儿住,还是该带上几件换洗的衣物,顺便就将这个打算告诉给小婷。”

“如果大哥你已经决定,并且真心喜欢梁家二女儿,”平治眼瞅向病房道:“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当下,我哪还有心思细细琢磨自己是否喜欢梁小兰,只想将眼前的难关平稳度过。

“我们还是先赶紧把当前的问题给解决了吧!”

平治叹了口气:“我现在就带她回宿舍,她该是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于是,我们回到了病房。

梁小兰正紧紧地抓握住儿子的小手,可以看得出其全身肌肉紧绷,似乎很害怕我们会将她与孩子分离。

弟弟也在一旁帮腔:“是啊!你已经在这里守了整整一夜,到我的宿舍里休息会儿吧!”

然而,梁小兰将儿子的小手攥握得更紧,一脸不放心的表情,甚至死咬住了嘴唇,似乎要将薄薄的唇色咬破,牙齿下是一圈发白的印记。

“请相信我!”我的口吻竟是充满了柔情蜜意:“你去休息会儿吧?这里有我呢!”

“实在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说这话时,梁家二女儿的眼圈又红了。

平治于心不忍道:“不必说那么多累人的感谢话,你还是赶紧去睡会儿吧!打起精神来,孩子还需要你的照顾呢!”

梁小兰起身,冲儿子交代:“耀耀,你要听平凡叔叔的话,妈妈去休息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回来。”

“妈妈,你不会不要耀耀,不回来了吧?”梁耀耀睁大眼睛,目光充满了恐慌。

我代替梁小兰,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上,温和着语气道:“你妈妈怎么会不回来呢?她可是守了你整整一个晚上,现在需要休息!”

弟弟叹气的模样,率先走出了病房。梁小兰因为不放心孩子,一步三回头,好不容易才跟出了病房。

我站在窗边,眼见平治领着梁小兰穿过花园,正向附属医院背后的校舍走去。

回头时,正见孩子瞪大眼睛地注视向我,如同一匹受到了惊吓的小野马,对我面带防备之心。因为早前有过照护弟弟与妹妹的经验,照顾病**的这个小鬼并无任何困难。更何况,这个孩子不哭不闹,只是面露生分之感。

“肚子饿了吧?”我拿起床头柜上的饭盒,里面的鸡汤还是温热的。

孩子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担忧与惧怕的神态,不免令人对其愈加产生了疼惜及怜爱的责任感。终于,梁耀耀冲我信任地点了点头。

“伤口还疼吗?”我一边喂他喝汤,一边轻声地询问。

孩子摇了摇头,嘴角猛地上扬,咧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

孩子的纯洁往往发自于其内在最为本真的无瑕和善良。你对他只需一点点的好,他就能回报你整个心灵,从来都不曾怀疑过在这好处之下,则很有可能包藏着狡诈之人的险恶用心。

平治正式办理了入院手续后,便将梁耀耀从门诊部的临时病房搬入进了住院部。随后,弟弟查看了一下情况,由于见没什么大碍,便赶回到了门诊部。

中午,由于阳光正盛,我将窗帘拉上。病房里暗淡的光线,将物体涂抹上了一层柔和的哑光。我靠在床边,因眼见孩子熟睡的小脸,自己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感觉有人正揉摸着我的头发,温柔的手感不冷不燥,而是让人感受到心安。那是母亲的双手吗?母亲什么时候对我有过这般细腻且柔滑的爱抚?是在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吗?在我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被母亲如此细润地关爱过,母亲的双手因操持家务,终年长满了厚密的老茧。

“咦?你怎么来了?”我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她睡了还不到六个小时。

“睡了一小会儿,感觉精神好多了。”

“你一定是在担心孩子的情况,所以根本就没睡着吧?”我能清楚地看到在梁家二女儿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但脸色不再苍白得骇人,也少去了之前的无助感。

“你放心,我没事!”

“那你吃过午饭了吗?”

“平治带我到医院的职工食堂已经吃过了。”

“那就好!”

不经意间的客套,将我们的话语掏空,谁都没有再发出声响。由于,病房的光线不甚明亮,从而使得我们之间的气氛则变得愈加局促不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梁小兰鼓起勇气对我道:“今天,你难得休息吧?我听小婷说,昨天星期六,你还在忙着招待客户。”

我听出了女人的言外之意,不免又是一番抱歉的感激,便连忙阻断道:“我没事,正想着今天该如何打发呢!这下好了,有事做了。”说完,我为了强调自己所言并非客套,则是故意呵呵出了一脸的傻笑。然而,这理由实在是呆头笨脑,情急之下,竟是想出这么一番傻楞楞的说辞。

“谢谢你能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安心。”

“啊——”为什么无论是谁,都能一眼戳穿我的想法和心思呢?但我来不及郁闷,想起今天上午与平治在走廊里商量的对策:“对了,我有事要跟你说。我觉得,你还是住在公寓那边比较方便。公寓里有厨房,楼下就是超市,需要煮点什么或做点什么,小婷可以帮你的忙。”

梁小兰再次垂头发出惭愧的感激:“真是——太麻烦你们一家了!”

“你别老是这么客气嘛!”我起身告辞道:“我现在就回公寓收拾一下东西,顺便把小婷也接来,晚上,你就可以跟她回公寓那边休息了。”

回到公寓时,小婷正在卫生间里清洗衣物。当听见开门声,那个小丫头蹦到我面前,挥舞着泡沫横飞的双手,冲我张牙舞爪道:“大哥,你回来了!”

然而,我无心理会妹妹的恶作剧,直奔卧室,收拾行李。这也是小婷入住这里以来,我第一次这般大大咧咧地闯入进了里屋。

我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只棕黑色的行李包,见包下是弟弟从高庙村带来的那口箱子。多半是小婷在打扫房间时,见这么大口箱子放在墙角边过于碍事,又见衣柜的下摆处留有这么一片空挡,就收拾了进来。

“咦?”妹妹跟进卧室,见我正在收拾着行李,不免奇怪道:“大哥,你这是要去哪儿?”

“看来,大哥你真的很喜欢小兰姐呀!为她考虑了这么多。”

倏地,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红到发烫。其实,我也说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梁家二女儿,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

我先是埋头收拾行李,感觉不那么心虚了,才一本正经地抬头道:“我是怕哪个女孩突然闯进那家伙的宿舍,难免会产生误会。”

“小哥哥那么招异性喜欢,即便产生了误会,也会有不少女孩不甘心放弃吧!”小婷似乎是在借题讽刺那个自以为是、却又屡次遭到平治拒绝的“肉包子女孩”。

这小妮子真不像是刚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小丫头,怎么会如此油嘴滑舌呢?!

“我没时间跟你这个小丫头贫嘴!”我一把抓起收拾好的行李包,同时拉拽住妹妹的手,就往屋子外面走去:“你跟我去趟医院,今天晚上,梁小兰就跟你住在一起。”

就这样,小婷被我跌跌撞撞地带来到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