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身后谣言

(壹)

接连两天,高庙村发生了两起命案,广博县公安分局刑警大队的警车一再出入此地,整个村子皆陷入进人心惶惶、个个自危的骚乱之中。同时,我们老沈家在村子里所树立起来的威望,也随着父亲的“自杀事件”而一落千丈。

我已经被询问过无数次,警方一再核实,发现父亲遗体时的情景。曾经那么亲切、慈祥、宽容、温暖的父亲,却是变成了一具了无生气的死尸。尽管十岁时的我对于生死的概念,还没有形成清晰且明朗的世界观,但无疑我再也感受不到父亲的存在,这种真实感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灵,还有什么痛苦比起眼前的悲伤,更让人感觉到揪心的呢?

似乎为了让我放松下来,那名老刑警每次都会以父亲的方式,摸摸我的脑袋,顺着我的头发,抚按住我的脖子,捏了捏我的脉搏,好像是在为我打气。老刑警的手掌宽大,轻轻地按摩着我脖口上的主动脉,我便感觉自己的手脚暖活了过来。虽然窗外艳阳高照,但在此之前,我的手指却是虚寒如冰,动弹不得。

尽管警方的审讯态度极尽委婉与温和,但我的情绪却是一次比一次更加低落。不停地重复着类似的话语,我几乎忘记了真实的情景,只听见夜风在树梢间的动静,以及那个在树林里来回摆**着的鬼魅。

警方在自杀现场发现了一只小板凳,顺着树林的浅坡滚落进了清溪口处。板凳所浸泡的位置,对面就是疯女人惨死在溪流中的石凹处,也就是说,父亲选择自杀的地点,与疯女人尸体的发现地两点成一线,并且与清溪河的流向基本垂直。

溪水很浅,半个凳子探露出了水面,上面留有小半部分鞋印。那印记与父亲双脚上的布鞋相吻合,则是完整地保留下了脚后跟的痕迹。经过证实,那只板凳是山上庙宇里的物品,不清楚哪次举办完香火大会后,便遗留在了那儿,之后再没人动过。板凳出现在自杀现场,显然是父亲将其作为踮脚之用。

结合我的证词,警方在观音庙里找到了父亲带去的那只清油瓶,瓶身上果然查验出了父亲的指纹。油瓶被放在了供台上,中间是一只香炉,两侧摆有供盘,村里的孩子们就喜欢偷食这供盘内的供品。观世音菩萨的莲花宝座后堆放有一团杂草,不知道是哪家屋里的畜生在此堆聚的草窝。早前,弟弟摸回家的鸟蛋或野鸭正是从那背后找到的。

根据手头上的线索和物证,警方很快便推论出了结果:父亲系自杀身亡。

至于,父亲的自杀动机却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就家庭状况来看,我们全家四口,一直生活得很幸福。这其中,当然暂不包括降临人世仅仅一天的小妹妹。母亲和父亲的关系更是相敬如宾,不像那些以打骂相亲为乐的夫妻们,是高庙村被大伙公认了的模范夫妻。由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去世得早,与我们来往得最为紧密的亲属便是大姨一家。但大姨夫也已于年前去世,根本无亲属争端,与村邻们也无任何矛盾。虽然身为赤脚医生,但在这方圆数十里的村镇间,父亲的医术也是有口皆碑,总之,就是这样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以及好医生,实在让人想不明白父亲的自杀理由。更何况,父亲刚刚喜获千金,更不存在自杀的动机。

如果要说这唯一的动机,就是祁老太爷的过世,对父亲所造成的打击吧!但老人分明已经中风在先,而且又是八十多岁的高龄,就算父亲心焦临盆在即的母亲,导致在针灸过程中一心二意,但这也不是老人去世的唯一原因,父亲没理由想不开。

原本在这敏感时期,疯女人的遇害已经让村民们议论纷纷。然而,父亲的自杀与疯女人的命案在清溪口处交汇,各种猜测也正是基于此而谣言四起,有人甚至揣度是疯女人的怨魂将父亲勾来至此。但村里这么多人,为何却是单单选择了我们的父亲?

于是,广博县公安分局刑警大队的一部分人推论:这就像是一种仪式性的垂直,代表了父亲的认罪与自行伏法。这种毫无根据的推测让我们沈家感到既离谱又愤怒,却是无可奈何。也就是说,这部分人认定父亲是杀死了疯女人的凶手。

这部分刑警更是有模有样地分析道:这多半说明父亲对疯女人心存有愧疚,大概是对其做过了什么不人道的事情。尽管他们没有言明这不人道所指何事,但通过想象的酵母,村里的好事之徒很快便风传父亲大概是在男女之事上,糟蹋了疯女人。

由此,洪水猛兽般各类匪夷所思的谣言更是层出不穷。甚至,有人猜测我们的父亲便是疯女人孩子的父亲,父亲之所以杀死疯女人,就是为了杀人灭口。然而,这个推论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首先,父亲是村子内外、以及这方圆数十里出了名的好人,尽管三天两头外出巡诊,但从来没有传出过跟母亲之外的其他任何女性有过不正当关系的流言。然而,有人正是抓住此番借口,说更可见父亲是个太过聪明的老实人,别看表面正儿八经,但哪个男人不喜欢偷腥,所以才会对疯女人下手,毕竟神经错乱之人无法告发自己。

随后,根据警方的化验结果显示:从疯女人肚子里落出的那个畸形胎儿与我们的父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然而,这并没有封堵住造谣者的嘴,谣言者则是强词夺理道:但这并不能排除我们的父亲没有染指过疯女人。与此同时,警方却又找不到任何父亲与疯女人彼此交集的地方。曾经母亲因见疯女人可怜,对其有过一些食物上的施舍,但那些日子父亲多半外出巡诊去了。造谣者便继续发挥着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我们的父亲肯定背着自家老婆,对疯女人有所侵犯,就像村子里其他偷腥爬炕的男人那样,不然,疯女人的肚子也不会一天一天见大。

同时,根据警方所得到的化验结果显示:父亲衬衫上的那些血迹果然是疯女人的。

另外,警方到近邻镇父亲所出诊过的祁家,调查到了父亲返村的具体时间。虽然祁家大儿子对父亲心存怨恨,却也如实地吐露出了那天的发生:案发当天,他们因为对父亲充满了感激之情,邀请父亲无论如何都要吃顿便饭。但父亲因惦记着即将临盆的母亲,所以匆匆吃过晚饭后,便赶往回家的方向。当时正是傍晚七点钟左右,从近邻镇赶回高庙村大概需要三个小时的步程。也就是说,父亲在夜里十点钟左右就能赶回到家中。当然,这有可能存在了半个小时的误差,因为也正是在那时候下起了暴雨。

从近邻镇一路排查到了高庙村,警方获得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父亲在赶到清溪村时,大概是在晚上九点钟左右。这条线索是王富贵的亲弟弟王裕贵提供的。那年,王裕贵十五岁,跟他哥哥一样,也是一个读书混日子的赔钱货。哥哥因为娶了梁大重的大女儿,成了高庙村的倒插门女婿,鱼塘也就无专人照料了。趁着暑假,王裕贵自告奋勇,拍拍胸膛,说是帮干爹看护鱼塘。梁大重既是王裕贵的干爹又是姻伯,知道这小子跟他哥哥一个操蛋德行,都是不上进的混帐东西——树藤上的歪瓜,一溜白眼瓜蛋。这小混蛋是想借干活之名讨点外快。但迫于干亲家的脸面,两家之间沾亲带故,交情了几十年,抹不开面拒绝。况且,那塘子长在清溪村,也需要当地人的看护。于是,梁大重心头一摆谱:不就是给这小杂种几个零花钱嘛!我梁大重是这十里八乡的首富,这点花花钱还给得起,也就同意了王裕贵的毛遂自荐。

因长夜无聊,王裕贵便在池塘边搭了把椅子,玩起了夜钓。哪曾想,那傻小子以为钓到了大鱼,其实是钩住了水草,反被鱼钩咬进了水塘。当时,父亲因正巧经过,把他拉上了岸来。王裕贵的大腿被塘坡边的石片划出了一道伤口,当即鲜血直流,疼得嗷嗷直叫。

根据王裕贵的描述,虽然父亲回家心切,但又不能放任伤者不管。更何况,大家又都是乡里乡亲,尽管交情一般,好歹也算认识。所以父亲二话没说,放下医药箱,就给王裕贵包好了伤口。为了看时间方便,王裕贵在椅子边,放了一个铜制的夜光小闹钟,当时正好是九点整。整个包扎伤口的过程,也就二十来分钟。父亲在九点二十分左右,从清溪村继续赶往高庙村。

正常人步速的情况下,五公里的路程需要步行四十分钟到五十分钟之间。由于清溪村到高庙村是上坡路,体力消耗较大,大约步行需一个小时左右。也就是说,父亲在十点半之前就该赶到家了,但为什么一直拖到了夜里十一点半过?

眼见天降大雨,我便吩咐弟弟前去接父亲。我们家到村口大概二十分钟的行程,一个半小时后,弟弟才和父亲一起回到了家中。

同时,根据弟弟的证词,他是在家门口遇见父亲的。村口到我们家不止一条路,平日里,我们自是选择最近的那条小路。当夜,平治正是走这条小路往返于村头,但在这期间并没有与父亲相遇,却是临到家门口时,遇见了回家的父亲。由此可知,父亲并没有抄近路回家,这是为什么?当时天降大雨,父亲既然已经回到了村子,但他没有径直回家,却是绕道而行,这又是为什么?父亲身上的血迹到底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沾染上疯女人的鲜血?……诸多待解之谜,却是伴随着父亲的自杀,统统湮灭在了大雨之中。

警方从村人的口中没有得到实质性的线索:当夜因为天降大雨,村里的各条小路均无人行走;而且十点钟过后,很多村民都已经入睡。所以,无人目击父亲回村时的情景。

警方在父亲的自杀现场也没有找到有效的线索。那天夜晚,村民们听到我们父亲自杀的消息,便纷纷赶到了清溪口处围看热闹。第二天一早,近邻镇派出所与广博县公安分局刑警大队的办案人员赶来时,坡上坡下脚印杂乱,实在是无从下手。再加之,又毫无其他线索推翻父亲自杀的可能性,所以警方只得以父亲自杀身亡草草结案。

我没有向警方提起平治在村口见过疯女人一事,并且将雨衣借给了疯女人。这自然是为了避免牵扯出父亲焚烧雨衣的线索,杜绝从侧面进一步证实父亲与疯女人有过接触。尽管父亲的血衣在警方手中,显示铁证如山,但我不想再提供任何一条旁证,指认父亲就是杀死疯女人的凶手。

人世身后,死去的亡灵已无办法向世人辩解自己的清白,而活着的亲人更是只能承受各种谣言的抨击。由于不了解整个案情的真相,即便有口,我们也是百口莫辩。更何况,谣言足可以令想象变成现实。

总之,村内流言四起,已是不可收拾。人性原本就潜藏着无数丑恶的因子,世间百态尽狰狞于人们的群口之间:“真看不出来呀,沈医生居然是这种人!”话外之音,不言而喻。

疯女人的遇害,与父亲的自杀,被好事者串联起来,产生出无穷无尽的想象。刚开始,我和弟弟还会全力反击;但很快,我们就被流言的口水所淹没,便不再去做任何无望的挣扎。母亲更是忍辱负重,抱着刚出生的妹妹,一脸倔强的平静。表面上,母亲看似无动于衷;但事实,母亲的内心该是压抑着多么巨大且沉重的伤痛:失去爱人的悲痛,谣言四起的疮痛。至此,我们沈家的生活急转而下,变得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生活,真是惨无人道的现实啊!一夜之间,安宁、声望、尊重、名誉、感恩……曾经存在的各种优越感统统皆分崩离析,将我们沈家推入进残酷绝望的泥淖之中,并且越陷越深。

在妹妹小婷的成长过程中,这种残酷表现得尤为激烈。

(贰)

妹妹小婷的出生是不幸的,她几乎没有享受过一天父亲守护在其身边的安稳,父亲在她出生的第二天就选择了自杀。由此,妹妹被村人们背后议论,居然说她是个小丧门星。更何况,祁老太爷的去世跟她也不无关系,仿佛妹妹就是来自地狱里的恶魔。

村人们口中的乡间俗语恶毒致极,让人感到既恐怖又悲哀。一些假惺惺的妇人更是故作姿态,扭捏出几滴眼泪,感叹小妹妹刚一出生便没了父亲,身世实在是可怜。

我承认小婷的身世固然十分可怜,但这番同情的话语被居心叵测的外人口口相传,不免掺杂了更多幸灾乐祸的意味。我凝视着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感觉人情冷暖,不免悲从心来。窗外灰淡着初冬的阳光,令房间里愈加阴冷入髓。

早前,父亲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主要负责生活来源,母亲则是操持家务,并附带干一些农活。眼下,家里的一切开支单靠那几亩田地,已经无法维持全家人的生计,母亲必须外出找更多的活路。

然而在农村,流言往往如同随风散布的病菌,母亲想要找到合适的活计并不容易。这天一大早,她赶往近邻镇的大姨家寻求帮助。

临出门前,母亲抓握住我和弟弟的手,向我们交代道:“妈妈到大姨那儿去,你们在家里照顾好妹妹。”

我点了点头,平治却是无动于衷,一脸漠然的表情。自从父亲去世后,弟弟更加像是一只冷血无情的野兽,你完全猜不透其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春天一到,这家伙就满八岁了,该是多少懂事了吧!我这么想着,母亲已经离开了家。

母亲不在家时,由我来照顾弟弟与妹妹的饮食起居。当下,我让平治照看小婷,自己来到了厨房,开始做起了午饭。午饭很简单,母亲已经将挂面放在了灶台上。烧水煮面,这是我学会做的第一种食物。在我未来人生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食物就仿佛如影随行的孤独,塞满了我的胃囊。奶粉,母亲在出门前就已经兑好,拿到开水里温温,就能给妹妹喝了。

我将煮熟的面条端进门厅,脖子上挂着温吞好的奶瓶。隔着浓浓的雾气,我大吃了一惊,差点将热腾腾的面碗绊倒在地。

“你在干吗?”我的质询脱口而出。

不知何时弟弟将摇床搬到了门厅,一双小手正箍住妹妹细嫩的脖颈,手上正在加劲。摇床内的小婴儿,小巧而柔软的身体,外罩着母亲在夏天时给她编织的那件鲜艳的小毛衣。一张红嘟嘟的小脸蛋,咧嘴发出“咯咯”的笑声,完全不知情自己正身处于危险之中。我回想起半年前那个夜深人静的晚上,阿花也是如此毫无戒心地靠近了弟弟,绝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小主人,竟会对其残忍下手。

当面对自己的残忍,尤其是阿花的尸体,弟弟毫无害怕的感觉,那么从容不迫,那么童趣可爱,那么天真无邪……一副咧嘴微笑的神情冲我道:“我就是想看看这枚猫蛋是怎么生下来的。”

一想到那枚软壳蛋,想到柔软及透明的蛋壳内滚动着的黑色斑点,我的内心深处便抽搐着一疼,那是一种心有余悸的罪恶感。

“这个小家伙是恶魔,正因为她的到来,害死了我们的爸爸。”弟弟说这话时,竟是面目狰狞,我实在无法想象,这话是出自于一个即将满八岁的孩童之口。

眼下,平治的神态完全没有了往日里的天真,即便是在犯下罪恶之时,他杀死阿花时的表情也如同一个天使;但此时此刻,弟弟的表情狰狞得就像是一个魔鬼,他才是自己口中的那个小小的恶魔。那些日子,村人们对我们全家进行妖言蛊惑,就连弟弟都认定那些传闻是真的,不免令我有种说不出的哀伤。

“咚”的一响,我将滚烫的面碗顿在八仙桌上,也不理会溅出来的面汤,将手背烫得火辣辣地疼。

“这事跟小婷没关系!”我走到摇床边,一把抱起妹妹。一股与身俱来的责任感,让我敏感地意识到身为大哥,我必须保护好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并且维护彼此之间应有的秩序。

妹妹睁大了一双圆圆的杏仁眼,正微笑地凝视着我,流露出天真如水一般的目光,这是我第一次从孩子的双眸间所感受到的纯净。尽管当时我也只是个孩子,也从弟弟的眼睛里,曾经看到过此般清亮的纯真,但却是第一次意识到这是只属于孩童本性的真诚。

然而,在这种纯真的背后,却有可能暗含杀戮,那是一种本能的作恶多端,因为好奇所催生出的无知,使得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残忍,以及性格上的扭曲。当然,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毕竟,我也只是个才满十岁的孩子。很多年后,我才发现这种由无知所导致的好奇,具有多么顽强的杀伤力,更有可能塑形了一个人的毕生命途。当时,我的心里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对于未知的这份恐慌。但这恐慌到底是什么,我自己却是说不清楚。

大概是因为饿了,妹妹抱起挂放在我胸口处的那只奶瓶,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喝了起来,真是一个美丽纯洁的小天使。甚至,我希望妹妹永远都不要长大,不要听到人世间的流言蜚语。这想法足以证明我已经老了,一个刚满十岁的小老头,正走向少年一般幼稚的衰老。

弟弟站在摇床边,那是父亲亲手做的、送给妹妹的出生礼物,也是送给小婷唯一以及最后的礼物。我们的父亲再也不会以活着的姿态,出现在我们兄弟妹三人的生命里了。

随而,弟弟发出了陌生的笑声,露出一瓣瓣尖利的牙齿,仿佛是一匹小狼崽,闪烁着稚嫩的狡黠。

眼见桌上的面条已经凉透,但那家伙什么抱怨也没说,翻着一双白眼,趴在八仙桌上,龇咧着两排细密的牙齿,开始“唏哩哗啦”地吸喝着面条。那家伙肯定是饿坏了,抱着面碗,将汤料一股脑地喝了个干净。临末了,伴随着一个响亮的饱嗝,弟弟用他那条鲜红的小舌头,圆规般舔拭干净了嘴巴。我想这家伙前世八成是匹野狼,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自由驰骋,其性子不仅残忍更是暴烈,无论身处何种恶劣的环境,风吹日晒,暴风骤雨,寒霜冰冻……他都能顽强地存活下去。

突然,门外传来了敲锣打鼓的丧乐声。弟弟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便猴急地跑去院子,追赶着看热闹去了。

锣鼓喧天的丧乐声,仿佛将天空的阴霾敲碎了般,天际飘落下几片早冬的雪花,似乎因为沾染上了尘垢,雪片凝裹着灰色的污迹。由于地处海拔较高,每年冬天,我们的村子总能下两三场小雪。

我紧搂着妹妹,也跟出了门厅,并用手捂了捂襁褓的被角,以免寒风吹到妹妹的脸上。

阴霾的天空,正漫天飞舞着雪片一般的纸钱。我心里正猜测着是谁家的老人死了,脑海里梳理着村子上了年纪的老者。却见领头人是越文轩,双手捧着一只白色的骨灰盒,其大儿子越书明则是垂头跟随在父亲的身后。

我万万没想到,越家小儿子——越书华竟是以这种方式魂归故里。之前,我听说他大概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随即便传出那多半是脑瘤。我只听说这病恐怖,但到底有多么可怕,却是一点实体的印象都没有。因为在此之前,我还从未听说过高庙村有哪户村民是因为得脑瘤而去世的。

此番议论之下,不免引来村人们廉价的惋惜声。

当然,在这其中不乏胡招妹这种搬弄是非、喜看热闹的长舌妇们。不但连一句扼腕叹息的同情都懒得施舍,更是靠在自家的破院门前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笑嘻嘻地瞧看热闹。本来这“龅牙妇”就关不住门牙,翻滚着厚如猪舌一般的嘴唇,仿佛吐出来的不是瓜子皮,而是一瓣瓣黄黑相间的大门牙。

这种妖妇因为自己家里没一个有出息,生怕别人光宗耀祖遮住了自家的祖坟,便巴不得旁人个个头上流脓脚底长疮,大家统统都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叁)

傍晚时,母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了家中。但她没有进屋,而是坐在院落里面愣神,佝偻着微微发沉的后背,凝视着满院残败了的凤仙花。母亲是在回忆父亲给她涂染指甲时的情景:首先,父亲将明矾和大红色的凤仙花瓣放进捣药的罐子里,用捣药槌将两者捣碎搅拌,使双方充分起到化学反应;然后,将花泥均匀地敷在母亲的指甲盖上;最后,用凤仙花叶包裹住母亲的十指。大约四五个小时后,就可以将干了的花泥与叶子取下。阳光下,母亲的十指蔻丹煞是好看,宛如一颗颗圆润的相思豆。

因为这凤仙花有治疗指甲病变的功效,所以父亲总是一边给母亲包裹着指甲,一边开玩笑道:“你们的妈妈又在治疗灰指甲了。”还特意一副头疼的模样摇晃着脑袋:“每年夏天,你们的妈妈至少会复发一次。”

这时候,正在追赶鸡群的弟弟就会跟着起哄道:“啊!妈妈得了灰指甲,那我们赶紧躲远点,不然会被传染上的。”

这小家伙因为耳濡目染,也知道灰指甲是传染病。但他却是一点都不害怕,跳到母亲的面前,左一个闪身右一个摆步,晃得母亲眼晕。

母亲因指甲上摊着花泥,动作放不开,只得又气又恼地抱怨道:“别听你们的爸爸胡乱说!”随后,便撒娇地冲向父亲一阵练拳。

“哎呀!哎呀!”父亲躲闪受袭的肩膀,夸张地大叫:“别打了!再打,包好的叶子都掉下来了。”父亲一边说着,还一边冲我们做了个鬼脸,那意思是在开玩笑:你们的母亲真厉害!惹得我和弟弟笑闹得更开心了。

我没有想到为人父母,大人们也会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自然笑得肚子都疼了。那时候,母亲还没有怀上小妹妹。然而,这样幸福且美好的时光再也无法回来了。

我第一次见识到弟弟的好奇心,也是因为这个染指甲的小插曲。见父亲将凤仙花瓣与明矾一起捣碎,弟弟曾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在花泥里加入明矾呢?当时,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小家伙会提出这般高深的问题。我就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没必要追究万物的根源。

弟弟的提问却是让父亲感到很高兴:“因为明矾可以起到媒染剂的作用。”

“媒染剂?”平治锲而不舍。

父亲看到弟弟这般探索知识的劲头很高兴,便进一步讲解道:原来,凤仙花瓣中含有红色的有机染料,但不能直接附着在指甲上,必须使用媒染剂作为媒介。明矾的化学成分是硫酸钾和硫酸铝的复合盐,水解后生成氢氧化铝,这是一种像浆糊状的胶质,能帮助指甲吸收花瓣里的红色染料。

当时,我彻底听晕了。父亲的嘴巴像是烧水的壶盖,一口气出溜着那些专业名词:什么媒染剂了,有机染料了,硫酸钾了,硫酸铝了,复合盐了,水解质了,氢氧化铝了……总之,在我听来头大的这些化学名词,六岁的弟弟却是听得津津有味,似乎都能听懂。我想这家伙多半是不懂装懂。不想,弟弟竟然会举一反三,给我来了个措手不及。

“这么说——明矾也可以染其他东西了?”看来,弟弟是真听进心里去了,虽然对那些专业名词不一定理解,但道理却是明白的。

父亲高兴道:“是啊!既然是媒染剂,当然也可以用来染布、染皮革什么的。”

这爷俩儿当我不存在,两人高兴地大笑了起来,我似乎成了别家的孩子,被晾到了一旁,便黑着脸返回了门厅。母亲洗干净双手,拎着一只小板凳,走进了院子,只等父亲捣好了花泥就开染。却见我唬着一张脸,母亲笑问我怎么了,我也不说话。也许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意识到弟弟比我聪明,心里明显感觉到不平衡。

上述父亲与母亲的打情骂俏,是我扑在门厅的窗户上所见。原本没我什么事,但我趴在窗台上,与民同乐,就把自己也算了进去。一切都如同发生在昨天,这般记忆深刻,刻骨铭心,肝肠寸断……最大的幸福,必然会换来最大的痛苦。这是我十岁时就已经明白的道理。

院子里一派荒落之气,自从我们的父亲去世以后,这院落就疏于打理了。眼下又正值隆冬时节,那些灿烂多姿的凤仙花早就已经枯萎。但只要扛过了这个严冬,等到来年开春的时节,它们将依旧会繁茂似锦。然而,母亲却没有给它们重返绚烂的机会。

我因为怕妹妹着凉,便遣赶着弟弟回家,这家伙才没有跟随着送葬队伍跑去村冢——也就是高庙村专门用以安葬逝者的地方。

我们刚跨进院门,正见母亲切断回忆,从椅凳上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从墙角里抄起了一把镰刀,冲那片枯萎的凤仙花拼了命似地发泄着心中的怨愤。院子里,可怜的凤仙花被绞杀得七零八落,愈加败露出残酷冰冷的肃杀之气。母亲向来温柔而富有耐性,我从没见她如此悲伤到凄绝的心境,这该是何等的心情沉重啊!生活将母亲逼迫到了悬崖边上,在她身下就是漆黑的万丈深渊。

“妈妈,你这是在干吗?”我把妹妹交给了弟弟,也来不及交代抱孩子的注意事项,便冲了过去,试图抢过母亲手上的那把镰刀。

母亲因为身体用力过猛,刹不住阵脚,亮晃晃着锋锐的刀口,轻轻划过了我的腕端。仿佛寒冷灌入进了身体,当时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感到腕端一凉,鲜血就渗了出来。眼见划伤了我,母亲被自己此般疯狂的举动给惊骇住,镰刀掉落在地。

我不知道妹妹是被我手上涌出的鲜血给唬住了,还是被母亲的气势给惊愕住了,在弟弟的怀里呛出大声的啼哭。就像她降临人世的那个夜晚,用力的哭声,将冰冻的空气震得一地碎片。

我不清楚该如何安慰母亲,更不忍心责怪母亲,只得轻声对母亲道:“妈妈,你吓着小婷了。”

母亲的双膝“扑嗵”叩地,在搂住我的同时,也向弟弟挥了挥手。弟弟倒是没有被吓着,而是平静地望向我们。他低头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妹妹,也不知道施与了什么魔法,妹妹的哭声竟一下子就被定住了。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就像缓缓下沉的暮色,整个四野寂静无声。随后,平治才向我和母亲走来,并排地蹲俯在我的身边。我们的小妹妹则是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安稳地睡着了。

母亲将脑袋放在我和平治的臂膀之间,如同找到了依靠,释放着心底的压抑,用尽气力恸声哀哭。第一次,在父亲离开了我们半年之后,母亲悲恸得如此孤独且无助。

我和平治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抽走离开了身子,便抽走了母亲的所有希望与支柱。母亲一旦闷头倒地,恐怕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弟弟居然腾出外侧的手臂,以大人的方式拍抚着母亲的后背,试图安慰我们的母亲。尽管母亲因沉浸在过度的悲伤之中,对此浑然不觉,但这个细微的关怀却是被我看在了眼里。我不免吃了一惊,没想到弟弟如此成熟,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扭过头,是想看清楚平治的表情,但中间隔着母亲的哀伤。我感觉弟弟拥抱着母亲的指端正传递出父亲的温暖,那一瞬间,我们似乎被父亲的气息所包裹。看来,平治也并非是一个坏透了的孩子,为母亲的悲恸所震撼,内在存有其最为本真的善良之心。

于是,我也学着弟弟的样子,用外侧的手臂搂护住了母亲,我们母子三人团抱在了一起。妹妹则卡在我们母子之间,托在母亲的大腿上,就像是躲进了一处温暖的避风港,母亲、我和弟弟为她遮挡住寒冷,倒也没有摔在地上的危险。

终于,母亲的情绪平静了下来,翻看我的手腕,鲜血没再流了。

“平凡,疼吗?”母亲因感到追悔莫及,眼角再次沁溢出泪水,用粗糙的双手轻柔地抚摩着我的伤处,恨不得代我受伤,替我受疼。

我死咬住嘴唇,摇了摇头,面带微笑:“妈妈,我没事!你怎么了?”

母亲擦掉脸上的泪水,露出了难过的笑容道:“等来年开春,我们就将这院子里种满蔬菜好吗?”

“好!我和弟弟一起帮妈妈种菜。”

长大以后,当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便明白母亲一定是为生活的奔波所拖累得心力交瘁。那时,母亲必定万般愤恨父亲不知何故的默然离去。她不仅要独自带大我和弟弟,妹妹更是在襁褓中嗷嗷待育,一家四口,每张嘴都要给饭吃,母亲却是毫无办法。

母亲从弟弟的怀中接抱过妹妹,那副疲惫的倦容舒展开了笑意,将小婷抱了又亲,亲了又抱,似乎怎么爱也爱不够。弟弟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也帮着母亲哄逗妹妹开心。

母亲绝不会想到平治居然要掐死自己的亲妹妹。由于,母亲爆发的怨愤把我吓坏了,我不想再给她增添任何烦恼,因而为了不让母亲继续伤心或难过,我决意将这个秘密永远深埋在心底。

那些日子,我一直为妹妹的命运担惊受怕,如果连小婷的生命都遭到了残害,我相信母亲肯定会彻底崩溃的。尽管母亲表面看似隐忍而克制,但我清楚深埋在母亲心窝深处的那团莫大的痛苦,正是为了我们兄弟妹三人所强撑下来的那份坚韧。

每当眼见妹妹露出那张天使般的笑容,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这个弱小的婴儿还不知道自己正被各种流言蜚语所悄悄包围,四面八方更是包抄着不知何时何地将会触动爆发的各类危机。

在那随后的几年间,我一直担心弟弟真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将我们的小妹妹无故杀死。

(肆)

那年冬天,越家小儿子刚入土为安,村里便开始爆发出一种名叫梅毒的病疫,俗话称之为脏病。据说,这种病多半是因为生活不检点所致。何谓不检点,这也是我长大之后才知晓的,简而言之就是乱搞男女关系。

刚开始,这病只是静悄悄地被口耳相传,一旦哪家有个头疼脑热,不免引来村邻们房头屋后地小声议论;后来,消息逐渐被公开化,一旦信息传播开来,人们便干脆相互之间公然指责。在那段时期,由于人言可畏,造成人心惶惶,个个岌岌可危。

此后的十多年间,不断有村人因为这种性病所造成的各种并发症而死去。这其中也包括“龅牙妇”胡招妹的自家男人。早就听说,那妖妇的丈夫偷腥爬炕,行为极不检点,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现世报应吧!

岂料,更加没有根据的谣言煽风点火般在村子里散布开来:人们声称沈家小妹妹是魔鬼,是来自阴曹地府里的阿修罗,其来到人世间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瘟疫和恐慌。

谣言不仅如此,梅毒事件还没有平息,却是再次传来了噩耗:梁家大女儿——梁小梅将自己的丈夫给活活地砍死了。

之前我已经说过,粱家是我们高庙村的养殖大户,其养殖基地甚至延伸到了隔壁的清溪村。村子里,由于和我们沈家的关系最为亲密,大女儿梁小梅经常来我们家作客,特别是在其怀孕期间,她不向自己的母亲讨教生养经验,却是喜欢与我们的母亲谈天说地,顺带讨教生养孩子的经历。如果父亲在家,为她把过脉后,还会附带开具一张营养搭配得当的食谱。

梁小梅的预产期是在十二月中旬,但一直捱到月底都没有任何动静,所以梁家人急了,便催促王富贵赶紧送大女儿到县城的医院看看,这才发现梁小梅的肚子里居然落下了一个死胎。两天前,梁小梅还能感觉到肚子里的胎动,这孩子怎么说死就死了,居然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回到村子后,梁小梅因受不了这个刺激,一时间精神错乱,便失手砍死了自己的丈夫。然而,案件的真实细节却是不得而知。

有村人声称,因为疯女人的孩子屈死在了清溪口,孩子的冤魂便附身在了孕妇的体内,做鬼掐死了其腹中的胎儿。由此谣言四起,闹得人心惶惶,村子里的夫妇们都不敢怀孕或是要孩子了。一旦不慎怀上孩子的夫妻,女方能回娘家的赶紧回娘家,要么避到远房的亲戚家中。即便孩子呱呱坠地,也要等到百日,身体逐渐强壮,阳气重了之后,才能带孩子回村。

更是有人造谣生事,说梁家大女儿之所以会产下死婴,多半是因为在梁小梅怀孕前期,吃了不少父亲搭配的营养食谱。就这样,我们的父亲使坏之说不绝于耳。

根据疯女人的遇害,以及在父亲的衬衣上查验到了疯女人的血迹,特别是父亲在发现疯女人尸体的命案现场自杀赎罪之举等诸多罪证之后,好事之徒将这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村邻们便断言我们的父亲绝非善类。这样的大恶人指不定给梁家大女儿都吃了些什么,从而造成梁小梅产下死胎,更造成梁小梅疯疯癫癫,错手砍死了自己的丈夫,以致弄得家破人亡。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的父亲生前救人无数,为多少孕妇把脉均衡营养,这些善举不会再有人记得。人们只会抓住父亲和疯女人所存在的那点猜忌,包括父亲对祁老太爷的失手,以此妄加揣测,一再大做文章,极尽诋毁之能事。

就这样,我们已经无力辩驳村人们反复咀嚼、花样繁多、形象力丰富及匪夷所思的各类谣言。

总之,一九九二年所经历的离奇事件太多,村民们将这些罪责都扣在了妹妹的身上,说是小婷给高庙村带来了莫大的灾祸。

你可以想象:小婷的成长——这将是一个多么痛苦而艰辛的过程,诽谤与谣言肆扰丛生,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随时都有可能将她卷灭。

(伍)

一九九八年,妹妹入学读书的那年,恰逢我升入高中,弟弟也因为小学毕业,与我就读于同一所中学。为负担家庭开支,母亲在农闲的时候,会编织一些竹制品,拿到近邻镇的集市上去卖,以满足全家四口的生计和开销。

毕竟经历了六年的光阴,再猛烈的谣言也该有淡化消弭的时候吧!尽管依然有村人对我们沈家恶意中伤,但我们已经不将这些恶毒放在心上了。

自懂事的那一天起,妹妹似乎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总会有人在背后冲她戳戳点点,不仅议论纷纷,更是恶语相加。甚至,一些小混蛋因听闻父母们在家中的闲言碎语,不时找妹妹的麻烦,更是对她施以拳脚,那些扫把星、丧门星、小贱货等等不堪入耳的话语一再绞杀着妹妹的耳朵。但我和弟弟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守护在妹妹的身边,所以——这也就注定了小婷必将成为一个性情坚强的孩子。由于对施暴者的反抗,妹妹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到家中,却是从来不肯在我们面前落泪。

每次看到妹妹受伤回家,弟弟就会攥紧拳头,牙根发狠道:“又是梁家的那个小杂种?”

弟弟说的是梁家的小儿子——梁小军。早前,我们沈家跟梁家的关系还不错,但因为父亲的自杀,尤其是梁家大女儿出了那档子血案,梁家对我们反目为仇,倒像是我们果真祸害梁小梅产下了死胎,更是令其精神错乱,砍死了自己的丈夫。原本,梁家是我们高庙村出了名的首富,但为了赔偿大女儿夫家的损失,不仅把鱼塘拱手相送,更是闹到了倾家**产的地步,与清溪村老王家的干亲和姻亲都断了个干干净净。

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梁小梅来我家做客时,肚子才刚刚显怀,便与母亲玩笑道:“我肚子里的娃儿,是赶不上嫂子的生产了。不过,我那小弟弟刚满两岁,如果嫂子肚子里的小人是个女孩,可一定要配给我家小军啊!”

当时,母亲抚摩着高高隆起的大肚子,笑呵呵地回答:“好呀!”其实,早在母亲怀孕初期,两家就曾多次提起过这门娃娃亲。如果没有发生之后的一系列不幸,小妹妹与梁家的小儿子真可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想,就在小婷出生的那一刻起,注定我们与梁家必将疏远。

虽然因命案几乎赔得精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梁家多少藏有些家底,只是对外哭爹叫穷。梁小军作为梁家唯一的男孩,自是被寄托了全家人的厚望,在内娇生惯养,在外称王称霸,个性肆意妄为,甚至有点无法无天。

我想梁家小儿子本无心欺负妹妹小婷,但是在周遭孩子们煽风点火的怂恿下,为了撑足脸面,便对我们的妹妹大打出手。

那些怂恿不用亲耳听闻,我也能猜出个大半,必是有孩子撺掇道:“哎!梁小军,你大姐就是被沈家那个流氓医生给祸害逼疯的,所以砍死了你姐夫。都是沈家使得坏,你干吗不去揍沈家那个小丫头,替你大姐和大姐夫报仇?!”

吆喝的人多了,起哄的人多了,煽风点火的人多了,再加之,梁小军就是个愣头青,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只会欺负弱小,借着妹妹使力:“就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姐姐和我姐夫,就是你这扫把星的爸爸,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梁小军比妹妹大两届,就读于高庙村小学三年级,成绩糟糕得一塌糊涂,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弟弟早就对那小杂种看不上眼了,但因为顾及母亲的谆谆教诲,也不想招惹是非,一直忍到了现在。

当下,妹妹脸色铁青,却是没有哭泣,将声音吞没进了肚子:“嗯!”她的手臂上留有道道血痕,让人看了实在触目惊心,令人对梁家小儿子的暴行感到怒火中烧。

十三岁的弟弟,将鼻孔扇动得“呼哧”外翻,咬牙切齿道:“他打你,你要还手啊!”

妹妹紧咬住嘴唇,恶生生地回复道:“我还了,但他块头比我大。”

妹妹从不哭泣,纵然受到了万般委屈,她也决不会撒娇求饶,这不免令我这个作大哥的感到既难过又惭愧:我竟是连自己的小妹妹都保护不了,实在枉为大哥;更何况,父亲去世多年,而我也已经十六岁了,足够有能力承担一家之主的重责,却是让妹妹将这苦水硬吞进肚子,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要让妈妈看见!”说着,我便拉了拉妹妹的衬衣袖口,试图遮挡住其手臂上的伤势。

然而,相对于我的消极与无奈,弟弟则是显得积极多了。他看了我一眼,回头对妹妹道:“妈的,他小子块头再大,也大不过我啊!明天,我就去教训教训那个小杂种,让他明白,我妹妹可不是好惹的!”

果然第二天,弟弟连最后一堂课都没上,直接跑到村里的小学门口。眼见梁小军正对妹妹肆意挑衅,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对准那小杂种的面门就是一拳。

事发时,我正在自家的院子里给蔬菜地除草。我读书并不认真,偶尔还会逃课,尤其是当母亲去了镇上,我便帮忙照料农活。反正我也没打算报考大学,只要拿到了高中毕业文凭,我就准备到城里面去打工,为弟弟妹妹挣学费。

其实早在初中毕业时,我就没打算再读书了,但母亲说什么也要供我念完高中。她说不能因为父亲的离逝,耽误我们兄弟妹三人的前程。虽然母亲无法预测我们的未来之路,但多读点书,多明白一些人世间的道理总有好处。一旦我拿到了高中文凭,母亲便不再干涉我进城打工的念头。但倘若我想继续攻读大学,母亲说就算她日夜操劳,到处借钱,甚至是砸锅卖铁,也会供我们兄弟妹三人一直读下去。我明白母亲这份望子成龙的心情,但无论如何完成了高中学业之后,我就会选择进城打工。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为我们没日没夜地操劳下去。

梁家父母向来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说什么书读多了,就会扰人心志,不免心高气傲,变得无法无天。再加之,大女儿梁小梅谋杀亲夫,神智疯疯癫癫,不仅不能干活,还多消耗了一份口粮。于是,二女儿梁小兰初中没毕业,她的父母就不再让她读书,而是帮忙搞搞副业。父亲梁大重一直惦念着能东山再起,将赔给干亲家的那部分钱都捞回来。

当下,梁小兰大概是听闻到了什么风声,跑来向我恳求道:“平凡,你弟弟和我弟弟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

“我知道早前是我弟弟不对,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不懂事,你看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平治。”梁小兰这么一解释,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之前梁小军欺人太甚,我也不想插手多管。

“平治那小子——性子倔得很,怕是不听进我的劝!”我用锄头将泥土翻腾得碎屑横飞。

梁小兰不顾泥脏,走进了菜地,任凭泥土飞溅在了她的身上。但她无心理会这些小细节,则是对我一再恳求道:“平凡,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让你弟弟住手。我保证,我保证一定会管教好小军,让他再也不欺负小婷了。”

当时,弟弟已将梁小军打趴在地,一阵浑身使劲地拳打脚踢,绝不肯心慈手软。那气势那愤怒是在警告这小杂种血债血偿。

夕阳下,地上映着一滩鲜血。梁家小儿子像是一只赖皮狗,四肢着地,又抓又刨,是想逃跑,却是被弟弟骑按着无法动弹。

“是谁敢打老子的宝贝幺儿,他妈的,敢造反!”梁家父亲手提棍仗,气势汹汹,虎背熊腰地走了过来。梁小兰眼见其父亲气焰嚣张,吓得目瞪口呆,慌忙张开双臂,拦截住了梁大重的去路。

我因为见此情景,也是心脏被吓凉了半截,仿佛没有了心跳。哪曾想,弟弟从梁小军的身上一跃而起,拨开我和梁小兰,冲梁大重回敬道:“你家的那个小杂种胆敢欺负我家妹子,既然你这个作老子的教育不当,就只好由我来代劳了!”十三岁的平治咬牙切齿地说这话时,还特意卷起了衣袖,根本就没将人高马大的梁大重及其手中的那根棍仗放在眼里,而是有心要将事情闹大。

“你——”梁大重指着弟弟,脸都给震红了,起初的那股嚣张劲儿卡住了脖子,竟是一时语塞。

“爸,别说了!本来就是弟弟不对。”梁小兰试图上前圆场。

“操他妈的龟蛋,女儿长大了,胳膊肘学会往外拐了,到底是生了个赔钱货!”梁大重也是个火爆脾气的角色,将二女儿拎小鸡般摔到了一边。

“爸,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梁小兰不顾身上的疼痛,爬了起来,坚持抵挡在父亲的面前。

“妈的,多读了几年书,竟敢教训起老子了!”梁大重居然作势要打自己的女儿。

“爸——爸——他欺负我,沈平治他欺负我——”地上的那个小杂种疼得嗷嗷直叫,终于能动弹了,艰难地爬到了梁大重的脚边,一把拽住父亲的裤管,扯了扯,便鬼哭狼嚎地叫嚷开来,仰仗靠山道:“你快去帮我打回来——呜呜——他欺负我们梁家——欺负我——”

梁大重一把拎起地上的小杂种,不仅心痛得满面疙疙瘩瘩,更是恨不得自己为之代过。他本来就显得过于老气,原本还没有满五十岁,却是天生的老太婆相儿,老皮子老脸皱纹阡陌。

与此同时,妹妹则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眼见平治为她报仇雪恨,小婷的神态竟是流露出了一股异样的冷静,令我的心头为之一颤。

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说不定受此干扰,可令梁大重多少能消消气。当即,我拉过弟弟,压声道:“你怎么打人了?”我这问题不痛不痒,就连局外人都明白这冲突是如何发生的,而我却是装傻充愣犯糊涂。

“我知道,但你也不应该打人啊!”尽管我压低着声息,但姿态却是做给梁家父子看的。

“是他先打小婷,还说咱爸的坏话。”

我注视着弟弟那双如同虎狼一般的眼睛,他肯定早就已经忘记了六年前的某一天,窗外阴冷着萧瑟的寒风,他就站在小婷的摇床边,差一点掐死了我们的小妹妹。他肯定已经忘记当时的自己有多残忍。

梁大重手操棍仗,再次往地上一杵,“当”地一响,拉开了架势。弟弟也不甘示弱,用愈加挑衅的目光傲视向对方,双方血拼的阵势即将剑拔弩张。

我正心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梁小兰也被其父亲这副凶神恶煞的气势给震慑住了,不敢贸然上前阻止。但如若不横加干涉,一场血拼在所难免。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因缺氧而静止,口鼻更仿佛被堵捂上了血块一般,喉头窒息得厉害。我似乎快要倒地,不想,就在即将贴地的那一瞬间,后腰莫名被人一托,反而则挺直了脊柱。

我慌忙回头,神色一惊,身后竟是老刑警。是老刑警的到来,阻止了这场恶斗。虽然距离命案的发生已经过去了六个年头,案件的侦破过程也形成了书面报告,呈交给了上级领导,按理说,老刑警与我们不再存有任何生活上的联系,但老人却是依然常来看望我们兄弟妹三人。他不再给小婷买奶粉,而是给妹妹带来糖果饼干等零食,给我和弟弟带来了各种学习用具,也会给母亲送来鱼和肉。

就在我长大成年之后,终于明白了老刑警的良苦用心,他是在用自己沉默注视的方式,引导我们兄弟妹三人正直为人。

通过此次事件,平治挺身而出,令我自内心感到了欣慰。我相信弟弟再也不会怀有杀死妹妹的想法。平治比我更加勇敢、果决、强悍及忠心,尽管其采取的手段有些暴戾。想来在平治的眼中,我多半是一个过于懦弱的大哥。我按照父母所传承的为人理念,不要与人为敌,更以此谨守着自身的行为准则,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清楚小婷的成长过程异常艰辛,但我们每个人的经历不都如此吗?成长就是阵痛的过程,如同每位母亲所经历过的分娩,却也是一次次涅槃再生的过程。我依然会担心妹妹可能将遭人欺负,担心她受人侮辱,甚至会死于非命。但也正是由于这些担忧,维系着我们血浓于水的亲情,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