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身之地

(壹)

我的住所在七楼,那是套一室一厅的公寓。这是我在城市里租住的第五处房子,之前都是与别人合租。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五年,逐渐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也不想再随便挪窝了。虽然我的行李不多,但搬一次家实在是太麻烦,太累人了。

妹妹每次进城,都住在我这儿。所以,她对寓所及周围的环境已经相当熟悉。

弟弟将带来的书籍,也暂存在了我这里。然后,我们全家三口一起来到楼下的一家小食店,吃了顿简单的晚饭。由于早已是疲惫不堪,我也就没有邀请平治回往公寓坐坐,而是与小婷将他送到了附近的车站。

回到我们的公寓,妹妹欢欢喜喜地蹦进了卧室,欣赏地打量着自己的新房间。

“我喜欢这窗户,够大!”小婷张开怀抱般面迎向大块的玻璃。

的确!那扇偌大的窗户分为上下两段隔层,窗侧像是一对翅膀般,背着两扇透风的边窗。窗外,是灯火阑珊的城市夜景,闪烁的霓虹灯似幻若真。

“我知道!几年前,你就说过这话了。所以,这也是大哥喜欢这里的原因。”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窗户距离床位很近,伸腿就能钩得到床座。小婷摆开了个“大”字,仰身倒躺在了**,口气无比霸道:“对!以后,这床就是我的了,谁都不许来霸占!”

“怎么?”我摇头不满道:“你是准备让你的大哥睡一辈子的沙发呀?我们的家应该拥有一套更大的房子。”

是的!这是我一直以来奋发图强的宏伟目标,我要努力工作,拼命地挣钱,在那套梦想中更大的房子里不仅住着我、小婷和平治,我们还要将大姨接来一起住。

时间已经不早了,小婷提着睡衣,走进了卫生间,里面传出“哗啦啦”的水流声。为了通风,我将卧室的窗户与房门,及客厅的窗户统统打开,夜风吹干了身上的濡汗。

小婷洗完澡,因怕被我看见她出浴的模样,准备从我的面前一溜风经过。当时,她身穿一条大红色的裙子,兜起的风令裙摆摇曳生姿,清风一般刮进了卧室。

“干吗跑这么快?小心滑倒!”

那小丫头躲在门板后,探出一颗湿漉漉的小脑袋瓜,冲我顽皮地伸出了她那条粉红色的小舌头道:“因为——因为我没穿**!”

啊!当时,我正四平八稳地坐靠在沙发上,身子朝前一倾,差点自行滑倒!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鬼——鬼机灵了?简直——简直是太令我瞠目结舌了。

“哈哈!”妹妹因见我脸色发窘,竟是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半天,她直起身子,冲我晚安道:“我睡了!”便关上了房门。

发了一会儿呆,我走进卫生间,也迅速地冲了个凉。由于汗渍洗净,呼吸神清气爽,感觉舒服极了。我仰头倒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并用双手作枕,垫在了后脑勺下。然而,因为卧室房门紧闭,室内温度骤然升高,身上又是一层绒汗。

黑暗中仿佛有幽魂在飘**,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无数牵握着的树枝在眼前晃动,“啪”地一响,是绳子抽打在枝杆上的动静。随后一只手抓握住绳头,而另一只手也出现在了脑海里的镜头内,那是一双挽结着绳头的手部特写。由于光线太暗,看不清楚那是谁的手,但可以感觉那是一双男人的手。对方的动作不紧也不慢,似乎是为了让绳结好看。突然,一张脸出现在了绳索的上方,脑袋伸入进结好的索套内,竟是我们的父亲。

面对父亲的自杀之举,我不仅感到呼吸困难,心脏更是“砰砰”跃动得剧烈。我们仿佛隔着一道绳索的距离,父亲穿过索套,凑到我的脸上,鼻子对着鼻子,眼睛瞪着眼睛,眉毛冲着眉毛。随后,父亲嚅嗫的嘴巴是想说什么,却是发不出声息,他一定是想告诉我事实的真相。

“爸爸,你要说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并非自杀,疯女人不是你杀的?……”父亲一定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记忆中的父亲向来一身铮铮铁骨,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流泪的样子。

当即,我挣扎地坐了起来,想要捧抱住父亲的脸,却是蓦地一惊,瞪大双眼,望向黑暗的四周,原来是一场梦魇。

恐惧,如同看不见的碎片,暴雨一般从天而降。这些惧怕到底是来自于我的内心,还是来自于父亲的哀伤?

我感觉四肢又冷又冰,血液像是被凝冻住了。于是,我站起了身子,活动了下腿脚,感觉嗓子干渴得厉害。我走进厨房,喝了一大杯温热的开水,身体这才回暖了过来。我躺回到沙发上,久久地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睛,就是父亲那张流泪的面孔。

“小婷,你睡着了吗?”我轻声地呼唤,并不期许对方的回答,只是想找点事情来做,从而排挤掉内心深处的沉重与空虚。

“还没有!”隔着门板,妹妹的声音听起来不甚真切。

“睡不着吗?”我加大了音量。

“嗯。”小婷的气息带着泪腔,可知,这小丫头正在哭泣。

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才将喉头极尽平滑地柔声道:“小婷,你别怕!以后,大哥——我会保护你的。”

“嗯。”可以听出妹妹的悲伤更剧烈了,接近宣泄。

安排完母亲的后事,已经令我们兄弟妹三人不堪重负,所以葬礼现场无人流泪。原本以为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我们就能彻底摆脱掉一切痛苦,更是与过去的经历毫无瓜葛。岂料,悲伤如同附骨之疽,细细毒啮着我们的脊髓、大脑和心脏,似乎是要让我们永世得不到安宁。

我的胸口因为难过,浮起一阵阵压抑郁闷的窒息之感,仿佛心如刀绞,好半天才平服下心痛的感觉。

“赶紧睡吧!”低回的声息宛如音叉般,波开了层层叠叠的振动。

夜色平静得令人感到心安。很快,我就睡着了。我想,妹妹也一定沉浸在了甜美的梦乡之中!

(贰)

睡梦中,“啪——嗒——”两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入进了我的心口。因为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我继续闭合着眼睛,聆听轻轻喘息出的气鼾声。

阳光照满了房间,室内的温度极速升高,我已是浑身汗湿。但我并没感觉身体湿漉漉地有什么不舒服,却是脸上则蠕动着毛茸茸、麻酥酥的痒。我正准备睁开眼睛,一探究竟是怎么回事,耳边却是传来清脆的问候声:“大哥早!”

小婷的笑脸跃入眼帘,瞬间产生的错觉之感,让我还挂掂着梦魇中的父亲,仿佛换成了妹妹的脖子正越过索套。我连忙摇晃着脑袋,拧了拧脖子,以期望摆脱掉这个不吉利的想法。

不想,头顶“吱吱”地发出了一梭尖叫,居然有东西抓住了我的头发。由于疼痛,头皮似乎燃烧了起来。我当即稳定住脑袋,感觉自脊柱碾压过了一阵恐慌,摸不准头上正顶着个什么物件。瞳孔汇聚焦点,滑动着眼球朝头顶瞧去,但这哪能望得见呐!

眼见我这副战战兢兢的狼狈相儿,小婷越加兴高采烈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快——快帮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我凝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抬手指了指头顶,似乎动静过大,会招怒了火神,那发头就真被点燃了起来。

谁知,小婷却是爆炸般地捂抱着肚子高声大笑。

“唧唧”声顺着我的额头,沿过鼻梁,跳过嘴巴,落到了我的身上。我隐约看见一拖毛茸茸的小东西,似乎裹带着灰色的皮毛,正趴俯在我的胸口。

我慌忙低头,往胸脯上那么细眼一瞧,当即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啊——啊——”更是条件反射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脚下被拖鞋一绊,身体子弹般撞了在墙上。

与此同时,身子所过之处,几乎天崩地裂,朗朗的清脆声落地一片。沙发边那方玻璃的小茶几,更是被我掀翻得四仰八叉。顺势肩腰胸腹腿,身体各处被硬物皆一一硌过,一巴掌被拍抵在了墙上。所幸,我脊柱两侧的肌肉并不发达,也无弹性,顺着墙面一屁股跌坐在地,全身上下蹿动着电流一般伤筋动骨的疼痛。

我张大嘴巴吸溜溜地喘气,因为疼得龇牙咧嘴,原本准备扶腰起身,却是“咕咚”一响,又跌坐回了地板,好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砰砰砰”几响后,终于落地为安。估计没想到我能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小婷先是大张开嘴巴,一脸的呆相,随即,再次发出爆炸一般的顽皮笑声。在她手里抓捏的那只毛茸茸的小老鼠,大概是被妹妹给挠疼了,也配合着发出“吱轰轰”的乱叫声。

“真没想到,大哥竟然害怕这只小畜生!”小婷悠哉哉的口气,一副恼人的乖巧,凑到了我的面前。果然,这小丫头是阿花转世,天生就是属猫的。

“我不是害怕,但这种东西,能拿到脸上来蹭吗?”我感觉整张脸都是毛烘烘的污躁,用手不自觉地又抓又挠,心里更是恶心得想吐。

“这还不都是你自己的房间里养的!”妹妹将小老鼠当作宠物般把玩在手里,那只可怜的小畜生被胳肢得“唧唧”乱叫,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讨饶求救。

“我可没兴致养这玩意。”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想要呕吐的冲动。

以前在高庙村,经常可见成群结队的老鼠们或是在房前屋后或是在自家的田地里上蹿下跳地闹腾,当时我并没意识到那有多恶心。但不知为什么,我一来到城市,看见那些繁殖过剩的肥硕老鼠,即使在大白天也敢出来觅食,见到人便吱溜地钻入进了黑洞洞的下水道,一旦细想那些蜿蜒、幽深、肮脏、污秽及臭气熏天的下水道,我就感到无比恶心。

“我一早醒来,眼见这只小家伙顺着窗帘,正向窗外爬去,”妹妹用说书人的语气道:“说是迟那是快,我捞起床脚边的拖鞋,顺手一飞,竟是一鞋底儿就拍晕了这只小畜生。大哥,你说,我厉不厉害?该是很佩服我吧!”说毕,小婷配合着拍鞋的动作,脸上满是恶作剧的笑容,神情好不得意。如此,我才明白那睡梦中的“啪嗒”两响,原来是这个小丫头所发出的动静。

听闻过妹妹这番洋洋得意的讲述,我差点便昏厥了过去,这小妮子的个性可真够野呀!每逢回家,母亲和大姨将妹妹的所作所为当作笑话来讲时,我就清楚这小丫头的个性桀骜不逊,泼辣得像是一个男孩。弟弟则在一旁笑疼了肚子。以前,我一直担心妹妹的个性过于阴郁,所以当听到长辈们的玩笑,便有了一种放心了的感觉。

“快扔了,扔了!这城里面的老鼠太脏,弄不好会染上瘟疫的。”我大声命令道:“鼠疫,对,就是鼠疫,那一种很可怕的传染病,也叫黑死病。”但说实话,这种病到底有多可怕,我却是一点都不清楚。比起梅毒还要恐怖吗?当时,我只是想着重语气的力度,给妹妹施加点压力。

小婷则是满不在乎道:“给它洗个澡就干净了。”

“什——什么?你还要养它?”我的口气继续发晕。

妹妹则是理所当然地回答:“你不在家,外出上班的时候,正好有它陪我。”

“哦!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实在无法抑制因过度惊讶而面目扭曲的表情:“它的血管、肌肉、皮下组织,都长满了细菌,更是生满了蛆虫。”我这番话语听起来,无论如何都像是在哄逗孩子所运用的小伎俩。

我的大惊小怪把小婷彻底给逗乐了,但我不顾自身狼狈,冲妹妹大声呵斥道:“别动!”并小心翼翼地拎过她手上那只正在胡乱挣扎着的小畜生,尽量用指尖拈起老鼠的颈背,以减少与之身体的接触面积。那小东西因为疼痛,在我的指尖上挣扎得愈加凶猛,吱溜一滑,便掉在了地上。因重获自由,小畜生沿着墙角滴溜溜地快跑,瞬时就逃出了窗户外。

妹妹皱起眉心,恶狠狠地瞪视着我,摆出了一脸“你把我的小宠物弄没了”的气恼。

“还不快去洗手,乖,快去洗手!”我不理会小婷的抱怨,则将她推进了卫生间。

岂料,小婷突然站定在卫生间的门口,回头时,竟用一种温柔且怪异的眼神注视向我,看得我实在很不好意思。“怎么了?”我用咳嗽的语气道。

没想到,那个小丫头嘿嘿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大哥果然很疼爱我呀!”说这话时,她恢复了往日里那副乖巧甜美的模样。由此,你才猛然惊觉:世间居然有如此美丽奥妙的女子。然而,这个不可多得、嚣张、邪恶且善良的女孩,竟是我的亲妹妹。

我在厨房的洗碗槽边,用双手捧水洗脸,当听到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啦”的冲水声,我竟是感觉掌中的清水微微发烫,也许是因为接触到了脸颊的原故。如此说来,我的脸一定是莫名其妙地热红了。为什么会脸红呢?

妹妹快速地洗了个澡,虽然没洗头,但额前的眉边发梢上,拧亮着一缕缕的水珠。她换了身一年前我给她买的那件连衣裙,布面上染印着一朵朵叠叠明艳的太阳花。尽管已经被洗涤出发白的旧色,但亮灿灿的花朵依然朝气蓬勃,仿佛正全力绽放。当一撩撩微风漫过,圆周序列的花瓣,便会迭迭颤舞。这样,小婷婀娜的身姿,正宛如在花海间,随风轻轻地摇摆。

早在村里时,妹妹就显得鹤立鸡群,比其他女孩相貌出众。我想每个女孩都有属于她自己的虚荣心。升入中学以来,妹妹便将那少有的几件衣服,搭配得风生水起,花样翻新。这些衣服多是我买给她的,虽然数量有限,但妹妹从来不主动找我买这儿买那儿。当然,她也从不拒绝我对于她的照顾。小婷这种从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个性,恰恰透露出了她的现实,过早地体会到了生活中的种种残酷,这就是她如此早熟与世故的原因吗?妹妹的文静里,却又透露出了那么一点妖娆的气质,足以迷魅人心。

见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低头沉思,小婷打断道:“大哥,你正在想什么呢?”

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却发现她已经准备好了早饭:一盆鸡蛋汤,一盘凉拌粉丝,一小袋榨菜,以及一锅白米饭。

“冰箱里——好像就只有这些东西,而且里面的番茄都臭了。”小婷坐在我身边,因为脸上的水珠蒸发殆尽,便抹去了雾蒙蒙的视像,显影出晶莹剔透的五官。

“噢,没想到会突然发生——”我没有说完的话语,似乎悬浮在半空中,既上不去也下不来,难免显得不着边际。仿佛回头,就能望见村子的后山坡上,那片父亲与母亲的安息地。

妹妹自然明白我未话完的意思,便岔声道:“大哥,今天你不上班吗?”

“你忘了?从今天开始,就是端午节的小长假,连放三天。”我抻了个懒腰,舒适道:“国家给我们放假的任务就要是好好地休息!”

“啊!”妹妹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那吃过早饭后,我们就去逛街吧?”

“好啊!”我点头答应道。

出门时,小婷亲昵地挽搂住了我的胳膊,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十分微妙的错觉:我到底是她的哥哥还是父亲;亦或是,她到底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哥哥还是父亲,因而才会让她这般无所顾及地依赖着我?

(叁)

我问小婷想去哪儿,她却只是紧紧地拉拽着我的胳膊,似乎生怕走丢。我想起当自己第一次来到城市,独自伫立在人潮熙攘的街头时,心中怕也是徘徊着如此无尽的担忧吧!当你独自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国度,总不免会心生出这般怯懦的害怕。

大街上,来往着相互牵手的情侣,我被妹妹熊抱着胳臂,实在令人尴尬,脸庞不免一阵阵发烧。

“小婷,你这样拉扯着大哥,不觉得热吗?”

妹妹抬头因见我脸红,便天真烂漫地大笑道:“大哥,你觉得不好意思了?哈哈!被我这个亲妹妹挽着,你竟然觉得不好意思?快!从实招来!你的脑袋里——到底有什么坏想法?”这小丫头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青春妖娆的无敌气息。

“还是要注意一下影响。”我试图轻轻撩拨开小婷牢牢地制控住我的那双手。

岂料,这小丫头把我抓握得更紧了:“大哥,你就把我当作是小兰姐好了。”妹妹提到的是梁家二女儿。

我一时错愕,由于大张开嘴巴,热浪从鼻口吸入,灼疼了肺叶。

眼见戳到了我的要害,妹妹开心得喜气洋洋。由于空气的热度,身后是商场吹出的冷气,冷热交替形成的气流,隔断在我和小婷之间,涂抹成了一屏变焦镜头,仿佛将妹妹的身体丝丝缕缕地蒸发着抽离。

原本,小婷无意识地朝后一瞧,却是手舞足蹈地叫嚷道:“咦!那不是小哥哥吗?”

我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平治正被一个女人纠缠,一脸怒气冲冲地望向前方,自然也看到了我们这儿。尽管那家伙的面庞掠过一丝惊异,但他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这就是弟弟的能力,以不变应万变。

那个纠缠不休的女人,死拽着平治的胳膊,一脸撒娇的模样,也不知道正说些什么。说是女人,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外貌,还可以算作是女孩的年纪。女孩穿着一条黑底红边的连衣超短裙,裙身滚动着大红色的蕾丝边,因过于醒目的色彩在人群中尤显出挑。

那女孩抬头望见了我们,就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屁颠颠地朝我们跑来,并挥舞着一双结实的手臂,冲我打招呼道:“大哥,你好啊!”好像跟我很熟似的。

一抹油腻腻的笑浮华在女孩的面目上,那张圆圆的大脸盘仿佛是起皱的煎包。由于出汗的缘故,油汪汪的蜡黄皮肤便是那贴底的锅巴;两团鼓起的面颊,仿佛果冻的馅料般颤抖,有点不堪入目。远远望去,应该没这么丑,怎么笑起来竟是如此难看。

“你是谁?”小婷跨前一步,语气温和,神色也是平静着笑容,但嘴角所涌出的气场不免咄咄逼人。

那女孩也不甘示弱:“那你呢?你又是谁?”

妹妹一把挽搂住我的胳膊,紧紧地贴靠在我的身侧,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颜,故意要让那女孩产生误会。然而,我却恨不得脚下立马裂开了一条地缝。

当即,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喃喃道:“我们认识吗?”

“大哥,您可能没注意到我,我倒是经常在校园里,眼见大哥给平治送东西呢!”又是那副油腻腻的黏笑。她看起来并不胖啊?身材也还算结实,如果笑得不过于浓墨重彩,却也有那么一点姿色。

敢情这女孩有偷窥癖,竟是对平治喜欢得五迷三道,附带连我也认识了。

小婷则是将嘴角微微上扬:“看来,你把我们的小哥哥看得很紧啊!”

“小哥哥?你说——他是你的小哥哥?”女孩摇晃的手指,在我和平治之间钟摆般举棋不定:“我还以为你是——”

“以为是我大哥的女朋友?”小婷抓抱着我的胳膊,眼角眉梢充满了挑衅。

似乎因不满妹妹这副过于炫耀的口气,女孩恶意地反唇相讥道:“但口音听起来,你们还真不像是一家人呢!”那女孩是在嘲笑妹妹的乡音。

“这有什么问题吗?”显然,对方的讽刺直戳到了小婷的自尊心。

那女孩回头夸张地笑问平治道:“你这个妹妹是哪个村子的?似乎不太懂得我们城里人的规矩?”大概,她并没有想到我们是亲兄妹的关系,以为小婷只是我们的堂妹或是表妹,甚至更为遥远的远房表亲。

“对呀!我就是从农村来的。”小婷不卑不亢道:“我们全家都是农村的,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从那疙瘩里出来。有了这些关系,才能把我大哥和小哥哥也挤了出来。怎么?你还是瞧不起我呀?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爷爷、我奶奶、我外公、我外婆,不然哪有我爹娘啊!这么说来,你也瞧不起我爹娘了?那我大哥怎么办?啊!那这么说来,你也瞧不起我大哥了?我小哥哥可是我爹娘最疼爱的孩子,这么说来,你也瞧不起我小哥哥啰?”妹妹伶牙俐齿,快捷流畅的话语速度,“当当当”切菜般,几下便将面前的女孩剁成了碎块。

这小丫头的个性实在野。面对世俗之人,她便还以世俗之态:既然你不高雅,我就泼你污水。那女孩哪见过这般阵势,被逼得连连后退,偷睨的目光是在察看平治的反应,却见弟弟根本不为所动,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不免眼睛通红,更是面含委屈,试图表以示弱的方式,期望获得平治的同情。

不想,弟弟却是火上浇油道:“我们家小婷很厉害吧?谁让你招惹她的,活该自己吃亏!”

女孩见没人帮她说话,哭都没用,连忙腻歪歪地笑道:“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一张大脸盘再次褶皱成了肉包子。

小婷不屑,一副爱理不理的高傲,背过脸去,根本不接受对方的道歉。

平治挥了挥手,打发女孩道:“你不是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吗?那还不赶紧回学校复习功课去?”

“你不回校?”那女孩侧着眼睛,挂起的眉宇之间,从眼角挤出了一汪视线,正可怜兮兮地望向我们。大概平日里,她对弟弟早就已经卑躬屈膝惯了。

“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平治虽然态度坚决,口气却是少了几分之前的奚落。

那女孩见拖不动弟弟,不得不独自回往学校。离开时,竟是一步三回首,楚楚可怜地望向我们。弟弟完全无视对方的依依不舍,转身则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她是你女朋友?”小婷追上前,一把抓搂过平治,连声抱怨道:“说话这么没素质?!”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这个小丫头,厉害起来,可真像是一个小泼妇!”平治面带微笑,言语中的嗔怪之意,全都化为了丝丝缕缕的疼爱之情。

“切!什么泼妇啊!我才没她那么无素质,我只是不跟她一般见识罢了!”小婷抓住平治的手不放:“快老实交代,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小哥哥,你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一个没素质、没修养的女人做女友?”

面对妹妹的指责,平治却是大笑道:“我会找这么个没脑子的女人做女友吗?”

“其实,拿来做女友倒也没关系,正好让我欺负几天。”妹妹露出骨子里小恶魔的天性道:“但别当我嫂子就行,不然,我一定让她生不如死!”

平治大笑得更为开心了:“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跟我就这么像呢?”

小婷洋洋得意道:“不然,我们兄妹俩哪能成为一家子呢!”

“但大哥——跟我们俩就不太像。”

说话的同时,两人将目光一起斜睨地望向我。

我真受不了这两个小屁孩,仿佛打量怪物般眼瞅着我:“哎哎哎!我身为大哥,理应以身作则,性格自然要稳重点。”

小婷却是呜哇哇地大叫了起来:“大哥生气了!小哥哥你快看,大哥居然生气了!”

我生气有这么好笑吗?眼见我一本正经的模样,那两个小家伙竟是大笑,简直把我这个大哥当猴来耍。我因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别过脸去,佯装不理。

妹妹盘住了我的胳膊,难得撒娇道:“大哥,你就别生气了!现在小哥哥也在,大家还是好好想想该去哪儿玩?”

“去游乐园吧!”平治建议道。

“游乐园?”但那毕竟是小孩子们爱去的地方,再怎么说,我们兄弟妹三个也已经是大人了。

然而,小婷却是兴高采烈道:“好啊!好啊!我还没去过游乐园呢!”

见妹妹这么开心,我不免有些难过。小婷的话是真的,虽然进城这么多次,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带她去游乐园玩。原本应该是在孩提的时代,在那里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当下,平治建议去游乐园,想必是为妹妹补梦,也是为缝补上我们自己的梦想。因为,我们兄弟妹三人的童年都是在悲伤中匆匆逝去。

“那我们现在就去吧!”平治的爱——永远不会对小婷有所吝啬。

(肆)

由于,正值端午节小长假,游乐园内热闹非凡,园区里的高音喇叭正播放着欢快愉悦的儿童歌曲。

可见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是携老扶幼的全家出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以及孩子。当然,也不乏三口或四口之家,夫妻俩一左一右地牵握着孩子。另外还有一些温馨搞笑的场面:一个大人牵带着一连串高矮参差的顽童,如同电影《音乐之声》里的那排“孩子音符”。想必,多半是亲戚或邻里之间的相互照料。那些孩子调皮得很,笑闹得唧唧喳喳,在人群中穿来梭去,如同一群撒欢寻野的小麻雀。大人不免忙活得晕头转向,面额上急恼出了一头的汗水。孩子间夹杂着恋爱中的情侣,一旦仔细巡视,便能察觉出三角恋中的男男女女:两女一男,或者两男一女。然而在外人看来,我们兄弟妹三人多半也被误会成为了三角恋。就外貌而言,我的长相太过平凡,自然是剧情中的那只电灯泡。

在这里,孩子是游戏的主角,大人们永远是陪衬。到处可以听到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欢笑声,仿佛一只只云雀在晴空里快乐地打着滚。

在这大人和孩子们热热闹闹的包围下,那一辆辆卖小吃的活动小板车居然也能穿梭自如,个个练就出了一身见缝插针的好本事。小婷因受此氛围的感染,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天真得就像是一个孩子。

人潮涌动,热浪起风。四周“呼呼”的机器声,在耳朵里越陷越深入,顺着耳蜗向心髓旋转,仿佛罩住了我的胸膛。

突然,平治回头对我道:“大哥,你带小婷去坐摩天轮吧?”

当时,我因为正埋头想事情,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头撞在了灯柱上,疼痛得我龇牙咧嘴。

“咦!你在说什么?”我揉摸着痛处道。

“我让你带小婷去坐摩天轮。”

这样,我才觉察我们已经来到了游乐园的制高点。那摩天轮的直径少说也有上百米,即使钢架结构的主体看起来过于单薄,但从正面望去,整个架构也蔚为壮观。当我们站在其脚下,实在形如一群小人。

“小哥哥你呢?”小婷问道。

平治从口袋里取出钱包,到售票口买了两张票,递给小婷道:“我就不上去了,你们升到天上时,记得要向我招手呦!”

“还是你去。”作为兄长,我跟两个小孩争游戏,实在有失大哥的身份。

“我就不去了。”平治说这话时,点燃了一支香烟,背靠着摩天轮的外围栏杆,像鱼一般吐出了烟圈。飘入半空的圈雾,随着上升而消散,于炙热的空气中,沙砾得无影无踪。天空是苍白的蓝,带着灰尘的泥迹。

摩天轮的外边圈,观景舱冉冉升起,摇摇欲坠的姿态,不免令人担心那舱房会因失重而坠落。

“啊!小哥哥,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小婷大惊小怪道。

“这家伙早就会了。”我代为回答:“不过是在母亲面前装好孩子罢了!”

因不经意间提到了我们的母亲,三个人的心里涌起了一阵难过。须臾,平治将我往小婷的面前一推,高声催促道:“快带小婷去坐摩天轮!”

“咦?!”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妹妹拉上了入口处的台阶,“蹬蹬蹬”地跑跳进了一只正在等待游客的观景舱。回头可见,弟弟惯常的那副痞笑的坏样,一只手抄进牛仔裤的口袋里,而另一只手则冲向我们用力地挥舞。与此同时,他将嘴边的烟蒂一缩,竟是耍酷地含在了口里,不消两秒钟,将唇齿轻轻开启,大口吐出了滚滚的浓烟。

观景舱内,我和小婷相对而坐。听到“咔嗒”一响,工作人员为保证游客的安全,关锁上了舱门。

就在这摇摇晃晃的上升过程中,并且伴随着拔地而起的失重感,仿佛以一种极不真实的飞翔姿态,将我们向云端飘飘忽忽地**了过去。

地面上,平治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混迹在流动潮涌的人群之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观景舱默默地升至摩天轮直径的最高点。由此,可以俯瞰窗外的整座城市。这是一座我们即将忘记过去、开启美好未来的伟大城市,可见游乐园外跨越江河的现代化大桥,大桥上正来往着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远处则是鳞次栉比的高楼与大厦。

“哇!这就是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小婷面贴着玻璃,发出欢快的惊呼。

“是啊!这就是我们正身居的城市。”我越过妹妹的肩膀,已经无法辨认弟弟的身影,但我将目光停留在平治刚才站过的位置。

“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尘土。”

的确!这是一座污染倍加严重的重工业城市。

“但夜里的景色却是十分漂亮。身下栖息着一片黑夜,我们好像悬浮在半空中,接近地面的位置却是万家灯火。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能看到我们的家呢!”我用手指向公寓的方位。

“家!”小婷吐出了一响这个熄灭的字眼,吓了我一大跳。只见她坐在椅子上,面冲向舱外那个看起来有些遥远且飘忽的世界神情发呆,眼角竟是闪有泪光。

“小婷,你怎么了?”

“大哥!”妹妹回头,脸上斑驳着眼泪:“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再回高庙村了。”她用双手死死地按捂住了耳朵,是把自己困在了过往的悲伤之中,挣扎着摆脱道:“我不要再回去,我不要再回去面对村人们那些恶毒的流言蜚语。”

我的心口生生一疼。由此,我才明白我和平治没有在村里的那些日子,母亲与小婷该是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和压力。

我一把搂过这个从出生伊始就要面对无助及罪恶的孩子。悲悯的情怀仿佛汪洋的大海,涟漪起斑驳刹刹的点点伤痕。

我拍了拍妹妹的脊背,不去理会从其他观景舱内透射过来的目光。小婷的身上有股旷野的清新,我想起那个曾经过于幼稚的愿望,祈求她永远都不要长大。尽管那时候我也只是个孩子,但这是我真实而虔诚的心愿啊!

回到摩天轮的原点时,妹妹已经擦抹干净脸上的泪迹。她笑望着我,并摇了摇头,说自己没事了。大概是怕弟弟发现她哭过,便蹦蹦跳跳地走下摩天轮,冲平治用力地挥手。

“你们在天上干吗呢?都没跟我打声招呼。”平治正用双手搭盖在额前,神志已经被太阳给晒蔫了。

“打了!是你自己没看见。”小婷的鼻腔瓮声瓮气。

由于天气太过炎热,我们来到了一辆卖冷饮的活动小板车前,各自要了一大瓶汽水,三两口便喝光了。正商量着要不要其他饮料时,小婷却是竖起了耳朵,问我们道:“咦?你们听见哭声了吗?”

周围到处都是嘈杂的人群,哪有什么哭泣的声音,于是我便摇了摇头。

平治却是回答:“我也听见了,好像是个孩子。”

“孩子?”

小婷转动着脑袋,是在寻找哭声的方位,很快便拨开人群,朝向目标走去。

然而,我只能听到嘈杂的喧闹,实在没听见有任何哭声,更何况还是一个孩子。

见平治随小婷而去,我也连忙跟了过去。

“啊!是个小姑娘!”妹妹跑了过去,裙身上微微泛白的太阳花,明晃晃地跃动。“小妹妹,你怎么了?”

果然人群中,一个小女孩正擦抹着眼泪。孩子大概三四岁的模样,一头天生的自然卷发,像是个洋娃娃。多半是因为游乐园里人多,孩子跟自己的亲人走散了。

“妈妈,我找不到妈妈了。”小女孩哭泣得愈加悲伤。

“让姐姐带你去找妈妈好吗?”小婷准备牵握住小女孩的手。

“但妈妈说不能跟陌生人走。”那小女孩将双手背在了身后,生怕被我们强行地带走离开。

“啊——”那小女孩被吓得一惊,扑入进了妹妹的怀中,居然忘了我们在她眼中是一群陌生人。

“放心吧!姐姐可不是什么坏人。”小婷揉摸着孩子那一头褐栗色的卷发。

这么小的孩子,即便平日里家长严厉嘱咐,但倘若真遇到了什么坏人,随便使个小伎俩,就能将她带走吧!

小婷蹲在地上,用手安抚着孩子的后背,冲我们思考道:“但怎样才能找到她的家人呢?”

平治回答:“刚才,我看到那边有个警务室,我们把她送去警务室吧?”

果然,不远处座落着一间标识有警徽的活动板房。我们还没有走进警务室,就见一个女人冲了出来,一把抓抱过妹妹臂腕里的那个小女孩,死死地箍搂在自己的怀中:“宝玲,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也不跟妈妈说一声啊?吓死妈妈了!外面人贩子这么多,万一你丢了怎么办?妈妈到哪儿找你去呀?”

那女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年轻时多半是个美人,但眼下却是老气得厉害,服装也不甚打眼,似乎有意遮掩其所剩无几的姿色。要这孩子时肯定吃了些苦头,至少,那时候她已经是高龄产妇了。难怪此时,因为失而复得,女人哭了起来。

“妈妈,你别哭,我不在这儿吗?!”这个名叫宝玲的孩子则是懂事地给自己的母亲擦抹着眼泪。

两名警卫从警务室里跟了出来:“这就是你的孩子吧?”

“是啊!是啊!”女人破涕为笑,抬头眼见我们兄弟妹三人,连忙感谢道:“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小婷疼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瓜,对女人道:“以后,可千万别再把孩子给弄丢了!”

女人继续点头:“是的,是的!”

站在一旁的两名警卫搭腔道:“孩子找到就好。”

由于事情圆满了结,我们正准备转身离开,却是被女人阻拦道:“哎!等等!请问,你们三位贵姓?”

我笑言:“有事吗?”

“我一定要将今天的事情告诉给我丈夫,哪天抽空拜访你们,以表达我们的谢意。”

“这点小事,请不必挂放在心上。”

“不不不!一定要感谢!”女人点头哈腰地再三感激。

平治插话道:“真的没什么,小事一桩!”

“不行不行!我们一定要抽时间亲自登门拜访,以表达我们全家人的谢意。你们不知道,我和我丈夫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尤其怀这孩子的时候,我丈夫快四十岁了,而我今年也刚好满四十,本以为没什么希望了,却终于盼来了小家伙的诞生,这个孩子得来不容易呀!所以,我和丈夫一定要特别表达谢意。”那女人搂抱着女儿,又哭又笑,让人看了心里难过。

女人仔细看了看名片上的信息:“原来,你是在保险公司工作啊!”

我点了点头:“嗯!是的!”

“这两位是?”

平治回答:“他是我哥,这是我妹。”

女人噗嗤一笑:“原来,你们是一家人啊!我还以为——”

看来,我们兄弟妹三人的关系到底是被人给误会了。

随后,那女人将我的名片无比珍爱地收入进了随身的挎包里。

“为了表达谢意,我一定会找你买份保险。”

“啊!”我则是惊讶地连连摆手道:“不必这样!”

女人面露认真的表情:“本来,我就在跟我丈夫商量,准备给宝玲买份保险。”

那个名叫宝玲的小女孩,抬头望向周围的大人们,既不吵也不闹,倒也乖巧可爱。小婷因为谈话跟自己无关紧要,正和孩子逗闹着玩。

“如果你们真想买保险,就打这上面的电话吧!”我并不习惯强行拉顾客购买保险,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借微不足道地做了点好事之名,不免变相地拉人硬性推销保险,实在显得行径卑劣。

“好的好的!”女人牵着孩子向我们挥手告别。

如此折腾了一下午,可见远处的山峦间,橙红色的夕阳眩彩夺目。

小婷拍手高兴道:“没想到,我们今天不仅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还帮大哥做成了一单生意,真是功德圆满啊!”

平治冲我半开玩笑的口吻:“既然得到了提成,那大哥应该请我们吃晚饭吧!”

我则是吐气地回答:“八字还没一撇呢!”

(伍)

晚饭为庆祝弟弟顺利完成医学硕士的研究生学业,以及妹妹也拿到了高中毕业文凭,和即将年满十八岁的生日,这诸多好事加在一起,我们便决定好好地闹腾一番。因为抓住了这几个由头,两个小家伙不免要我大出血,决定找家不错的馆子来庆贺。

既然大家高兴,也是为了冲淡之前的悲伤,我便豪气万丈道:“说!你们准备吃什么?”

“既然是端午节,粽子是必须的,但光吃粽子可就太便宜大哥了,还是吃火锅吧!”小婷舔了舔嘴巴:“上次我来城里,住在大哥那儿吃火锅,还是两年前的事呢!”

由于听到了“火锅”二字,我的胃液就开始翻滚冒火。虽然夜暮已经降临,但空气中如同发出“噼啪”的燃烧声,水泥地面散发出着白天所吸收的各种热能。

“这么大热的天,吃火锅不怕中暑吗?”

“是啊!”平治冲妹妹开玩笑道:“这么漂亮的一张小脸蛋会长出痘痘的呦!”这家伙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个小流氓。但如他这般长相俊美,略带风流的小痞子,一定会迷死绝大多数女人的吧!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不免漾溢开了一份幼稚的嫉妒之感。

“哈哈!”平治大笑道:“那就让那些痘痘自由生长好了!”他将大手一挥:“我们学校里有家不错的火锅店,店面虽小巧但精致,大哥应该知道,而且价格也不贵。”这家伙到底还是为我钱包里的经济作打算。

我确实清楚平治提到的那家校园餐馆,店面的名字叫作“迷波”。很奇怪的店名,为此,我和平治还曾积极地讨论过这个名字的由来。

那店面的确不大,但设施干净,装修精致,风格别有一番波希米亚式的浪漫情调。铺内点缀着大大小小的娃娃工艺品,金黄色的编制物也是随处可见,是校园里小萝莉们所喜欢的格调。至于价格嘛,比起我请客户吃顿饭,动不动就是几百上千,那里的菜品实在便宜。毕竟,老板也很清楚其所面向的客人主要都是学生。

二楼精巧的天窗设计,增强了视觉的沿展性,城市里五彩斑斓的射灯,投照进情趣昂然的小包间内,显得既梦幻又私密。难怪,医科大学的校园情侣们喜欢在这里约会。

每个小包间可坐满四人,柔软的沙发令人感到舒适安心。台桌中间镂空的炉灶上,是一只直径约三十厘米左右的铜锅,高光的边缘流光溢彩着窗外的景致。这里绝不会有大堂火锅店的那种喧嚣与嘈杂,一切都尽情归属于平静、宁和、精美且舒缓。

一旦开足冷气,再过烦躁的心情也会随之安定。周围是情侣们窃窃私语的甜腻,我们一行兄弟妹三人,难免显得格格不入。

为了应景端午节,店内不但在波希米亚式的风情里点缀有红色的粽子挂饰;而且在上菜的同时,老板特意为每张桌子的客人们赠送了一份外形精致的小粽子,翠绿的粽叶上则用红线扎捆,难怪让妹妹欢喜得爱不释手。

“哇!这小粽子好可爱呀!”小婷剥开粽叶就塞进了嘴里。

作为长子,加之父母双亡,我自然担当起了一家之主的责任,首先高举起酒杯,向弟弟平治祝贺道:“我二弟——平治研究生顺利毕业,也由此,终于可以算作是大人了。”

平治冲我做了个鬼脸:“我早就已经是大人了,还要你来宣布!”

我的表情郑重其事:“只有真正走入进社会,才能被称之为大人。”

小婷一边吞咽着粽子,一边开玩笑道:“那如果小哥哥再读个博士生什么的,岂不是这大人的头衔还要再缓两年?”

“等我读博时,说不定已经身在国外了。”这家伙笑得牙肉翻飞。

平治的心气比天高,但我为此十分高兴,也相信他有这份说大话的真才实学。

“眼见弟弟这么用功学习,我也准备参加自学考试,努力多学点东西呢!”

“我是说真的,一旦步入进社会,你才明白‘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道理。有些知识并不一定马上就能用到,但从长远来看,说不定哪天就有可能解决燃眉之急。尤其,我所从事的这个行业,每天因为接触到各类人群,政府机关、国际财团、私营企业、个体商户……总之,各行各业的客户都有,多涉猎一些知识领域,最起码与客户见面聊天时,不会因为无话可说,从而显得气氛尴尬。况且,一旦你的谈吐表现得大方得体,知识面丰富,就会让对方产生信任之感,觉得你肚子里有墨水,生意也更容易做。”

“我支持大哥的观点,更支持大哥能重返校园继续深造。”平治干劲十足,竟冲我抱拳道:“干脆大哥把工作辞了,读个成大脱产什么的,反正我马上就有正式的工作了,就由我来回报大哥这几年对我的照顾之恩。”

“什么恩不恩的呀!我们都是一家人嘛!”我强烈反对平治将我于他的照顾划分得这么清楚。

小婷则是叹气道:“看来,我也要赶紧找个工作,帮小哥哥一起供养大哥。”

“别!”我伸手阻拦:“我还等着你的高考成绩新鲜出炉呢!大哥——我可是已经给你攒足了这大学第一年的学费。”

找工作的事,我希望妹妹不要操之过急。其实,我计划着等到高考分数线公布之后,根据妹妹的成绩再做进一步的打算。我一直对小婷的成绩心怀侥幸,尽管她对自己的表现评价不高。在我看来,能够多拿到那一纸文凭,也便于在这社会上立足。

平治询问:“高考成绩单是寄到大姨那儿吧?”

眼见我们充满着热切的目光,小婷则是愈加没有了底气道:“你们真以为我能考上啊?”

“我拿到高中毕业文凭,就没有再参加高考了;但你不一样,小婷,虽说学习没你小哥哥好,好像也没有这家伙用功努力,但成绩还算是班里的中等吧!说不定,出溜一下,就考上了?”

“我读的那只是近邻镇中学,比不上小哥哥读的广博县中,那可是县里的重点中学。总之一句话,我可没有哥哥们的这份侥幸心理。”

“怎么?”平治则是追问道:“高考的情况一点都不乐观?”

“反正,我没抱任何希望。”小婷用筷子搅动着油碟,因为掺有牛油的缘故,开始固化了的油脂旋起颗粒状的涡圈。

“那你准备找什么样的工作?”

“不知道!”妹妹的回答干脆利落。

“还是先等分数线出来了再说吧!”我依然固执己见。

吃过晚饭,已经是夜里十点钟左右,小婷说什么也要到平治的宿舍里去坐坐。

走廊里的灯光不是很亮,行走时,我们身后的影子就仿佛一群拖在地上的跟踪狂。来到了二楼,尽头左手边的那个房间就是平治的宿舍。

但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与平治一起逛街的女孩,竟然提着一口大大的行李箱,等候在弟弟的宿舍门前。更难以置信的是,那口箱子大到可以将她自己轻轻松松地装进去,多半是将全部的家当都悉数带了过来。因听闻到脚步声,女孩一眼看到我们兄弟妹三人,露出了一脸错愕的神情。不仅那女孩吃惊,我们的表情也是惊楞住了,定格为整齐划一的无声追问:她怎么会在这儿?不仅如此,我与妹妹的心中则是共同起疑道:这女孩跟平治到底是什么关系?

很快,平治便恢复了常态,上前一步,不耐烦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女孩在弟弟的面前摆出一副永远抬不起头来的可怜相儿,轻声讨好道:“你也知道,我们宿舍里的那些女孩就喜欢胡闹,根本没办法看书,刚才,我还跟她们大吵了一架。所以——”这女孩先是极力把自己塑造成为一个求知若渴的好学生,然后才吞吞吐吐道:“所以——我就想借宿在你这儿几天,再不临时抱佛脚,考试肯定挂课。而且据我所知,你的室友长期住在他女朋友的家中——”

“哈哈!”平治喷出了一嘴的冷笑:“你倒是打听得很清楚啊!”

“啊——”妹妹大呼小叫道:“你们——你们俩该不会是已经同居了吧?”

平治瞪了小婷一眼,冷面回头对女孩说:“我早就已经向你明确表过态了,我不会做你的男朋友。今天上午,我之所以陪你去逛街,也是因为你说快放假了,想给父母们买些补养品,找我提些建议。但如果这样,你就认为我对你有意思,那我们就不必接触了。另外,你宿舍里的那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原来,是这个女孩对弟弟的一厢情愿,并只管自己的剃头挑子一头热。我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居然如此大胆,脸皮又厚,竟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平治追到手。搬到男生宿舍来住,她就不怕被传闲话,毁了自己的名声。不过,现如今的很多女孩只顾自己爱得痛快,也没把什么名誉之类的事情放在心上。或者说,是我已经老了,跟这个社会严重脱节。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女孩低垂着脑袋,脖子仿佛快要坠断了,我真担心她会放声大哭。

小婷故意将眉头一挑,蹦蹦跳跳地走入进平治的宿舍,夸张的动作自持着身份的优越感,更是充满了恶意的挑衅。当时,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默默地跟进了房间。

“砰”地一响,房门外落单着那个孤寂的女孩。

小婷一屁股坐在两床之间的那张大方桌上,那是宿舍里的公共区域。

“小哥哥,你的研究生毕业证书呢?快拿给我看看!”

平治从电脑桌的抽屉里,取出毕业证书,丢给了我们。这家伙永远是那副无所谓的姿态,即便是在面对自己的学有所成,依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仿佛这一切是他理所应当的斩获与荣耀。

小婷兴冲冲地从我手中抢过了那个红色的荣耀本,草草一看,便没了兴致:“硕士研究生文凭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张纸,跟我的高中毕业证没什么两样嘛,就是尺寸大点。”

“怎么没区别?这里面的区别和学问可是大了去!”我接过妹妹丢回来的毕业证书,生怕将其弄脏,小心平抚着塑料封套上的褶皱。

平治依旧是那副我行我素的慵懒声调:“本来就没什么区别,是你自己非要看嘛!”

小婷无精打采道:“苦读了整整七年,就是为了这个?!”

女人的内心世界真是高深莫测啊!前后变化怎么会如此之大呢?而且是在转瞬之间。

“真正的知识都装在这里了。”平治微笑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大哥,我们回家吧!”小婷站起身子,看来是累坏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我也有些累了,便与平治告别,与妹妹一起离开。

在打开宿舍的房门时,我曾经一度担心那个女孩没走,走廊里落寞着那撇孤独的身影,旁边是那口大大的箱子。然而,门外空无一人,空****的走廊内,灯光依旧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