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亲亡故2

(肆)

这一上午,我都没有看见弟弟的身影。因为一无所获,我便朝回家的方向走去,正见一组警察从越家走了出来。越家老爷子慈眉善目,将两名警察送到了院门口,正在与客人寒暄告别。

之前,我曾说过医生和教师这两种职业,在村子里极为受到村民们的尊重。越文轩便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他善于讲解历史,包括正史和野史,教学自成一派。由于,他的授课方式深具趣味性,自然受到了学生们的喜爱。然而真实情况,我却不得而知,新学年开学后,我还只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而他则是广博县中学的历史老师。广博县中学是县里最好的中学,相当于县级重点中学。

越文轩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越书明二十四岁,是高庙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当时,因为村子里出了个状元,村民们纷纷前来道贺,一时间,越家门前车水马龙。大学毕业后,越书明被分配到了政府下属的某个职能机构,算是端上了铁饭碗,引得村人们羡慕不已。因为工作繁忙,越书明很少回家探亲。不想,今年春节倒是个例外,他领着自己的新媳妇,回村拜见了自己的老父亲。

小儿子越书华今年十八岁,也许深受父亲的影响,他的语文和历史成绩尤为突出,古往今来的各类典故,包括野史,更是信手拈来,其他各科成绩也均名列前茅。由于哥哥的辉煌,越家老爷子对这个小儿子自是给予了更高的期望,虽说不一定能考上北大清华复旦等全国一线大学,但考取市内的重点学府绝无问题。然而,这个预测是基于小儿子高二的成绩水准来评定的,自从高三寒假以来,情况却是急转而下。今年寒假期间,为了放松心情,以备高三下学期全力冲刺,越家大儿子带着新媳妇回村过完春节,便顺道将弟弟接进城里小住了几天,这些情况都无任何异状。但高三下学期,在广博县中学住校仅半个来月,越书华就高烧不断。受越文轩之托,父亲曾去越家,给小儿子看过病,开了些退烧药,却是不见好转,就由其哥哥越书明带进城里就诊,直到现在都没回村。

村里人一见到越家老爷子,便会问起他的小儿子得了什么病,越文轩则含糊其辞,似乎有口难言,话还没说完,就匆匆离开。由此,村人们盛传越家小儿子多半是得了什么绝症,因为家人的期望值过高,所以拼命用功读书,累坏了身子。小儿子越书华学习刻苦,不仅村邻们有目共睹,更是世人皆知,这样的好孩子、好学生身患绝症,无不令村民扼腕叹息。

然而,在这其中又不乏嚼舌之人,“龅牙妇”胡招妹就是其中之一,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滚刀肉。眼见越家老爷子路过自家院落,这个关不住门牙、把不住门脸的女人就从院门内蹿了出来,企图搬弄是非。

“越老师,听说你家小儿子用脑过度,得了那个叫什么,叫什么来着?啊!对了,是脑瘤!瞧瞧这些新名词,把人都给弄糊涂了!听说只要沾了瘤,就会死人的!”那个臭女人龇咧着满口锈迹斑斑的一嘴黄牙,一惊一乍地酸溜溜道:“都是你这老爷子把他娃儿逼得太紧,想把儿子送到北华清大是吧?哪那是我们这种小地方的人家该去的金窝银地呀!”

“龅牙妇”居然将北大清华说成了北华清大,就连我这个小学生都知道这是全国两所响当当的高校,却是被她如此张冠李戴。

这样,我也才知道越书华得的是脑瘤。

之前,我就听说越文轩忙完了高考之后,便借暑假的机会进城照顾小儿子,却是不知他什么时候回到了高庙村。

我对越家谈不上任何印象,更无所谓好坏之分,顺眼瞧看了下热闹,就匆匆赶往自家院子。

平治那家伙早就已经回到家中,正在院子里追赶着鸡群们撒欢。即使一个人,这小鬼也能折腾出个天翻地覆。

猛然,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原本正朝屋子里面走去,但由于那感受太过强烈,我一下子便站定在了院落的中央,向门厅内望去:两名身穿制服的刑警,坐在竹制的靠背长椅上,父亲正恭恭敬敬地倒水上烟。我们的父亲从不抽烟,那烟是家里来客人时的招待。

我不知道来了多少警察,但警方撒网一般,深入到了村里的各个角落。

母亲大概正在里屋,哄逗着小妹妹睡觉。

那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的询问,向村人们了解疯女人的生平。被尘封了多年的家族历史,疯女人作为地主后代的身份,必将一一揭开。但这些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再次回想起被抛弃在溪水中的那具尸体,红红绿绿的尸身旁,是一团畸形的死胎,仿佛被空气氧化,不免乌紫得骇人。

当年,如果不是凭空出现的那条大黄狗,我想警察的询问笔录早该结束了。

出现在命案现场的那只大黄狗,一身狼毫般尖利的皮毛,猛地割过了我的大腿踝。大黄狗威风凛凛,吱溜一下,冲进了我们的屋子。我正准备跟进门厅,却见它溜梭到刑警们坐着的长椅下,叼出了一件脏兮兮的衣服,蹿回到了院子。在它嘴上叼着的那件淡蓝色的短袖衬衫,正是昨天夜晚父亲脱下的那件。衣服已经干透,清晰可见衬衣的胸口留有一片发黑了的印记。随即,我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与昨天的气息一模一样。

昨天晚上,我们全家人一起沉浸在妹妹诞生的喜悦里,怕是连父亲都忘记了自己脱下的这件外衣。我记得他将衬衣挂放在长椅的靠背上,却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是滑落在地。而这只大黄狗因嗅到了血腥气,便将衣服拖了出来。

当即,屋里的那两名刑警同时一惊,奔出了门厅,见我从狗嘴边一捞,抢过了父亲的衣衫。

“小家伙,你手里提着的是什么?”其中,那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警官正好奇地注视向我。

我的身体瑟瑟发抖,腿脚正不停地打颤。自打出娘胎,我就清楚自己生性胆小。当下,我看见父亲定在两名刑警的身后,脸色苍白得如同一面粉墙,失血到了极限。不知为何,我居然感觉到一丝安慰,仿佛被人分担掉了我的恐慌。

我提拎着衣袖,望着面如土色的父亲,就那么呆呆地站立着。

另一名警官大概五十多岁,正用温和的目光注视向我,不免令我愈加紧张。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半天,才细声细气道:“这是——是我爸爸的衣服。”

“对!那是爸爸的衣服。”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在我身边冒出,怀里抱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大公鸡。阳光下,公鸡那头高高的冠子鲜红得异常扎眼。

“这是昨天晚上,我为妻子接生时,不小心沾染上的血迹。”因为撒谎,父亲努力克制住身体的剧烈发抖。如我这般稚嫩的眼睛,都已经发现了事态的严重性,面前的这两名刑警不会没觉察出父亲的异样。

那名年轻的警官手拿记事本,似乎为了确认什么,仔细查看着上面的记录。岂料,瞬息之变,年轻人回头,猛拧向父亲。由于这个举动全无征兆,令身后的父亲逼后一退。但那名警官似乎并没察觉,例行公事道:“刚才你说,你是位医生是吧?还说,昨天去了趟近邻镇?”

父亲则是机械地点了点头,额上亮晶晶的汗水欲滴未落,这使得他的紧张愈加明显。呼吸的节奏声也是颤抖而紊乱,任谁能都察觉到其心里的恐慌。

“是清溪河的方向吗?”察言观色的老警官目光敏锐,却是透射出着柔和的眼神。

老警官的这句话明显是在追问父亲是否跟疯女人的遇害有关。发现尸体的清溪河现场,距离村口约二十分钟的行程,距离我家的方位虽不一致,但偏差并不大,这三点几乎呈现出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的关系。

面对父亲慌乱阵脚的神态,我明确自己应该出面帮他,虽然我并不知晓该从何入手,但决不能坐以待毙。尽管我很想知道昨天晚上,父亲在回往家中的路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但眼下不是追究这种问题的时候。当时,我虽然年纪尚幼,但事件的轻重缓急,还是能分辨清楚。

“不!那是两个方向。”我这么回答时,双眼牢牢地镶嵌住父亲,心中竟是涌动着无法言喻的伤感。为什么会如此悲伤呢?难道是因为父亲的谎言?

老刑警走到我面前的同时,已经戴好了一双手套,拎过了我手上的那件血衣。原本,我是想据理力争,绝不肯撒手,但我实在没勇气与警方抗衡。对方因感受到传自我手腕上的那股力度,笑容愈加温和,我的情绪因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终于放手了衣物。

“这衣服——你们也要带走吗?”父亲过于紧张且慎重的表情,致使其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搏击得厉害,像是在打拳。

“你不是也说了,这上面是血迹。”老刑警回头望向我的父亲,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却可以看出父亲正深深压制住挣扎于其内心深处的那份惊惧。

“但——但那只不过是我妻子的血迹,我想应该跟案件无关。”父亲的舌头是在打结。

“有没有关系,进行一下化验就知道了。”老刑警将那件血衣递给其助手,对方连忙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只干净的塑料口袋。

父亲的脸色愈加惨白,其微微摇晃着的身体,几乎要将自己的灵魂压倒在地。那两名警察依旧保持着职业性的稳重,客套地向父亲点头告辞。当路过我身边时,那位老刑警特意摸了摸我的脑袋,我也不清楚他是在嘉奖我的回答,让警方获得了更多的线索,亦或仅仅是对于一个孩子表现出了关爱之情。然而,我则是冲其怒目而视,抬手打掉了他的好意。

尽管警察们已经离开,但我和父亲对峙而立,双方都感到了一股情绪上的虚脱。那时,我心底的失落则是来自于父亲的谎言。

院门外,王富贵的妻子梁小梅探头探脑,奇怪地望向我和父亲。梁小梅已经结婚了整一年,今年满二十二岁,是我们村里远近闻名的一朵鲜花。她大概是听说了母亲生产的消息,便带着妹妹与弟弟前来探望刚出生的小婷。在她的身旁两侧,二妹梁小兰九岁,弟弟梁小军两岁。

梁家与我们向来私交甚密,从我们父亲这一辈开始,两家就经常往来和走动。大姐梁小梅之所以常来我们家,主要是因为我们的父母都有文化,而她尤其喜欢跟我们的母亲聊天。梁家当家人梁大重身为当地农民的典型代表,因为穷苦的日子过怕了,个性难免有点见利忘义,整天忙活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种地搞养殖,总之,啥挣钱整啥。

自从怀孕了以后,梁小梅更是三天两头地往我们家跑,向母亲讨教生养儿女的经验。父亲在家时,便会为她把一把脉,检查下胎儿的情况。眼下,梁小梅已经怀孕了五个多月,预产期正值年末的隆冬时节。

父亲看起来无精打采,精神一下子委顿不堪,也不与梁家的姐妹弟三人打声招呼,便转身走进了门厅。其隐没在门影中的身体,仿佛瞬间就塌陷了下去,佝偻的背影苍老了许多。

因见此情景,院门外的梁小梅冲我招了招手,轻声细语道:“平凡,你爸爸怎么了?”

我灰着脸回答:“刚才警察来过。”

梁小梅点了点头,朱唇微启:“我看见了!”

“还带走了爸爸的衣服。”平治在一旁插嘴道。

“我也看到了!”妹妹梁小兰学着大人的模样,皱起了眉头。

梁小梅见势头不对,便拽了拽弟妹的手,对我道:“那我们就先回家了。”随后,女人低头,冲走路还不太稳当的弟弟道:“小军,我们明天再来看你的新媳妇吧!”说着,就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二女儿梁小兰也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睨视着眸子,眼角眉梢统统冲我挂持着含羞的微笑。

眼见梁家姐妹弟三人离去的背影,我抓拽住平治的手,回到了里内的门厅。父亲正坐在长椅上抽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八仙桌上则是摆放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茶水。我从没有见过父亲抽烟,不免更加确信大事不妙。

终于,我大吸出了一口气道:“爸爸,你昨天早就该到家了。”

“我也想早点赶回来,偏巧遇上了暴雨。”父亲看起来是累坏了,根本无力过多做解释,握住长椅的扶手,脸色阴沉地铁青。

母亲不知道外面的发生,躺在里屋,高声叫喊着父亲的名字,大意是给小妹妹换尿布。父亲落寞地慢慢站起身,行尸走肉一般,摇晃进了卧室。

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为什么会面露如此惊恐且害怕的表情?难道,疯女人的死与父亲有关?父亲是杀死疯女人的那个凶手?我听见了一响轻轻的刀片声,疯女人胸腹间的那道分界线,如同拉链一般在我眼前敞开,一团鲜血淋淋的怪胎从女人的肚子里滚出,竟是冲向我大声啼哭,吓得我心跳几乎停止。

与此同时,里屋传出小妹妹咿咿呀呀的笑声,而院子里则传来鸡飞蛋打的胡闹。弟弟又在逗鸡惹鸭,毫无一丝危机之感。

“怎么?警察走了?”母亲问走进卧室的父亲。

“已经走了!”我听见父亲坐在**的声响,身体沉重得如同一块大石头,将床板压抑得“咯吱”骨裂。

“到底是怎么了?”母亲关切道:“你的脸色好难看。”

“让我来看看我们的小宝贝。”父亲没有回答母亲的提问,而是抱起了**的小妹妹,大概也是为了掩盖其神情的慌张。“哎呀!这小家伙还真的尿湿了!”

为什么父亲这副努力出强颜欢笑的口气——听起来竟是让人感到无比地悲伤呢?!

(伍)

傍晚时,传来了祁老太爷过世的消息。据说,老人是在睡梦中过去的,神态还算安详。

血红的夕阳下,屋外响起祁家大儿子“呜啦啦——”的哭丧声。他将父亲的灵牌放在院门口的地上,扑地磕拜了三个响头,便转身离开,无声的举动分明是在指责父亲的疏忽。

昨天,父亲因为一直牵挂着母亲的身体,虽然身在近邻镇的祁家,但心却是早就已经飞回到了母亲的身边,这很有可能造成其医疗上的失误。当时,表面上眼见老爷子的病症趋于稳定,祁家老小为了表达谢意,说什么也要宴请父亲吃过了晚饭再走,这也是父亲之所以回来晚的主要原因。

显然,这个消息虽在父亲的意料之外,但似乎又在他心里的掌握之中。父亲的表情先是一惊,随而安然地呢喃道:“是这样啊!”

院外聚满了前来围看热闹的村民。

父亲什么话都没有说,则是转身走入进厨房,烧起了开水,准备下面条。他给母亲、我和弟弟分别下了碗鸡蛋挂面。

父亲将面条送入进卧室,里面传出母亲的问话:“刚才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

“没什么!”父亲温和地撒谎道:“你也知道村里人喜欢看热闹。大家听说你生了个女儿,都想进来看看,被我挡住了,说你需要好好休息。”

“你这人也是,人家好心好意地前来道贺,干吗不领进屋啊?”

“快吃吧,这面要融了!你现在正是需要加强营养的时候,我给你多加了一个鸡蛋。”

“你的呢?”

“在外面。”

然而,父亲什么都没有吃,而是招呼我和弟弟赶紧吃饭,自己靠在八仙桌旁翻看医书。那是一本古医书,书页从左边向右侧翻阅,内文还配有图画。大概是受到了画面的吸引,弟弟将他那颗小脑袋瓜伸到父亲的下巴与书页之间,想要探寻个究竟。父亲连忙合上书页,似乎怕给我们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小捣蛋,干什么呢?”

“我还没看清楚画的是啥!”弟弟伸出细嫩的手指,戳了戳封面上的繁体字。

“快吃,面条都要凉了!”父亲的笑容看起来那么无奈,并且哀伤,仿佛满含着沉默的告别。

我观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总感觉哪里似乎不太对劲。

屋外传来了狗吠声,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狗这么讨嫌,父亲起身朝院子里走去。我喝完面汤,准备跟出院子,却见父亲返回了门厅,正将什么东西塞入进裤子的口袋。

弟弟伸长手臂,够向桌角的那本医书,不小心将筷子上的油花滴落在了古书的封面上。尽管这家伙还不怎么识字,却对医书里的人体器官十分感兴趣。真搞不懂那些不寒而栗的画面,这个小鬼居然能看得津津有味,果然是个怪胎。

父亲走过去,爱抚了一下弟弟的小脑袋瓜,将医书收进了柜子。

吃过晚饭后,见父亲收拾碗筷,我便跟进了厨房,但里面空无一人。灶台上,摞放着已经被清洗干净的碗筷。

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橡胶味。透过厨房背后的窗户,可见柴房的位置隐隐跃动有火光。当时,我以为着火了,心头吓了一跳,连忙向主屋后跑去。

我一头撞开柴房的屋门,却见父亲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了个纸团,丢进焚烧着的金属桶内。那么小的纸团,被火舌一舔,化为了灰烬。一只沾有疑似血迹的橡胶手套正搭放在金属桶的边缘。眼见我的出现,为了加快燃烧速度,父亲用树枝将那只手套戳入进了火焰之中。于是,桶内冒出滚滚浓烟,黑烟里露出一件已经被焚毁了大半的雨衣,正是那件我亲自给平治披裹在身上的雨衣。昨天夜里,我还追问过弟弟,这雨衣哪儿去了,却没想到被父亲藏了起来。

“爸爸,你在干吗?”我瞪大眼睛,仿佛见到了人世间最为恐怖的一幕,比起疯女人以及她那团畸形的胎儿更为让人感到恐怖。

眼见都已经焚毁干净,父亲长长地吐了口气,似乎是将抑郁的心境全部释放出来。

“这衣服太破了,留着也不能穿。”

父亲是在撒谎,那件雨衣确实已经很旧,但不至于破到不能遮雨。况且,即便不能穿了,扔了便是,却为什么要将其焚毁?现在想来,父亲当年的举动,必是在销毁证据。父亲一定有什么事隐瞒了我们,昨晚回家的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也没必要把它烧了呀?!”我掩捂住口鼻,双目被熏得直流眼泪:“咳咳咳!好难闻的气味。”

“那你还不赶紧出去!”父亲扳过我的肩膀,坚决地推出了门外。

因处理干净了桶里的燃烧物,父亲回到里屋,母亲则是皱起着鼻子抱怨道:“穆风,你在烧什么,好难闻。”

“没什么!”父亲见摇床里的妹妹已经睡着,便说了声:“秀珠,我到外面走走!”

“早点回来!”

“哎!”

我跟着父亲来到了院子,透过门厅内射出的灯光,见父亲的手中正提着一瓶清油。

父亲见我跟在他身后,回身按住了我的肩膀,一脸郑重的表情:“平凡,我没在家的时候,你要代替我照顾好你们的母亲,还有弟弟平治,当然,还有妹妹小婷。你们的小妹妹还那么弱小,感觉长大真是一件好遥远的事情啊!”父亲低头,眼眶里竟是饱含着泪水:“但转眼之间,你和平治都长这么大了,看来,长大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吧!”

我不明白父亲到底想说什么,他的表述分明有些语无伦次,但为了让他感到安心,我回答道:“我会的!但爸爸,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父亲晃了晃手中的那只清油瓶:“你们的母亲和妹妹都平安无恙,我应该到山上的观音庙里去还愿,感谢佛祖保佑!昨天,我没能及时赶回家,你们的母亲肯定吃了不少苦,还好母女平安,这一定是佛祖庇佑。”按理说,父亲身为一名医生,也算是天生的无神论者,却没想到,这番话语竟是如此宿命。

“爸爸,明天再去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这是最后一次与父亲说话,所以我一定要留住父亲。

“放心!爸爸没事,一会儿就回来。”

我扶站在院门口,望着父亲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不觉竟是流下了眼泪。

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了父母们的房间。母亲大概因为疲倦,已经是睡着了。平治趴跪在摇床边,伸手逗弄着襁褓,干扰小妹妹睡觉。尽管小婴儿紧闭着眼睛,但由于受人打搅,表情显得很不舒服。

“别打搅妹妹和母亲。”我将平治拽出了里屋。

门厅内,在那盏摇摆晃动的吊灯下,我和平治的身影长长短短,一伸一缩,就如同两个正在拳脚相击的少年,彼此之间搏杀冲撞,竟是毫不留情面。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发生了什么?”弟弟一脸无辜的表情,不知道是在装傻,还是真傻。

“你是在哪儿接到爸爸的?”

“就在家门口啊!”

我大吃一惊:“家门口?”

“是呀!”弟弟天真地摇头晃脑道:“我到村头,等了好半天,没有见到爸爸,所以就自己回来了。”

“回来时,你身上的雨衣呢?”

“我走到村头,看见那个疯子女人坐在树下,身上正淋着雨。我见自己手上有伞,就把雨衣借给了她。”

“你见过疯女人?那时候她还活着?”我完全没料到疯女人在死前与弟弟有过交集。

在村头的那棵大榕树下,弟弟将雨衣借给了疯女人;然而,今晨一早,疯女人就被发现惨死在了树林里的清溪口处。从村头到清溪口步行至少需要二十分钟。另外,雨衣又是如何回到了父亲的手中,难道疯女人的死果真与父亲有关?

我转身向屋外走去,我要找到父亲,向他询问个究竟。

“哥哥,你要去哪儿?”平治跟来到了院子。

“我去找爸爸,你在家里照顾好妈妈和妹妹。”

我拿着手电筒,沿着漆黑的山路,向山上的观音庙进发。天空被暴雨清洗得干干净净,竟是能看到满天的灿烂星光。但我没有闲情雅致赏此美景,只想能尽快地找到父亲,便不自觉地加快了步速。

由于四野太过安静,除了虫鸣与蛙吟声,还可以听到将树林横腰拦断的潺潺流水声。原本,我就是个胆小如鼠的孩子,现在更是感到了无比害怕,行走的身体瑟瑟发抖,漫过脊髓的恐惧感缓缓地爬向大脑皮层,无时无刻不想象着危机四伏的恐怖画面。上午看到的场景,徘徊在眼前挥之不去,已然形成了一生的噩梦——那是一个即便睁开眼睛,却依然存在着的噩梦。另外,清溪河的流水声却是愈加平添了恐怖的气氛。但我努力咬牙坚持,心里给自己打气道:一定要找到我们的父亲。

突然,一响锋利的尖叫声灌彻耳蜗,我先是悚然一惊,随即压制住恐慌,大步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

水声越来越近,并且越来越急,如同我的喘息,如同我的脚步,如同我的心跳,双腿也是越来越沉。我的身体仿佛被溪流所淹没,由于衣服吸饱了水分,心情的分量也是愈发地沉重,以致我的腿脚微微有些发颤,明白自己就站在上午的命案现场。

尸体早已被警方带走,看不见溪河中的血迹,甚至,连死亡的味道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白练一般的溪流闪闪发亮,撞在河床内大大小小的石头上,腾起了白色的漩涡,有大有小,连成一串,仿佛是夜色中晶莹而璀璨的珠链。

我正站在溪河的中央,朝向对面的树林望去。夜风将树枝撩抚得“沙沙”拍掌,就在那片斑驳的树丛中,一个黑影盘踞在半空,如同阴魂不散的鬼魅。

“啊——”我发出尖锐的叫声,恐惧已达到了极限,感觉心脏就快要撞出了胸膛。

我说不出自己是否感觉到了害怕,但倘若不大叫出声,不免担心自己会因窒息而暴毙身亡。黑夜大口灌入进了我的嘴巴,颤栗的气息攫住了我的心脏,恶生生地疼痛。我蹲伏下身子,大口喘气,好半天才鼓足了勇气,趟过水流,朝向那个随风而动的黑糊糊的人影望去。

我们的父亲死了,脖子上挂着一根绳索,被吊在清溪口河畔的一棵参天大树下,幽幽****地像是一个鬼魂的影子。突然,父亲冲我睁开了眼睛,仿佛死不瞑目的样子,分明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却是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浅水洼里,心脏更是无法承受如此惊恐的梦魇,嗓门发出了一响剧烈的尖叫声。

原来之前根本无人尖叫,那个灌入进耳蜗里的声响,不过是我自己预演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