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移花接木2

十岁那年,纯粹是因为小孩子恶作剧的心态,我给弟弟设了个局:高庙村背后的山上有座观音庙,因为弟弟在观音菩萨的佛像后,曾经摸到过鸟蛋鸡蛋或者鸭蛋之类的东西,所以他几乎天天都会爬去那座山头。

那天,家里的母鸡下了个软壳蛋,我当时因为觉得好玩,就把鸡蛋偷偷地藏了起来。晚上写作业时,我将那枚软壳蛋拿捏着把玩,不小心用笔头戳了个洞。当时,桌上的瓶子里装着从清溪河捞来的青蛙卵块。那些日子,我无时无刻都在耐心地等待着当卵丛孵化成为小蝌蚪的那一瞬间。由于一时性起,我将青蛙卵灌入进了软壳蛋,并小心翼翼地涂抹上了一层薄薄的胶泥。等到胶泥干透,乍一看,竟是看不出大的破绽。为了逗平治,趁暮色降临,我将那枚做过手脚的软壳蛋,藏到了山上的那座观音庙里。

第二天早饭后,母亲领着我们为父亲送行。弟弟跑跑跳跳,对所有的事物都充满了好奇。然而,他怕是永远都不会想到:一个月后,再也不会重现这般温馨送行的场面了。那天早上,阿花来到观音庙,蹿上了供台,跳到了佛像身后的乱草堆里,突然见到那枚奇怪的软壳蛋,大概是因为嗅到了来自清溪河里的鱼腥气,所以多闻了几下,可能还靠在屁股处蹭了蹭,正好被弟弟看见。那时候平治还小,仅仅七岁,对一切事物都懵懂无知,便以为那是阿花下的蛋。正是因为这个事件,给弟弟带来了如此深远的影响,甚至改变了他的性格。

也正是基于我的恶作剧,当天晚上,弟弟就把阿花给杀死了。满怀着心中的那份愧疚和悲伤,我把还没有来得及孵化成蝌蚪的卵块放生到了清溪河。曾经,我是那么满怀期许地等待着小蝌蚪被孵化成形的那一瞬间啊!那些孕育着生命的小黑点被流水带走,却是带不走我们沈家即将面临的厄运。

“我知道,那是大哥的恶作剧。”

“但你竟然认为那是阿花下的蛋。”

“当时,我怎么会那么傻呢?真是童言无忌啊!”平治笑得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神采晶莹剔透。“如果是现在的我,肯定能看出蛋壳上的漏洞,那是用手工课上的胶泥封补的吧?”

我点了点头,嘴巴里正苦涩得有些发咸,仿佛包裹着浓烈的血腥气。

“那真是个愚蠢的玩笑。”我曾经不只一次地如此反省:至少,倘若没有这样的恶作剧,那只小母猫——阿花就不会死了。

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因为曾经遭受过我这个作大哥的愚弄,所以平治才会喜欢对所有人恶作剧吗?包括用自己的人生开玩笑。

“不!是大哥你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平治摇头道:“我曾经对越书明说过,因为好奇,我才选择了现在的职业,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也的确是我,激发了弟弟的性情中最为残暴的本性。当他在课堂上,由于学习需要,从而解剖尸体时,是否也因此享受着残暴的快感。

原本童年的记忆,有可能成为兄弟之间津津乐道的趣谈,然而我却是不敢轻易地碰触那道门槛。

“我知道‘猫下蛋’是怎么回事了。”小婷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似乎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便快言快语地总结道:“简而言之,就是大哥对小哥哥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秘兮兮吗?还夸大口气,说是男人们之间的秘密,真是个无聊透顶的恶作剧,纯粹是骗小孩子们的把戏。但这跟接下来的任务又有什么关系?”

平治温和道:“小婷,你还记得那个纠缠着我的女生吗?就是一门心思想做我女朋友的那个?”

“啊!记得。笑起来满脸的包子褶,看我很不顺眼的那个。怎么了?”没想到,妹妹对薛丽娜的印象跟我一样。

平治瞅了瞅我,是要让我开口。

我略微斟酌了一下字句,说道:“那个肉包子女孩被梁小军给绑架了。”

“什么?”小婷的眼珠子几乎快要跌落出了眼眶,可见她吃惊不小:“梁小军绑架了那个肉包子?”妹妹的用词更加利落直接。

“他这么做,是为了要见你。”

我的话令妹妹陷入进了沉默。

抓此空隙,平治一副审时度势的表情:“小婷,其实,你是喜欢梁家小儿子的,不是吗?”

妹妹对于梁小军的感情,通过听闻到的那些对话,尤其是她与梁小兰在医院的安全通道口的那次对话,对我这个大哥触动极深。由此,我多少能体会得到她对梁小军的那份感情,怕是既爱又恨的一种复杂情感吧?!爱是因为两人青梅竹马;但妹妹痛恨他的懦弱和逃避,缺少男人应该担当的责任感。你能指望这种男人会保护及照顾自己的家人与爱人吗?你能指望这种胆小怕事、鲁莽行事、纠缠不清的男人,能成为你的天或成为你的地?

“算不上喜欢。”小婷流露出疲惫的神色,揉了揉太阳穴,回答:“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情。”

“看来,那小杂种的确很喜欢你。为了达到见你的目的,真可谓枉费心机,更是不择手段。”

“小哥哥,说说你的计划吧!”小婷对梁家小儿子的这个愚蠢的举动实在是气恼不已,但为了不让平治看出其心中所想,便加快语速道:“我的任务是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面接触梁小军的。”

妹妹叹了口气:“但毕竟这关系到了一条人命,虽然我并不喜欢那个肉包子,却总不能眼见她成为了我的‘替身’。”

小婷的话也正是我的担忧,我便建议道:“要不要通知莫直徽?”

平治却是无动于衷:“你以为那个傻小子真会撕票?”

我则据理力争:“如果他是理智的,也就不会做出这种傻事了。”

平治摇头发狠道:“我借他个胆,有本事他就撕票,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个笨女人。”

“什么?她也算是因为你,才惨遭绑架的。”我实在反感弟弟性情上的这份冷漠,这就是他体内所蕴藏的暴戾因子吗?居然会说出如此残无人道的话来。每当眼见平治声色俱厉的残酷,我对自己的责备与罪恶感便会徒增一份,仿佛正经历着地狱一般的煎熬。

“谁让她跟自己的父母闹矛盾?谁让她喊着闹着要提前回校?谁又让她一定要在今天返校?……好,一切就让她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但她回校就回校吧,干吗跑去我的宿舍,还向梁小军声称是我的女朋友?”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人都已经被绑架了!”

小婷眼见我们激烈的争吵,似乎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捂抱着肚子笑滚到了沙发上。“这么说来,那个名叫薛丽娜的肉包子,岂不是要把我心爱的小哥哥给烦死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哥哥这么讨厌一个人呢!”原来,妹妹跟我有同样的感受。

平治握抓住小婷的手,实在感恩戴德对方的理解,表情更是苦不堪言的无奈。

随后,这家伙冲我发脾气道:“我现在不正是在积极地想办法解救她吗?真晦气!遇到了这么个愚蠢的女人,枉我一世英明,却促成了我沈平治今生最大的不幸。”平治叹了口气,情绪稍稍地冷静了下来:“我认为没必要通知莫直徽,我不想被不相干的人打破计划,更不想被人以警力为借口呼来喝去。”

“那就赶快说出你那个移花接木的计划吧!”我早就已经被吊足了胃口,从下午吊到了现在,再无心思以不变应万变了。

平治的嘴角滑射出艳丽而邪恶的微笑,月牙形的笑痕仿佛被毒蛇咬噬的伤口,流淌出了浓浓的毒液。眼见将我的心力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也终于让他感受到了那份洋洋得意的自我膨胀与满足。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平治详述了计划的全貌,我和小婷同时恍然大悟。弟弟的计划可谓一箭双雕,却又不失恶毒,真是一个阴险可怕的男人!尤其,当这恶毒一旦被沾染上了睿智、稳重、周全等等诸如此类的魅力,其力量便会扩展到近似于无限的领域。眼下,弟弟正是带给我这种深沉且恐怖的印象。

与此同时,我有些担心平治的计划会不会招致那个最坏的反向效果,将梁家小儿子给彻底惹恼,暴露出其穷凶极恶的本质,竟是将薛丽娜最终撕票。

(伍)

星期五傍晚七点。

明天就是交换人质的日子,相隔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胜负成败决定于今天的行动。

平治根据小婷在越家帮忙照顾宝玲所进行的细节描述,获得了以下情报:每天晚饭后,妹妹都会带着孩子携家猫雪糕,到钢铁工程设计院隔壁的一座小公园散步。这是宝玲一天中最为快乐的时光,孩子追赶着猫咪在步道上奔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漂亮的公主裙在穆风中翻飞。为此,妹妹曾多次担心宝玲因乱跑而走失的情况,但所幸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过此类事件。

获此情报后,平治进一步完善了自己的作战计划。为了查探宝玲的这一习惯是否依旧,他连续两天傍晚进行了针对性的跟踪,现在是越家老爷子带着小孙女饭后散步。那天晚上,小婷差点被梁小军强暴,越家老爷子带着孙女为避嫌,大概就是到这里来散步。因为是钢铁工程设计院所建造的公园,名字倒也起得省事,就叫钢铁公园。

今天,正是决定行动的日子。为了防止事出意外,习惯最有可能被突发事件打破,平治便策划了多个可行性方案,总之,其最终的目的就是务必要将宝玲秘密地“绑架”。

傍晚时分,我们藏身在夕阳晕照下的钢铁公园里。眼见越家老爷子领着孙女宝玲,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范围之内,平治终于放下心来,粗重地吐出了口气。真难以想象,这家伙也会因为担忧和紧张,竟是出汗不止。

也从而由此证实,越书明并没有参与绑架薛丽娜的计划之中。如果越书明心怀鬼胎,按照其心思缜密的个性,不会不提醒自己的父亲有所防范。而且,越家大儿子再怎么聪明,也万般想象不到平治的这招移花接木之计吧!

雪糕在步道上奔跑,洁净的皮毛随风柔顺,倒也像是一头小狮子。宝玲则如同一只跟随在其身后的小鸟,正脚步笨拙地扑腾着一双小翅膀,撵着雪糕跑来。远处传来越家老爷子的呼唤:“宝玲小心,会摔跤的!”

眼见孩子正朝我们躲藏的假山方向奔来,平治回头,望向小婷:“有问题吗?”并颔首示意妹妹依照计划行事。

小婷点了点头,却又立马摇头,似乎是在否认自己的勇气,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不安。但她毕竟也想知道父亲的死亡真相,随即目光夺射出更为坚定的残酷,愤慨、恼怒、怨恨、复仇等诸多情绪,如电光火石般,在其瞳孔中爆炸轰鸣,那是一种接受了任务的决然。

作为弟弟移花接木之计中的这个重要环节,其实,今天的任务并不复杂,也没有任何危险之忧。但事关明天交换人质的成败之举,平治还是做了一番周全的安排。

平治握了握小婷的手,弟弟与妹妹两人的目光相互对视,显然,他们之间的情感比我这个作大哥的更加深刻,并且包容。

在得到了平治的鼓励后,小婷戴上了一双凉丝的手套,这是为防止在“作案”的过程中,以避免留下一切潜在的线索。虽然如此大热的天,手套颇为引人注目,但我们面对的只不过是个孩子,不必有太多的担忧。

妹妹箭速地冲上了步道,抓抱住迎面跑来的雪糕。那猫咪因为与小婷接触过多日,竟一点也不认生,在妹妹的抚摸下,发出舒服的回应。宝玲那撇小小的身影,大约还在二十米开外的位置,加之步道上隆起了一个缓坡,遮挡住了孩子的视线。

平治曾仔细询问过妹妹,越宝玲对她的印象如何,尤其,当获知越家竟然放心小婷独自带着孩子来公园散步,弟弟的脸上流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我清楚平治不会平白放过这个绝佳的优势,但我没想到这利用来得如此干脆并且适时。尽管平治猜测越书明极有可能借此对小婷有过跟踪和观察,但眼下,越书明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我们会跟踪他的父亲和孩子。平治之所以选择由小婷出面“绑架”宝玲,也是基于很可能因孩子的抵抗,从而招致围观的后果,不得已,才将妹妹拉入进了整个行动之列。

假山后,我们正密切关注着小婷的一举一动,在等待孩子跑上缓坡的空挡期间,我问弟弟道:“平治,你还记得阿花的样子吗?”

平治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小婷,跟随着妹妹摇曳生姿的背影,咕噜道:“那是一只黑白黄三色猫吧!因为是只小母猫,所以我们管它叫作阿花。”也许是因为精神太过集中的原故,以致弟弟的声音有些口齿不清。

“是啊!你怎么可能忘记?!”我注视着这个在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亲人,平治的侧脸刚毅且俊美。“在你解剖它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到害怕吗?”

“当时,我就已经很明确自己必然会成为父亲那样的医生,弄清楚事实的真相,就是我想要做的事。小时候,我比起同龄人对事物更加充满了好奇心,不是吗?”平治的口气满溢出了骄傲与自豪,那种与生俱来的——以探索和寻觅作为其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让弟弟具备了卓尔不群的视野与能力。

我点头承认道:“的确!你从小就与众不同。我记得在你出生的时候,眼睛特别亮,并且扭动着细嫩的脖子望向四周,眼神里永远充满了惊讶和好奇。”

平治笑了笑,抬头望向我,仿佛正是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亲切的面目令他高高在上,酒窝里**漾出不屑的笑意:“他们只是一次次地追问大人: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而我则更喜欢实践。当然那时候,我怎么可能知道实践的意义,但我总是在用自己的双手,去发现去探寻事实的真相。”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杀死了阿花!”我的心头感到无比悲哀:“阿花是因为信任你,你与它最为亲近,当你一招手,它就会欢天喜地地朝你跑去。然而,你却利用了它孩子一般的天真,最终杀死了它。”

“大哥,你是想说,在我的身体里——藏匿着暴戾的因子?”终于,平治将这个潜伏于我内心中的假设,毫不客气地自我剖析出口。

我不得不别过了脸,以回避平治的直视。对于当年的那番残忍,他竟是可以做到如此大义凛然。却为什么总是我仓皇作逃,失道之人是他这个弟弟呀?

“小婷阿姨!”一声脆铃铃的童音顺风散来。

透过假山的石缝,我连忙朝步道处望去,宝玲眼见小婷十分高兴,正颤颠颠着小脚向她跑来,妹妹一把接抱住了孩子。

眼下暮色更甚,如同一杯浓稠的咖啡,凝滞着浆黑色的质地。

雪糕已经被妹妹放回到了地上,其脖口处挂着一枚光生生的蛋。将鸡蛋两头分别刺破出个小孔,就可以将蛋清和蛋黄吹出。由此穿过一根细绳,将其挂套在了猫咪的脖子上。空蛋内塞有一张小小的字条,那封“绑架信”如下:倘若想要回你们的宝贝女儿,请在八月七日的傍晚七点整,前往鬼厦。不然,一切后果自负。当然,你们也大可以选择报警!

大体上,现实中的绑架无非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勒索钱财,而另一种则是打击报复。就绑架的原因而言,我们进行了各种可能性的商定。

平治开玩笑:“要不要给越书明按个情妇什么的?就说,如果你不跟现在的老婆离婚,就将孩子撕票。”

我想自己到底做不来坏人,便回答道:“我不擅长这个,你自己看着办吧!”

但为了不暴露过多的信息,平治决定不阐明绑架原因,文字更是言简意赅,让越家摸不到头绪,任由我们牵着鼻子走。

“你们也大可以选择报警!”平治在“绑架信”中,故意采用虚张声势、耸人听闻的口气道。其言下之意便是,我们不怕你们报警。由此,越书明多半会猜测自己已遭人监视。总之,无论越家大儿子做何种假设,过度的担忧只能令其自行打乱阵脚。虽然我们无法避免越书明很可能报警,但此次绑架事件的源头是梁小军,即便警方有可能布控交易地点,我们也可以藏身在附近静观其变。平治的这个移花接木之计,其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将我们起初的被动之势扭转为主动,从而梁小军和越书明则统统被沦陷为被动的局势。

捻成细绳一般的字条,是为了能穿入进鸡蛋的孔道,因而排版和打印都采用了最小的字号,以及最为紧凑的行间距,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留下字迹的证据。

我拿着平治打印出的样稿,上面的文字则是形如蚂蚁,根本就看不清楚到底写了些什么。

“这字号也太小了吧?”

“越家若安心想要回孩子,自然会想办法弄清楚上面的文字,这又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平治将鸡蛋用清水洗净,为其穿孔、过线;信件打印,捻信,塞入进鸡蛋,这所有的工作都是戴着手套完成的,就是为了防止越书明报警时提供附加线索。

“啊——雪糕的脖子上是什么?”宝玲在妹妹的怀里挣扎着问道。

“那是雪糕下的蛋哪!”小婷笑容可掬道:“蛋里是一封信,告诉宝玲的爸爸妈妈和爷爷:今天晚上,宝玲要到小婷阿姨家里住一晚,让他们不要担心。”

“啊——今天要去小婷阿姨家?”

“是啊!想去阿姨那儿吗?”

“想呀!想呀!阿姨早就说过要带宝玲去的。”看来,宝玲是真心喜欢小婷,妹妹到底是个善良的女孩,在孩子们面前少了些顽劣,只会做那些善良且愉快的事情吧!自然令宝玲感觉到了安心与信任,就如同当年阿花对于弟弟的信任。

不远处,越家老爷子的阵阵呼唤,幽幽传来,弥散在了夜色之中。雪糕则顺着老人的唤叫声跑去。

“爷爷在叫我。”宝玲瞅着身后——越家老爷子赶来的方向,隐约可见老人飘拂在步道上的一抹白发。

于是,我们准备从步道的另一端撤去。与此同时,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女人正从大门口的方向朝我们慢跑了过来。

我风风火火地继续前行,试图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却是被平治一把拦住,抓按回了假山背后。

“怎么?”

“我好像见过那个女的。”平治皱起眉头,朝十米开外的位置辨认。无奈天色已暗,更何况那女人头戴棒球帽,根本就看不清脸。

“她是谁?”

“现在没时间多作解释,反正跟越家有关,我们不能让她看到。”

此时此刻,我们因腹背受敌,则被阻断了去路。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我的心脏狂跳,已是自乱阵脚。

假山背后是一个人工湖,漂浮着大量的生活垃圾,湖水更是藏污纳垢。我一直以为这个人造水池太薄,但眼下夜色已暗,池水竟是深不可测。

平治看了看身后的水面,表情无奈道:“没其他办法了!”

“什么?”我瞪大眼睛,瞅了瞅那潭令人作呕的湖水,差点就吞咽掉了自己的舌头:“你该不会是想——”

平治点了点头,表明正是我想到的那层办法。同时,他跟妹妹摆了一下手势,那意思是让小婷带着孩子藏身在假山的石缝里。

“但——但这池水也太脏了。”当即,我感到无数臭虫正啃噬着身上的皮肤。

“我知道,但没时间挑剔了。”平治快速深呼吸,一只手捏住鼻子,而另一只手则抓住我,仰身向后一倒,“扑嗵”两声轻响,便带我潜入进了人工湖。

入水前的最后一个慢镜头,正是那个身穿运动服的女人朝我们所藏身着的假山方向走来。

“爷爷——”

那边,宝玲见越文轩向她们走来,正要高声呼唤,却是被小婷蒙捂住了嘴巴。

小婷冲孩子咬耳朵地低声道:“我们跟爷爷玩藏猫猫的游戏好不好?”

“好啊!”宝玲也学妹妹压低了声息,还特意伸出圆嘟嘟的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原本,那池水也就一米来深,我和平治一起轧马步,蹲站在了湖底。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股渗入进骨髓的恶臭,如同恶魔一般潜伏进了我的身体。接近两分钟的漫长等待,几乎令自己错觉已经长眠于地下,肉身正被蛆虫们享用美食般地开始分解及消化。平治一直抓握住我的手,那意思是在得到他的命令之后,我们才能起身逃出水池。

心脏因为缺氧,正铮铮跳跃得厉害,这些都还能令我忍受。突然鼻孔被挠,感觉有东西钻入进了我的鼻子,当即,一股酸胀的疼痛直冲脑门。我快要憋不住气了,灵魂鲤鱼跳龙门般跃出了水面,而身体却是被平治死死地扣住,根本就动弹不得。

“咚”地一声闷响,似乎有东西入水,激起的涟漪恰恰遮掩住了水下的**。

那时,我的头顶如果有双眼睛,肯定已经看到了蹲在池水边的那个女人。之后,小婷向我们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因为听到水池里的动静,那个身穿运动服的女人曾一度走到池水边张望,甚至投了枚小石块入水试探,相隔我们不过一米。由于暮色,再加之水质的粘稠度,终令我们逃过了此劫。也亏得只是个女人,要是换作了越书明,怕是就没这么好糊弄过去了。

至于那女人的相貌,当时,小婷带着宝玲藏身在假山的石缝中,自己都紧张得要死,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哪还有心思打探清楚。但妹妹证实了那女人的确与越家有关系。

那个身穿运动服的女人眼见人工湖没什么异样,便走到了假山的正面,与越家老爷子打招呼:“伯父,我来接您和宝玲。”

越文轩则是一副焦急的口吻道:“我不知道宝玲跑去哪儿了?”

“应该就在这儿附近吧!咦?雪糕的脖子上挂着一枚蛋。”

于是,鸡蛋破壳的声响。

“里面是张字条。”

……

当我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平治抓住我的后衣领,将我拎出了人工湖面。我大口喘气,感觉快要把自己的心脏都吐出来了,平治一下摁住了我的嘴巴。

随后,平治向小婷招手。趁着对方二人将注意力放在绑架信上,以暮色为掩护,我们兄弟妹三人擦着步道边的竹林,向公园大门外跑去。

一辆出租车刚刚停靠在公园门口,我和平治就冲了上去。我们等不及后排车座那个像小山一样肥头大耳的女人慢条斯理地走下车,就横冲直撞地挤了进去,顺带将那座“脂肪山”顶了出去。

那司机眼见我们浑身湿透,并散发出令人呕吐的臭气,明显有拒载之意。

“我们还是换辆车吧?”我不想给他人造成任何麻烦。

平治凝视着我,我以为弟弟对我的懦弱有所不满,却是从我的头上摘下了一根水草。

“大哥,还是让我来!”这是对我息事宁人性格的一种安抚。随后,平治掏出钱包,将一张百元大钞塞给了司机:“少废话!我多给你点洗车钱。”。

小婷抱着宝玲跑出了公园,见平治向她招手,便立马钻入进了副驾驶室,并催促司机赶紧离开。

如果不计这个预料之外的小插曲,弟弟所制定的此般计划还算顺利,至少没有让我丧命。当初,越书明利用小婷以照顾其女儿的名义,安排了妹妹与梁家小儿子的见面;但反过来,我们也利用了妹妹与宝玲的亲密度,轻松带走了越书明的宝贝女儿。

(陆)

十分钟之后,出租车在公寓楼下的超市门前停了下来。

关于将“劫持”的宝玲安排在哪儿住宿,我们之前也进行了一番细致入微的讨论,有想过为了不暴露公寓的地址,将孩子带到平治的研究生宿舍。但那毕竟是医科大学的校区,两人居住的房间也过于狭小,再加之左右都是学生,房间的隔音设施很难有保证,毕竟我们做贼心虚。我这里则相对封闭且宽敞,墙壁的隔音效果更有保障,万一孩子吵闹着要回家,势必也能够阻挡一阵。而且,宝玲对妹妹心存依赖及信任之感,小婷在我这里帮忙照顾孩子,显然更加方便。另外,我们确信一个不满四岁的孩子,还没聪明到能记住往返于这里的路径。

虽说顺利完成了任务,但妹妹看起来并不高兴。回到公寓后,小婷倒躺在沙发上,打不起精神。

“小婷阿姨,你怎么了?”宝玲趴跪在沙发边,嘘寒问暖。

“啊!没什么!阿姨只是有些累了!”小婷努力地强挤出了笑容。

“你要喝水吗?”宝玲环视房间,四处寻找杯子。可见,这孩子在家里接受过严格的教育,待人接物都很有礼貌,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了照顾他人。

妹妹翻了个身,用手臂支撑着沙发一侧的扶手,嘴角一咧,舒展出了一个尽心的笑容:“宝玲,阿姨给你洗澡好吗?”

宝玲拍手道:“好啊!”

于是,小婷走入进卧室,拿出干净的衣物,中间夹裹着孩子的睡裙和**。这是在决定“劫持”宝玲之后,她特意到楼下的超市里买的。

尽管我和平治因为一身恶臭,都想在第一时间抢占卫生间,但眼下以宝玲为先,我们不想激怒妹妹。

孩子牵握着妹妹的手,听话地跟进了卫生间,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不多时,两股女孩的欢笑,一大一小地交叉着嬉闹,可知妹妹的心情已经好多了。

根据平治早前的吩咐,小婷一边给孩子洗澡,一边则是轻言细语道:“宝玲,爸爸对妈妈好吗?”

不想,孩子竟是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起来,沉默中的水流声异常清脆。一个鲜活的小人儿在莲蓬下,全然一副沉思的老道,水流带不走她的苦恼和疑惑,却是令妹妹感到了心疼。

“有时候,爸爸会对妈妈发脾气。”宝玲抬起头,坚定的语气,逼射的目光,令小婷的身体一震。

“爸爸有打过妈妈吗?”

妹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并且亲切。宝玲成熟的表情,令人心疼得惊讶,妹妹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只见孩子坚决地摇了摇头。打人可不是一件好事,也许孩子并不想承认,或者至少没亲眼见到。

终于,妹妹带着宝玲洗完了澡,我和平治同时冲入进了卫生间。早在出租车上,我就差点将自己剥去了一层皮,总感觉衣服里有跳蚤上蹿下跳。

彼此争持不下时,平治冲我折中道:“那就干脆一起洗吧!反正,我也知道大哥有话想要问我。”

这家伙打开莲蓬,**也不脱,就开始往身上涂抹香皂。当时,我已经脱得溜光,连忙用浴巾裹在了腰上。父亲去世后,我们兄弟俩就再也没有这般**相见了。在那之前,我们与同龄的小伙伴们经常在高庙村的清溪河里光溜着身子嬉闹。

为了掩饰尴尬,我首先开口道:“你说你认识那个穿运动服的女人?”

平治点了点头:“根据我的第六感判断:的确如此!”

“第六感?”我差点晕厥。

“昨天,你不是不愿意随我跟踪宝玲吗?所以是我一个人去的。”因见我点头,平治继续道:“当时,越文轩像往常一样,带着孙女去公园散步。走出设计院的大铁门,我就看到他跟一个女人一起走了出来。”

根据弟弟的描述:当时,那个穿运动服的女人抱着宝玲,走出钢铁工程设计院之后,就将孩子交还给了越家老爷子。“伯父,我明天再来!”

“因为离得过远,我也没怎么看清楚那个女人的相貌。”说这话时,平治已经开始在洗头。

“那——那这个女人跟越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想多半是杜娇蕊那边的亲戚。小婷不是说最近杜娇蕊忙着话剧团里的演出,经常早出晚归吗?眼下,小婷没再去越家帮忙,杜娇蕊肯定是把家里人叫来帮忙做饭和带孩子。”

也的确存有这个可能性。

“平治,你真认为越家存有家庭暴力的倾向?”我接过了弟弟递来的洗发香波。

“反正,越书明肯定不是外表上的那种彬彬儒雅之人。”

“但你对越书明了解又能有多深?”

这家伙则是自信满满道:“反正比你了解得深!”

“反正,我很难想象越书明会出手打妻子。”由于洗发液流进了眼睛,我抓过毛巾擦脸,表情疼恼得歪瓜裂枣。

“估计——他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儿做这么出格的事情。”平治已经开始往身上涂抹着第二遍香皂:“往往在孩子的心中,父母间的暴力事件,会对其幼小的心灵构成难以磨灭的伤口,我想越书明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孩子与暴力关系的这个观点。

“按照宝玲的说法,至少可以从一个侧面证实:她父母的关系,并非如我们所看到的那般和谐美满。”平治抢过我手中的莲蓬,用力搓洗着身上的泡沫。

“但夫妻之间,总会有口舌之争不是吗?”我也开始涂抹起了香皂。

“难道,大哥——你还没看出来?”这家伙速度极快,全身冲洗完之后,便准备走出了卫生间。

“咦?还没说完呢!”我拉拽住平治的胳膊。哪曾想,这家伙的身体溜滑,朝我来了个反手掏心,竟是抓扯下了我的浴巾。

“大哥,你是想跟我赤诚相见吗?”眼见这家伙回头,我连忙遮挡住了自己的私处。“放心!会有女人喜欢你那里的。”平治毫不理会我的欲盖弥彰,将手上的浴巾朝后一甩,正好蒙盖在了我的头上,便仰面大笑地走了出去。

我拉拽下浴巾,真是丢死人了,简直恨不得一头撞墙。然而,不经意的低头,我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体,不似性格那般懦弱。

小婷带着孩子呆在了卧室里。平治换上了我的短裤,并将身体放松舒适地靠在沙发上,以一种懈怠的姿态陷入进了沉思。

我裹着一条干净的浴巾走出了卫生间,便迫不及待地续上了刚才还没结束的那番对话:“既然我没看出来,所以请你继续。”

这家伙注视着我,嘴角持有无声的笑意,继续之前的话题说道:“无论是丈夫住院,或是妻子在家里操持家务,越书明夫妇俩努力想让我们每个人都强烈地感受到他们的幸福,他们从来没有过摩擦。然而,对于任何情感稳定的夫妻而言,这种过于甜蜜的外露,不是显得愈加不正常吗?任何事情都有个度,一旦越过了雷池,只能是炸死炸伤自己。越书明不会不清楚这个道理,但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演,就是想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看到:他有多么稳重,与妻子多么恩爱,多么孝敬老人,多么疼爱孩子,这一家老小生活得多么幸福。正是因为心中缺失这种安全感,越书明才会表现得如此外露,让我们误以为他的这些所作所为都是真的,但这却反而更加暴露出其自身的弱点。大哥,请相信我一句话:幸福的人们,无须证明自己有多么幸福!”

幸福的人们,无须证明自己有多么幸福!弟弟的这句感慨,令我深感吃惊,更是触动心灵。这就像十八年前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所自然流露而出的那种幸福之感,不是证明给外人看我们沈家到底有多幸福,而是我们本身就曾经过得很幸福,至少在父亲去世之前。也正如同真正有实力的人,无须在口头上强调自己有多么能干,自然而然便会让他人目睹到自身的能力,尤其是人格的魅力。

“或许,你说的有道理。”被平治洗脑了一番,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已是入夜,没有开灯。我们陷入进沙发,一身的疲惫就如同这静夜的沉默,带着荒漠而芜杂的气息。妹妹开门,从缝隙间溜了出来,可见卧室里也没有开灯。

我低声问道:“孩子呢?”

“已经睡着了。”小婷深呼出了一口气。

忙活了一晚上,因经历了又惊又吓,平治便催促妹妹道:“你也赶紧睡吧!”

然而,小婷无心睡眠,目光喷出火焰,逼视向平治控诉道:“居然利用毫无防备之心的孩子来作为诱饵!这种行为,再怎么说也是太无耻,太不人道了!”妹妹的指责铿锵有力,差不多是跺足的效果。

“反正,小哥哥太不可爱了。”小婷继续着深恶痛绝的抱怨声道:“我越来越不喜欢小哥哥了。”

“切!我又不是你老公,管你喜不喜欢。”平治则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儿:“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我可先回宿舍去休息了。”

于是,这家伙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抄起扔在地上的那件污脏的外套,也不说一声晚安,与我们就此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