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母亲过世

(壹)

二零一零年,我二十八岁,平治二十五岁,小婷十八岁。这一年,我们的母亲生病了。

弟弟考取的是市内的重点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七年制本硕连读。陪同他入学时,光是听此名头,就已经令我十分头大。

当得知弟弟有意继承父亲的遗志,选择医科大学,我便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该专业的就业情况。由于医科大学的竞争压力很大,作为医生,学历和资历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

如果按照医科大学就读的一般渠道,本科五年加研究生三年,在校时间总共是八年;高考时,若分数线达到了七年制本硕连读的门槛,这也就意味着可以缩短一年的学习时间。与此同时,一旦选择了本硕连读,也就意味着入校生将面临压力很大的淘汰机制。其一,大学本科阶段不能有挂科,每年期末考试的平均成绩要达到一个高额度线。一旦你的成绩没有达标,即便你的高考分数位居全年级第一,也要退出本硕连读,只能获得本科文凭。其二、本科二年级必须通过“普通高校非计算机专业学生计算机Ⅱ级考试”。其三,本科三年级时,必须通过英语六级考试;如果没过,同样会被取缔直接升入研究生院的资格。至于,其他林林总总严苛的条件更是多不枚举。

整整七年的光阴,平治的学习没有丝毫的懈怠。因为时常会到医科大学去探望弟弟,我很清楚他为此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本科二年级时,弟弟就抽空将英语六级考试通过了。更是早在本科阶段,他便计划通过英语八级考试,也的确达到了预设目标。弟弟的学习能力,以及自觉程度,实在让人心生佩服。可以说,弟弟具有常人无可比拟的坚毅精神。只要他设定好了一个目标,必定会全力以赴,灌注百分之百的热情与专注。

同时,弟弟从来都没有对这些校方的制度有过任何的抱怨。仿佛苛严的框框架架不过是其磨练意志的小小屏障,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一切困难都是他练兵的手段,在他越挫越勇的战斗力的打击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想,弟弟之所以如此勤奋,不仅是为了光宗耀祖,更是为了要重振家业,努力抹去我们老沈家曾经遭受过的种种屈辱与不幸。

通过各种资料的查询,我了解到原来医科大学的临床医学专业,居然还有八年制本硕博连读的入学机制,其目标是为了培养具有医学博士学位的高层次、高素质的医学人才。这一路读下来,八年抗战都结束了。

我反复揣摩着“人才”这两个字,相比之下,弟弟的鸿鹄之志不免令我自惭形秽。

坐在医科大学校园内的长椅上,望向操场上正朝气勃勃的莘莘学子们,林荫道上来往着欢声笑语的年轻身影,不免令我心生羡慕,更是不自觉地产生出了一股苍老之态。他们如此年轻,正值意气风发的美好年华,头顶着高校毕业生的夺目光环,怕是走在路上,由心底都会畅快出一股强烈的自豪之感吧!

然而,回头反观自己的所作所为,出来闯**已近九载,却是一直碌碌无为。我不免反省在这快要过去的这九年间,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怎么又来看我了?”弟弟穿着一件白大褂出现在我面前,其过于笔直挺拔的身姿,再加之全身上下的这副行头,大概就是少女们梦幻中的白马王子吧!

我将一大包食物放在身侧,弟弟也配合地坐在了另一旁,将袋子检验得“哗哗”作响。

“你可真像咱妈!”平治的嘴角甫出一咧坏笑,仿佛咬了一嘴狗毛的野狼,连牙齿都在阳光下熠熠灼目,刺痛了我的眼睛。

“咱妈不在你小子身边,我可不是既当爹又当妈吗?!”毕竟,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尤其这保险行业是一份跟人打交道的工作,多少也学会了点油嘴滑舌。

嘴巴就是这个现实世界的生存之道,不管是挣钱用来吃饭,生意交流、摆明态度、张扬个性、添饱肚子,这些统统都是嘴巴上的功夫。当然,行动上的实战能力也很重要。两者相辅相成,才能获得立足于这个社会的根本胜利。

社会就是一间大课堂,只有通过那一次次切肤的体验,你才能真正领悟到生活的原貌,这是象牙塔之内的人生,所体会不到的残酷成长。毕竟,校园生活要简单并且纯净得多。我虽然不够聪明,甚至有点木讷,但至少还不算笨。所谓“吃一亏,长一智”,在我身上尽管不是完全的灵丹妙药,但吃过两次亏后,我肯定不会再吃第三次了。比起那些只犯一次错误就立马更正的聪明人,我确实显得有点憨傻且笨拙。

九年前离开高庙村时,我所憧憬的壮阔人生与伟大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安于现状。但我并没有怀才不遇的郁郁不得志,而是觉得这样的安稳或许更适合我。我的志向肯定没有弟弟那般高远。这样,当我意识到自己拥有大多数人所共同持有的中等资质时,便不再产生出碌碌无为的自责感了,也不再为此感到难过。我从来没认为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仅仅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对自己的要求也不必苛责。

虽然遇事,尤其是当看到那些奋发向上、情绪积极的成功人士,或者是各个领域具有非凡成就的智者们,我也会由心底对于自己的平凡而感到一丝怅然,但很快我便放平了心态,更是端正了自身的立场。相比之下,弟弟则是因为心高气傲,他的内心世界显然比我更加执着得多,也更为痛苦得多。

我明白对生活与自我要求过于偏执且充满了期盼的人,往往活得十分心累。自我意识过于高深的人,也会因为经历梦想的蹒跚,其精神世界显得愈加桎梏而艰难。弟弟就是这种人,这是我每次来到大学时,看到他持续奋斗的努力,所心生出的无限感慨。

眼下,平治肯定是从校图书馆的阅览室,径直来到了我们的约定地点。这段时间,弟弟忙着修订毕业论文稿,再过两天就要论文答辩了。我来到学校,就是给他带来了一些补养品,也是为预祝弟弟的答辩顺利。

上面的玩笑脱口而出时,我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首先,我不应该提起父亲,所有与父亲相关的词汇,俨然成为全家人的禁忌,包括懂事之后的小妹妹。这十八年以来,父亲从这个家里彻底消失了,我甚至不太能记起他的长相。其次,“咱妈不在”这一说法,更是成为了日后的一句预言——变成了母亲健康的一句谶语,即将在不久的未来一语中地。

但平治并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上有什么不妥,笑呵呵道:“那你可要负责到底,帮我将你的这些好心搬回到宿舍。”

我与平治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代表了平凡,而另一个则代表了精英,气氛瞬时便沉默无言。为了回避尴尬,弟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廉价的香烟,打火机也是一元钱的街边货,当着我的面儿吞云吐雾。

这家伙大学二年级便学会了抽烟。据他声称,自己的烟瘾不大,只是在学习疲乏时抽两口。由于知道弟弟的学习确实辛苦,他又过于好强,我无法就这种小事指责他,只是提醒道吸烟有害健康。弟弟是学医的,应该比一般人更加清楚吸烟危害的具体性。

隔开短暂的沉默,也是为了转移话题,我询问弟弟毕业之后的打算。

平治吐出了一口烟圈:“当医生呗!”同时,斜睨地看了我一眼,为了给我一个交代,也是为了让我宽心,便进一步解释道:“凭我的专业水平和实践能力,留在校附属医院应该不成问题。”

“你不准备考博吗?”我想起自己查阅医学资料时,所见竟然有八年制的本硕博连读机制,不免就此提问。

这家伙却是一脸不屑的表情:“我学医是为了治病救人,又不是单纯地搞科研,弄个博士生干吗?”随而,他转脸一副相当自负的神采:“再说了,等我想考博的时候,肯定已经有能力选择出国留学了。”说完这话,平治将手指间的烟头一弹,火星在半空中闪烁出了一道亮灿灿的弧线。

外面总有更为广阔的人生大舞台!早在高庙村时,弟弟就给我留下了这份信心满满的自傲与狂妄。

(贰)

这年年初,我和平治回到大姨家过的春节,因全家一年到头难得如此相聚,所以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着喜气洋洋的开心。

由于,我和弟弟在城里或打工或学习,我们便将对母亲与妹妹的照顾,交托给了大姨。当即大姨二话没说,将自己的院落收拾一新,就把母亲和妹妹接了去。

说是大姨家,其实也是母亲的娘家。外公外婆去世后,自己的男人也死了,那栋上百年的老宅就留给了大姨独自居住。平日里,我们的大姨住在广博县中学的校职工宿舍,也难得回趟老秦家祖屋。如果不是母亲和妹妹搬了过去,大姨的身世也实在凄凉。

毕竟是近邻镇,虽然对我们的家事多少有所耳闻,但风言风语明显少了一圈。这几年,母亲和妹妹与大姨相依为命,日子倒也过得平静而安稳。

大姨是个好人,绝不肯相信父亲就是谣言中的那种男人,更是对我们沈家的不幸遭遇充满了同情。父亲刚去世时,在我们老沈家最困难的那几年,大姨甚至将一多半的工资交给了母亲,帮助我们度过了难关。

起初,母亲不肯要,大姨生气了,说亲姐妹之间还那么客套。“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你行吗?又因为怕委屈了孩子们,死活不肯改嫁。但我是那三个孩子的亲大姨呀!我们是亲姐妹,什么时候委屈过你的孩子了?这钱,是我拿给我那三个外甥和外甥女用的,又不是拿给你的,你凭什么拦着?”

当时,母亲怀里的妹妹因为饿了,正难过得哇哇大哭。大姨便借题发挥,冲还听不懂话的妹妹念叨着:“啊!小婷哭了,是饿了吧?看你这当妈狠心的,不让我们小婷吃饱肚子,真是个坏妈妈,是不是啊,我的小宝贝,小亲亲?!”大姨将钱塞进妹妹的小手中,那小丫头居然立马就不哭也不闹了,似乎知道那是个好东西,就代为母亲接收了下来,弄得我们的母亲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这么小就认钱。”

“认钱好!有了钱,妈妈就能给小婷买奶粉吃了。”大姨从母亲的怀中抱过妹妹,又亲又笑,疼爱致极。

母亲也一下子笑出声来,最终接受了大姨的好意。我想,这也是大姨多年未改嫁的根本原因:一旦有了婆家,经济支配就没有那么自由了。父亲去世的那个暑假一过,大姨就返回到广博县中学,重新拾起了语文教学的老本行,尽量帮衬我们度过难关。

自从祁老太爷过世后,相处了几代的老邻居,就这样于不知不觉间与我们中断了往来。刚开始,我还担心祁家的态度对我们不利。尽管他们对我们老沈家抱持有偏见,但这也是仅仅保持着互不往来的状态,并没有故意找母亲和妹妹任何的麻烦,与高庙村梁家的态度断然不同。

回到大姨家,我就发现母亲似乎不太对劲。虽然看到我和弟弟回家过年,因而流露出了一脸的笑意,却是脸色不太好,苍白得很不正常。

小婷早就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其样貌看起来也是俊俏而甜美。相比童年时的阴郁个性,现在的妹妹年轻能干,更是活力四射。眼下,她正在厨房里帮忙,比起城里那些好逸恶劳的女孩们能干多了,自是令我备感欣慰。

原本,大姨是想到厨房里帮忙,却被我们哥俩截住,说什么也要让她老人家多享享清福,一切工作就由妹妹承担好了。

于是,大姨疼爱地笑骂我们道:“看来,你们兄弟俩,似乎现在就已经急着要把妹妹嫁出去了。”

弟弟也是油腔滑调地大笑:“大姨,您可不知道,像小婷这么贤惠的女孩,在城里可不多见,肯定讨男孩们的喜欢。”

不想,大姨却是叹了一口气,神色略带伤感的模样:“看来,你们是不准备留下来了!”

我在城市打拼了这么多年,供弟弟念硕士,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将家人带离这个是非之地。原本,村人们是想看我们老沈家的笑话,本该受人尊敬的医学世家,却是因为父亲的无端离逝,遭人非议。许多人都认定我们这个家是败了,却不想缓过最为艰辛的那十几年,我们沈家再次昂首阔步,向更为广袤的天地进发。

最近两年,村邻们眼见平治竟是越来越帅,浑身上下通体透露出城里人的精气神儿,那些好事者多半对我们沈家的重整旗鼓,早已是愤恨得牙根痒痒。于是,有人开始用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口气冷嘲热讽道:读那么多书有个屁用,又不能当饭吃!村里人的见识多半只顾眼前的利益,他们很少以长远的目光来看待问题,所有的实惠和效应都需立杆见影。他们无法理解知识及能力都是无形的资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当下,因听闻大姨传递出了一股淡淡的哀伤,我的心底不免涌现出了一阵难过之情。

平治却像是个没事人似地嘻嘻哈哈道:“到时候,大姨也跟我们一起到城里生活吧?”

大姨则是黯然失笑:“你们的母亲会跟着去吗?”

我回答道:“我们一定会劝说母亲,把她接到城里,与我们同住。”

“到时候,你们兄弟二人,再加上小婷,可要好好地孝敬你们的母亲。她一个女人家,背负了这么多年沉重的不幸,能将你们兄弟妹三人抚养长大,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啊!”大姨一副放心的口气,并没为自己多作打算。

厨房里传出“当当当”的炒菜声。

母亲用悠扬的口气道:“小婷,把这个给祁家送去!”

妹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双手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番茄鱼汤,那是母亲的拿手菜。小婷看了我们一眼,也不说话,出门朝祁家走去。

暮色中,小路的对面就是祁家。大门的旁侧恰巧是厨房,可见热辣辣的油烟滚滚而出,对面也正在做团圆饭。

大姨叹气道:“你们的母亲每年除夕夜都会让小婷送菜过去,但每次都遭到了拒绝。”其言下之意是想说:今年恐怕也无法幸免。

我因为担心妹妹会遭人欺负,便走到门厅的窗户前,面冲向祁家的大门口。却不想,那扇紧闭的大门竟是开了。虽然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但从那身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个年轻的女孩,与妹妹差不多的年纪,或者稍显大点,正接过妹妹手上的那只白瓷汤盆。

我兴高采烈地回头报告道:“祁家收下了!他们收下了!”

“是真的吗?”听闻我的喜讯,大姨赶来窗口查看情况,眼里竟是闪烁出了泪光,连连点头道:“这样就好,这下可好了,祁家总算肯原谅我们了!”

大姨一副喜极而泣的神色,她是因为母亲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所不免心生出了感怀之情。整整七年,每逢除夕,母亲都会吩咐妹妹送菜过去,之前已经被拒绝了六次。

我知道母亲是在代替父亲赎罪。尽管父亲的失误不是造成祁老太爷去世的唯一原因,但母亲依旧竭尽所能地表达出其内心里的愧疚之情。

“那女孩是谁?”我问大姨。

“那是祁爷爷曾孙子的新媳妇,才嫁过来,为人很谦和,脾气也好。”

弟弟则是漠不关心,屁股连动都没动一下,贴着椅子剥花生吃。

小婷一脸兴奋地跑了回来:“他们收了下了,祁家的那个新媳妇好漂亮。”

“莫不是直接倒进了猪圈。”平治一开口就泼冷水。

小婷白了他一眼:“这话如果让妈妈听见了,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平治做了个鬼脸:“知道了,我不会让妈妈伤心的。”

这家伙拍拍打打着身上的花生碎屑,跑进厨房,帮忙端菜。

吃团圆饭时,我们全家五口包括大姨在内,欢欢喜喜地围坐在餐桌边,桌上摆满了丰盛的年夜饭。酒是粗糙的口感,三个女人都不胜酒力,无非是我跟平治自酌自饮,伴随着小婷的欢笑声,感受着辞旧迎新的温暖氛围。

母亲轮流给我们夹菜,也给大姨夹菜,一脸疼爱的表情,好像面前人人都是她的孩子。大姨也是满面的笑意,纵容着母亲泉涌一般的慈爱。

也许是因为听说祁家接受了妹妹送去的年夜菜,母亲看起来神采熠熠,但气色仍然略显苍白。

“妈,您的脸色可不大好。”

“妈妈最近总是感觉很疲倦,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婷对我们担忧道。

平治则是建议:“春节过后,妈妈到我们学校的附属医院进行一下全身检查吧?”

然而,母亲却是微笑地摇了摇头:“我身体很好,不用这么麻烦。”

大姨也在一旁帮腔:“平治说得对,你是该到医院里去看看。”

“去医院,只会图增心理负担,这又何必呢?!”

“如果没事,大哥和小哥哥在城里工作学习也就放心了,怎么会是心理负担呢?”还是妹妹会说话。

母亲却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平治的学业不是很紧张吗?还有半年就该毕业了吧?平凡也要赶回单位急着上班吧?你们就不要为我的事瞎操心了!”

“秀珠,让我该怎么说你好呢!”大姨面冲母亲表情不满道:“你总是这么固执!不过,眼见你这两个儿子都这么有出息,一个已经工作,稳定了下来;而另一个更是医科大学里的研究生,真让我这个当姐姐的,很是羡慕呢!哈哈!”

小婷连忙话赶话道:“我也快高中毕业了。”

大姨疼爱地抚摩着妹妹的脑袋,微笑道:“你的两个哥哥,可是催着你赶紧毕业,好给你找房婆家,快快嫁过去。”

“谁说我要嫁人了?!”小婷瞪大她那双猫咪般的杏仁眼,则是圆鼓鼓地恨视着我和平治道:“我也要到城里打工。”

“小鸟们的翅膀,一个个都长硬了,我这家也该清静了!”母亲的面色一点也不忧伤,但话语却是让人听了难过。

“妈妈,您也要跟我们一起进城。”小婷拉拽住母亲的同时,也紧紧地抓握住了大姨的手:“大姨也要去。”

与平治一样,小婷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再加之寒暑假期,来往于乡村与城市之间,她就住在我那儿,也算是见过了世面,这里已经容不下她。我明白妹妹迟早也会走出高庙村、近邻镇、广博县……飞往更为广阔的天空。那时候,弟弟也已经在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里工作。我们完全有能力将母亲和大姨接进城里,全家人团聚在一起。

每当憧憬着这个时刻,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与成就感,这是我唯一认识到这九年来在城市里的打拼没有白忙活。

(叁)

然而,我们的母亲到底没能走完这年夏天。母亲倒下去的时候,正值一年一度的夏季高考,小婷在近邻镇中学进行了最后一科笔试。按说六月初,天气应该凉爽,但今年的暑热却是提前赶来了一个多月。

办公室里的空调坏了,令我感觉到心烦气躁。我一边惦记着小婷的考试,同时用双手轮流作扇,呼哧出微弱的气流。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以为是妹妹打来的电话,不想是大姨的来电:我们的母亲正在广博县人民医院抢救治疗。

当即,我跟公司请了假,并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到了平治。两人同坐一辆出租车,多塞给了司机一些钱,那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才扭扭捏捏地同意搭乘我们赶往目的地。

由于近年来,市政府大力推行“一小时经济圈”的城乡规划发展策略,以主城区为核心,向外围辐射各项经济交流,从而拉动周边区县的经济发展,便在这此规划基础上,建造了多条高速公路。得此裨益,我们赶到广博县人民医院时,只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的行程。这是我当年出来打工时,根本就无法想象的快捷。

小婷是在我们赶到之后,才姗姗来迟的。结束完高考,她便返回大姨家,这才从祁家的曾孙媳妇的口中得知母亲晕倒的消息。中午,母亲在自家的院子里摘菜时,这位祁家的曾孙媳妇跑到大姨家玩,正巧碰到昏厥在院子里的母亲。那女孩是个热心肠,背起我们的母亲先是送到了镇上的医院。但近邻镇医院因为医疗设备简陋,说没办法治母亲的病,让她往县里的医院送。于是,这女孩就将母亲送到了广博县人民医院,立马又赶往广博县中学找到了大姨,说明了情况。

广博县中学作为整个县区的高考主战场,大姨虽说不是考场内的监考老师,但也帮忙处理着相关的行政事务。当听闻母亲病倒的消息,大姨给吓坏了,连忙给我打来了电话。

见我们陆续赶到了广博县人民医院,大姨将我和妹妹领进了母亲的病房。平治则跑去跟主治医师沟通,毕竟对于医学上的专业术语,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加在行。

母亲因为发烧,皮肤青白得有些微红,像是发青的骨头似乎要从血肉下透了出来。

“本来,我想到院子里摘点菜,庆祝小婷高考结束,怎么就——”母亲笑了笑,分明是在抱怨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

我的鼻头发酸,妹妹已是潸然泪下,扑跪到病床边:“妈妈,您别说话,好好休息!”

“对!秀珠,你还是好好休息!”大姨也在一旁劝说母亲。

眼见弟弟走进病房时,一副阴气沉沉的脸色,我便猜到情况不容乐观。但碍于身在病房,他什么话也没说,则是冲母亲淡淡地微笑。

“平治也来了呀!”母亲没有问起自己的病况,也是一脸温和的笑容,却深藏着岁月沧桑的疲倦。

“嗯!妈妈,您别多说话,医生让您好好休息!”

趁母亲睡着后,我与弟弟妹妹来到走廊,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其实刚才在病房时,我就已经心急如焚,想快点知道母亲的病情。但那时候,如果我将弟弟叫出了病房,无疑会给母亲增添无形的心理压力。尽管当下,母亲闭上眼睛看似休息,但我实在怀疑她是在假寐,是为了让我们安心撇开她,躲在一个她听不到我们声音的地方,毫无顾及地谈聊起她的病情,甚至是生死。但我不顾心底的猜测,拉着平治来到了走廊,小婷也跟了出来。

“妈妈的病怎么样?”小婷的神态比我更加焦急,微红的脸蛋因为过度紧张,两侧的面颊细碎着纤纤的抖动,使得她那张略显婴儿肥的面庞,呈现出孩子一般的恐慌,正瞪大着一双惊惧的眼睛。

平治的脸色也呈现出了失去生机的死灰,这使得他从头到脚看起来如此灰心丧气。

见弟弟只慌不急,我的心脏都快要炸裂开来:“别不出声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过于克制的嗓门,发出干瘪瘪的吼叫。

“很不乐观!”终于,平治憋出了这么一句结论,虽然声音透出发抖的难过,但他的表情却依然维持着职业性的冷峻。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绝症!”平治抬头正视着我和妹妹:“而且,已经是晚期中的晚期。”

“啊!”小婷惊骇地大张开嘴巴,随即意识到一侧的病房,大概因怕吵醒母亲,慌忙用手堵捂住了嘴巴。

“你能不能一次将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绝症?是癌症吗?”第一次,我对弟弟压抑着强烈的怒火。

平治埋下脑袋,简直快要把我给急死了,好半天才回答:“母亲得的是——急性白血病中的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英文简称ALL。”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有闲心摆弄他那些医学上的专业术语。

“我不管急性慢性、淋不淋巴,还有简称是什么,我只想知道这种病症的严重性,也就是血癌?”听闻我的话语,小婷也在一旁用力点头。看来,她也急于想知道病情的可治疗性,以及恢复的几率到底有多大。

“将白血病简单归结为癌症是一种错误的观念。”

“能不能不说这些废话,简单点,直戳要害。”

“我们每个人身体内的血细胞由红细胞、白细胞和血小板三部分组成。它们各自承担着不同的功能:红细胞的主要功能是输氧;白细胞则扮演着免疫的角色,所以也被称之为免疫细胞,也就是将侵入体内的病菌消灭;而血小板——”

小婷举手大叫道:“我知道,我知道,血小板可以起到止血的作用。”

平治点头,继续讲解:“简单说来,急性白血病就是指不成熟的白血球急剧增加,比实际需要的细胞数量多,且存活期长,这使得骨髓无法制造出健康的血细胞,也不能像正常的白血球那样抗感染,从而造成人体免疫力下降,致使病人很容易出现受伤、出血、感染等症状。”

当即,我恍然大悟道:“原来,病名是这么来的。”

“那么,用化疗将这些坏血球清理干净不就是了?”小婷天真道。

平治却是摇了摇头:“没这么简单!由于这是一种血液性疾病,随着血液的流动,病毒可以浸润到身体内的各个组织与器官,以致在肺、肝、脾、淋巴结、中枢神经系统、肾脏、性腺等人体内的任何部位扩散……一旦形成脑膜的浸润,必将造成颅内压增高,进而直接导致患者的生命危险。”

“怎么会这样?”小婷的眼泪扑唰唰直落。

“小婷,你陪伴在母亲身边的这几个月,都没有发现母亲有什么异常吗?”

“妈妈只是让我好好地准备高考,其他什么事也不许我做,也不让我管,就算她自己高烧不退,也说得的是小感冒,吃点感冒药就好了。我让她来医院看看,她还冲我生气,更不让我给你们打电话。”

妹妹的解释不无道理,我也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干哑着喉咙询问平治:“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有没有什么很好的治疗办法?”

“对对对!”小婷点头如捣蒜:“如今医学这么发达,不是可以进行什么骨髓移植——”

“那叫造血干细胞移植。”平治面无表情,医生本色十足。

“那就赶紧进行干细胞移植啊!”我用哀求的目光注视着弟弟,是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我们老沈家唯一懂得医术的专业人士的身上,恨不得他立马就为母亲做手术。

平治叹气道:“首先,我们要说服母亲转院,良好的医疗环境,是治疗的第一步。”

我望了望走廊的窗户,外面已经天黑,便建议道:“那我们明天一早,就给母亲办理转院手续?”

平治点头赞同:“好!那明天一早——就将母亲转到我们学校的附属医院。”

正在商量着对策,突然,大姨的声音从病房里传了出来:“平凡、平治、小婷,你们是在外面吗?你们的母亲醒了——”

我们兄弟妹三人慌忙地对视着一惊,当即心领神会,面装平静地走进了病房,尽力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妹妹因为刚刚哭过,眼睛多少有些发红,但这不是重点,关键是她脸上的泪迹,虽然已经干了,当迎向灯光时,却可以看出闪亮的反光。

大姨为了让我们母子之间说话方便,便从病床边站起身,让到了一旁。

“妈妈,您刚睡着,怎么又醒了?”小婷慢慢靠近床边,双腿俯跪在地上,将脑袋埋趴在母亲的怀里,是为了掩藏其内心里的哀伤。

母亲逐一望过了我们兄弟妹三人,早就读出了我们心念一致的想法,毕竟我们是她的亲生儿女啊!

“平凡,你过来!”母亲抬手,把我招到了她的病床边:“让我看看你的手,是你的左手。”但母亲看的不是我的手,而是我的手腕。啊!我几乎将腕口处的那枚小小的伤疤已经忘记了。那个白色的淡淡疤痕就像是母亲落下的一滴眼泪,永远铭刻进了我的身体。

我记起了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天,母亲发疯了一般,绞杀着院子里枯萎了的凤仙花。我因为阻止母亲的举动,被划伤了手腕。但我完全没有想到母亲还记得,直到现在都充满了深深的自责。

母亲轻轻地抚摩着被她划伤的那道疤痕,眼眶里则是盈满了泪水,望向我道:“平凡,还疼吗?”

我微笑地摇了摇头:“不疼了,妈妈,早就已经不疼了。”

然而,母亲还是滴淌下了惭愧的泪水:“但妈妈的这心里面还疼啊!”

母亲的心疼刺穿了我的胸膛。我紧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出:“妈妈,您别疼。您看!这不是早就已经好了?”

母亲将脸依偎在我曾经受过伤的那条臂腕里,冰冷的泪水汇聚到了我的掌心。过了好一阵,母亲才平复下激动的情绪,开始了重要事情的交代:“平凡,你是家中的长子,我要你表个态,听不听我的话?”

“当然!”我抓握住母亲的手:“妈妈,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我不要你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花在我身上,我要你用在弟弟妹妹们的身上,我要你们个个有出息。”

母亲的口气怎么听来都像是在交托后事:嘱咐我成为弟弟的榜样,更要担当起保护妹妹的重责。当时,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仿佛被人截断了后路,因脊梁骨发沉,只能戳在原地一动不动。

“呜哇——”一响,小婷再也无法压抑其内心中的悲哀,竟是抱着母亲失声痛哭。

平治也跪拜在母亲的病床前,俯下脑袋,黯然流泪,无话可说。

夜空宛如泪流满面的人脸,那一串串亮灿灿的星星,是闪烁着的泪珠吗?大姨因为无法站稳,踉跄地走出了病房,走廊里传来呜咽的悲哭声。

过了好一阵,我才止住眼泪,清了清嗓子,说道:“妈妈,平治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您的病。”

母亲却是微笑地摇了摇头,已然是看淡了生死的豁达。

平治抓握住母亲冰冷的手指,一再保证道:“妈妈,请您相信我,坚持住!我一定会治好您的病。”

母亲揉摸着妹妹的头发,再次逐一望过我们兄弟妹——我们这三个母亲与父亲的孩子。在我们各自的身体内,共同流淌着父亲和母亲的血液。虽然他们即使会先后离我们而去,并且我们依旧延续着父母的血脉,生活在这个充满了创伤及悲凉的人世间,但我们不要母亲现在就离去呀!父亲已经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而我们还没来得及寥表孝道,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自我们面前消失。

“终于,你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了!”这句话简直就是临终遗言的开场白。

不仅是我,平治与小婷统统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病房里满是压抑的伤感。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下着滂沱大雨,然而,母亲——您如何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来?

母亲朝我和平治艰难地抬了抬手,我们连忙左右抓握住母亲的牵绊。

“你们兄弟俩,一定要保护好小婷!”母亲说话越来越困难,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她是你们的亲妹妹,是我和你们的父亲——最小的孩子。”

由于听到母亲的重托,妹妹哭泣得更悲伤了。我也是难过地点了点头,弟弟则是哀伤得浑身发抖。

之后,母亲望着门口的方向,大姨正站在那里,姐妹情深地彼此对视。

“姐姐,谢谢你!谢谢你这十几年来,对我们全家的照顾!”随后,母亲转向我们道:“你们要照顾好你们的大姨,她不仅是我的姐姐,也是你们的大姨,更是我们沈家的恩人。”如果不是因为重病在床,母亲肯定会起身叩谢自己的亲姐姐。

“秀珠,你不要再说了!”大姨的嗓子一哽,差点又要悲哭出声,快步走到了病床边,给母亲掖好了被子。“你累了,好好睡一觉!睡一觉,病就好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姐妹俩回到了她们的童年,大姨有责任、有义务照顾好年幼的妹妹。

大姨安排小婷留在医院里负责照护我们的母亲;另外,她则是安排我和平治到广博县中学的校职工宿舍留住了一晚。

走出住院部,来到医院的花园长廊里,平治几次抬头望向母亲的病房,可见小婷的身影投射在病房的窗户上,似乎正拿起窗台上的暖瓶,是在为母亲倒水。

(肆)

我不想说服母亲,因为我知道根本就无法说服,但我的心意已决:明天一早,就和弟弟联袂将母亲强行带进城里。

蓦地,心灵深处的这份果敢将我的脑袋轰然一击,我从未意识到自己在关键时刻,居然也能如此这般坚毅而决绝:无论是外出打工,亦或是眼前的决定。一直以来,我总认为自己的个性优柔寡断,曾一度很是苦恼与困惑。现在才突然意识到,在我的人格中,也有如此干脆的一面。

在前往广博县中学的路上,我与平治交换了意见,觉得这方法可行。虽然手段似乎有些粗暴,但想必母亲一定能明白我们作为子女的良苦用心。至于,明天妹妹是否与我们一起进城,我和弟弟还没有做出决断。

大姨先是为我们安顿好了宿舍,房间里正好有两张床。然后,从学校附近的炒菜馆买来了三份套餐,我们姨侄三人很难得坐在一起吃顿饭。吃饭时,大姨问我们道:“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平治回答:“我们准备明天一早,就将母亲转到城里的医院,也就是我所在学校的附属医院。”

“你们的母亲不会同意的。”

“没关系!”平治却是信心十足道:“我跟大哥都已经商量好了,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采取强硬的手段。”

大姨听出了我们这所谓“强硬手段”的真实含义,似乎并不同意我们将母亲强行带进城里就医,本来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提不出反对的理由,便用惆怅莫耐的口吻道:“我们姐妹俩这一别,怕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平治笑言:“大姨,您这是什么话?您也可以进城探望母亲啊!”

大姨的微笑含泪,尽管她没有哭泣,眼底也无泪水,但就是带给了我一种异常哀伤的感觉,那是一种无须眼泪的伤感。

吃过晚饭后,大姨便催促我们道:“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睡吧!明天一早,就要赶路是吧?”

第二天起床,宿舍的桌子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却是不见大姨的身影。桌上放有一碟辣椒香油大头菜,一碟烟熏香肠和腊肉,一碟肉沫缸豆,以及一盘清炒空心菜,作为早饭而言,实在是太过丰盛。

我和弟弟快速刨完了饭菜,我正想着要不要给母亲与妹妹带早餐过去,平治道:“还是不要了,这些腌腊制品,不适合白血病人吃。至于妹妹嘛,我觉得她没必要跟去城里,我们先将母亲安顿好,再叫她赶来。而且你那里,作为妹妹住的地方,多少还是应该收拾一下吧!”

还是弟弟考虑得周全:小婷不可能住在平治的男生宿舍楼,当然就只能住在我那儿,而且,这也是每次妹妹进城住宿的规矩。

高考刚刚结束,广博县中学的各项行政事务繁重,我们决定不去打搅大姨,则是匆匆赶到了县人民医院。

远远地,便可望见住院部楼下汇聚着一大群人,显然大楼后门的花台边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和弟弟只想将母亲立马接进城里的医院,希望早一分的救治,母亲的病情能获得早一分的好转,也就没跑去看什么热闹。

电梯直达七楼的血液科住院区。当一踏进母亲病房楼层的走廊时,我就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死亡的气息仿佛压面而来。母亲的病房位于走廊的尽头,从窗户垂直朝下瞧,正是后大门的区域。

走廊内,没有医生和护士,就像是因为害怕,这些人统统都躲起来了。我的心脏“咯噔”一紧,却见平治的身影划面而过,大步“咚咚咚”地跑进了病房。

我跟随在平治的身后,眼见他抓扶住门框,正在大口喘气。但奇怪的是,我只能听到妹妹的哭泣声,嘤嘤锵锵的呜咽,如雨似雾地弥漫,浸湿了我的心情。

我将头朝内一探,见小婷正坐在病床边饮泣,病**空空无人。我们的母亲呢?

平治跨步走了过去,以半蹲半跪的姿态,双手抓按住妹妹的大腿,声息颤抖道:“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婷泪水涟涟地回答:“妈妈——我们的妈妈她——”然而,呜咽如同断了线的泪珠,不管妹妹作何努力,也无法将话说完整。

“妈妈——跳楼了是吗?”平治的声音则是异常平静,当转脸望向我的错愕时,我看到他的双眼通红如泣。

“平治,你什么意思?”我不是没听明白弟弟的话语,而是不肯相信。

眼见平治木着脸,正朝我迎面走来,我连忙堵住了病房门口,一把拽住他,大声叫嚷道:“平治,什么叫妈妈跳楼了?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弟弟将我一拨,“当当当”地朝楼下跑去,仿佛一枚自高空坠落的棋子,恨不得从楼上直接跌落下楼。

住院部的后门口,花台边的水泥地上,如同稀释了血液的泥浆,正混合着灰白色的浆质,喷薄而出;随后,再将血迹吸入进水泥的肚腹中,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地面上一片暗然的空白。母亲的遗体已经被院方移走了。

我们的母亲是趁妹妹去卫生间,挣扎着起床,跨出了窗户。当妹妹听见动静,冲回到病房,只见窗外一飘人影,不像是在向下坠落,而是宛如随风远逝,度去前往了一个我们这些活人用肉眼所看不见的幽冥世界。

显然,小婷被吓坏了,她不敢下楼去,查看母亲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亦或还有没有活着,则是坐在床边悲哭了起来,被单上还残留着母亲的体温。

眼前的所见所闻,令大脑一片混沌。我真想将眼皮一磕,便昏厥了过去,但如此逃避责任的行为,的确不应是长男所为。

广博县公安分局刑警大队根据现场的调查结果,确定我们的母亲系自杀身亡。于是,很快便将母亲的遗体交还给了我们。

接下来的那三天是怎么度过的呢?守灵、哭泣、安排丧礼——但丧礼有什么好准备的,我们根本无须通知村里的任何人。

事发后,大姨赶来到医院,结果真如她所言:她和母亲居然再也见不到面了。如此离别,怎奈竟是阴阳两隔!

母亲是在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悲恸出她对于这个现实世界的愤怒与怨恨,在其落地的那一瞬间必是一响沉痛的叹息。尽管在现实里,我很庆幸自己没有亲耳听到这响长长的叹息之声;但在多年以后,在睡梦中,我却是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那响母亲的头骨重创在地的叹息,宛如一颗晶莹且沉重的泪珠,坠落在地,粉身碎骨。

第三天一大早,天色还没有亮,我们兄弟妹三人便捧着母亲的骨灰盒,沿着清溪河逆流而上,来到了高庙村的后山坡。当年,因村民们不允许将父亲安葬在村冢,我们就只能将父亲独自安埋于此,荒草间孤零零地坟起了一座墓地。

我们拨开坟头间的那片荒草。即便一时拔光,但那些杂草也会在我们离去之后,重新生根发芽吧!还有一个月,就是父亲去世十八年的忌日。母亲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多半是为了能与父亲团圆。双亲的接连离去,我们已无力留恋这座带给了我们满心伤痛的小山村。更何况,母亲不正是希望用自己的行动,斩断我们的所有顾虑和担忧吗?

我们没有为母亲单独立碑,母亲能陪伴在父亲的身边,想必这已是她最大的幸福:彼此之间再也不离不弃,终于获得了永世的厮守。世人的闲言碎语,那都是地面上的喧嚣,不管地下多么潮湿阴冷,他们彼此间相依相伴,就不会再感到孤独与害怕了吧?!

伫立在父母们的墓碑前,平治发出着寂寞的声息:“母亲是不想成为我们的拖累呀!”尽管弟弟的眼眶含泪,却是并没有哭泣。

许久,我和小婷都没有说话。天边的晚霞已经退去,眼见暮色悄悄地降临,我这才对妹妹道:“小婷,这家里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了,和哥哥们一起到城里生活吧!”

母亲,请您放心!我和平治不会辜负您的重托,一定会照顾好小婷!

我们一次次回头,在夕阳最后一抹血红色的残亮下,一扇天国的大门慢慢地闭合上了。

(伍)

这天夜晚,我们兄弟妹三人回到老沈家的祖屋。然而,这里似乎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家了:院子里东一撮西一撮荒草,满眼望去,竟是有一种家破人亡的错觉。但事实也的确如此:因父母亲双亡,我们明天就要远离故土,决意不再回来。

屋子里虽然四处飘**着灰尘,但陈设还算整洁。我和平治睡在自己的房间,小婷还是睡在母亲的屋子。枕边居然是本海子的诗集,我记得妹妹进城时,这是我带她到书店里买的。

当时,我曾问过小婷: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诗歌呢?

妹妹则是诗意化地回答:“诗人仿佛如一片落叶。对!诗人就是一片落叶。”她点头道:“在那个深秋的夜晚,守望在一树最为脆弱的枝杆上,宛如最后一片欲落未坠的叶子,瑟立坚守在孤冷的枝头,远眺着春天的到来。”

从古至今,诗人们都是追逐理想、寻求梦境的代名词。唐代诗仙李白,表面上看来狂放不羁,却正是因为不屈服权贵报国无门,从而对梦想产生出了失落之感吧!海子的卧轨自杀,顾城的杀妻自残,想想都让人感到恐怖。我一直不喜欢诗人,能成为真正诗人的那一小众人群,一定是癫狂且脆弱的疯子,容易遭受梦想破碎及打击的懦弱者。因太过于追求孩子一般的纯澈,并且相信童话世界的存在,不甘心现实的残酷和无情,进而拒绝成长,最终造就了其自身残缺的个性。

我自然不希望妹妹也如此,但还好她不是什么诗人,只是一朵亮艳的小花,散发出温和且夺目的气质,偶有孤独及艳丽的芬芳。因为太过刻意,这不免令她摇摆在天真与伪天真之间,时而自然纯净,时而妖冶冷漠。她应该不会是一个拒绝成长的孩子吧!想到这里,我竟是有些难过,当我们渴望成长与成熟的同时,是否也已经学会了圆滑和世故?

人类因为自我矛盾,便被这种如影随形的力量,时时刻刻推往朝前迈进吗?

平治正在收拾着柜子里的医书,看来,他准备带走父亲所有的珍藏。这种不留痕迹的带走和离开,让我意识到我们可能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半夜时,我听到小婷的饮泣声。睁开眼睛,竖耳聆听,那并不是在做梦,院子里的确传来了妹妹的抽噎。房间的另一侧,平治则是已经睡着,打起了轻轻的鼾声。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厅,趴扶着门缝朝向外面张望,隐约可见母亲房间的窗台下有人。

“小婷,你明天就要走?”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窗户内则是沉默着长久的无言。

男子继续道:“你再也不回来了?”

“你走吧!”妹妹果然是在哭泣,发出低语的泪吟声。

“小婷,你该不是为了逃避我?”男子锲而不舍。

妹妹止住了哭声,愈加催促道:“我说了,你走吧!”

“谁?”我的嗓子卡住痰般一哑,还没怎么出声,窗台下的黑影便拔腿跨出了院门。由于,院外太过漆黑,我见那暗影转了个身,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还会回来吗?”小婷回头望向我,扫过平治,因为充满了留念,竟是泪水涟涟。

“应该还会回来吧!毕竟,还要回来看望我们的父亲和母亲不是吗?”平治也是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

“原本,我打算永远都不再回来了。但眼下,突然让我离开这个生养了我十八年的地方,为什么却是如此难过呢?”

是呀!当我们憎恨痛苦的时候,希望能够尽快摆脱伤感;然而,当我们决意抽身离去,却是不免感怀这份决断。人到底是因为情感丰富,所以甘愿细细品味这份自虐的苦恼吗?

原本,我想问问小婷,昨晚的男子到底是谁,但碍于平治就在身边,便什么话也没说。

地上拖着一条跌跌撞撞的影子,身后走来了一只蔫头蔫脑的大黄狗。农村人对于狗的感情几乎不亚于自家的孩子,但这只大黄狗显然无家可归,是一只流浪狗。

当即,我的小腿一疼,回忆起十岁时被狗毛割过的那种触感,嘴里吐出愤恨:“这不是越家的那只看门狗吗?”

小婷回答:“越文轩退休后,就被大儿子接进了城里,便没人照管它了。”

“难怪——会成为丧家之犬!”平治冷笑的同时,上前飞过去一脚,似乎对越家的旧恨全都凝在了如此一击。

据说,狗的平均寿命在十五岁左右。那只大黄狗太长寿了,少说也活了二十来年,早就已经抵达了生命的极限,能活到现在倒也算是个奇迹。更何况,因长期无人照料,只怕就剩下了一缕幽魂。当前,吃过平治一脚,竟是直楞楞地倒了下去,当场一命呜呼。

自从十八年前,这条大黄狗叼出了父亲的那件血衣,我们就对它恨之入骨。也是在事后,我才得知那是越家的看门狗。如果警方没有发现那件血衣,我们的父亲就不会死了吧?但父亲身上的血迹到底是从何而来?父亲真是杀死疯女人的幕后真凶吗?父亲选择在清溪口自杀的原因,就是为了向疯女人以死赎罪吗?

多年后,借弟弟考进广博县中学的机会,越文轩总是有意无意帮助我们,想必是在替自家的大黄狗赎罪。毕竟,我们老沈家的一切灾祸统统皆因此而发生。都说时间是治愈伤口的最好良药,随着光阴的推移,对越家的仇恨在我心中逐渐淡去。然而,平治却是记恨如仇,从没有原谅过越家。

我们来到了村头。那棵大榕树的“胡须”抚过了我的面颊,于摇摆的树枝间,仿佛正幽**着父亲的怨魂。我闭上了眼睛,阻止自己多想,不能沉浸在缅怀之中,必须跟过去一刀两断。

小婷回过头,望朝家的方向,树影下的缓坡,慢慢地浮现出了一廓人影。错了!那分明是两个人: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六岁大的男孩,正是梁家二女儿和她的孩子。

我知道梁小兰对我情深意切,更是一直等着我返回高庙村。但七年前,刚满二十岁的梁小兰,被姐夫的弟弟——王裕贵给霸占了。梁大重见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又是一个跟干亲家重归于好的机会,为偿还大女儿留下的人命债,便将二女儿当作债务一般,提出婚配给清溪村的老王家。虽然失了身子,但梁小兰的心还没死,死活不肯嫁给王裕贵,还逃到了广博县城,准备坐长途汽车进城找我。梁大重便带领着一帮亲戚,将二女儿抓回到清溪村,绑送给了夫家,最终逼婚成亲。一年后,梁小兰生下儿子,名叫王耀耀。如此,梁家二女儿才被迫死心,跟随着丈夫过起了日子。

原本,她那姐夫就不是什么守本分之人,同胞的弟弟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窝歪瓜劣枣。果然,这王裕贵到处偷鸡摸狗,在孩子四岁时,就蹲进了班房。梁小兰对丈夫彻底绝望了,无论如何都要离婚,便带着儿子回到了娘家。梁大重见二女婿也不出息,便让小外孙随了梁家的姓,改名为梁耀耀。

听说,梁小兰在高庙村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乡里人的观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嫁根扁担,也要抱着走;活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女人如此一嫁,就将自己的一生都给交代了。像梁小兰这样离婚回家,不免令娘家人自觉伤风败俗,有失身份;再加之村邻们的白眼,以及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终日压得这个可怜的女人抬不起头来。

一时之间,我愣在了那棵大榕树下,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平治却是落落大方道:“嫂子,你专程跑来为我们送行啊?”这家伙总能令我刮目相看,竟是可以应付各种场合,尽管有时候过于调侃且无赖,但在面对这样尴尬的场面,倒也十分奏效。

于是,梁小兰递过来了一个包裹,依旧是当年的那种碎花布。由此,我回想起油酥馒头片香甜的味道,以及咸菜与咸鸭蛋的滋味,怕是再也找不到那般纯洁的回味了。

“哇,这里面是什么好东西呀?”平治的神态极尽夸张。

“小兰姐,有空进城找我来玩啊!”小婷抓握住梁小兰的手,另一只手则哄逗着孩子:“耀耀,你妈妈一个人带你不容易,你可一定要听她的话,不许淘气呦!”

梁小兰也冲向妹妹微笑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了我面前:“你们不会回来了,是吗?”

女人的笑容除了苦涩,便是悲伤;而我的心情除了伤感,就是无奈。我实在无法直面梁小兰的提问,便俯身抓捏着孩子的小手,明知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纯净出一副天真的笑脸,清脆地回答:“梁耀耀!”

我抚摩着孩子的小脑袋瓜道:“耀耀,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地孝敬你的母亲,知道吗?不要等到回头一望,发现身后是一场空,这才追悔莫及。”

我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其实是说给天堂里的母亲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