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两组交易

(壹)

昨天晚上,根据平治的要求,我关闭了手机。但由于焦心可能收到客户的短信或留言,我每隔一个小时就会开机检查一下信息。

这么做的目的,是怕梁小军临时兴起,改变了主意。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已经是牵一发则动全身的局面,我们实在没机会再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通知越书明更改时间和地点。所以,平治的目标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当然,以科技作为手段,通过公共电话亭,并加以改造声音及语调的方式,假装绑匪更换时间和地点,这种办法也不是不无可能。但此举太担风险,还要去购买相应的设备,很难做到万无一失。另外,这种以高科技为媒介的技术手段距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太过遥远。

一旦我们关闭了手机,梁小军便无法与我们取得联系。即使绑架者有所后悔,也只能硬着头皮交换人质,这样,我们大费周折的移花接木之计才能得以最终实施。

与此同时,越书明虽然不知道“绑架”爱女的人是谁,但他有理由怀疑到我们身上,毕竟小婷十分清楚宝玲的习惯。所以,他很可能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打电话表面上看起来是在闲聊,实质是为了获取更多的信息。而我们选择关机的目的,也是为了掐断与他的电话联系。尽管这样做,无疑会令越书明更加确信“绑架”其女儿的人正是我们,但毕竟是雾里看花,自乱阵脚只能令其各种臆度无限制地膨胀并且扩大,身陷被动之势。

因而,在分析了上述各种可能性之后,以平治的思路来说:我们关闭手机便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更是向梁小军与越书明坚定了我们的决心,不给他们更改时间与地点的任何机会。

至于,这两人会不会私自联系,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还是感到有些担忧。之前,根据平治的分析,我们已经排除了越书明出谋划策的可能性,所以从越家大儿子的角度来说,联系梁小军的可能性不大。而梁小军则更不会想到,我们会利用越书明的宝贝女儿——宝玲与之交易。

梁小军在城里就主要认识我们和越家。尽管也有不少村民进城打工,但多是体力型的工种,住宿条件有限,不可能收留梁小军。更何况,他将人质带在身边,肯定不想引人注意。根据平治的分析:这几天,梁小军和薛丽娜多半就藏身在交易地点——鬼厦内。那是一幢被闲置了多年的烂尾楼,整体结构已经搭建成形,里面的空房间要多少有多少。

虽然平治的分析头头是道,但在计划尚没完成之前,我还是满怀焦虑,心中充满了担忧。所以,这一晚上睡得并不塌实。

第二天一早,头疼得厉害。意识正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就听闻小婷的叫嚷声道:“我也要去!”

妹妹这是在跟谁说话呢?我眯缝着眼睛,努力适应着房间里的光线,本以为会异常刺眼,却是一个巨大的黑影聚焦在了瞳孔的最中心,光线便从这影子的外围漏射了进来。随着我的思维,那黑影凝神一动,宛如曝光了的光圈,一阵亮晃晃的反光,不免令我惊讶。那竟是一双眼睛,正点对点地逼视向我,几乎压到了我的面门。

“平治?”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一头撞到了弟弟的脑门,嘴巴叫苦不迭道:“哎呦!疼死我了!”

但这家伙居然毫无痛感,身体松垮垮地陷落进了我靠脚的那头,正欣赏着我的窘态,发出吃吃的笑声。由此,令我怒火中烧:“你这么早就过来了?”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这家伙调侃道。

似乎为了配合平治的话语,厨房里飘出了稀饭的香味。

宝玲还没有起床,妹妹有意要让孩子多睡一会儿。于是,我们兄弟妹三人一边吃早饭,并且一边完善了作战计划。

自从妹妹入住进公寓以来,她就买来了腌制泡菜的坛子。用新鲜的盐水腌制出来的各种时令蔬菜,尽管没有老盐水那般拥有着旧韵的嚼头,却也自有一番清香的味道,如果再放点麻油、辣椒油、味精等佐料,咬在嘴里更是“咯嘣”脆响,自是一道美味。

当下,小婷将咸菜咀嚼得清脆有劲,配合着“咯嘣咯嘣”的语气声道:“小哥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还是不肯让我去吗?”

“去哪儿?”我将稀饭喝得“唏哩哗啦”。

平治则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小婷要跟我们一起。”

“啊——”滚烫的稀饭卡在了喉咙里,令我好一阵咳嗽,好半天才缓过了嗓门道:“你这不是主动送上门吗?那我们‘绑架’越书明的女儿,岂不是白费工夫了?”

小婷却是争辩地回答:“梁小军做出这种蠢事,不就是为了要见我吗?如果没见到我,他怕是不会死心吧?指不定,还会做出些什么杀人放火、烧杀抢掠的疯狂傻事!”

“你很担心他为非作歹吗?”平治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

“至少——我不想他坐牢。”小婷似乎有话想说,却是到此停顿断底。

平治豁然微笑道:“那就去吧!把该说的情话统统说完,也算是做个彻底的了断。”

面对这家伙尖酸刻薄的调侃,小婷没做任何否认,沉默的言下之意,便是承认了她对梁家小儿子的那份感情。无论那情感深浅如何,但肯定是真实的存在,到现在依然影响着妹妹的心绪。

“吱啦”一声,卧室门开。门响的背后,宝玲身穿粉红色的睡裙,揉摸着眼睛寻找道:“小婷阿姨!”

“宝玲睡醒了呀!”小婷放下了碗筷,拉握着孩子的手,到卫生间进行洗漱。

原本,我不免担心这个孩子因为想念父母和爷爷,半夜三更会吵闹着回家,还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卫生间响彻着流水的清扬,配合着妹妹温柔的语态,孩子发出了清脆的笑声,这正是我想象中家的样子。

“要带上宝玲吗?”我将碗里的最后一口稀饭喝下,咀嚼着发问道:“还是之后,直接将孩子送回到越家?”

这个移花接木计划的重点就在于,让越书明误以为自己的孩子遭人绑架,这样,他便会以受害人的身份去往约定地点。与此同时,梁小军则以为自己的这记狠招必定会引出小婷,然而绝不会想到出现的人却是越书明。我们这么做的意图只是为了乱其心志,早前并没打算让妹妹去往交易地点。让不相干的人介入进来,迫使梁小军交出薛丽娜,这就是我们的根本目的。所以将宝玲带去并无多大意义,只需在事后将孩子归还给越家,便是功德圆满。而且,平治并不想隐瞒我们就是带走孩子的那群“绑匪”,毕竟宝玲认识我们兄弟妹三人,若想推脱掉责任却也不大可能。

岂料,弟弟回答:“还是带上吧!直接交到她父亲手中,省得之后来回折腾。况且,将孩子一个人留在公寓,我不放心。”

小婷走出卫生间,正在用毛巾擦手,因听见了我们的对话,便同意地点了点头:“我也不放心!”

面对二比一的票率,我也提不出任何的反对意见。

“小婷阿姨,我已经漱完口了。”宝玲高举起小小的牙刷,水珠顺着孩子那只湿漉漉的手臂滴淌在了地上。这也是在决定“绑架”孩子时,妹妹到楼下的超市里买的,还包括孩子用的毛巾,以及一大堆零食和一个背包。昨天晚上,因为心情不好,大概没想起自己的这些精心准备。眼下,妹妹走进厨房,将冰箱里的零食,统统放入进了那只红色的小背包里。

妹妹给宝玲换上了那套来时的裙子。昨天夜里,她将衣服清洗干净,一晚上便透干了。

临出发前,平治最后一次地确认道:“对于傍晚的计划,大家还有什么异议吗?”

我和小婷一起摇头。

“好!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平治振臂高挥,如同一位气势巍峨的大将军。

“等等!”我打开手机查看信息的同时,瞄了一下时间,正是上午十点钟左右。“现在出门,早了点吧?”

“不早了!”平治摇头:“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办。”

刚看完时间,话机发出接收短信的提示音,我连忙打开了信箱查看信息,嘴角不免倒吸出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平治抓过我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有文字:宝玲,回家吧!

没有过多的话语,仿佛是铿锵有力的呼唤,正在催促女儿赶紧回家。号码正是越书明的手机,接收时间为凌晨三点零七分。那时候,我已经睡了。

“难道,越书明知道是我们带走了他的宝贝女儿?”

平治却是一点也不慌张,含笑地回答:“他这是在试探我们,因为电话打不通,就只能采取发送短信的方式与我们取得联系。”弟弟将手机递还给我,叮嘱道:“赶紧关机!”

不想,平治的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就响了,屏幕显示是越书明的来电。

我自是六神无主道:“怎么办?”

平治果断地命令:“关机!”

之后,弟弟迅速查看了自己的手机,没有接收到任何讯息。

看来,越家大儿子是将我作为了重点突破的进攻软肋。

(贰)

站在游乐园华丽且眩目的大门口,一眼便可望见山坡顶上的摩天轮。浪潮般的人声,从门墙内波开,由于正值周末,自然热闹非凡。

宝玲高兴极了,拉拽着妹妹的手,向门墙内冲去。

“干吗来这种地方?”难道,到此嬉戏游乐,便是平治口中的重要之事?对此,我深为不满。

平治却是耐心地对我解释道:“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们怕是再也见不到宝玲了,小婷不是很喜欢那个孩子吗?将宝玲归还给越家之前,我们就把她当作是自己的孩子来照顾吧!至少,不能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投射下任何阴影。虽然我们是在利用孩子的无知与亲近,将她从父母的身边带走,但总不能让她以憎恨的方式记住我们吧?”

很少能眼见平治如此深情。平日里,这家伙总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痞样。然而,在那副冷漠的外表下,他居然也有这般细腻的心思,考虑问题沉着而稳重,思虑的纵横广度深邃且悠远,不免令我这个大哥自惭形秽。

“我懂你的意思了。”当下,我捏了捏平治的肩膀。

“大哥,你还记得那个老刑警吗?当时因为父亲的亡故,我们遭到村里人的非议,那位老刑警始终以父亲的形象,希望能尽可能地抚平我们内心中的伤痛。”

类似的话语,我也曾听莫直徽说过,老人真可谓用心良苦。

“也不知道,我们和越家到底谁赢谁输,当追查到凶手的那一刻,结局会是怎样?”平治这副淡定自若的神态,似乎对那一刻充满了期待。

宝玲很乖,看得出来她很想玩,却不大好意思开口。可知,这孩子一再被长辈们教导:不要随便接受外人的恩惠。当即,平治大方地从口袋里抽出了数百元的钞票,递给了妹妹:“小婷,你负责照顾好宝玲,喜欢什么就去玩。”

见这家伙如此大方,我吃惊道:“你这些钱哪来的?”

“是见习期的补贴。前两天,我们附属医院还发了一千块的清凉饮料费。”

“单单饮料费就一千元,你们医院还真大方,但你也没多余的闲钱,还是我来支付吧!”说着,我已经掏出了钱包。

“大哥,你就别争来争去了!昨天晚上,小婷生我的气,你就让我在她面前挣下表现嘛!”平治冲我眨了眨眼睛,并按下我递向小婷的那叠钞票,招呼妹妹道:“小婷,你带孩子去玩,不够找我来拿。”原来,这家伙表面上看起来对妹妹的指责满不在乎,但私底下却是在用这种方式修补两人之间的感情。

天气很热,平治问我吃不吃冰淇淋,便买来了两支蛋筒。当时,小婷和孩子隔着摩天轮的观景舱,正朝我们兴奋地挥手。平治摇晃着蛋筒回应她们,融化的奶油被抛甩在了我的脸上,那股又冰又黏的感觉几乎令我抓狂。这家伙“噗嗤”一乐,大口舔食着柔软的奶油,舌苔上白绒绒的一层,令他的笑容愈加邪恶。

渐渐地,所有的观景舱都变得一模一样,看不清楚妹妹和宝玲的位置,如同是漂浮在半空中的虚幻。于是,我与平治就近找了一个阴凉的位置,背靠着摩天轮的外围栏杆聊起天来。

“你那封绑架信使用的字号那么小,越家父子会不会没注意到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尽管这问题看似杞人忧天,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哈哈!越书明可没大哥想象得那么笨。”

“我是担心万一——”

“如果真是那样,我倒想见识见识梁小军到底有没有胆量撕票。”

“你小子开什么玩笑啊?”我生气道:“这可是人命关天!”

“正是因为人命关天,梁小军一定会顾及到后果。他并非亡命之徒,就是一胆小怕事之人,倘若不是因为这个原故,小婷也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他吧?”

“但谁都会有被逼急了的时候。”

“我对他的态度可算是温和,不至于把那小杂种给逼急。”平治慢条斯理地自满道。

“你可真够自信的!”

这家伙倒也毫不客气,将我的冷嘲热讽,全权当作是溢美之辞,统统收入进了囊中。

但我还是不太放心,将剩下的蛋筒塞入进嘴巴,并拍了拍手上的脆皮碎屑:“要不,我打去个电话,试探一下越书明?”

“越书明何等聪明,大哥这么做,只能是打草惊蛇。”平治斜睨了我一眼:“早上的短信就是证据,更何况,你还切断了他的来电。”

言毕,平治继续无视我的存在,一脸警惕的神色东张西望,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不免令我疑惑道:“你在看什么呢?”

“你说越家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平治的嘴角似笑非笑,又是那副掌控全局的表情。突然,这家伙的眼神定点向不远处的人群,显然是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我跟随着弟弟的目光望去。

“果然出现了!”

“谁?”

当时,我的神情一惊,正见杜娇蕊在人群中拥挤,无疑是在寻找自己的女儿。

平治一脸大获全胜的神采道:“这下你该放心了!”这家伙嗅觉灵敏,简直就是天生长着一个狗鼻子。之前,我曾经形容弟弟是狼,但狼和狗原本就是同族同亲,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总之,我相信这家伙的第六感拥有犬科动物的敏锐。

“放心什么?”平治总爱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以为自己心知肚明,便认定全世界的人们都该与他默契灵犀。

“猫下蛋啊!”弟弟点了点头,为自己的这招移花接木之计所借用的外壳很是满意。

“若果真如此,越书明的老婆怎么会找到这里?”我不明白道:“信上不是写明了交易的时间和地点?”

“我估计越书明怕妻子意气用事,所以隐瞒了绑架信一事。但毕竟女人沉不住气,并且又是这么一个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好不容易生下了宝玲,但孩子失踪总是事实,便跑到上次丢失宝玲的地方来寻找,也算是寻求一种心里面的安慰和寄托吧!”说着,平治竟然朝杜娇蕊的方向走去。

“咦?你这是要干吗?”我慌忙拉拽住弟弟。

“我去把她引开。”平治瞅了瞅摩天轮,对我安排道:“小婷她们快下来了,你把她们带到正门口,我们在那儿汇合。”

眼见平治行动的背影,我将身体不自觉地后退,快速隐没进了人潮之中。因担心杜娇蕊会发现我们,平治热情地与女人打招呼,并带着她朝相反的方向离去。我没注意到身后的情况,感觉脚下一软,还没惊叫出声,就听到妹妹的惨叫:“大哥,你踩到我的脚了!”

我回头,小婷因疼痛,躬下了身子。我连忙赔礼道歉:“没事吧?”

“小哥哥呢?”妹妹一边揉脚,一边抬头张望。

“他让我们到门口等着,他马上就来。”

小婷撒娇道:“我们还没玩够呢!是不是啊,宝玲?”

宝玲眨巴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正在抬头望向我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凑近妹妹的耳朵,压声道:“孩子的母亲出现了。”

“啊——我知道了!”小婷迅速调整状态,牵着孩子的手,笑容满面道:“宝玲,我们走吧!下次,小婷阿姨再陪你继续玩好吗?”

“好的!”孩子的回答乖巧可爱。

当走出游乐园,不免心生怅然,身后是浮华的人潮。由此,我回想起了平治的话语: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这个孩子了。我们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播种下的都是美丽的花朵吗?小婷的脸上满是没落的神情,大概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当即,我拨打了平治的手机:“我们已经到大门口了。”

“啊!是主任啊!有什么事吗?”一时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闻弟弟喋喋不休道:“什么?要我赶回医院?就现在?主任,今天我难得休息呀!啊——是这样啊!那好吧!那就没办法了!那我现在就赶回去。”

这家伙的脑袋转得实在是太快,使用了一个并不复杂的小伎俩,便借口摆脱掉了杜娇蕊。

十分钟后,平治跑出游乐园大门,朝我挥了挥手。我立马会意了过来,招手了一辆出租车,带着妹妹和宝玲先行离开。

小婷领着孩子坐在了后车座,她将脑袋伸过前排之间的空隙,问我道:“咦?小哥哥不跟我们一起吗?”

“他担心会被人跟踪。”

那家伙心思缜密,令人感觉多此一举。然而,妹妹听闻过我的解释,表情如滔滔江水般景仰泛滥,对弟弟的崇拜更是有增无减。

中途,我接到了平治的来电。“现在我们去哪儿?”我看了看驾驶室内的电子表,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

“去吃饭啊!吃饱了,才有精力继续战斗。”

由于考虑到是为宝玲饯行,我们便选择了一家肯德基——这种孩子们都十分喜爱的快餐店。

几乎也是在同一时间,平治迎面走来,落坐在我们选定的靠向窗户幕墙的那组座位,正好是两两相对,可以坐下四个人。窗外人潮涌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自己正置身何处。

买了一大堆套餐,桌子都快摆不下了,这自然也是为了让宝玲大块朵颐,算是一份最后的“绑架礼”吧!因为知道孩子喜欢吃雪糕,妹妹还特意给宝玲点了份冰淇淋圣代。虽然面前都是些垃圾食品,但及时行乐,这也是弟弟的原则之一。

“小婷,你看起来似乎没什么胃口啊!”平治大口咀嚼着炸鸡腿,香酥的鸡皮落满了一桌。

妹妹正无精打采地喝着饮料,望了一眼满桌的食物,用面带挑剔的神色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了宝玲。

“小婷阿姨,你吃这个。”宝玲递给妹妹一块蓝莓蛋挞,金黄色的葡式蛋挞上,点缀有紫色的蓝莓酱:“这是我最喜欢吃的。”

小婷微微一笑:“那这些都是宝玲的。”

孩子以为妹妹不喜欢,便将圣代推给小婷道:“这个草莓圣代很好吃的。”

“还是宝玲吃。宝玲可不能浪费粮食,要把这一桌子的食物都吃掉呦!”

我也劝妹妹道:“小婷,你还是多少该吃一点。”

在我的印象中,妹妹是个很喜欢吃的孩子。和其他女孩一样,天生喜欢各种零食,有什么好吃的便习惯性地塞放进嘴巴里。但由于早前家境贫寒,每当母亲买来点好吃的,分给我们兄弟妹三人时,小婷便会眼巴巴地望着我和弟弟手中的那份,恨不得统统吃下。平治那时候也不大,自然不会将自己的那份匀给她,于是又笑又闹,将美味咀嚼得面目夸张。然而多么谗嘴的孩子,终究会有长大的那天,也会因为烦恼与忧愁,吃不下任何东西。

“他会不会报警?”小婷说这话时,看了看身边的宝玲,当着孩子的面,妹妹不便说出对方的名字。

“大不了,由小哥哥一个人顶罪。”平治已经将鸡腿啃完,正在吃炸鸡翅,仿佛大口咀嚼着自己的人生,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我才舍不得让小哥哥去顶罪呢!”

平治开心地笑了起来,其笑容清透得仿佛快要被微风吹散,丝丝缕缕的轻柔在阳光下熠熠闪烁。“昨天,你这个小丫头不是还恨我恨到咬牙切齿?”

小婷面色一红,翘起嘴嘟噜道:“那不过是气头上的话!”

“那我就放心了!”平治拍打着胸口,一脸夸张的抱怨:“你这小丫头的气话,可是害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觉呢!”

突地,妹妹的眼眸又红又湿,大概是因为心存感动,居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平治故意将脸别向窗外,用幽幽的口气道:“小哥哥,其实也没有你心目中想象得那么坏吧?!”

弟弟用纸巾擦拭着油腻腻的嘴巴,玻璃上隐约地廓出了一张正微笑着的面目,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十分满意。

没有什么比起亲人们的嘉许,更令自己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与骄傲了吧?生命,不正是为所爱之人而存在的吗?爱自己,爱父母,爱长辈,爱兄弟姐妹,爱所有亲人,爱朋友,爱师长,爱爱人……珍爱生命中的一切获得与失去。

当你想明白了这些道理,为什么却是令人感觉如此惆怅及忧伤呢?

(叁)

从快餐店出来,已经过了六点,这一餐可以算作是晚饭了。之后,我们兄弟妹三人提起精神,带着宝玲,向交易的地点进发,战斗即将打响。

四个人挤进了同一辆出租车。由于宝玲还小,可以被妹妹抱放在腿上。平治坐进副驾驶室,而我则坐在小婷与宝玲的身边。

宝玲趴在车窗上,天真地问妹妹道:“现在我们去哪儿?”

“现在,我们该送宝玲回家了。”小婷像是幼儿园里的老师,语气温和道:“宝玲想爸爸妈妈了吗?”

孩子玩得很高兴,吃得也开心,这才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面色一惊,似有忧虑:“昨天晚上我没有回家,他们一定很生气吧?”

由此,我回想起游乐园里的情景,杜娇蕊像所有的母亲那般,在人群中疯狂地寻找着自己的女儿,漫无目的地寻找。尽管很有可能毫无结果,但她却只想为女儿做些什么。之前,杜娇蕊大概已经寻找过了很多地方。因上一次孩子的走失也是在游乐园,便跑来试试运气,恰巧碰到了我们。当弟弟询问女人是否报案,杜娇蕊便一下子哭了起来:女儿遭遇绑架,生死未卜,那该是一种濒临崩溃的无奈之感吧!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平治接到了我的电话,找机会脱身离开了女人。

“宝玲的爸爸怎么可能会生气?疼宝玲都还来不及呢!宝玲一晚上没回家,爸爸会不会抱着宝玲大哭?”

“为什么爸爸会哭?”孩子回头望向妹妹,似乎爸爸哭泣是一件很难以想象的事情。

“因为爸爸和妈妈都担心会失去宝玲啊!”

在微红的阳光照耀下,妹妹这副悲冷的口吻,**溢起了一股肃杀之气。

五十分钟左右,以国道为出口,我们看见了约定中的那栋烂尾楼——鬼厦。虽然往返于高庙村时,这条国道是必经之路,但我从来没注意过那幢荒草一般的烂尾楼。灰褐色的水泥墙,暴露出了锈迹斑斑的钢筋铁骨,仿佛巨人的遗骸。周围建造着城乡结合部的低矮民居,则愈加突显出了鬼厦的落寞与孤寂。显然,梁家小儿子选择在这里进行交易,多半是想利用建筑物居高临下的优越视点,企图全盘掌控人质交易的主动权。

从出租车上下来,弟弟就带领着我们直奔交易地点。

我却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蹭到平治的身边:“不查探一下外围的环境吗?万一越书明果真报了警?”

平治则是毫无放缓步速之意:“有梁小军垫底,我们还怕什么?”

我疾步跟上:“但——但万一越书明不知道鬼厦的具体地址呢?”

“大哥,你操心得太多了吧!”正说话时,我们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交易地点。

那幢建筑少说也有二十来层,裙楼的额眉处原本镶嵌着四个金属大字——玫瑰大厦。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的原故还是人为的恶作剧,原本浪漫而诗意化的名字被吹剩下了一个半字,变成了人尽皆知的“鬼厦”。所以,这个冒着丝丝热腾鬼气的名字反而比原来的名头更为响亮。由于,“鬼”字是“瑰”字剩下的半边,细瘦得仿佛一只皮包骨的饿死鬼,愈加增添了建筑物内的诡异气氛。

走进原本应属于大堂的位置,偌大的空间高耸无物,原野的气息贯穿而过。由于太阳西沉的原故,再加之黯淡的水泥墙,大堂内的光线阴郁且冷酷。

小婷摸了一下肩膀,似乎感到有些发冷。宝玲则乖乖地跟随在我们的身边,既不哭也不闹,真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仿佛不知道害怕为何物,有种难以言喻的幼稚和冷静。因为不谙世故,所以才会流露出这般天真的淡定吗?但昨天与妹妹的那番对话,却又显示出宝玲是个早熟的孩子。但一个不满四岁的孩子,却又能早熟到哪儿去呢?!

平治掏出手机,拨通了梁家小儿子的电话。由于位处空旷,铃声沿着楼梯直灌而下,很快,我们就已经判断出了那个小杂种的大体位置。

“我们到了,你在几楼?”电话之外,平治的声音空旷而徘徊。

虽然我没听到梁小军的回答,但通过弟弟的话语,也多少猜测出了对方的询问。

“小婷呢?”

平治看了妹妹一眼,见小婷满脸的紧张,便捏了捏其空出的那只手。“她就在我身边,你想听听她的声音吗?”

“不必了,快带她上来见我吧!”

“我女朋友还好吗?”

听闻对方肯定的回答,弟弟挂断了电话,回头交代妹妹道:“小婷,你和孩子先在这儿等着,越书明多半还没到,我们要给梁家的小儿子和越家的大儿子同时卖一个关子。”

见小婷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平治与我继续朝楼上走去。由于没有扶栏,光秃秃的水泥楼梯,总感觉摇摇欲坠,脚下遍布着由气泡所形成的水泥空洞,似乎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下楼。我试图集中精力,让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

七楼一片视野开阔,抬眼望去四通八达。原本应该装设有幕墙玻璃的窗户框架,却是空空如也,一眼便可望穿到暮空白云。愈加血红的夕阳,染亮了洁白的云絮。

原本,梁小军在这空旷之中应被一目了然,但也恰恰被这番空旷所慢怠了。“咦?小婷呢?”梁家小儿子朝我们走来,脚步发出空落落的回响,这才让我们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梁小军双腿揣着一条迷彩裤,贴身的黑背心,凸显出其较为平面化的肌肉组织,看起来也算强壮有力。大概是因为几天没洗澡的原故,他的身体油腻腻着一股子汗臭。

平治笑容满面地回答:“她在楼下。”

梁小军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生气:“为什么不把她带上来?”

“因为——我们还在等待着另一位重要客人的到来。”平治跨步走上前,拍了拍梁小军的肩膀,那意思是说稍安毋躁。

“谁?”梁小军将肌肉一紧,身体便蜷缩了起来,大概是怕我们报警。

看来,越书明并没有私下与他联系,这曾经是我最为担心的问题。不然,如此大费周折的移花接木之计难免将落空。

但新的问题也由此产生:越书明是否会如信赴约?然而,平治却是一脸的信心十足,毫无任何的担忧。

不多时,楼下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那是一种停顿中的行走,仿佛原地踏步般空落在了我的胸口处,我的心跳已经紧张到不由自己所能掌控的地步。

蓦地,周围的空气骤然一惊,身体随着气流的震动,竟是在微微地发抖。那是手机的铃声。梁小军从口袋里掏出话机,看了下屏幕上的信息,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表情木然凝固。

任何声响,在这空****的楼层间,不免尖锐得有些骇人。一个等待已久的身影,一点点地浮现出了楼梯口,即使还没看清楚全貌,对方的身份也已经一目了然。

“果然,小军也在这儿啊!”越书明将手机放入进了口袋,与梁小军打招呼的同时,并将目光扫视向了我和平治。随后,他将眼神定视在我的身上,用慢悠悠的口气道:“平凡,凌晨三点我给你发去的那通短信,你该收到了吧?”

我大张开嘴巴,像是个傻瓜一般,不知该如何作答。

平治代我击掌回复:“书明哥,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也是个绝佳的对手。”

“送绑架信的那个人的确很聪明,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的线索,却很清楚我一定会前来赴约。我冥思苦想了整个晚上,尽管推测出了各种可能性,却实在无法确定送信的人是谁?直到我给你们兄弟俩打过电话,两人却是一起关机,这未免显得太过于心有灵犀了。于是,我便锁定了目标。”

平治微笑道:“但你刚才为什么要拨打梁小军的电话?”

“那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测,尤其是平治你——是否还在记恨着我那天晚上的好心之举。”

越书明的话明显是在暗讽平治心存有报复之意,而他则是将自己明显地搁放在了老好人的位置;同时也可见他很清楚,平治才是我们沈家集团的核心人物,所有计谋都是由弟弟亲自一手策划。

终于,我愈加确信:平治与越书明之间的这场较量,必是一番势均力敌的智力比拼。

旁侧的梁小军依旧是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越家大儿子却是发出身为人父的震怒声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宝玲呢?”他既没有指向梁小军,也没单单质询我和平治,而是询问在场的所有人。

这令梁家小儿子更加傻眼道:“孩子?什么孩子?”这小杂种本以为自己的计划聪明无比,更深信稳操胜券,不想,却是败得一塌涂地。虽然表面看来,他的确达到了约见小婷的目的,但那分明则是妹妹自己的主见。

平治转向越书明道:“书明哥,你放心!宝玲正和小婷在一起,她们就在楼下。”

蓦然回首,百转千回!这大概就是越书明身为人父,在这一天一夜所经受的煎熬之苦吧!转过身的刹那间,迎面而来的光线,照亮了其眼底的暗影,他肯定一晚上都没睡。当越书明回过头时,正见小婷款款走来。

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妹妹撒放开了孩子,宝玲冲向越书明跑来:“爸爸——”

在接抱住女儿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越书明的眼圈红了,泪水“哗哗”直流。父性毕竟是只属于男人的本能,就如同母爱是全属于女人的本质。

眼见越书明的情绪逐渐平复了下来,平治大大咧咧道:“小军因为一点误会,带走了我的女朋友,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式邀请书明哥前来帮忙。”

平治将越书明引出的另一个目的便在于此。当年越书明与梁小梅的恋爱关系,姑且不论两人之间的情感到底有多深厚,也暂且不提当年到底是谁追谁,是否仅仅为女方的单相思,但就梁小梅失踪时,越书明表面所体现出来的那份诚意,多少可以将其看作是梁家的半个女婿。姐夫教训小舅子天经地义,至少于面子上,梁小军不敢不从。本来,这小杂种以人质为要挟的做法,就显得既幼稚又太过肆意妄为,就该接受“姐夫”的教育。

当即,越书明面色凛冽道:“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但小军,你把平治的女朋友带走,以绑架为名想引他们出来,这种做法实在是极其幼稚。”

摸闻清楚了事件的前因后果,梁家小儿子不免垂头丧气道:“其实,我就是想见见小婷。”

无论这小杂种多么鲁莽,但对于爱情,他竟可以做到如此奋不顾身,然而我能付出同等的勇气吗?

妹妹走到梁小军的面前,说道:“我来了,你把那个女孩放出来吧!有什么问题,我们当面解决,不要牵扯上其他人。”

“小婷,如果你肯早点出来见我,我也就不会做得如此极端了。”梁小军被自己的羞惭压得抬不起头来:“其实,我也很后悔。昨天,拨打平凡哥和平治哥的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

梁小军一声不吭,却是以行动示意弟弟跟他走。

小婷因为担心对方使诈,挺身挡护在平治的面前,一脸不信任的表情:“你不会动手攻击小哥哥吧?”

“我在这种情况下,若动手打你的小哥哥,岂不是更加让你看不起吗?”

尽管这小杂种鲁莽,但也并不是傻到底,还能分清楚事件的严重性。

梁小军将平治带到位于七楼与八楼之间的一处小屋子,看样子应该是具有卫生间之类的功用。

薛丽娜被捆绑着手脚,嘴里塞着一段毛巾,因眼见平治的出现,眼眶红了一圈,泪水“哗哗”直流。万般苦难与委屈,统统化作了百舸争流,从她的身体内挤压着朝外喷涌。

旁边是那口大大的行李箱。果然,梁小军正是用这口箱子把肉包子女孩绑架到了这儿。

“啊——平治,你来了,吓死我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吓死我了——我以为我就要死了,我以为今天是我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幸亏,你来了!”

嘴巴被拖出毛巾的那一刻,薛丽娜大倒悲伤与委屈,满腹辛酸的眼泪,似乎要将弟弟淹没。哪曾想,平治根本就不吃她那一套,拍了拍梁家小儿子的肩膀,嬉皮笑脸道:“这是我的小兄弟,是在跟我闹着玩呢!别要死要活地哭个没完!没人想要你的命!”平治的口气是在说:你的命值不了几个钱,灭了你,搭上自己的前程不值当。

“啊——”女孩睁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愈加透露出其愚蠢任性的模样。委屈一旦无人安慰,也就变得自讨没趣。

“薛丽娜,你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干吗跟父母吵架啊?父母养育你容易吗?”平治根本就不给对方任何安慰,摆出一副长者的姿态,上来便是一顿数落。

“是他们不对!”

女孩是想强词夺理,却是被弟弟打断道:“我七岁时父亲就过世了,母亲也在两个月前离开了人世,别等他们离开了之后,你才意识到后悔。”

平治的这番告诫异常真挚,但那些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了的孩子们,他们能够理解多少,并且又能体会多深?

我见薛丽娜没事,既没有伤到哪儿,也没遭受肉体上的太多摧残,就是受到了些精神上的惊吓,便上前打圆场道:“没出事就好,这下,大家都放心了!”

平治回头,不再理会只知道撒娇使性子的那个肉包子女孩,而是面冲向梁小军一脸嬉皮道:“你这个计划最大的失策点,就在于留给了我们过多的充裕时间,简直让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将其打发消耗掉,只得去游乐园转了转。”这家伙总是那么狂妄,临末了,还要奚落“绑架人”一番。

梁小军涨红了脸,低头羞惭地回答:“我是想让自己不要过于咄咄逼人,另外,也希望留给你们足够的商量时间。”

弟弟的讽刺再次令梁家小儿子感到了无地自容。

总算没出什么岔子,也还算是皆大欢喜。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兄弟妹三人没在宝玲幼小的心灵内,投射下什么不好的影响吧!孩子正将背包里的零食展示给父亲看:“这些都是小婷阿姨给我买的。”

越书明则是温和道:“那你谢过阿姨了吗?”

这边,两个少年一般的年轻人,彼此默默地站着,却是相对而无言。穿堂而过的风拉起了两人的头发,妹妹的长发显得尤为柔顺且亮眼。此时,屋外的夕阳积聚出最后的喷薄之力,火山爆发一般的红光从楼层内贯穿而过,所到之处皆是美景非凡。虽然妹妹的身材有些娇小,但影子被光线剪彩得尤为窈窕而挺拔。

终于,妹妹走到梁小军的面前,异常诚恳道:“小军,放手吧?”

“你还在责怪我上次——”梁小军瞄了一眼身后的越书明,对方只当没看见,哄逗着怀抱中的女儿。

小婷却是摇头干脆道:“跟那件事情没关系,是我自己想开始全新的生活。”

梁小军发出近乎哀求的声息:“难道,我们真的不行吗?”

妹妹眺望向远方:“是我不行!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不远处是高低参差的民居,站在没有安装窗户的墙边,一眼便可望见红霞点染的天际线。

平治摆脱了薛丽娜的纠缠,向越书明走去,却是在距离对手五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彼此之间相互对峙。

最先开口的是越家大儿子:“你就如此自信,认为我一定会来?”父亲正爱抚着女儿的脸,仿佛大人们之间的谈话,与孩子无关。

“我知道昨天晚上,你必定将自己的对头里里外外都梳理了一番,自我反省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平治的笑容里掺杂着难过,也是因为自我反省,而感觉到了疼痛吗?

然而,越书明却是答非所问道:“你们这么做,也真够冒险的,不怕我报警吗?”

“我倒是没什么好害怕的。”

“一般人——对警察多多少少都会存有一丝敬畏之心吧?”越书明的这句质询分明有些失策,因为我的弟弟——沈平治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嘛!

“那么,书明哥,你自己呢?包括你的家人:父亲——妻子——弟弟——”平治用悠缓的声调逐一数落道。

“别往我弟弟身上扯!”越书明的脸色倏地发白:“他早已作古,请尊重逝者。”

平治则是冷笑道:“可惜啊!越家的另一个高才生——实在是太可惜了!”

“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两人针锋相对着哑谜一般的暗语令我惊诧不已,因为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他们到底正在说些什么。

不想,梁小军竟是双膝下跪,拉拽着妹妹的裙摆不肯松手。见此,平治怒发冲冠,跨步冲了过去,用力一推,将梁家小儿子用肩膀顶开:“你这小杂种还有完没完啊!不会好好说话,欠揍是吧?!”

若不是我及时抱住,平治已经顺势给梁小军一拳。同时,我将小婷挡护在了身后,防止那小杂种得寸进尺。

越书明因避免身陷不必要的纠纷,抱着女儿朝楼下走去,看来是准备返往回家。

当即,梁小军拍了拍屁股,站起身,不仅脸色异常难看,鼻孔更是无限放大,正怒气冲天地注视着我和平治。

弟弟根本无视对方的愤怒,招呼妹妹道:“小婷,我们回家!”

“平治,你是要回学校吧?”站在一旁的薛丽娜赶紧黏住弟弟,恨不得将身体挂放在平治的肩上,背着她一起下楼。

“跟我在一起很危险,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平治断开女孩的拉扯,逃跑一般朝楼下俯冲。

我和妹妹气喘吁吁地跟随在弟弟的身后。

“看来,越书明没有报警。”我正在万分庆幸之时,刚走出废墟一般的建筑物,却见不远处停着一辆警车。

平治回头,冲我面露微笑,那意思是在说:结论,可千万不能下得太早!

隐约可听闻越书明正冲向驾驶室道:“他们一会儿就下来。”

啊!那辆警车里坐着的人是谁?是来抓我们的吗?我的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肆)

夜幕降临,警车的驾驶室内亮起了灯光,当看清楚车座里的身影,我惊讶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虽然我一再担心越家大儿子很可能报警,但绝没想到车座里的警察居然是莫直徽。

“平治,过来打声招呼吧!”越书明冲我们挥了挥手,他的表情则是在示威道:怎么样?没想到吧!

弟弟嘴角含笑,毫无惊慌之态:“的确有些意外!不过,我已经推测出了你和莫警官彼此重逢的契机。”

“噢?”越书明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平治继续解释道:“因为梁小梅的失踪,我大哥曾经拜托莫警官帮忙,大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你知道了莫警官现在的工作单位。是吗,莫警官?”弟弟不是在问越书明,而是面向警车驾驶室内的莫直徽。

我想起来了:上次,因为梁家大女儿的失踪,我打电话拜托莫直徽帮忙,估计越书明通过与近邻镇派出所的接触,自然也就知晓了莫直徽的去向。

越书明点了点头,完全肯定了弟弟的推测:“我请莫警官前来帮忙,实属迫不得已,万一果真是绑匪,而并非平治弟的玩闹之举,我总要多留几手啊!”

车座内的莫直徽身穿一件白色的T恤便装,看起来精神熠熠的同时,更是流露出了一脸的亲和力。

“平治,你可是将事情越闹越大了。”然而,莫直徽的嘴角吟笑,全无任何责怪之意。

平治微微欠身:“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麻烦,我倒是不怕,我就是怕闹出人命。”说着,莫直徽越过我们的肩头,朝向建筑物的方位望去。小婷的背后是一身污秽的薛丽娜,而最后走出来的则是垂头丧气的梁小军。

妹妹因担心我们被警察带走,飞奔过来,身体还没站稳,却听闻车主道:“你是沈彦婷?都出落成这么个大闺女了。”

“咦?你认识我?”妹妹注视着驾驶室内的那个中年男子,奇怪道:“我们见过面吗?”

“大概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还教过你走路呢!”

那两年,由于案件频频发生,莫直徽和老刑警来往于广博县与高庙村之间,当时也正是妹妹开始学习走路的时期。后来因为案件宣告侦破,便是老刑警独自来到高庙村,看望我们全家。所以,小婷对莫直徽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记忆。

“是吗?我连我们的父亲都不记得了。”妹妹残酷道,笑容的模样,牙齿竟是璀璨夺目。

然而,莫直徽并没有感到尴尬,回以笑容:“看见你这么坚强,我很高兴。”

“就像是一棵小草吗?”小婷摇头晃脑的模样,的确宛如一株随风生长的小草,虽瘦弱及单薄的同时,却又不乏坚韧且茁壮。

远远地,梁小军因望见警车,双腿早已被吓软了,而是观望着不敢上前。薛丽娜则如同傻大姐般,见警车内有人正在跟我们聊天,便压声询问平治这是怎么回事。

莫直徽眼见人都到齐了:我们兄弟妹三人、越书明父女俩、薛丽娜和梁小军,一共是七个人。于是,他对大家道:“你们是要回家吧?我送你们,这里打车不太方便。”

但就算宝玲跟随着她的父亲坐在副驾驶室,后排挤满三人,却也只能带走五个。当然,梁小军若赶回高庙村,方向不同,可以将其排除在外。那么,剩下的薛丽娜该怎么办?

平治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说道:“我回学校。”然后,他抬手扫过了眼前的一行人,包括有薛丽娜:“烦劳莫警官将他们送回到住处。”

那个肉包子女孩却是寸步不离弟弟的身边:“平治,我要跟你一起回校。”

这家伙遭遇如此黏糊到令人头疼的异性,真可谓世间罕见。原来,这人世间果真有“一物降一物”之说。尽管薛丽娜未必真能拿得住弟弟,但眼见平治与她无意争执的表情,还是令我感到了大快人心。

“各位再见!”平治转身离开,动作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见此,薛丽娜连忙拖拽住了平治的胳膊。虽然不堪忍受女孩的自做多情,但毕竟是同路回校;再加之,对方被绑架多少也和自己有些关联,平治也就懒得与女孩拉来扯去,由她小鸟依人。但话说回来,谁让这么个蠢女人一再强调是弟弟的女朋友,遭遇绑架也算是她作茧自缚,咎由自取,自讨苦吃。

“平治,我想单独跟你说句话。”莫直徽钻出警车,先是拦住了弟弟,随后对我和越书明道:“你们在车上等我吧!”

最后一抹夕阳被收敛进了地平线的背后。暮色中,那座鬼厦仿佛是幢如黑雾一般的建筑,不免令人担心这栋形如废墟的烂尾楼,会如同鬼魅一般被穆风吹散或消失不见。

以鬼厦作为背景,两个男人站在阴气沉沉、怪物巨兽般的黑暗中,身影仿佛石头,彼此对抗如磐。弟弟燃亮了一只香烟,星星点点的火光,碎落在荒地上的杂草间。尽管看不清平治的表情,但可以感受得到其身心所洋溢出来的那股安宁之气。莫直徽则显得无比哀伤,神态极目远视,仿佛正眺望向一个人的遥远未来。

“平治,所有的孩子对于外界都充满了好奇心,人类文明也正是因此,从而不断进步。当年老师和我就已经意识到,好奇带给了你无限的求知欲;但我期待这种更为深层次的欲望,让你更身具职业的道德感,也让你更加明白医师的责任心。就像你们的父亲那样:将治病救人——作为其遵循一生的职业操守。”

“谢谢您的忠告和建议,我会的。”

我必须如实地记录下自己所知道及眼见的这一切,不管这些事实是在相隔了多少年之后,才由各种细枝末节的表象所还原而成了全景全貌。

越书明抱着孩子坐在副驾驶室内,我和妹妹则坐在了警车的后车座。车窗外刮起了夜风,我将窗户升至一半,微风吹撩起了我的头发。回头望向车外,早已不见梁小军的身影,大概是灰溜溜地离开了。

由于安全回到了公寓,我和妹妹都松了口气。一切还算顺利,至少没有出现预想中的不堪后果。

大概因为联想到平治和薛丽娜与我们一样,多半已经回到了学校,小婷笑嘻嘻地取乐道:“大哥,你说小哥哥会不会喜欢上那个名叫薛丽娜的肉包子?”看来,这小丫头发誓要把“肉包子”这个绰号进行到底。

“根据我对平治的一贯了解,想要征服那家伙的‘芳心’,就一个字:难!两个字:难上加难!三个字:无比艰难!”

妹妹笑了:“这哪儿才两个字三个字啊!”

“反正我就是那意思!”但随即,我将话锋逆转道:“倘若那女孩不畏艰难险阻,坚持不懈的话,说不定也有机会。别看平治那家伙平日里,总是一副没皮没脸的无赖相儿,其实是个善良坯子。”

妹妹的措辞怎么听起来都像是番小小的赞赏,我不免愈加洋洋得意道:“我们当着那家伙的面说不过他,还不能背个脸,图个嘴快呀!”

“哈哈!我要向小哥哥告密。”

“别!可千万别!”我可是怕了平治那番刁钻恶毒的冷嘲热讽。那家伙刺人不用脏话,真可谓骂人一绝。用弟弟强词夺理的唠叨来说:他是在以最高水平、最高素质、最高逼格的方式来教导世人。

“哈哈!你怕小哥哥?大哥居然怕小哥哥!”

妹妹仿佛抓摁住了我的把柄,竟是高兴得眉开眼笑,更是兴奋得击掌而歌。

为了挽回面子,我口气强硬道:“我只是不跟他一般见识罢了!再怎么说,我也是沈家的老大。”

“原来,老大怕老二啊!”

这小丫头怎么习得如此又贫又混了呢?!简直就是平治恶魔附身的女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