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梁家追亲

(壹)

星期一大清晨,从平治室友的**爬起身,我还没辨别清楚东南西北,便一头从一米六七的**栽下。

“大哥,你现在是在我的宿舍里,别当自己还睡在公寓里的那张大**,可以横竖瞎折腾。”内阳台的卫生间,传出平治的声音,这样,我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在何处。

昨天晚上,小婷领着梁小兰回到公寓里休息,平治因为值夜班,就代为照顾孩子。他早上七点钟交班,估计也刚回到宿舍。那孩子不哭不闹,睡觉也很安稳,并不需要耗费太多的心力,平治每隔两三个小时去看护一下便好。

眼下,我搀扶着被摔疼的腰和背,一副龇牙咧嘴的狼狈相儿。

“自从接小婷进城,我哪还有机会睡**啊?!就只能睡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了,整夜窝得我腰酸背痛。哎呦!我这老腰,我这后背——”

平治走到我身后,顺着我搀扶的位置,倒手一记推拿,将我的腰口和后背随拳一拧,我立马发出了一烈惨叫:“哎呦!疼——疼死我了!”

“别这么大声,不然,隔壁还以为我这里养着个小丫头呢!”

我几乎晕菜了过去,大声纠正道:“我可是你哥,是你大哥!”

不想,这家伙却是反口教育我道:“这点疼就大呼小叫的,可没一点当大哥的样子。”

我被弟弟戳得哑口无言,只差点没将鼻子气歪了。当下,我也没心力与他斗嘴,疼痛的余韵依然沿着脊柱向背骨两侧漫去。

一来到公司,我就接到了越书明的电话,说是给他的宝贝女儿选好了保险。

“好的!我把合同整理好之后,就给你们送过去。”

不仅是在公司,在回往医院的公交车上,那些下班的成年人或下课的中学生,也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南非世界杯。

我来到医院的骨科住院部,见平治站在走廊,正跟梁小兰说话。也不知道他们两人谈起了什么,弟弟一脸严肃的表情,而梁小兰则是垂泪抹脸的伤心。

“你们怎么了?”因为担心孩子发生了意外,我大踏步走了上去,但他们似乎是在谈论着其他事情。

“没什么!只不过,问了下大嫂一些事情。”平治一副漫不经心的痞相。

“别大嫂大嫂的,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腾地,火气就冒了上来。

梁小兰被我这副过于暴躁的情绪给吓呆了,正楞楞地注视着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孩子怎么样了?”

我不理会他们的情绪反应,则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病房。由于昨天相处了一整天,这小家伙跟我已经很是熟捻,眼下正笑嘻嘻地迎接我道:“平凡叔叔,你来了!”

“看叔叔给耀耀带来了什么?”我扬了扬手中的口袋,袋中是肯德基的套餐,小孩子们应该都喜欢吧!

“这是什么?”看来在此之前,他母亲从未带他进过城,更没有吃过洋快餐。

“吃吧!很好吃呦!”

我将名为“至珍七虾堡”的那份大汉堡递给了梁耀耀。其实,我也不知道孩子们通常喜欢什么口味,眼见最贵的套餐就买了份。也许是第一次吃,那小家伙咀嚼得津津有味。

梁家二女儿跟进了病房,见此情景,便安静地坐靠在病床边。与此同时,我刻意让自己不去望向对方的脸,以免碰触到那双满怀感激的眼睛。

女人的脸上闪亮着泪痕。因为逆光的原故,孩子并没有发觉母亲的悲伤,但我却是用余光扫视得一清二楚。

“我弟弟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会哭?”

梁小兰一副怔怔的神态,突然听闻到我如此询问,连忙擦抹掉泪水,则是挤出笑容道:“没什么!我只是看到我们母子俩眼下的境况,有些难过罢了。”

“不对,他肯定对你说了些什么。”

“求你别问了!”女人一脸崩溃的表情。

“妈妈,你怎么了?”孩子凝视着母亲,微微怯懦的神色。

“妈妈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梁小兰揽抱过孩子,双目紧闭,流下了眼泪,似乎是在逃避自己的内心。

夜幕正悄悄地降临,窗外已是万家灯火。

我穿过灯光惨白的走廊,来到平治的办公室,房间里就他一个人。

“今天要值夜班吗?”

平治摇了摇头:“但我想看会儿书,你先回宿舍吧!”

“还是先吃晚饭吧?”我走进办公室,见桌上摊放着《霉疮秘录》,正是弟弟从公寓里带走的那本医学典籍。

“你都在看些什么书啊?”我皱起眉头道:“干吗要研究这个?”

“我正在考虑,见习期满后,选择哪个科室。”

“难道,你准备去性病科?”

“专业的说法应该是男科门诊,至少在我们医院如此,跟性病科不可混为一谈,虽然包括有性病治疗。”

“反正,那不会是正经男子该去的地方。”我承认自己有观念上的偏见。

平治笑言:“这可难说。说不定,大哥哪天就有可能到我所服务的门诊部进行就医,什么工作压力、生活压力、恋爱压力啦,都有可能造成一些生理疾病。到时候,我肯定会为大哥免费保密隐私的。”

“我才不会得这种病呢!”

“不过现阶段,性病应该算是男性专科中,最为赚钱的一个病种吧!”平治睇了我一眼,露出邪恶的笑容:“性病可是富贵病。有钱人在外面花天酒地,不小心染上了这种病,在治疗期间,为名誉着想,肯定是要贿赂医生;而原本没有钱的那些人,偷腥染上了这种病,也不希望自己,应该说,谁也不希望自己竟然死在这么难堪的病症上吧?”

“所以——你想赚这种钱?”

“我是医生,治病救人而已。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将这笔不义之财收入进囊中。”

我冷笑道:“如此为医,实在毫无医德可言。”我难得如此冷嘲热讽,实在不希望弟弟的举动,违背医生最为起码的职业道德。

“很多人道貌岸然,在外面偷鸡摸狗,根本毫无道德可言,大哥,你却对我这个救人者谈什么仁义道德。在专业上,我会以百分之百的医德与责任感治病救人,绝不会开具对人表面无害的处方,以此获得医药提成。我不过就是在医生的道德责任感之内,收取我应该获得的那部分酬劳。当病者的妻子或者丈夫,因为发现爱人在外行为不端,跑到医院里质问我,自己的另一半有没有在外面胡来乱搞,身处对于病人隐私权保护的位置,你说我到时候是说还是不说,我收取这么一点保密费,就要被世人指责为丧失职业道德,那么,那些作丈夫和作妻子的,因为自己在外面鬼混,将这种肮脏下流的病症传染给了自己的家人,甚至让无辜的妻子生下患有梅毒的孩子,他们的道德感从何而来?自己得了这种病不算,还给一家人带来痛苦,他们不应该遭受到更为强烈的谴责吗?”平治的话语铿锵有力,不无道理,在气势上压倒了我的指责。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所身处的这个世道则是充满了深刻且无助的罪恶之感。

最终,我无力道:“你自己的选择,自己看着办吧!”

平治脱下白大褂,露出里面的便装。

“去吃晚饭吧,我肚子饿了!”

于是,我们在附属医院就近挑选了一家炒菜馆。店面名为“南风破”,如此称谓加身,果然名副其实,形容恰当致极。当看到铺面内被熏黑、破败的店堂,我擦了擦鼻头上的汗水,感到了一股挠心的燥热。

由于正值晚饭时间,餐馆内坐满了客人。因馆子太小,再加之厨房就在店堂之侧,热当当的炒菜声不绝于耳,燥辣的油烟味更是迎面扑鼻。角落里的空调,在这般烟熏火烤之下,虽然散溢出些许冷风,却依旧令人躁热得难受。

我扯了扯衣领,试图让凉风灌入进领口,衬衫的后背心已经被汗水透湿了。

平治保持着一脸的沉静,倒没有我这般心浮气躁,一副淡然处之的架势。

“刚才,你跟梁小兰到底说了些什么?”在这家伙的淡定之下,我首先就沉不住气了:“你到底在调查什么?”

平治仍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不过只是问了一下:她姐夫是怎么死的?”

“不是被她大姐砍死的吗?”

“但关键是她大姐当年为什么要这么做?动机是什么?”

“那件惨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干吗突然揭人家的伤疤?”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前天晚上,梁小兰跑来投靠我们时,我就想问了。但因为见她情绪不稳定,孩子也刚刚接过骨,所以我一直将问题压在心底没有说出口。”

“你既然知道她的孩子因为受伤住院,她心里也很苦恼,你问这话合适吗?”

“我只是想知道事实的真相!”

“什么真相?”

“父亲的死亡真相!”

弟弟的话令我始料未及,我从未想过父亲的离世,跟梁小兰的姐夫有什么关系,更没想到会跟梁家牵扯有什么生死上的过节儿。

“你是说:父亲的死——跟梁家有关?”

“就是因为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所以我要尽可能地追查一切线索。”

“线索?什么线索?”

“我早就说过了,我要调查当年所有出入过高庙村的人,尤其是进过城的那些人,梁小兰的姐夫王富贵只是其中的一个。”

的确,梁小兰的姐夫王富贵在妻子梁小梅怀孕之前,来城里打工过一段时间。

我继续追问道:“你这么做的理由和根据是什么?”

然而,平治却是笑而不答。他慢条斯理地喝完了碗里的青菜汤,擦干净嘴巴,拍了拍肚皮,打了个饱嗝,便准备起身离开。

“我吃饱了!”弟弟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我回办公室看书去了。今天,就烦劳大哥请客。”

“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岂料,那家伙如兔子般,跑跳得无影无踪。之后,我要了一份蛋炒饭,让服务员打好包,便返回到了病房。

(贰)

不想,病房内空无一人。病**的被单被叠放整齐,地上没有一星点快餐的残屑,房间里干净得就像是没人住过一般。

我快步走到护士的服务台,正准备询问这是怎么回事,走廊里传来“咣当”一响,是金属饭盒落地的声音。

“你干吗?”小婷发出尖叫的质询。

“我二姐呢?”梁家小儿子的声音气势逼人。

“我不知道!”

我冲进走廊,正见妹妹被梁小军拉扯着朝我走来。饭盒摔在地上,汤菜泼撒了一地,散发着蒸蒸的热气。

“怎么回事?”我上前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啊!”小婷甩开梁小军的拉扯:“我在医院门口遇见他,这家伙一个劲地追问他二姐在哪儿,我哪知道啊!我是来给小哥哥送饭的,没想到大哥也在。”

“噢!我和平治刚吃过晚饭。”我不咸不淡道,目光却是面抵向梁家小儿子。

无须过多的眼神交代,我和小婷已然自觉形成了一道保护梁小兰及其孩子的防线。

“既然都已经吃过了晚饭,平凡哥手上提着的这份盒饭,是带给谁的呀?”梁小军斜睨地注视着我手上的饭盒。

“啊——”我这才意识到手上打包的蛋炒饭,便结结巴巴地回答:“这是准备——准备拿来当夜宵的。”

梁小军冷嘲热讽道:“刚吃完晚饭,就打包了夜宵,平凡哥真是好胃口啊!”

“我大哥的胃口就是好,你管得着吗?!”小婷将俏眉一挑,与对方咄咄逼视。

突然,梁家小儿子将步态一滑,来到我面前,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对我道:“平凡哥,我知道我二姐一定是来这里找过了你们。耀耀的手臂摔伤了,他们母子俩在外面没有亲人,只能求助于你们。而我,就是不想让父亲找到姐姐,所以提前来找你们的。”

由此,也可判断出梁小军并不知晓我的公寓地址,这多少让我松了口气。

“我们怎么能相信你的话呢?”小婷到底是年轻,被对方稍稍一激,便暴露出了梁小兰的行踪——的确找过我们兄弟妹三人。

当即,梁小军抓住了把柄:“果然,我二姐就在你们这儿。”

正纠缠时,平治出现在了住院部。原本,我以为他是听闻到了风声,便从办公室赶来;然而,通过后面的对话,我知道他早我一步,就来到了这里。

“梁小兰和孩子呢?”我压声道。

平治低声回复:“我托主治医师给孩子更换了病房。”

“好险啊!”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我想——这还仅仅是第一波,梁家老爷子很快就会进城,找我们要人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平治微微一笑,摆出一副睿智的神情,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上前一步,用命令的口吻道:“梁小军,你跟我到办公室来!”

弟弟那番镇定且霸道的举动,其气势凛冽到理所当然,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妹妹大张开嘴巴,梁小军同样目瞪口呆,而我则是脑袋一懵,不知道这家伙想干什么。

随后,平治丢下了这句话,便朝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在其身上那件翩然的白大褂,由风灌入,仿佛张开了一对翅膀。梁小军则是一言不发,跟随在了平治的身后。

“这家伙到底想干吗?”眼见他们拐过走廊的尽头,正向电梯口走去,我这才回过神来。

小婷一把拉拽住了我的衣袖:“大哥,你也要跟去?”

“你别管!快去照顾孩子!”我将盒饭递给了妹妹,便迅速地转身离开。

尽管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但我径直来到了平治的办公室,耳朵贴抵着门板,果然听见他们二人的交谈声。

“梁小军,你喜欢我妹妹是吧?也想找到你二姐?”

“平治哥,请你同意我和小婷在一起。”

“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妹妹——”平治顿了顿:“那就帮我办一件事吧?”

“什么事?”

“你回到村里,帮我查找十八年前,也就是小婷出生的那一年,村子里外出进城的务工人员有哪些,然后提交份名单给我。”

“平治哥要这份名单干吗?”

“我自有我的目的。你马上回村,帮我办这件事,千万不可打草惊蛇,更不能让村里人认为——是我要这份名单。”

“但,平治哥——”

“有什么异议吗?”我听闻平治略带胁迫式的声音,虽然他的口气平常,但声势具有一种压倒性的力量。

“没——没什么!”

“那你现在就连夜赶回村子吧!”平治态度冷漠,毫无情感可言:“刚才,你不是说并不希望你父亲知道你二姐的下落吗?你父亲肯定也并不知晓你进城一事吧?不要让他老人家察觉出你来过我这儿。”

“平治哥,我知道了!”梁家小儿子竟是对平治言听计从,令我对这个亲弟弟愈加刮目相看。

但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我实在不明白弟弟这么做的原因和目的为何?难道,就在父亲被冤屈了这么多年以后,平治却是抓住了当年的命案核心,并且要为我们的父亲翻供?但他为什么不将实情告知给我?

我正思考着上述疑问,脑袋“咚”地一响,颅腔内仿佛脑震**般,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疼得我差点尖叫出声。

“咦?是平凡哥啊!”梁小军没料到我会在门外偷听,开门时自然不会想到手下收力,如此面门而击实在是非同小可。他连忙搀扶起我,一脸抱歉的模样。相比之前,他拉拽着妹妹死死不肯放手,眼下却如同一只温顺的羊羔。

“小军,赶紧回去吧!别让你父母担心。”平治在房间里,亲切地话语道,随即哈哈大笑:“大哥,站在门外,耳朵贴着门板,不累吗?”

梁家小儿子面冲我微微躬身,算是行礼作别。此时此刻,这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面目有些卑微,逃跑般匆匆地转身离开。看来,他准备按照弟弟的吩咐去做。由此,我想起我们兄弟妹三人,在安葬过母亲之后,准备离开高庙村的那个夜晚,梁小军守侯在窗外时的情景,他该是真心喜欢我们的妹妹——小婷吧?!然而,小婷是否也喜欢这个梁家的小儿子呢?刚才在住院部的走廊时,小婷对梁家小儿子的回避与针锋相对,让我感觉她对梁小军其实也是心生情愫,却刻意用冷漠的态度,掩盖自己的真情实感,这是为了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地划清界线吗?

既然平治早就已经知道我在门外偷听,并将此番对话故意以高谈阔论的方式说给我听,与其之前,他一旦谈论到要点便闭口不谈的态度相差甚远,而他这么做的用意到底为何?

由于心中装满了疑惑与恼怒,我跨进办公室,当头便追问道:“你这家伙,怎么总是如此专断行事?有什么事——都不能和我商量吗?”

“因为你是我大哥?”这家伙似笑非笑的表情,笑意炯炯的目光,玩味着我的愤怒。

“对!我是你大哥,而且是亲大哥,这点权力总还是有的吧?”

我抬头,正看到办公室里侧的药柜内,放有一尊由市公安局所颁发的荣誉奖杯。早前,我就觉得那奖杯奇怪,一直没能找机会询问。

“你都已经听到了,还想让我说什么?”

平治的问话将我引回到了现实:眼下,有更为重要的事情亟待解决。

“你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我一口气道:“为什么要将嫌疑人圈定在那些外出务工的村民们当中?”

“早前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的怀疑对象是针对所有出入过高庙村的那些村民,不仅仅是进城的务工人员,还包括到城里就医、外出探亲的村民,但我不可能让梁小军追查这么大的范围,所以我必须要收紧调查圈。”

“那你为什么要将范围仅仅圈定在那些外出务工的人员当中?”

“因为这些人往往只能在春节期间回家探亲一次。而且十八年前,城市规划还没有推行‘一小时经济圈’的交通设施方案。当时的交通道路很不发达,从城里回趟村子十分不便,长途汽车的班次也极为有限,每天也就上午和下午各一班吧!由此,这些外出打工的村民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此外,那时候,国家还没有出台‘双休日’的政策,也没有五一长假、国庆黄金周等法定节假日,一年到头最长的假期便是春节。况且,春节作为我们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传统节日,农村人比城里人更为重视全家团圆的这个传统。可以说,他们一年到头在外打工,不就是为了挣钱回家,希望全家人能过个祥和、美满及团圆的春节吗?那时候的观念不正是如此吗?只能通过春节长假回家,与亲人们团聚。也就是说,这类人群比其他进城人员,呆在城市里的时间要长,而且,更容易感受到背井离乡的那份孤独与寂寞。”

我点了点头:1994年3月1日,内陆开始实施“双休日”时制,但当时的具体执行方案则是“1+2”休假制度,即每逢大礼拜可以休息两天,而在小礼拜就只能休息一天;1995年5月1日,正式实施全周制“双休日”时制。1999年,国务院公布了新的《全国年节及纪念日放假办法》,决定将春节、劳动节、国庆节的休息时间与其前后的双休日拼接,从而形成了七天长假。长假“黄金周”的概念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形成的。2008年,五一长假在实行了十年后被取消,则相应地增加了清明、端午、中秋等三个传统节日。

平治的分析的确有道理:相比去往城里就医,或者看望亲戚而外出等情况的村民,外出务工人员确实占据城市的时间更久。如果村人外出到城里就医,除非是连广博县人民医院都无法治愈的大病。当然,我们的父亲在世时,多半是由父亲走村窜巷,为村民们服务。至于,那些到城市里看望亲属的村人,也不可能在城里住上将近一年。然而,像越家老爷子这种情况,因为儿子在城里事业有成,进城长期定居的村人毕竟是少数。

由此,我也就明白了:平治是将嫌疑人圈定在青壮年间,这个年龄段正是进城打工的最佳时期,智力和体力都是最为旺盛的年龄阶段。但我还是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要将嫌疑人圈定在这些外出务工的人员之中。

“这跟父亲的案件有关吗?”

“我就是在证实是否与父亲的死有关,并且存有多大的关联。”

我着实摸不透这家伙到底正在想些什么。正苦恼时,无意间看了一眼办公桌,桌面上放有普通的办公用品,那本医学典籍已经被弟弟收了起来。

“去看望一下我们的小病号吧!”平治灿然一笑,表情纯净无比。

当面对这个心机成熟且智慧,同时透露出天真及单纯的弟弟,猛然,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惧怕和担忧,其魔鬼与天使之气仿佛浑然天成。

我们来到了孩子新入住的那间病房,小婷正在与梁小兰开开心心地聊天。看来,妹妹并没有将梁家小儿子来此的消息告诉给对方。因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两位女性一起抬头望向门口。

昨天,梁小兰因为在公寓里好好地睡了一觉,所以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她都要留下来,亲自照护孩子。眼见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兄弟妹三人便起身告辞。

走出病房时,小婷迫不及待道:“梁小军呢?”

“已经回去了。”平治的脸色轻描淡写。

“啊?回去了?”小婷怔怔地望向我们,似乎没料到事情如此轻而易举就解决了:“这么晚了,他怎么回村子?”

“小婷,你喜欢他是吗?你喜欢梁家的那个小杂种?”平治的面部肌肉因狰狞而扭曲。

妹妹先是一愣,进而狡辩道:“没有,我才没有,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他?!”但我能看出小婷试图藏掩其心底的慌乱。

平治的声音骤然拔高:“你跟梁小军在谈恋爱是吗?至少在村里时,曾经谈过恋爱?”

“没有!我让他别再来找我了。”小婷的声音越来越低,明显没有了底气。

“你忘记了,他小时候曾经揍过你!”

“那不是他的错,是村里人的小孩——”

“你还在为他辩解?!”平治怒目而视,这让我想起了草原上的野狼。

小婷低头,心虚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原来,平治在办公室里的种种客套,分明就是装出来的一番假象,他是在利用梁家小儿子对妹妹的感情,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对弟弟的做法由衷不悦,便对妹妹道:“小婷,你赶紧回公寓休息,明天一早,来接梁小兰的班。”

“是!大哥!”小婷一脸的委屈,差点难过地痛哭出声,但到底压制住了眼泪。

我和平治将妹妹送上了一辆回往公寓的公交车。在返回医院的路上,我冲那家伙生气道:“你干吗对小婷发这么大的火?”

平治毫不妥协,表情愈演愈烈,冲我咬牙切齿道:“我从来没忘记过——梁家是如何对待我们沈家的,尤其是梁家的那个小杂种。”

“这么说来,你表面上帮梁小兰,其实是在利用她?”

“算不上利用,我只是想调查出事件的真相。”

“所以,你便利用梁小军对妹妹的感情,让他帮你做事?”

“大哥,你不是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但你这种做法,简直就是不择手段。”我为弟弟的不择手段而感到了心寒。

“我怎么不择手段了?”平治反击道:“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你是在利用梁小军对妹妹的感情,更是在利用小婷!”

“大哥,你还可以直言不讳:我是在利用梁小兰对你的感情。随便你怎么说,这只不过是你自己的道义准则罢了。”平治那副冷酷的表情实在令人不寒而栗。巨大的气场,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旋涡,将其圈入进中央,仿佛一个来自地狱里的判官,一切道义准则皆由他说了算。

“你——”我用手指着弟弟,气血正向脑门处喷涌,却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但平治根本无视我的愤怒,以绅士的口吻道:“我到办公室看会儿书,你请便!”他向前跨出了几个大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我补充道:“明天一早,我想梁大重肯定会来医院找我,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来过这儿,所以我要深思熟虑下一步的对策。”说完,这家伙迈着轻快自信的步伐,走入进了建筑物的血盆大口。

我们在附属医院与医科大学校区的分界点不欢而散,彼此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当我气冲冲地站定在宿舍门外,这才想起忘记找平治要钥匙了。但因为刚跟那家伙吵过一架,我又不可能转去他的办公室。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感觉裤子的口袋一硌,我顺手摸了进去,发现是一枚钥匙。不知是趁什么时候,这家伙偷放进了我的口袋,算他还有那么一点良心。

我简单洗了个澡,以为自己睡不着,却是一沾上枕头,便听见喉头发出“咕噜噜——”的鼾声。三响呼噜声之后,一切便沉入进了祥和的安宁之中。

(叁)

星期二一大早,我是被平治的开门声给惊醒的。原来这家伙有两把宿舍钥匙,估计其中的一把是室友的,留在手中也无用,便干脆交给了他。

平治的脸色吓了我一跳,眼圈青黑得像是熊猫眼。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翻了一晚上的书,脸色能好看吗?”弟弟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果然是疲惫致极。然而,这家伙脸也不洗口也不漱,爬上床铺,蒙头便睡。

“咦?”我一把拉拽住其耷拉在床外的衣角,追问道:“你不是说,梁家老爷子今天要进城吗?”

“他老人家再怎么紧赶慢赶,也要坐一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是不是?然后打听问路到我们的医科大学,多半已经是中午了,我正好请他吃午饭。”喉头裹挟着梦呓般的嘿嘿笑声,表示这家伙不单充满了自信心,更是胸有成竹。

“你已经想好对策了?”

“还没有!梦中比较有灵感!”这家伙哈欠声不止,可见真是困得不轻。

阳光透过窗户,飘洒进了病房。梁耀耀已经醒了过来,上半身正背抵在床头,看起来精神不错。眼见我的到来,小家伙咧嘴开心道:“平治叔叔,早上好!”

也许是因为新环境所致,再加之,周围的医生和护士们对他们母子俩很热情,若有什么好吃或好玩的都会拿给孩子,小家伙的性格变得开朗多了,也会主动会跟外人说说笑笑。

“看叔叔带什么早点来了,耀耀一定是饿了吧!”我扬了扬手中的早点袋,袋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更是飘溢出油煎小笼包的香气。

“谢谢你,平凡叔叔!”孩子接过早点,一脸的害羞,面色有些红晕。

“怎么还是这么不好意思啊?!”我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瓜,微笑道:“昨天晚上,睡好了吗?”同时打量向四周,却是不见梁小兰的身影,小婷也没来接班。

那小家伙正将煎包表面上的那层锅巴一般的酥皮咀嚼得“咯嘣”脆响,然而,听我这么一说,却是收住了嘴。

“平凡叔叔,我怕!”孩子抬起头望向我时,嘴巴油光光地明润,却是一脸胆怯的神态。

“怎么了?”

“是平治叔叔!”孩子埋垂下脸,再也说不出口。

“平治?他怎么了?他对你做了什么?”

孩子见我迫近的情绪,面含愠色,赶紧摇头:“平治叔叔什么也没做。”

“那你为什么怕他?”

“我——我怕他的眼睛。”

我哑然失笑道:“他的眼睛怎么了?”

“刚才,平治叔叔来过。”孩子流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抬手指了指病房门口:“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奇怪地看着我。”

我能够想象得出那幅情景:清晨,孩子猛地惊醒,脑袋昏昏沉沉,突然望见门口,弟弟双臂抱胸,正定定地注视着目标。房间里低调的光线,从平治的视野下方射入,其阴郁的模样确实有些骇人。

于是,我安慰孩子道:“你放心!平治叔叔也是个好人,只是不够亲切,只要你不去招惹他就好。”

梁小兰端着大半盆洗脸水走了进来,见我出现在病房,连忙和我打招呼。我认得她手里的那个脸盆,在平治宿舍的流理台上见过。女人因为洗过了脸,自然显得容光焕发,并且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眼见梁小兰准备给儿子洗脸,而我的上班时间也快要到了,我便对女人道:“你能出来一下吗?”

对方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但依然跟随我来到了走廊。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提问。然而,有关父亲的名誉,我不得不开口道:“当年,你大姐为什么把你的姐夫给砍死了?”

梁小兰低着头:“昨天,平治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我当即想起昨天傍晚的发生,也明白了她和平治在走廊里各自的情绪,难怪她会流眼泪。我多少能体会到梁家二女儿的这份悲伤,亲人之间发生了这种事情,自己的姐姐是凶手,而自己的姐夫则是被害者,双方都是家里的重要成员,一夜之间,虽然阴阳两隔,却是殊途同归,两人一起坠入进了地狱。

“在我的印象中,你大姐应该是一个性情温顺的女人,所以村里人纷纷传言:因为早前吃过我父亲开具的营养食谱,使得你大姐肚子里的胎儿莫名其妙地死了;进而——进而引发出其性情狂躁的一面,最终砍死了你的姐夫。他们说,我父亲是这一切根源的罪魁祸首,但我始终都无法相信这个谬论。”

“我也不相信。”梁小兰抬头注视着我,眼眶内闪烁有泪光,可知这是她的真心话。

窗外云气正盛,空气中笼罩着溽热的湿度,令人心口发闷。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姐姐为什么那么做?”

因被我如此再三地追问,梁小兰一副呆呆的神情,豁然被抽去了魂魄一般,目光仿佛正凝视着虚空,迟钝的姿态宛如一尊千年古迹的雕塑。

“我也不知道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午,姐夫送姐姐到广博县人民医院进行生产。因为产下了死婴,姐夫的脸色很难看。他们回到家里,关进自己的房间,便开始了激烈的争吵。当时,我母亲进屋还好生劝解了一番,以为相安无事了。然而到后半夜,姐姐和姐夫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冲入进房间,只见姐姐的手里提着一把菜刀,而姐夫则是倒在床边,脑袋被砍了无数刀。我不知道姐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梁小兰发出浓重的喘息声,掩面哭泣道:“竟是将姐夫的头骨都给砍裂了,被子上、床单上、枕头上、地上……到处都是鲜血,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并且混合着乳白色的脑浆——姐姐的身上和手上都是血。呜呜——到处都是血——呜呜——实在是太可怕了!屋里到处都是血——”

显然,梁家二女儿被当年那幕过于骇人的场景所震慑住了,记忆就如同一卷倒带准确的影像那般——仿佛一切都历历在目。

面对这个情绪失控的女人,我正不知该作何安慰,身后则传来了小婷的声音:“大哥,你在干吗?怎么把小兰姐给弄哭了?小兰姐,我大哥怎么欺负你了?”妹妹是来接梁小兰的班。

因小婷的适时出现,立马化解了眼前的尴尬,我赶忙抓住妹妹道:“小婷,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还要赶去上班。”说完,我便“咚咚咚”地朝向公交车站赶去。

(肆)

下午见过客户,因正巧位于市公安分局的附近,办完事后,我就给莫直徽打了个电话。他人就在办公室,一口答应了我的见面请求。

正匆匆赶往约定地点时,路人间闪过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招手了一辆出租车,并且快速地钻入进车内,便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今天,莫直徽穿着一身警服,站在市公安分局肃穆威严的大门外,显得异常高大而英武。

“找我有事吗?”

莫直徽一脸温厚的笑容,宽容且善意,分明已经知晓了我此行的目的。于是,我便直言道:“莫警官,十八年前,高庙村的梁小梅砍死了自己的丈夫,当时,你还在广博县公安分局刑警大队里任职,这个案件是由你亲自经手的吧?”

“是呀!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以为莫直徽经案无数,多少需要仔细思考一阵,至少将人名与案件对号入座。说不定还需要我口舌描述一番,以唤起他对于当年案件的那一部分记忆,却是完全没有料到他这么快便利落承认,仿佛手头上正在处理并调查着这宗命案,不免令我暗暗地吃了一惊。

“怎么?”莫直徽冲我微笑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定了定神,回答:“我想知道,梁小梅砍死自己丈夫的原因。”

岂料,莫直徽哈哈大笑地朗声道:“你们兄弟俩倒是很像呢!”

“咦?您什么意思?”

“平治刚才来过,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我一脸错愕的表情,明白了之前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居然是弟弟平治。

我上前一步,追问道:“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尽管莫直徽神态温和,口气却是异常地坚决。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道:“好!那我去问我弟弟,如果他不肯告诉我,还烦劳您再对我说一遍行吗?”

“你先去问问他吧!由此,我也可以知晓,你们兄弟俩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密。”莫直徽这意味深长的后半句话,怎么跟平治的习惯如出一辙,两人都喜欢将重点信息隐没。难道,有点智慧的人都喜欢这般故弄玄虚,取笑玩弄笨拙之人就是他们的乐趣?但我不便发作,当即告辞离开。

为了知道真相,我全速地赶回到了平治的宿舍。走廊内,可闻到自房间里晕开的袅袅香气。宿舍的房门微翕,里面传出爽朗的笑声,是一个略显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哑哑的声质令人感到很不舒服。我加快脚步,走入进房间,一股腥烈的酒气煞鼻而来。

“啊——梁伯伯,您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到的。”梁家老爷子酒气熏天地回答。

平治的推测果然准确无误,就连抵达的时间都大致不差。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梁大重的神色并无指责之意,更无兴师问罪的怒气。桌子上摆满了酒菜,梁大重正在自酌自饮,吃吃喝喝得很开心。

“梁伯伯,我刚给我大哥打过电话,听说您老来了,真没想到他这么个大忙人挂了电话,便风风火火地跑来看您!平时这个点儿,他可是多半忙着应酬客户呢!”

我没看见弟弟的身影,但他的声音却是自内阳台传出,伴随着“哗啦啦”的水流声。

“啊!是是是!”我连忙点头应承,并夸大着口气道:“本来是要应酬客户的,但接到平治的电话,说您老进城专程来看望我们这些同村的晚辈们,我心想这哪成呀!应该是我们这些晚辈回村看望您老人家呀,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赶来,那几十上百万元的保险生意,咱不做了!”

“什么?”梁家老爷子瞪鼓了眼睛,眼球子弹一般朝我射来:“那可是上百万的生意呀!”原本,这老小子就见钱眼开,眼见到手的生意不做了,还不甘愿被钱给砸死。

我咂了咂嘴,意识到这牛皮可吹大了,慌忙更正道:“生意嘛,总是谈不完的。但您老进城,我总不能装作不知道啊!”

如此一番吹捧,自然令梁家老爷子心花怒放道:“还是你们这些进了城的小子们有出息,有见识,懂礼貌。”

梁大重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酒杯一口干尽。其干巴巴的脸上**漾开了一层层的皱纹,脖根的红晕一直攀爬到了额前的发际线,并向两侧面颊展开,沿伸到了后耳根处,简直成了一张猴屁股的脸。

我不免对弟弟再次心生佩服:如他所言,一切都在这家伙的掌控之中。中午,平治陪梁家老爷子吃过午饭后,还能抽时间与莫直徽见了个面,可见梁大重并不知情梁小兰来找过我们,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平治正在内阳台的流理台边洗衣服。他竟然没有开灯,就着校园的灯光,柔和地搓洗着衣物。

见我走了过去,弟弟龇咧着笑容对我道:“大哥,你有什么衣服顺便让我洗洗吗?”

我则是低声道:“我们能谈谈吗?”

“当着客人的面?”平治将拧干的衣服,叉挂在了晾衣杆上,同时,回望了一眼房间里的梁大重。

“我们到外面去谈!”

“把客人晾在这儿,恐怕不太好吧!”为了理顺褶皱,平治将衣服拍打得“噼啪”作响,不免水珠飞蹿,溅落了我一身。我明白弟弟这么做,也是为掩盖我们之间的对话,以防止被梁家老爷子听了去。

平治叹了口气,似乎已经猜测到接下来很有可能涉及到的话题,便将最后一件清洗干净的衣物挂放在晾衣杆上,走进了屋子。

弟弟从桌上拿起一只干净的杯子,倒满了白酒,举杯高声道:“梁伯伯,我敬您老一杯!您大老远地跑来,专程为探望我们这些晚辈,真是折杀我们了!”

“嘿嘿——嘿嘿!还是你们沈家兄弟俩懂事,重义气!”梁家老爷子听得满心欢喜,脑袋更是晕头转向,眼神定视了好半天,才接过弟弟敬酒的杯子,一口气干下。不想,这杯下肚已经到了极限,梁大重的嘴角口涎滴答,实在有失其长者的身份。他将脑袋一歪,便倒在桌边,醉晕了过去。

平治从桌下抽出了一把椅子,坐定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我眼瞅着扑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的梁家老爷子,有些不大放心。

“你安心!他已经睡着了,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和平治继续兜圈子,只想马上了解到事情的真相:“是莫直徽,莫直徽让我来问你,如果你不肯告诉我,你们之间交谈的内容,我会再去找他。”我这后半句话暗含有足够的威慑力吗?

然而,平治竟是笑了笑,笑得没心没肺道:“大哥,你被利用了!你我都被利用了!”这家伙居然笑得泪水横飞,仿佛我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什么?”我完全不明白弟弟的意思。

平治则是喘着气对我道:“我是说——你被莫直徽利用了。”

“我被利用了?”我清楚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又傻又楞。

终于,弟弟恢复了平静,脸色面含忧伤道:“我现在还没想好,该怎么告诉你,我所打听到的那些内幕和实情。”

“整个事件真有这么复杂吗?”

“不是很复杂,但它关系到我们沈家的利益。”

我真受不了这家伙欲言又止的说话方式,简直是想冲上前提拳对他一阵临头痛击。我将拳头攥握得紧紧的,按抵在桌面上,这才控制住了情绪的爆发。

“明天,我们再去一趟越家吧?”平治对我道:“你不是说,准备将保险合同抽时间送过去吗?”

“怎么?你要跟我同往?”

平治点了点头:“对!我们一起去越书明那儿。”

为了给梁家老爷子腾出地界,我来到了其外孙——梁耀耀的病房。梁小兰因为白天在公寓里睡了一觉,眼下正陪护在病床边,孩子则是已经睡着了。

“你回公寓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明天一早再来。今天晚上,就由我陪护在这儿。”

“那怎么好意思!”梁小兰努力解释道:“白天,我已经在你那儿睡过了,刚跟小婷换过了班。”

“咦?”梁家二女儿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然而,我没做任何解释,冲梁小兰独断道:“我送你到车站吧!”说着,我已经走出了病房。

漫步在医院的花园里,抬头可见淡淡的月光。月色不甚明亮,仿佛蒙裹着一层雾纱,是云翳在夜空中徘徊。

犹豫了好一阵,我才慢慢说道:“你父亲进城来找你,你不去看一下他吗?”

梁家二女儿瞪大着一双惊恐万分的眼睛,那眼神仿佛摇摆飘忽着的火苗,收缩的虹膜就像是在自行呼吸,将其心底的惧怕放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看来,梁小兰对梁大重的恐惧已经深达到了极限。这个女人害怕被家人逼回村子,嫁给一个根本毫无情感而言的糟老头,致使自己的后半生必将寥无任何希望。

生命已经被摧毁过了一次,正搅动着心碎的疼痛,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因而,梁小兰如何能甘愿妥协,承受再一次的致命打击。梁家二女儿不甘心,她不甘心一再束手就擒,由着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反复无常地将她当成了个玩物。

“你放心,他已经睡着了。”我的意思是说趁梁小兰的父亲睡着,偷偷前去探望一眼也是好的。

女人沉思了一下,果断地摇了摇头:“算了!”其神情满是忧郁之色。

“那我送你上车!”我加快脚步,向医院附近的公交车站走去。

梁小兰跟在我身后,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口气犹豫道:“他没问起我吗?”

“嗯?”我回头,见女人期待的表情,立马领会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似乎跟平治聊得很开心。”

“他喜欢喝酒,有酒就好办。”梁家二女儿大概闻到了从我身上所弥散开来的一股酒气。随即,她越过我身边,快步走出医院,因多次来往于医院和公寓之间,她很清楚公交车站的位置。

梁大重多次对于命运的抉择正是败在了这酒的问题上。他的大女婿也好,二女婿也罢,皆利用他这个嗜好,因而又会溜须拍马,将他捧得心花怒放,便把那兄弟俩当成好姑爷的人选,一手摧毁了两个女儿的终身幸福。直到现在,这个男人却是毫无悔意,仍然嗜酒如命。

“你回去吧!”马路边,梁小兰身前那撇斜斜的影子仿佛一具孤独的灵魂。与此同时,这个女人加快了步速,跳上了一辆公交车,是在回避我的关切。

“路上小心!”我冲向汽车挥手告别。

按照原路返回,我仿佛一步步正踩踏着自己的影子,那些刚才流落下的身影,深深浅浅地烙印在了心灵的最深处,宛如夜色里的寂寞之花。

我回到病房时,梁耀耀正怔怔地望视向我,他的眼神如同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那般可怜。

我坐在床头,将孩子的小脑袋瓜,依偎在自己的怀中:“今天晚上,就让平凡叔叔陪着你好吗?”

孩子仰起他那张红润润的小脸蛋,信赖地注视着我,开心地点了点头。

“耀耀,你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虽然小时候,我跟梁小梅的丈夫王富贵有过接触,但对其弟弟王裕贵的情况却是一无所知,我也不忍心向梁小兰打听其前夫的情况,便从孩子的角度探听虚实。

然而,我没想到自己的这个问题如此不识时务。尽管我也听闻过梁小兰的前夫——王裕贵在锒铛入狱之前,所身犯的种种不良嗜好,但绝没有想到他对于孩子的影响竟是如此之大。

“他不是我的爸爸,那个人喜欢喝酒,动不动就打骂我和妈妈……他不是我爸爸,他是个大坏蛋——”孩子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眼眶里注满了泪水,委屈的哭腔也是越喊越大。

“耀耀,你不用害怕,别怕!有叔叔陪在你的身边,没人敢欺负我们耀耀。”

我将孩子紧紧地搂抱在怀里,无法言喻的难过和责任感于心中涌动。当时,我居然有种父爱的冲动,想要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将他好好地保护在身边。

很快,那个小家伙便安心地睡着了。我也因为疲惫不堪,半倚半躺在病床边,沉入进了梦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