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学堂被逐遭嫌弃 先生遽别相煎急

“你可想好啦!”

王阿婆一惊,“做典妻可算不着贞节的事!你和传裕不过做了两年多的夫妻,只有槐壮一个亲生孩子,你为戚家去做典妻,立不得贞节牌坊,还会被人看轻!倒不如寻个人家改嫁,带着槐壮寻条活路。”

李氏落泪:“这样不是办法,孩子爹是个好人,我实在不能看着科夫和木秀两个没爹没妈的孩子饿死在戚家!王阿婆,你就帮忙打听打听吧……这乱世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要是共产党部队能在这里,也不至于……”

半个月后,李氏悄悄去做了隔村农户的典妻,将槐壮托付给隔壁朱阿婆帮忙照顾。遭逢战乱,那家农户倒也善良,知道戚家惨况,答应李氏,每隔几天可以回家照料戚家的几个孩子。

李氏临走前,叫来了戚科夫,叮嘱:“现在家里你是兄长,不要管其他人说些什么,要认真听邱先生的话,好好地读书,有时间就多照看弟妹。”

“嗯!”戚科夫只当继母是去隔村做工,重重地点头答应。后来,他在私塾里遭到了同学讥笑,才明白典妻的意思。

等李氏回家的时候,他抱着槐壮大哭:“阿娘,你不要再去做典妻了,被人看不起。呜……我不要读书了,跟你去种田。呜……你不要再去做典妻,槐壮也不能没有娘啊!”屈辱的哭声沉重地砸下。

可孩子的恳求,哪里抵得过苦重的生计压迫!李氏咬了牙,顶着村里人的白眼与明里暗里的嫌弃,坚持往来在两村之间,总算是用身体换得了一丁点的食物,勉强支撑着几个孩子不至于饿死。

但一个成年人都没有的家,更加迅速地破落与衰败。戚科夫是个男孩子,只会勉强的缝补浆洗,完全没有照顾未成年弟妹的经验。槐壮有邻家阿婆照顾,还稍微好些,小花一身烂疮越发严重,连头发都掉光了,一口本就没出齐的牙齿几乎都坏了。饥饿又难受时,皮包骨头的女孩只能抱着碗,坐在门槛上,苦等着哥哥或继母回来。风声将哀鸣装满了房屋,又从破败的墙缝漏出。

让几个孩子与村邻唯一高兴的是,异常艰难的时境中,诸暨人民抗击日本鬼子的志气没有倒!越来越多的乡民,悄悄配合着游击队,时不时打杀日本兵与伪军,而前线更陆续有胜利的消息传回,这让李氏与孩子们都看到了一丝光线,能在贫穷、卑贱到极处的苦楚中,长出那一点微弱的活下去的希望。

1945年,邱老师喜极欲泣,从住的房子里冲到私塾,告诉孩子们:鬼子被打败了,日本佬们投降了!

戚科夫听后,也一路狂奔回家,背上不知所措的木秀,满村奔着、跑着,高喊:“日本佬投降了!投降了!苦日子要到头啦!”

村邻们亦陆续得知消息,放起数年不曾点燃的鞭炮,敲响已经生锈的铜锣、快要破掉的大鼓。典身的李氏回到空徒四壁的戚家,抱着槐壮放声大哭:“这日子就快好了吧?就要好了吧?……”

谁知母子们并没有欢喜几天,就被比寒天还冷的世道冻了心——私塾再也不愿接收戚科夫这样穷人家的孩子了!

邱先生回上海去探望朋友的时候,李氏竭尽所能也没能挤出钱支付戚科夫的学费。任她站在私塾外苦苦恳求宽容一些,可地主老爷与先生没有一丝怜悯,怎么也不答应让戚科夫继续求学。

戚科夫不甘心!邱先生和讲他的道理,与他知道的故事里,是只要肯用心努力,贫穷人家也可以和富裕人家一样读书的。所以第二天一早,他饿着肚子赶到学堂,想以自己的勤奋争取读书的机会,却被一脸嫌弃的先生推出门外。

几个地主家的孩子听着私塾先生像赶要饭乞丐一样驱逐着戚科夫,让他从此不要再来学堂,一个个扮着鬼脸,冲戚科夫做着嘘声,甚至找了石子、木片砸他:“穷鬼,滚出去吧!”

戚科夫忍着疼痛,用手护紧了头,在学堂门外转着、哭着,苦苦哀求:“先生,求求你,就让学费再宽容一些时候。日本佬已经走了,等家里有了秋粮,我就来交!”

私塾先生毕竟不忍心,避着地主孩子看不见的地方,拉了戚科夫低语:“你以为单单日本佬走了,村民日子就会好起来?你们小孩子不懂这世道,不会看那些国民老爷个个只顾着自己捞油水,哪管老百姓死活,你没有听说,连死守上海、打日本佬的兵,他们都不管不顾……你家大人死光了,继母又典了身,几个小孩子饭都吃不饱,哪来余粮缴学费?走吧!不要再来啦,这学堂不是你们穷人能上的!好好种田,让你和弟妹有口饭吃。”

看先生终于是甩了手,返回学堂,将门关了起来。戚科夫听着其中的读书声,实在忍受不住,背着书包,迷惑与屈辱追着他狂奔回家。

到了门口,他想放声大哭,却又怕吓着小妹,只能轻轻地开门进去,扑到去世的父母**,咬着破被痛哭。

“科夫?科夫!你怎么啦?”继母李氏回到家,看到哭得浑身颤抖、背过气去的戚科夫,惊慌:“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戚科夫被一脸焦急的继母拉起身,委屈:“他们真的不让我去读书了!阿妈,你告诉我,为什么日本鬼子打走了,自己的乡邻反而更加看不起我们,欺负我们?”

李氏想到刚刚回村时,经过的地主婆狠狠吐的那口水与不堪入耳的骂声,心中揪得难过:“科夫,你不要哭,我们再想想办法,啊——”

目不识丁的贫苦妇女,忽然想起读过私塾的传裕爹曾经翻过的话本子,急忙向几个破箱里翻找,总算从箱子底里,翻出一本破了封皮、几乎被虫蠹咬碎的《三国演义》话本子,塞在戚科夫手中。

“私塾里不让你读书,你就自己在家读吧?”

戚科夫看着那话本子,更是哭得伤心:“这不是要读的书啊!邱先生要我们读的书是讲道理的……”

可他再哭,身单力微的李氏也是无奈,只能看着戚科夫抱着破旧的书包晕晕沉沉地睡去。

几天后,邱先生从上海赶了回来,得知戚科夫已被逐出学堂,去找私塾负责先生商量。谁知等着他的,同样是扫地出门的消息。

“我没有犯错,凭什么不让我在学堂里教书?”邱先生看见了缓缓走进来的曹六?老爷,据理力争。

“现在,国民老爷对赤匪深恶痛绝,你平时动不动就讲论赤匪,谁还敢留你在这里教书?”曹六?无奈地看着邱先生:“趁国民老爷还没有查你,赶快走吧!不然,你吃了苦头,还要连累村里人和私塾。”

邱先生义愤填膺:“打鬼子的时候,倒是需要共产党带领百姓出力。现在鬼子被打走啦!这些国民老爷就掉过头来,驱赶自己的同胞?”

戚泉木听到消息,赶到学堂要找邱先生,哪料他已背着行囊去了渡口。

盛满了村民忧愁的河水,黯淡地轻漾着,晃着邱先生搭乘的乌篷船。戚泉木拉着邱先生的袖子:“先生,你不要走,私塾里只你讲的课好,有道理!”

“……”邱先生无奈,抚摸着戚科夫单薄的肩膀,从自己行囊中拿出两本书来,交到瘦弱孩子的手上:“也好,先生本来下不了决心,可现在反而知道,应该要去哪里。你自己保重,记住,日本鬼子是打走了,可咱们穷苦人要过上好日子,老百姓一定要站起来,做自己的主人!”

……